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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天空1(Heaven 1),2018

庫爾特·卡維茨(Kurt Caviezel)
瑞士策展人彼得·普夫倫德(Peter Pfrunder)和我國策展人段煜婷策劃的2019連州國際攝影年展上,數位瑞士攝影師的作品打破了常見的對畫面的操控,拍攝者的主觀參與在畫面生成過程中被弱化或消除。這類去主觀化的創作方式,以及關注環境保護等人類社會發展問題的創作主題引發了觀者的興趣。本文介紹的庫爾特·卡維茨(1964年生)發現了全自動圖像中蘊含的幽默與詩意,并通過對主題進行排序和后期處理展示出來。
卡維茨持續20多年利用遠程攝像系統創作,使用遍布全球的5萬個網絡攝像頭積累了數百萬張素材。他的作品映射出許多社會問題,引發諸多思考和爭論,比如:得到或生成畫面的媒介與傳統攝影媒介有何異同?作者對畫面構成要素的影響力被消除了嗎?攝影師的創作或展示作為搜索引擎有何功用?“無所不藝術”的展示范圍及限制(包括社會倫理道德和法律規范)有哪些?人們對智能手機的依賴和網癮等社會問題有多嚴重?面對全球范圍內的過度監控,人們如何保護隱私?等等。
自1991年世界上第一支監控攝像頭“CoffeeCam”在英國出現,監控攝像頭被應用于交通監控等領域,并且越來越多,僅德國漢堡地鐵3號線站臺上就有950只。據統計,我國目前約有1.76億個攝像頭。恍然間,這讓人覺得生活在如真人秀的玻璃屋中,更會讓人想起金·凱瑞(Jim Carrey)主演的美國電影《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1998)。幾乎無所不在的全球監控系統,猶如巨大而無邊際的攝影棚。人們是否覺得一直生活在鏡頭或聚光燈前,被禁錮和被觀看?技術解放了人類,人類又何嘗自由?此代價是否過于高昂?
帶著這些思考,我們再一起看看卡維茨的作品,或許會有更多收獲。

02|美國自拍792(American Selfie 792),2019
您何時開始做攝影師?為何開始利用公共場所的相機拍攝,如何做到20多年來一直致力與此呢?
庫爾特·卡維茨:在尚無數碼相機的大學時代,我常帶著膠片相機拍攝。那時,相機是一種記錄工具,為保持思維敏銳,常被用于拍攝無意義的日常畫面。在1998-1999年間,我在位于蘇黎世的2層住宅中,用膠片相機拍攝房子外面大街上坐在汽車里等紅燈的人們。我使用的是1000毫米焦距鏡頭,想要記錄和研究人們在等紅燈的短暫時間內在封閉空間內有什么樣的行為舉止?四輪之上的“狹小客廳”內部是什么樣的?針對問題和答案,我后來出版了一本名為《紅燈》的書(1999)并做了幾個展覽。
為了延續這個項目,并擴展研究不同文化地域的駕駛者在等紅燈時的舉止,同學指點我開始利用美國的交通監控攝像頭(Traffic-Cams)收集圖像資料。打開電腦,開啟允許訪問的公共場所攝像頭,我發現了實時相機下的另一世界,沉迷其中,直到今天。
您的創作方式像是一個搜索引擎,您在選擇畫而時有哪些標準,如何能在“合適的時間正巧遇到合適的畫而”?
庫爾特·卡維茨:幽默感很重要,這會時不時自然出現。在數以百萬計的網絡畫面中,所有我能看到的幾乎都會被我拍照/收集,大部分沒有明確目的。但我再次瀏覽這些“無法定義”的畫面過程中,經常會突然閃現靈感,創作出一個系列作品、一段錄像或一部書。這和傳統創作先構思,再搜集資料,最后找到適合畫面的方式有明顯不同。在每天的“網上散步”時,經常會出現被搜尋鎖定的特別畫面,如鏡頭前的昆蟲、一只鳥好奇又專注地“考察”攝像頭等。這些畫面可遇不可求,在合適的時間“抓取”合適的畫面,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并且具有偶然性。
用普通相機拍攝的畫而和利用網絡圖片創作作品有什么區別?利用公共或是私人攝像頭抓取畫而,是否會有法律問題或其他風險?

03|昆蟲60(Insect 60),2000-2019
庫爾特·卡維茨:我只用相機拍孩子和家庭照。目前,我的這種創作方式還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基本上,作為藝術家在一定范圍內使用那些網絡圖片是被允許的,即藝術家以完成藝術構想為前提,有明確的藝術創作目的,用網絡畫面創作是被允許的,而普通人使用網絡圖片則不可以。
其實這個問題很尖銳,展覽時經常被討論到。而且,有時候出于某種目的,我會挑起類似爭論,比如在展示失智癥病人的監控畫面時,隱私和公開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在您看來,藝術家如何確認或界定,在網絡搜尋到的作品是一部新創作品,而不是單純從網絡中“復制”或“截取”的?是通過搜尋或選擇畫而并賦予其新的意義嗎?
庫爾特·卡維茨:借助于網絡的攝像都是實時的,是直播。拍攝的是在某一時刻鏡頭前發生的,從這點來說和帶著相機街拍沒區別。傳統拍攝順序是大腦中主觀創意在先,搜尋目的畫面然后拍攝,也可理解為在物體運動過程中單純“復制”“抽取”或“固定”物體運動的某一瞬間。網絡創作中,互聯網即是我的相機,屏幕即是取景框,鼠標是快門,網絡圖像就是拍攝對象。這個系統和一部相機完全相同,區別在于網絡“相機”有數百萬個拍攝對象,體量十分巨大。
很多網絡圖片的拍攝角度、拍攝場景是使用相機街拍時不可能做到的,所以利用遠程攝像是一種攝影藝術的新類型,不存在時間和空間限制,在按下一次快門的時候,我已置身另一個大洲。說句戲言,我是世界上堅持此創作方法最久也最環保的攝影師,有無處不在的辦公地,卻不曾消耗過一點飛機燃油。

04|鳥26(Bird26),2000-2019

05|鳥25(Bird25),2000-2019

06|鳥1286(Bird 1286),2000-2019
通過屏幕人們可以看到最隱秘的畫而,且無處不可見。就您多年的收集和創作而言,在一個遍布攝像頭的社會里會出現哪些社會問題?比如人們會覺得不安,有隱私被惡意侵犯的隱憂?
庫爾特·卡維茨:如果一個國家監控力度大,國民也知情,通過這種方式會強迫國民舉止行為符合法律法規和其他國家要求。被監控的意識會根植于公民頭腦之中,因受到被某種震懾性的道德約束力制約而做到行為規范。這是出于普遍的安全考慮,人人如此,也是國家建立以來正常運行的需要。
比如《鳥26》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展示了一只突然出現并看向鏡頭的鳥。人們會嚇一跳,感到“被抓了個現行”,就像人們正透過墻上的一個洞偷看卻正好看到另一只偷窺的眼睛。我想展示一種緊張的對立關系。
您想借助作品《天空1》(Heaven 1)(圖01)表達什么?
庫爾特·卡維茨:《天空》中的這些圖片是歐洲一個天文臺望遠鏡在一年內拍攝的天空照片,共55幅,看起來有點像通過魚眼鏡頭拍攝的照片,觀者會看到不同的東西,如雨滴、雪、云彩、太陽、月亮和四季風景的變換。它也可解讀為景觀攝影的新類別,又像是一種模式和形狀的游戲,一種關于數據和畫面收集的深度思考等。
觀者在一定距離外并不能立刻看清楚畫面,像顯微鏡下的微小物體,如原子、病毒或類似的東西,又像一種正反向扣著的類似氣泡的物體,只有靠近才會發現畫面的秘密。我很喜歡此類游戲,并將其作為主線貫穿在眾多作品中。
《黑點》系列也是網絡畫而痕跡的一種記錄?為何收集這些畫而?是否和《錯誤》系列一樣,是為展示畫而流中的一個錯誤或技術層而的不完美或局限?抑或是一種隱喻?
庫爾特·卡維茨:畫面不同位置上的黑點是點睛之筆,與老式傳感器的技術特點相關,逆光拍攝畫面最淺色部位會出現黑點,比如說直接朝向太陽拍攝。我從數千畫面選取出具有宗教神像特點的,或記憶特點突出的,尤其是和潛意識的顯現相關的那些畫面,如海里的一艘船,正在起飛的飛機,一個草棚或樹等。這類主題會在白色背景中顯得孤立而突出,于此相對比的另一極端黑點孤立在白色天空之中。

07|黑點4(Blackspot 4),2019

08|黑點25(Blackspot25),2019
在此系列中,物體之間的對立是構成要素,黑點(即羅蘭·巴特所說的“刺點”)是偶然出現的、顛覆性的,不可掌控。針對不同觀察者,提高了觀看和抽象推論興趣,通過觀看主動性使觀者成為畫面共同創作者,從而使意義生成的過程變得漫無邊際。黑點可以是任何東西。

09|錯誤33(Error 33),2019
《錯誤》系列展示的,是我用家中電腦訪問遠程網絡攝像頭時,因為某種傳輸錯誤而呈現出的一系列錯誤圖形,即一部分畫面可顯示物體真實相貌,另一部分則顯現極度的混亂。也可以說:兩個部分都展現了現實,部分可被肉眼認知,部分匪夷所思。換句話說,即部分是畫面,部分是傳輸畫面的電腦軟件的某個界面。再換種說法:現實是傳輸和敘述的一種結果。至于畫面上的少見的條塊和傳輸失真,和《黑點》一樣,取決于每個觀者。
人們能感受到《電腦肖像》系列照中現代網民的孤獨。某種程度上,“在線”狀態和與日常生活中強烈的心理需求和情感寄托相關,或許人們對待電腦像“寵物”一樣。
庫爾特·卡維茨:如果在搜索引擎上輸入“用戶”,圖片搜索結果里只有人形圖標。因為就畫面而言具體用戶是虛無。單純從概念出發,是矛盾的,即使對網絡來說,也沒有廣義的用戶概念。
用戶究竟是誰?當然有其人。作為個體,他在網絡個人圖片中被展現,被拍到。網絡畫面在一定時間內且在理想狀態下,可以通過使用者和日常融為一體,這些網民對待電腦鏡頭會與對待不用費心照顧(也許神經兮兮)的寵物類似。用戶在借助網絡媒介展示自己,并拍下來。
借助于電腦我可以去現場拍照,而如果作為帶相機的攝影師,我永遠不會在那些場合出現。用戶系列所觸及的范疇,至今是影像學研究的空白點,這種攝影會和傳統肖像攝影共存,并作為一個新變種。
在您看來,如果智能路燈有攝影頭,電動踏板車和無人機的鏡頭在城市各處進行“掃描”,那么對于無過錯的百姓而言,在未來隱私保護會如何?如何確立數據保護界限并終結惡意隱私侵犯?
庫爾特·卡維茨:這個問題需要全社會共同參與仔細探討,不可回避,而且需清晰的立法來設定界限,

10|用戶62(User62),2016我們想要什么樣的技術,哪些被允許,哪些該禁止?
立法通常會落后于技術的發展,政府和網絡運營商利用其未被限制的空間,開發監控方法,只在乎技術上是否可行。普通公民不會被問及針對某種監控技術的需求,而是直接被實施。這種情況必須改變,否則可能在少數享有特權的精英觀察者和大部分被監控的普通百姓之間產生鴻溝,成為導致社會政治矛盾爆發的導火索。
監控一直和立場和類別相關。觀看和掌控畫面的權限也很重要。如果網絡相機是允許公開訪問的,那么是只有國家機關可以,還是運營商也可以?以及,畫面將被如何利用或處理?是否會被存儲?存儲多長時間?誰可以觀看或提取畫面?是否可以利用刷臉軟件確定個人身份?這些問題都需要認真考慮。
至于說到我展示私人網絡圖像,我絕不像黑客那樣侵入任何網絡(前提是可以公開訪問),所有圖像都是因當事人在線而產生的。我的創作不是要展現人們的可笑之處,或監視某人、揭露什么,而是為展示和再現一種全球化的模式、行為方式及生活狀況,并引發討論,包括個人隱私和公開性的界限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