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利洪

達爾文認為蚯蚓和人一樣能夠思考。
查爾斯·達爾文的名字一直與進化論緊密地連在一起。人們幾乎已經忘記,這位偉大的理論生物學家同時也是一位對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有極其濃厚興趣的博物學家。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期,達爾文癡迷于一個問題:蚯蚓是否會思考。為了解開這個問題,他夜復一夜,帶著鐵鍬、燈具和哨子往來于花園間,希望證明蚯蚓比它們看起來要聰明得多。對普通人來說,這肯定是一項奇怪的消遣。在達爾文70多歲的時候,任何碰到他在挖掘土壤、把枯枝爛葉粘在一起或是以自己最大的音量朝著蚯蚓的洞口大喊大叫的人,都會困惑不解。但這并不是達爾文突發奇想,蚯蚓的智力問題是人類與動物關系的核心,其答案有可能毀了他一生的工作。
關于動物的認知問題,哲人們已經爭論了2000多年。首先提出和解決這個問題的是希臘人。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哲學家們相信動物是有智慧的,動物與人類的區別不在于“本質”上是否具有智力,而在于智力的程度。波菲利在《戒除葷食》中指出,所有的動物都存在理智,它們能感知,會記憶;能夠感到痛苦和快樂;可以表達各種情緒,比如說希望、恐懼和悲傷等,并且在很多情況下,它們甚至會發出類似于語音的聲音,所有這些都表明動物有理性思考。
其他思想家則走得更遠。塞克斯都·恩披里克,是古羅馬的一位醫生和懷疑論哲學家,他認為動物具有各種技能,能夠做出選擇,這都說明動物具有理性。羅馬傳記文學家普魯塔克說,動物照顧幼小的行為和它們的好奇天性,都證明了動物具有智慧。
亞里士多德對此持懷疑態度。動物看起來很聰明,對此他毫不懷疑,他也不否認動物有處理信息的能力。但是動物沒有關于真理、真相的概念(亞里士多德認為這是有智慧的特征),因此他得出??結論,動物沒有理性的思維能力,因此與人類根本不同。
隨著時間的流逝,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最終勝出。羅馬人也開始把是否能夠判斷是非作為動物是否具有智力的決定性因素,因此,人和動物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西塞羅在《論義務》中指出,盡管所有生物都有共同的心理過程,但只有人類能夠理解因果關系,能夠將過去與未來聯系起來進行類比。由于人類在智力上超越了所有動物,古羅馬政治家、斯多葛派哲學家塞涅卡相信,對待動物,可以隨心所欲。
基督教神學家對亞里士多德的觀點進行了最充分的闡述。他們認為,動物與人類是截然不同的,在此基礎上他們對《圣經·創世紀》做出解釋。早期神學家奧古斯丁認為:當我們讀到上帝照著自己的形像造人時,我們應該理解這意味著人類被賦予了理性和自由意志的“神圣”特質。相反,動物是非理性的。因此,它們屬于低等存在,應該置于人類的統治之下。《圣經》中說,人類要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對此,中世紀神學家托馬斯·阿奎納強調,這意味著人類可以任意殺害動物。受到信仰的支持,亞里士多德關于動物和人類截然不同的觀點繼續延續了下去,幾乎沒有受到任何質疑。
在16至17世紀之間,歐洲的物理學、天文學、生物學、醫學以及化學領域都經歷了根本性的變化,由中世紀的觀點轉變為現代科學,這場變革被稱為科學革命。科學革命影響深遠,一切都開始改變。盡管大多數哲學家仍然堅信人優越于一切動物,但亞里士多德的理由動搖了,這迫使哲學家們為證明動物缺乏理性而四處求證。法國哲學家、數學家勒內·笛卡爾在他的《論啟蒙》(約1629-1633年)中指出:動物不會說話,因此沒有證據表明它們除了受到外界刺激之外,還能獨立思考。笛卡爾將理性定義為在不同情況下運用一套基本原則的能力,他還認為,盡管動物有時似乎表現得很有智慧,但它們無法將知識運用到陌生的情景中,這表明它們的行為更多是出于習慣而非直覺。
到了18世紀初,人獨一無二的信念開始瓦解。動物和人類之間的區別變得日漸模糊。這場變革的領導者是英國哲學家大衛·休謨。在《人性論》(1739-1740年)中,休謨提出,思想包含在由感官數據產生的“圖像”中,而理性則“僅僅是基于這些圖像,在這些圖像之間建立聯系的傾向或本能”。休謨在文中提到了狗和馬,認為“動物與人類一樣,都具有思想和理智”。
伏爾泰在他的《辭典哲學》(1764年)中也提出了和休謨類似的論點。盡管在19世紀初“動物與人類一樣,都具有思想和理智”的觀點幾乎成了主流,但有些博物學家,比如英國人威廉姆·維赫維爾(也被譯為胡威立)仍然不服氣。和廉姆·維赫維爾一樣,一些人仍然站在基督教神學的殘骸上,拒絕賦予動物與人平等的地位。在沒有決定性證據的情況下,他們絲毫不打算退讓。 一場戰爭眼看陷入僵局,這時達爾文出場了。

老楊·勃魯蓋爾的畫作《等待進入諾亞方舟的動物》(1613年)。

1831年底,達爾文隨英國皇家軍艦“小獵犬”號出發,開始了為期5年的科學考察之旅。
大衛·休謨去世40多年后,達爾文出生了。達爾文從小就沉浸在新思想中。他的祖父、動物學家伊拉斯謨·達爾文一直是休謨的熱情擁護者,休謨那些激進的思想在達爾文家中是平常的討論話題,因此達爾文涉足動物的認知問題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當他涉及這個問題的時候,卻是從完全不同的角度進行了論證。
達爾文在《物種起源》(1859年)中證明,動物和植物的所有物種,不是由全能的神一次性創造出來的,而是自然選擇的結果,經過了無數代的逐步進化才成為今天的樣子。在《人類的由來》(1871)中,達爾文進一步探討了進化論的意義,他認為,人“從某種既存形式中降級了”,人和其他動物一樣都是經歷了進化過程的。支持和反對進化論的人都意識到,達爾文的觀點抹殺了人類與動物的根本區別。
和亞里士多德一樣,達爾文也意識到所有的物種都擁有處理信息所需的物理“工具”。但是與亞里士多德不同,達爾文認為這些生理上的相似性導致認知上的相似性。如果不同的物種具有類似的思考能力,那么它們思考上的深度也應該相似。與休謨的觀念相比,達爾文更關注笛卡爾的理念,達爾文認為,如果一項行動體現了某種預見性,并且超出了本能的反應,那就能證明此行動是基于智慧的。通過觀察動物的行為模式,應該很容易確定某一動物是否具有理性。
在此基礎上,達爾文得出了與腓尼基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普菲力歐斯一樣的結論:人與“高等”動物,例如狗,之間的思維差異不是本質上的,只是程度上的。但是當涉及“低等”動物時,達爾文就不太確定了,尤其是蚯蚓,這種獨特的簡單生命形式是否和人類一樣具有思維能力呢?即使是普菲力歐斯也很難將它們視為智慧生物。蚯蚓沒有明顯的感知,似乎沒有任何技能,不能發出聲音,當然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情感,要想證明蚯蚓與人類有認知相似性,前景似乎非常渺茫。
但是,達爾文懷疑蚯蚓實際上要了不起得多。1831年底,達爾文隨英國皇家軍艦“小獵犬”號出發,展開了為時5年的科學考察之旅,他日后影響深遠的學說就奠基于此。此次旅程結束后不久,他收到了舅舅(和岳父)喬希亞·韋奇伍德的來信,信中說:在一塊散布著石灰和煤渣的土地上,由于蚯蚓不斷吞吐下面的土層,地表下沉了幾英寸。舅舅的來信給達爾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達爾文一直關注地質學會相關主題的論文,這種習慣一直持續到老年,達爾文深信,盡管蚯蚓不大,但是它們可以像風力和潮水一樣顯著地改變地球的景觀。
達爾文晚年的重要著作《腐殖土的產生與蚯蚓的作用》(1881年)發表于其離世前一年。在這本書中,達爾文記錄了他對蚯蚓的詳盡觀察和多種實驗。達爾文從蚯蚓的感官開始研究,他發現蚯蚓是聾子,這一點很容易確定——對著它們吹哨子,向它們的洞口大喊,演奏巴松管,將它們放在鋼琴旁邊的桌子上,所有這些都不會引起蚯蚓的絲毫反應。達爾文還把蚯蚓放在琴鍵上,結果發現蚯蚓對振動極為敏感。此外,達爾文還發現,蚯蚓有微弱的嗅覺,盡管它們狂熱地尋找白菜和洋蔥,但似乎對浸過煙草汁和香水的棉布毫無關心。
然而,最特別的是蚯蚓的視覺,盡管它們是瞎子,但是如果在前面投射明亮的光線,蚯蚓仍然可以感知。然而,它們的反應并不總是一樣的。如果它們的注意力正在其他事物上,通常會完全忽略光線。這使達爾文想起了“更高等”的動物,比如說鹿,在吃草的時候,就比較容易靠近。在達爾文看來,蚯蚓的行為方式也是相同的,這表明“某種思想的存在”,但達爾文需要更多證據才能確定。
達爾文在蚯蚓的洞口找到了他想要的證據。他發現,夜晚時分,這些環節動物會用松樹針葉和其他微小的植物落葉堵上自己洞穴的出口。這一勞作阻隔了外界與洞穴通道的連接。蚯蚓會用能夠找到的任何東西來阻塞入口,但它們更喜歡葉子,最令人好奇的是蚯蚓運送枯葉的方式。達爾文發現蚯蚓從地表拖到洞口的枯葉中有八成是葉尖先進洞,這是讓較寬的葉子成功進入蚓穴的最便捷的辦法。蚯蚓拖動松針葉則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這些常綠樹葉的葉柄根部連結著兩條細長的針葉,率先拖進蚓穴的部位在大多數情況下是葉柄根部。
達爾文認為,蚯蚓的行為“幾乎與一個人的行為類似”。達爾文發現即使是從非英國本土的樹上摘下葉子,并把幾片葉子粘在一起,蚯蚓拖動葉子的方式也一樣。為了解答這一系列的疑問,達爾文在他的著名實驗中使用了長3英寸的三角形紙片代替樹葉。結果發現三角形紙片,頂角被拖動的幾率是三分之二。達爾文由此得出結論,蚯蚓以頂角拖動樹葉的習慣不可能出于偶然。所以達爾文認為這絕非本能,這是蚯蚓具有智慧的標志。
毋庸置疑,達爾文是第一個承認蚯蚓具有智力的人,他對蚯蚓的研究足以驗證他的進化論,并且毫無疑問地證明了所有生物都有相似的認知過程。這不僅僅是一個科學事實。達爾文的發現還提醒我們,即使是最卑微的生物也需要我們的尊重,因為蚯蚓也可以像我們人類一樣思考。 ? ? ? ? ? ? ? ? ? ? ? ? ? ? ? ? ? ? ? ?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