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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禁足99天腦子閃過些什么

2020-07-24 16:29:20池莉
北京文學 2020年7期

1

最難忘一天

——2020年1月21日

今天是我生日。

沒有生日快樂。

快樂不起來。為什么?因為腦子不聽心里的話。腦子不斷閃回一段畫面,嚴重惡性刺激,嚴重惡性預感,日甚一日。

事情發生在前天。

2

買饅頭的惡性刺激

——2020年1月19日

盡管近日傳言說,漢口海鮮市場發生了一種傳染病,我是當作傳言聽的。

盡管有醫界朋友發微信提醒:“外面有病!莫出門!戴口罩!”

我習慣直接問。我致電過去,朋友支支吾吾,只說“莫問。莫問。注意就行。”

我還是沒有注意到什么。

所以,習慣戰勝非習慣。按照習慣,沿日常生活軌道行進,今天去了菜市場,得采購一批蔬菜好過年。

先生去買新鮮牛羊肉。我排隊買“北方老面饅頭”。這家饅頭的確是老面發的,吃得出來筋道和香氣,幾年來都很俏銷。饅頭隊伍很長。店堂里籠屜疊得比人還高。隊伍中一黃瘦女人,忽然打電話。黃瘦體質的女人一般說話都沙啞費勁,還特別容易激動亢奮。她急急巴巴竭盡氣力地說:“不行不行不行!你莫答應他們出院!好不容易搞到床位!起碼還要做一次檢測一次CT再說!我在排隊給你買老面饅頭,買到了我就趕到醫院,我去跟那個主任說。是我一直在陪伴,這個醫生哪里有我了解?!憑什么剛來上班就要趕你出院?!就是想我們的病床吧?!”

饅頭隊伍忽地靜了。在熱鬧喧囂的菜市場,饅頭隊伍頓時靜如史前。人人都聽到了黃瘦女人的話,人人都警覺得目光閃閃猶如警燈。黃瘦女人戴了口罩,卻口罩兜在下巴上。她話一說完,立刻發現自己變成了眾矢之的。人們一個個都退開她幾步,都惡狠狠盯著她,一直盯到她受不了,問:“么事啊?”

一個男人,在隊伍中脫穎而出,突然噴她:“么事?你自己心里就冇得個B數?!”黃瘦女人正想還嘴,人們憤怒起來,七嘴八舌紛紛噴:“現在外面在流行那個病,得了就死,蠻嚇人的,你這不就是說的那個病嗎?!”“你一天到晚在病房混,還跑出來、還滿大街晃。你害人啦你!”眾怒難犯,黃瘦女人膽怯了,但還不服氣,昂頭回嘴:“瞎說!污蔑!造謠!”說:“莫搞得嚇死人的,尼瑪的人吃五谷哪個不生病?我不就是買一袋饅頭嗎?我買了就走。”

“咦——”人們說:“這矮胖心里還真冇得B數!”一下子,群情激昂了。人們不依不饒,“滾啦!排這么長隊,等你買到,還不把別人都傳染了!害人精!不自覺!一個冇得數的傻X!還不趕快滾開!”

黃瘦女人把眼睛往下一抹,擺出一副死臉,想賴住不走。有人就喊出了口號“傻B快滾!傻B快滾!”口號節奏是相當有煽動性的,這一聲發喊,點燃了群眾的仇恨烈火。女人嘰嘰喳喳臭罵。男人作勢去抄家伙。旁邊賣藕的,連忙遞過來一根扁擔。黃瘦女人見勢不妙,只得開溜。溜走的時候,也不甘示弱,她朝人們狠狠吐了兩口唾沫,喊了一聲:“婊子養的們,都傳給你們,叫你們都得病!都不得好死!”

啊呸呸呸呸——人們紛紛吐唾沫。如果不是女人溜得快,如果不是要排隊買饅頭,人們準定會追上去,逮住她,狠狠打那烏鴉嘴。“她媽B這個烏鴉嘴,她才是得不到好死,她家已經有人倒在醫院了,已經不得好死了,還咒別人,這個黑良心的,搞死她!”

人們眼睛都紅了,噴血一樣。

我就在隊伍里。我親睹了這一幕。我被嚴重刺激到。我的嗅覺一向靈敏,我簡直能夠聞到人們從骨子里頭散發出來的濃烈惡意。我連打幾個寒戰。

受到這當頭棒喝,我才真正驚醒。舉目四望,發現大街氣氛的確非同平常了。搶菜:但凡方便儲存的蔬菜,都在搶購。北方大白菜、蘿卜、山藥、成捆的大蔥大蒜,不還價,掃個碼,提起來就走人。口罩:口罩已經很醒目。街上戴口罩的人不少了。藥店門頭擠滿了人,口罩已經缺貨。菜市上,人們一個個如熱鍋上螞蟻,急煎煎的,人擠人又人躲人,互相不讓別人碰,個個眼神都兇巴巴的。

看來的確,人們私下傳的“走人瘟”,恐怕不假。大事不妙!

“好不容易搞到床位”

“好不容易搞到床位!”

“好不容易搞到床位!”

缺床,意味著暴發和大流行。回到家里,我一屁股坐下來,發呆:我破譯了黃瘦女人這句話里頭的深意。觸發了我曾經學過的公共衛生專業知識,以及三年的傳染病防治醫生經歷。越想越害怕,越解讀越恐怖。盡管迄今為止的官方消息,還是說“有限人傳人”。武漢市公布確診病例才198例,死亡才3例。就大約1500萬人口的大武漢而言,198與3這兩個數字,應該不至于讓人太擔心,也應該不至于讓病床緊張,更應該不至于讓買饅頭的人們雙目噴火,差點互毆。

有關方面也都還在比較2003年的SARS,說估計這個新冠病毒應該比較弱一點,我對先生說:不!

我說“不”的時候,腦子里閃現的就是菜市場畫面。反復閃現。

我建議先生:咱們至少得儲備充足的食物,多多益善,以防萬一。然后從明天開始,自我隔離,在家禁足14天,首先確定咱們自己是否被感染。這可真不是開玩笑的事。

先生毫不猶豫,完全贊同。

夜了,何以入睡?找出《毛姆短篇小說全集-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廣西師大2016年出版,640頁,足夠厚,每天看幾頁,可以連續提供許多個夜晚的安眠曲。晚上洗澡上床后,開始讀。慢慢進入異國他鄉風土人情奇人異事,把自己漂移到19世紀前后的人類世界。傳統老實的人物描寫、風景描寫,作家總要出場穿插幾句醒世格言。文風與節奏一板一眼、有條不紊、循序漸進,真是安穩,太能夠安慰我了。書是買了幾年了,以前多次翻閱,嫌慢,嫌類型化,沒耐心讀。現在卻正是時候。讀書也要時候對。沒有書的不對。

3

整天忙取消

——2020年1月20日

菜市場事件發生的次日,20日,整天,我們都在忙于各種取消。

取消在酒店預訂的春節團年飯。取消節后出行的高鐵票。取消親朋好友年前聚餐吃年飯的計劃。取消去一趟這里辦事。取消去一趟那里辦事。明天我生日,原本計劃出去吃頓好飯,喝點上好干紅,先生照例要買一束紅玫瑰,照例要對我說一聲“生日快樂”,所謂生日,也就剩下這一點儀式了,也斷然取消。

我們的各種取消,有點超前,一般人都準備把年過了再說。在即將團聚的年夜飯就要到來的時刻,一聽我們的取消,大家都不那么開心。酒店也不肯退還團圓飯的預訂款,說是過幾天來吃也一樣。大家支支吾吾的,潛臺詞就是:這大過年的,有點過分吧?團圓飯不就是一起吃頓飯嗎?不至于吧?

我有壓力了。懷疑自己是否太過敏、太過分、太得罪人。如果將來真沒什么情況,回頭會遭一大堆抱怨。關鍵是日子不湊巧,這是大過年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這一天,父母姐妹全家團聚一次。為確認親情。為確認親人。我退縮了。要不把團年飯吃了再回家隔離?

先生很果斷: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別猶豫,都取消!

先生長期在外地掛職,現在他是特意回武漢陪我父母過年的,他肯定比我更看重春節的團聚,但他寧可選擇大家的安全。我便又搖擺回來了。是的!傳染病一旦流行起來,絕對可怕。咱們得做對的事情!取消!不過年了!

先生一錘定音。我斬斷自己的優柔寡斷。

夜讀幾頁毛姆。第一個短篇《雨》,恰好也是寫人性惡的。

4

生日這天晴天霹靂

——2020年1月21日

回到本文開頭,1月21日。

今天是21日,從糟糕的睡眠中醒來,就是我生日。睜開眼睛,如前所說:沒有生日快樂。只有晴空霹靂。鐘南山在央視對全國人民公開說:“它是肯定有人傳人的。”

!!!唯有用圖表示了。“有限人傳人”變成“人傳人”了!

肯定了!毋庸置疑了!通俗說法:空氣有毒了!

“人傳人”一詞立刻置頂。手機微信驟然增多,微信各種功能物盡其用,其中不少微信,直接就是黑色恐怖:各種人在緊急呼救。各種人求幫忙找病床。各種尖叫救命或者嘶啞懇求。各種醫院擠滿人,患者排長隊,隊伍拖到了大街上。

奇怪,武漢的醫院并不少啊,武漢的醫療資源就中南五省來說,那是最厲害的啊。病床不夠到了這種地步?! 試探求助醫院朋友。半天不回復。回復也是“對不起實在沒床位!”的暗示。四面八方都是暗示。巨大心理暗示帶來巨大心理壓力,胡思亂想,胡亂猜疑,恐懼帶來更大恐懼。天啦,生日到了,酒肉都有,我卻無法平靜和喜悅。

更忙了。

忙于盤點家中食品的數量。忙于集中家里的所有口罩——口罩只有幾只,顯然不夠!護目鏡沒有!消毒液很少!我們早干嗎去了?!早就有風聲,我們卻任何防護物資都沒有囤積一點。我得趕緊準備兩套外衣,我的和先生的,作為必須要出門時候的防護服。人不可能完全徹底不出門,取快遞和倒垃圾,總歸是得出門下樓的。

鎮定!鎮定!重溫年輕時候撲滅疫情的個人防護以及環境消殺的經驗。找出注射器、量杯——這是學醫出身的人一般家里都備著的日常用品。配比消毒藥水,首先家居環境和外面樓道消毒滅菌。好像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好像還缺乏很多東西。好像不太敢看空氣不太敢呼吸。手忙腳亂但又不知道還能夠做什么才能夠阻擋這新冠病毒。新冠病毒病源在哪里,它還有什么傳播特點以及是否有特效藥,我們暫時還不掌握——官方語言,不說不知道,只說不掌握。可我們老百姓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掌握。

被晴空霹靂擊中的一天。

心慌意亂精疲力竭的一天。

垂頭喪氣無處安放身心的一天。

腦子里唯一可以逗樂的念頭就是:學生時代寫過作文,題目就是:我最難忘的一個生日。怎么寫的,早就忘了,多半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其實只有今天,才是我最難忘的一個生日。為了放松,我調侃自己:就寫作文而言,活得更久一點,內容才會更豐富一點,謝天謝地,今天我又成功地長了一歲,且遭遇了新冠病毒的暴發流行,讓我離豐富又進了一步。

沒把自己逗笑。樂不起來。腦子一閃:豐富這個詞你也配?充其量不過駁雜而已。這次的新冠病毒怎么回事?你一無所知。從“有限人傳人”搖身一變到“人傳人”,你一無所知。在武漢上空突然升騰起來的這一團巨大混亂之中,你這個渺小又卑微的人啊!還有什么可樂的?!

5

疫情來襲

——2020年1月22日

我。

我家。

武漢。

湖北。

中國。

攤上大事了嗎?真攤上大事了!前所未有的大事!

怎么辦?

既然人傳人,那么傳染性肯定會比我們想象的要快,我該怎么辦?我家是主動隔離禁足了,可是僅有我家隔離是遠遠不夠的!樹欲靜而風不止。什么暴雨時沒有一顆雨珠是無辜的,什么雪崩時……諸如此類,比喻有一大堆。比喻看起來機敏,落到實處完全無用,文人的屁話。總而言之,如果某一種傳染病流行到老百姓手機都在咚咚作響,那就不是小面積了,那就應該盡快實施切實有效的防疫措施一二三四五!

快快快!想必在鐘南山開言之前,政府的防疫措施已經有了吧?疫控中心馬上就要行動了吧?等待。心急如焚。等待。心急如焚。手機微信咚咚咚咚,趕緊刷屏。我手機從來沒有這么繁忙。可都不是我要的消息。都來自親朋好友。都是各種民間消息。各種關于新冠病毒傳播有多神速、有多詭異的說法。十分緊張。十分夸張。似乎只要人在武漢,都逃不出被感染,中招了還無藥可治。人們在想各種各樣的辦法:走!走為上策!撤離武漢!今天主題是大逃亡。

大家都在緊急呼吁、熱切建議和懇切要求:逃離武漢!趕緊!到其他城市去。趕緊!到國外去!到天涯海角去!莫固執了,你看別人都在跑!

我不跑。這一點,我堅定不移。父母在,不遠游。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事情本來會發生

事情一定會發生

事情發生得早了些

晚了些

近了些

遠了些

事情沒發生在你身上

你幸存,因為你是第一個

你幸存,因為你是最后一個

……多虧,因為,然而,盡管

如果不是一只手,一只腳

一步之隔

一發之差

湊巧剛好

……

我驚異不已,說不出話來……”

這是辛波斯卡的詩句,與中國古訓一并在腦子閃過。最后一句想不起來了。轉身跑去找詩集,混混亂亂中好不容易,找到了書,急速翻閱,最后一句是“你聽,你的心在我體內跳得多快呀”。

你聽,你的心在我體內跳得多快呀!

那是你的心。而我的心,心跳正常。大事當頭,出現了兩個我,人格分裂。我仿佛是我的影子,緊隨著我,卻不會跑來跑去,只是作為他者靜靜站立,靜靜看著我:看池莉在這個沒頭沒腦時刻,還跑去找詩集。啊哈!

我腦子閃過一種想法:這是否能夠說明一點點詩的必要性?

對于某些事,對于我,詩很管用。

等待。等待。焦急等待。疫情已是燃眉之急。有關方面總得趕緊了!總得!趕緊!疫情暴發這種事情,星火燎原,不是一個人能夠扛得住的。大家都得趕緊了!前兩天就給當年防疫站老同事發多次微信,無回信。他們還在各級疾控中心工作,都是專家級的流行病醫生了。不回信本身就是回信:老同事之間,從來都是及時應答,從無失聯。這一下,幾天都沉默不語,足夠讓我明白大事很不好。很不好的大事在發生:該趕緊的方面沒有趕緊。天啦!

當年我年輕的雙腳,在撲滅疫情中,穿一身笨重的防護服,都是一溜小跑的,干什么都是一溜小跑。阻斷疫情要快、快、快!我聽見我的心,在我體內跳得多快呀!

等了一天。煎熬一天。眼見得天黑了。問單位,單位說上面沒有任何通知。問小區物業公司,物業說沒有接到社區街道任何通知。感謝物業多了一句嘴,說:“還是建議您入群,有情況我們會第一時間發群里。”

嗯嗯!謝謝!等等,建議我干嗎?

這一天,我簡直是沒頭蒼蠅。

幸好親朋好友的微信都紛紛地來:大家都在為我們忙活。第一時間快遞口罩藥品,等等。感激不盡的心情波浪起伏,恨不能將感激不盡即刻以波的方式傳遞給對方,這是踏踏實實的人間溫暖,將沒頭蒼蠅好好安撫了一下。

時不時熱淚盈眶。

夜漸深,坐床頭,順著書簽,打開毛姆小說集:今天的情節是要死人了——其實早年我讀過這篇小說,還有一點印象。忽然,微信又萬馬奔騰。一看,大驚。神通廣大的微信朋友圈,十萬火急宣布:親們!武漢要封城隔離了!今夜零點就封高速公路了!要走的趕緊了親!

我正在選擇信還是不信,單位辦公室來電話了:接上面緊急通知,根據疫情來勢,今夜零點封閉高速公路通道,明天上午十點開始封城,武漢停止所有公共交通以及對外交通,大家都不再到單位上班,居家隔離,電子辦公。

民間消息比官方快。我習慣相信正式通知。從這一次情況來看,這真不一定是一個好習慣。

武漢終于走出了這一步!這是必須的。這是我盼望的。四早啊。當年沒少背書和考試:早發現,早隔離,早診斷,早治療。一旦發現立刻隔離,隔離了再說啊,阻斷傳播途徑啊!人傳人的傳染病就是人吃人啊,必須得不讓它吃啊!疫病就是洪水猛獸。疫病甚至超過洪水猛獸。不封鎖隔離,不阻斷傳播,在人口如此稠密的大城市,后果想都不敢想。

我放下小說,心頭一陣輕松:到底還是采取措施了!到底還是封城隔離了!而這是武漢三鎮全城的封城隔離,而不是某個區域或者某幾個社區,感染程度我心里有數了:高度危險,就在面前。

嗨嗨你們早干嗎去了?!早期能夠隔離幾個人、幾個社區的時候,你們都干嗎去了?!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微信質問我搞疾控的老同事。老同事繼續沉默。

一定是不好說。

不好說。說不得。不讓說。說不清——不管什么原因,不說比說更可怕。

是的,我和我先生,不知不覺已經身陷險境。我父母,我姐妹,我親朋好友,都是不知不覺,已經身臨險境面前。此時此刻,新冠病毒就游蕩在外面的黑夜里。甚至,已經隨著空氣流動進屋了。60歲以上老人是高危人群,據說。大家私下早就在傳:這次瘟疫主要是收走老人。

民間傳說一一成真。

夜深人不靜。不知哪一層樓的哪一只大旅行箱,失手了,沉重地砸在地面。基本上就是突然砸在我頭頂。我按住頭頂,暈暈轉了個圈。公寓樓就是有這個最大缺點,樓板不隔音,傳音效果奇好。咔嗒、咔嗒、咔嗒,高跟鞋的鞋跟急速在我頭頂敲擊。又不慎,一只藥盒子掉地上,藥品與藥片嘩啦滾落一地。一片混亂的失控的逃難的聲響。

忽地,幾乎齊刷刷地,安靜來臨——鄰居們都趕零點之前沖上高速公路。

該走的,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哪兒都去不了了。

披衣靜坐,看窗外朦朧燈火,一種悲壯或者是悲涼,油然而生。

6

封城與入群

——2020年1月23日

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奇怪,以前每天早上,都是被外面的噪音吵醒,今天卻被清晨的異常之靜驚醒:怎么這么安靜?!迷迷糊糊中倍感不習慣。趕緊爬起來,裹住羽絨大衣,從窗口往外看。哇,清晨時分的武漢,是前所未有的靜謐:大橋上下,大街小巷,車輛少得寥寥可數。公園里,小區內,沒車。吊塔,停了。工地打樁,停了。學校每天的高音喇叭,停了。商鋪叫賣的大喇叭,停了。販夫走卒的叫賣,停了。甚至行人,也只偶爾走過一兩個,是無聲移動的黑點。對了,想起來了:武漢零點封城了!今天上午十點開始,實施居家禁足的徹底隔離!

武漢忽然之間就沒有噪音了!一個奇跡!這是一個有著無數建筑工地的城市啊!這是一個酷愛舉辦活動喧囂不已的城市啊!這是一個無論做大小生意都喜好高聲大氣狂熱叫賣的城市啊!這是擁有好幾座長江大橋并且過橋的車流晝夜不息的城市啊!長江大橋上的車流噪音,猶如永不停電的流水線,深深劃過你的聽覺神經,無休無止地劃過,劃過,劃過,有時候是多么讓人抓狂啊!一夜之間,噪音幾乎都消失了,無疑,這是奇跡!

我心中居然涌出一股欣喜。抱歉我的欣喜不合時宜。好多人表現得十分悲情,說武漢停擺了,說武漢失去活力了,說武漢按了暫停鍵了,啊,啊——我怎么覺得一夜之間耳根子獲得清凈,這是多年來的夢寐以求卻從來不曾得到過的夢圓,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如果不是新冠病毒正在肆虐,這不正是我渴望的歲月靜好么?哦,我腦子亮亮一閃,我明白自己了:一個寂靜主義者。一直對甚囂塵上的喧鬧,帶著寂靜主義的偏見與仇恨。

但今天的這份寂靜,卻是大喜大悲。

救護車急叫著一路過來,停到我們小區樓下。我披頭散發不顧洗漱,趕緊觀察:看是哪一棟出來的病人?看距離我家有多遠?

樓房擋住了一部分視線。樹林擋住了一部分視線。原來樓下遮擋視線的東西這么多啊。直到救護車已經開走,情況一無所知。著急!怎么辦?著急!早飯都吃不香,早茶也喝不安穩。著急!就是著急!先生屢勸,無用。我看他,其實同樣也急。四目一對,同樣的感覺:病毒張牙舞爪過來了,就在樓下。

致電物業前臺,無接聽。物業都沒人上班了?感覺愈發不妙。心慌慌。

再次致電物業搶修電話。工程部師傅接聽了。師傅只管緊急搶修,并不知道外面來了救護車。更不知道救護車接走的是否那個病。全市公共交通突然停了,物業工作人員沒法來上班。工程部師傅,是最必需的堅持,是保障小區運轉的底線,他過來上班都是好不容易的啊!

啊啊啊啊!

非常時刻了!

非常了!

只好直接致電物業主管的個人手機。手機響很久無接聽,正要掛機,有了!主管女生氣喘吁吁,她正在路上,騎自行車趕過來,從武昌往漢口趕,天啦,多么遙遠的路程,還要騎過長江二橋。女生停在路邊,與我說電話。她還在上班路上,也還不知道救護車的事。但她很想把業主的思想工作做到位,就說:“我真心勸您別想多,救護車來我們小區很正常,這么多人居住,哪能沒生病的,更不用說現在這個非常時刻。”女生一席話,反而把我說得心驚肉跳。說著說著,一不留神,女生泄露了本該保守的秘密。說出了我們這一棟,就有兩例確診病人,另外還有疑似。啊?!啊?!我追問幾樓幾號?我追問什么時候發的病,現在病人是在家還是在醫院?!我追問我們的公共電梯是否安排了消毒?一連串的問,讓女生意識到她說漏嘴了,她自責了,一個勁搪塞,因為街道有文件有命令:物業不許在小區暴露確診病人。我不再能夠得到更加詳細的情況,但女生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建議:“您入群吧。群里業主多,什么都知道。”

遙遠又近切的建議。我想起來了。那天物業前臺服務員也多了一句嘴,說:“還是建議您入群,有情況我們會第一時間發群里。”字字句句都格外清楚地想起來了!哇喔,群!非常時刻!極其重要!群里有我迫切需要知道的本小區疫情信息與動態,還有物業通知。物業都是年輕人,群是他們的生活與工作習慣和方式。寫出通知并張貼告示的習慣,他們沒有,他們經常忽略。在年輕人的意識里:沒有群,怎么會?!群就是全世界!

我腦子一閃一閃,有警示立刻旋轉:是的,該入業主群了!現在是不得忽略任何建議的非常時刻了!

本來我是特別反感群的。特別是過百人的大群。誰把我拉進去,我第一時間退出并刪掉。我微信都是點對點發。辦事情的群在事情辦完以后也立馬刪掉。而且,一向,我覺得人與群分。我覺得正派人就應該不群不黨。我覺得喜歡群的人都有點瘋瘋癲癲、過度興奮和高度自戀。我還覺得,群會導致過度刷屏,非常浪費時間。但是,就在武漢封城的時刻,我主動加入一個幾百人的業主群。

進群的我,眨眼就獲得了許多信息:知道了剛才救護車來我們小區,是某棟一位老爺爺心臟病發作。還好,不是那個病!我大大松了口氣。我還知道了那個病在我們小區,已經有好幾個確診,好幾個疑似,好幾個發熱,只有某棟一個沒有,“真是風水寶地啊,百毒不侵,居然一個都沒有!”這是一個微名叫作“云淡風輕”的鄰居帶著小嫉妒的大羨慕,后面緊隨多位鄰居的點贊。信息,溫度,情緒,都在群里。我還知道了,全市13個區,哪幾個區是高風險。我還知道了,最近幾天協和醫院和同濟醫院的發熱門診爆滿,看個病得徹夜排隊,有鄰居的朋友排了7小時才掛上水,可她已經是發高燒的病人了,親們千萬別去這兩家大醫院啊!我還知道了……

萬能的微信萬能的群啊!由于進群,盡管武漢城門對我關閉,武漢內容卻無限向我敞開。豈止武漢,北上廣深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國,包羅萬象,無所不知的群。我大有找到組織、找到群眾、找到耳朵和眼睛的感覺。情緒也稍微穩定了許多。突然失足溺水的人,腳下探到沙灘了。唉這一下子,就算死,也可以死個明白了。

現在我坐在家里,只要動手指翻翻群,就可以不停看到武漢三鎮的封城狀態,無數視頻、無數抖音、無數隨手拍,機場、火車站、高速公路、公共汽車——總有些措手不及的旅客,拉著拖桿箱,匆匆趕到火車站廣場,卻被警察攔住。候車室已經關閉。旅客那張皇失措舉目無親的眼神啊:這如何是好啊!

幸虧不是我。

我還是幸運的。

我神經兮兮,患得患失。

夜幕沉沉,我在沉思,腦子唰唰在過電。表面在看書,實則在檢視自己。今天的入群,觸及到了我的靈魂。幾年堅守,一朝破例,而且破得特別有必要,特別是時候,特別給力。如此看來,我又在犯錯。即便是對待互聯網時代的一個群,我也先入為主地會產生這印象那印象、這判斷那判斷。其實除了群還波及博客、微博和朋友圈,我都印象不好,都判斷不佳,都是小圈子在自娛自樂、自賣自夸——我錯了!我錯大了!想想,其實世界上任何一樁事物、任何一種表達工具,都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區別只是一個人是否需要它。為什么我總是慣于道德判斷呢?為什么總是慣于把自己放在道德制高點呢?為什么總是以為自己的選擇最正確并以此蔑視并否定他人的不同選擇呢?

又一個我出現,靜靜站立,靜靜看著我:喂喂,這樣不好!是的,很不好!非常時期,我挺沉痛。我應該道歉但又不知道對誰道歉。

腦子里一閃一閃冒出小自豪:啊呀,大難當頭,瞬間成熟。終于懂得凡事先檢討自己,先不怪罪他人了。

7

假裝鎮定的除夕

——2020年1月24日

封城次日。陰,雨,霧,霾,天地混沌,暗無天日。早上開機,又是一片壞消息:病例數在增加。死亡數在增加。疫情飛速蔓延,離武漢百公里的仙桃市已經出現2例,離武漢千萬里的英國也出現了2例,是武漢游客在英國格拉斯哥發病了。感覺上好像只要是武漢人,出去一個,發病一個;發病一個,傳染一窩。武漢人頓時成了最不受歡迎的人,這感覺真不是滋味。

大街上又有人猝然倒下,“撲街”視頻已經不止一條了:“伙計們,倒了啊倒了,又是一個啊!在十里廟啊,在去醫院的路上啊。”一口武漢話,音調陰陽怪氣,蠻瘆人的。

群里都傳,說武漢數據不真實。可越是知道它不真實,就越發心往下沉。與湖北接壤的河南和湖南,忽然就宣布一級響應了。我們湖北卻還沒有一級響應。有上海醫療隊接中央政府任務,緊急支援武漢。緊急支援?武漢至少有幾萬醫務人員吧?難道幾萬醫務人員都不夠了?!肯定是不夠了!據說后續還有其他省市醫療隊要趕來。那么,那得有多少病人啊?!把手指頭扳起來數數,這個算術,沒有那么難吧?

心無可救藥,一徑地沉下去,無底深淵。

電話來了!在微信替代了電話好幾年以后的今天,北京天津上海都有朋友直接來電。這些都是好多年、好多年都沒有的直接通話。因激動而有點張口結舌。非常溫暖卻非常害怕。當然,一定是武漢疫情太重了。

電郵也接二連三來了,也是被微信取代了的通訊方式,都是平時沒有翻譯出版事宜就不會聯系的國外翻譯家以及友人。微信更是咚咚連續響同時響。在國內國際親朋好友的一片慰問聲中,超市貨架空了。藥店關門了。餐館、郵局、銀行、理發店等等百業凋敝,紛紛停業。

我和先生,都裝鎮定,都不說話,各人刷屏,回復自己的微信。

今天是除夕。

今天原本應該是大年三十的團年飯。今天父母在他們自己家。家族至親也都在各人自己家。已經說好分散隔離,以免家庭聚集傳染。女兒擔心我們,我們擔心父母。比我們年輕的擔心我們,我們擔心更年長的。我們的年齡老不老少不少有點微妙。算了,就承認老吧。

除夕夜到了。我和先生,精誠合作,還是端出了幾道像模像樣的應景菜肴,還是開了一瓶上好干紅。先生還是揮毫寫了對聯。家門口還是舊桃換了新符。我們還是給晚輩發了微信紅包。心照不宣的除夕夜,大家也都紛紛裝得喜慶和開心。

但是。

天氣一點沒有好轉,還是陰,雨,霧,霾,天地混沌,暗無天日。真實情緒一如天氣。

近幾年,我總對先生說:我感覺要出事。先生一笑置之。我總對醫界朋友說:我感覺要出事。醫界朋友笑呵呵說:醫鬧?殺醫?我總對銀行業界的小友說:我感覺要出事。銀行業界小友笑呵呵說:股票?經濟?

我找出了自己的小說《霍亂之亂》,棄醫從文之前的親身經歷,重讀。再次返回撲滅疫情現場。恍然大悟。預感應驗在這里:天災人禍來了!

從我自己的小說中獲得了一點力量,就給自己和先生打氣:不就是封鎖隔離14天嗎?從前我撲滅疫情,也封鎖隔離過幾個生活小區,隔離時間也是最長潛伏期14天。14天內三次轉陰就可以解除封鎖隔離了。以前每次都是14天成功阻斷傳播,消滅疫情。這次不就是全武漢封城嗎?不就是范圍大了一點嗎?我不陌生。家里就有一個傳染病醫生,怕什么?!

不就是范圍大了一點?!全中國全世界都在蔓延啊!我可真會安慰人。

然而,一走進公共電梯,心頭就一緊,仿佛能夠看見新冠病毒那看不見的小手,在狹窄的電梯間飛舞抓拽。不吭氣,假裝鎮定。

游泳鏡代替護目鏡,宣告失敗:一遭遇戶外冷空氣,鏡片里頭的熱氣立刻蒸騰,雙目糊了,什么都看不見。眼睛怎么辦?假裝鎮定。

結膜啊結膜,我拿什么保護你?!沒有!買不到!世上不會有這么巧的事情吧,新冠病毒那一只小小片段,偏偏就會飄進你的眼結膜?可就是有人偏偏。中招的人,大有人在。微信里頭有名有姓。假裝鎮定。

鎮定很重要,哪怕是假裝。

除夕夜的最后一刻,腦子里閃過曾經讀到的一個定律。趕緊找書。找到。如饑似渴閱讀。特別鼓舞人。這是赫伯·斯坦因定律:一件事不可能永遠持續,也不會永遠持續。

一件事不可能永遠持續,也不會永遠持續。

一件事不可能永遠持續,也不會永遠持續。

一件事不可能永遠持續,也不會永遠持續。

既然是定律,那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新冠病毒概莫能外。總算摸到根底線。我連讀多遍抄寫三遍再重讀全篇。

新冠病毒你休要太猖狂!一件事不可能永遠持續,也不會永遠持續!

8

呼吁到聲嘶力竭

——2020年2月3日

封鎖隔離居家禁足,已經第十二天了。感覺大不妙,發病曲線不僅沒有顯出拐點,新增確診病例竟以千位數攀升。多日連續攀升。

看不出14天隔離期滿,新冠病毒就會望風而逃。

為什么?或許是我們對新冠病毒的家底其實一無所知,或許是我們自己對此次防疫方式一無所知。前者我無能為力,只能期待病毒學家的加緊研究。而后者,我卻耳聞目睹大跌眼鏡,的確,就大眾而言,我非常震驚地發現,人們對傳染病的防護知識,十分無知。更有日常生活中的基本衛生習慣,也是完全空白。就連利人利己并且還屬于基本禮貌的健康常識,也完全空白。人們不會戴口罩,要么只是罩口不罩鼻,要么鼻梁、臉頰四處到處漏風——這同時口罩也存在嚴重問題。我們的口罩,罩面都是三折順拐,打開就無法貼面。而國外口罩,其中口鼻處是一個對折,打開自然貼面。顯然國內口罩的設計者與生產商,對口罩功能也就是一知半解,只圖利潤不顧實效,竟然也無人追究與問責。大多數口罩,都是白戴了,該空氣傳播的,照樣空氣傳播。人們也不會戴手套,就是一把抓,隨便套進去,更不知道應該從指尖脫出來。人們不知道打噴嚏與咳嗽都應該用肘部掩住,或用紙巾遮掩,最重要的是應該避人。我們太多的人,打噴嚏根本不避人,直通通就往人臉上噴。更不用說配比消毒水,必須嚴格精確配比,人們會馬虎到隨手兌水,差不多就行了,結果根本不起消殺作用,還損傷自己的呼吸道黏膜,沒病找病,新冠病毒正好在這種受損的黏膜上安家落戶。人們酒精消毒居然敢在廚房噴灑,結果引起火災。人們還在聚眾,分明已經知道武漢封城隔離了,各種超市、菜市場到處人滿為患,搶購打架,一把就拽掉對方口罩。更可怕的是,我們人群中的“突發事件興奮者”,這是一種心理疾病患者,在當今網絡時代,找到了更好平臺,罔顧烈性傳染病的暴發流行,一味表達自己的興奮,不僅客觀上煽動了人們的外出與聚集,還大幅度擴張了人們基于無知產生的黑色心理陰影——更沒有心理醫生出面干預這些大出風頭的病人。這種黑色心理陰影讓人們一味地緊張、害怕、臆想、夸張、焦慮,這些情緒會進一步降低人們身體的免疫力和抵抗力,導致病毒暴發期間,更容易被感染。

我的天!眼看著面前的種種現象,我腦子里閃過一次又一次絕望。

此前我是太不了解我自己的族群了!

我們族群竟然如此缺乏理性和常識!

關鍵是你提醒和告訴他們應該怎么做,他們是如此不以為然,進而還非常反感你。打噴嚏就是打噴嚏,憑啥還要怎么打?啥叫沒禮貌?護短。太護短了。這就是我的族群。誰要給我疾病教育、災難教育、防災指導和禮貌教育,去你的吧!老子就這樣!沒染上病,大大咧咧,牛逼烘烘,自以為黃符在身,百毒不侵。一旦染病,呼天搶地,沖醫生叫喊威逼和咒罵。一旦感覺死亡威脅,驚恐萬狀,哭爹喊娘,恨不得拉一個人墊背。人們完全就不明白這樣折騰,只會加速耗盡自己生命力。

我們所有被疏忽的一切,都可能被新冠病毒鉆到空子。

既然已經到最危險時刻了,就必須堵塞漏洞,我只有豁出去了。我開始到處呼吁。本來近些年來,我都是在盡量回避媒體。現在媒體找到我,我都希望他們能夠發出我的呼吁。

我為隔離禁足時期的食品無接觸配送,設想了六條具體做法,推送到群里。

接著我將這六條提供給了楚天都市報,楚天都市報也很快見報。記者朋友們也很贊同,四處奔走,調研推廣,并稱為“池六條”。

中新社在武漢采訪獨家,我的采訪不幸被“不合適國內見報”。于是我馬上自覺改進說話方式。通過北京、江蘇、上海、廣州、深圳等地媒體以及自媒體,我把自己的呼吁盡快推了出去。我還借勢網友推送的我的小說《霍亂之亂》所謂的“神預言”,擴散我的強烈呼吁。我還直接把“六條”,微信發給了不止一位的有關領導。我還打了市長熱線。連續好幾天,我不停地接受采訪,不停地說話,嗓子都說啞了。我還憤而揮筆,連夜寫了《隔離時期的愛與情》,上海新民晚報以最快發稿速度,次日就推送了新媒體,一天之內就是十萬加的閱讀。

但是,多少個十萬加也沒有屁用。“無接觸配送”的呼吁,石沉大海。

商超依然人擠人。

我螳臂當車,很不自量。

武漢疫情加速度迎面撲來。微信瘋狂咚咚。不敢看,又不能不看,因為只有看了才能了解情況。一看不得了,武漢人一片哀號。一個被感染了又傳染了全家8口人啦!看啦這是某醫院住院部走廊的三具尸體,一上午都沒有人處理抬走啦——這條視頻很快被刪,謠言!可是下午在另一個視頻又看到了,又刪。改頭換面,又出現。還有死在家中的視頻:裹尸袋不夠啦,抬尸體的人嚷嚷:就用床單裹唦!就用床單裹唦!死人真不能夠多看,看多了負反饋效應很厲害。

負反饋的作用強大到超過想象,會讓人產生難以抑制的生理反應,每一個毛孔都發麻,每一根毫毛都浸透恐懼。感覺到處都在死人。感覺人們都是在防不勝防中被感染,在萬分小心中中了招。

那么我在哪里?我就在其中!

我先生不讓我們下樓散步了。

僅僅只是在生活小區的人行道上走走,也不可能了。

我們只能以自己最大的躲閃能力,來躲避所有人,因為你不知道誰帶毒。我的戶外運動,跑步與疾走,已經有十幾年風雨無阻,已經是生活習慣、是生理習慣,但是!再不習慣再難受也得禁足在家,外面太可怕了!

我開始徹底禁足。

面對窗外無垠的空間,門把手、走道、電梯間,我每天噴消毒水。不噴不放心。我已經噴了十幾天。今天卻突然發現家里一面白墻上,出現了一只蚊子。今年濕冷,暖氣還開著。卻有一只餓瘦的蚊子,細弱四肢還在瑟瑟發抖,居然就已經出擊了。每天消毒的空氣里,蚊子依然出擊。我十分吃驚,第一它是怎么做到的?第二我該怎么辦?

我腦子里閃過《環球科學》的一句科研結論:人類最大的敵人是誰?科學家肯定地回答:是蚊子。

我趕緊翻出那一期雜志,再次細讀。有一個統計數據這樣說:就過去的20年而言,蚊子平均每年造成200萬左右人口死亡;人類自己,平均每年殺死的同類是47.5萬人;而鯊魚,每年殺死不到10人。

蚊子和鯊魚,如此不對等啊!

看來有時候龐大是無用的啊!

那么我們正在經歷的這場新冠病毒肺炎呢?殺死和正在殺死的我們——我覺得我們好多人已經被嚇得半死——是多少個我們呢?迄今為止,大約可以說比鯊魚殺得多,比蚊子殺得少。既然科學家有結論,我就不用對蚊子客氣了。我拿來電蚊拍,瞬間殺掉了蚊子,可憐它沒有絲毫反抗能力,要是新冠病毒也是這樣就好了。

即便統計數據再精確,即便科學家的分析再正確,我還是沒法認同蚊子是最為兇殘的殺手,因為不管怎樣,我一個巴掌就可以拍死它,別說用電蚊拍了。正是如此,我拍死了這只瘦弱的蚊子,還是帶著一絲欺負弱小的愧意。

我還是認為:人類最大的敵人是人類。

即便是兇狠的新冠病毒,借助的還是人類。

9

霹靂閃電與大雪的春天

——2020年2月15日

入夜時分,天氣突變,空中烏云翻卷,妖風陣陣刮來,在樓宇間發出詭異的嘯叫,讓人心神愈發不寧。幾乎家家戶戶都亮著燈,可以想見,多少人都在自家窗前徘徊,觀察格外異常的天象。格外異常的天象發生在這非常時期,真是無法不叫人產生種種不祥聯想。

北風越來越狂,天氣越來越壞,家這個狹小空間,仿佛變成怒濤滾滾大海里的一只小船。不敢上床。難以入睡。接近深夜12點,忽然一個巨大的閃電,在長江上空,將烏云撕成幾片。緊接著再一個霹靂,幾只狂暴的銀蛇,張牙舞爪撲來,窗戶地板都被震動,樓房在顫抖搖擺,人渺小到簡直就不是東西!

我年齒越長,越來越多地意識到我自己的渺小。

今夜我強烈意識到再多人在一起,也如同我一樣渺小。

天啦,我祈禱:拯救和幫助我們吧!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來臨的卻是大雪。是與昨夜那狂暴的銀蛇閃電同樣狂暴的漫天大雪。雪粒子被北風狠狠抓住,大把大把地,摔將過來,朝我們,朝我們的玻璃窗,劈面摔來。樹枝嘎嘎折斷。總有哪里的門窗忘記關緊,慌慌張張,哐哐哐哐,世界一片亂響。

這是早春二月啊,這是桃李芬芳的季節啊。在我們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經驗和農歷范圍內,我們知道的是:現在應該是明媚春天。原本應該是冬天下雪,夏天才有雷電。原本蝙蝠是蝙蝠,人是人。豈能這么輕易就跨物種感染?!動物與人之間發生傳染病,原本也應該有一個中間宿主啊!原本傳染病流行也就是一陣子,任何生命都是有限的啊,原本最長潛伏期一般也就是14天啊!原本我們的隔離應該是最有效阻斷傳播的方式啊!

這次我明白了:世上任何事,沒有原本!

氣候如此。瘟疫如此。沒有什么反常,也沒有什么預兆與暗示,一切都是命運。

這次我還明白了:我們人類依然是多么無知,盡管我們自夸我們科技進步改變了世界,改變了嗎?改變的是什么?我們一直在上學和學習,其實僅有上學是不夠的。更有許多人,是在上學以后變壞的。我再一次受到啟蒙,那就是:我絕對不可以盲目樂觀。我不可以只記得赫伯·斯坦因定律:一件事不肯能永遠持續,也不會永遠持續。我還應該記得戴維斯關于斯坦因定律的定律。翻書去!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讀書。當然,讀書與上學并不是一回事。

戴維斯關于斯坦因定律的定律是這樣的:即便無法永存的事物,也可能存在得比你認為的更為久遠。

我還應該對新冠病毒抱有僥幸心理么?我,一個譬如朝露的人類生命。

什么時候我們才能夠學到一種知識,讓我們明白自己無知的程度?!

第二個隔離期——沒有這個說法,不敢再說14天,也就是嚴防死守,隔離到底了。至于底在哪里?看情況再說,看數據何時清零,現在咱們得摸著數據過河了。摸著什么過河,都有一種恐怖感,生怕一不小心,失足陷落。

全國馳援武漢的醫療隊,紛紛到來,據說已經來了4萬多醫護。一批方艙醫院,正在火速改建。新建的雷神山火神山方艙醫院,正在日夜施工。瞧這名字取的,急得都求助于古老神話故事去了。雖說我們用國際歌宣稱“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但是可以理解在現實當中遭遇瘟神,實在沒轍了,也可以找神仙幫幫忙。估計病人一旦住進雷神火神的醫院,反復念叨這名字,心理感覺會強大一點。

心理強大的確需要,它是一股精神力量。忽然社區不再通報疫情了。千呼萬喚,就是不肯通報。你再說你有知情權,也不肯通報。為什么?那就心理脆弱了。那就靠猜,群里大家一致猜測:那一定是我們小區又有新增確診啊!既然官方數據的確診病例已經幾萬,每天新增有時候幾千,有時候甚至過萬。那么新冠病毒這個無形殺手,肯定是一再地掃蕩著我們小區。據說有人僅僅只是下樓取外賣和快遞,就感染了。那么我們不是一樣要去快遞和外面么?

下樓的鄰居之間,都跟幽靈一樣,除了全身裝備得很像幽靈,見人就躲也很像幽靈,電梯里面哪怕有一個人,后面的人都不肯再進去。酒精就揣在口袋里,隨時拿出來噴灑。更加上又愛又恨的微信,每天咚咚咚,神出鬼沒的感染數不勝數,密集信息猶如機關槍,無情掃射著我們脆弱的心靈。

《疫情持續,池莉的呼吁戳中武漢的軟肋》,推出就是十萬加,《武漢市文聯主席池莉:今天只有一個強烈的悲壯的呼吁了》,推出就是十萬加。文中的敏感詞,被刪掉不少,采訪記者說:老師我們只好把標題做得鮮明一點,抱歉標題有點黨。但我,其他都顧不上了,我只需要這一條標題能夠推出。

咱不看數據了,我只要商超不再人擠人!我只要人們能夠徹底禁足隔離在家,不再那么容易被新冠病毒帶走!

我知道,在這個非常時期,十萬加的點擊傳播,已經不算什么。面對突然暴發的疫情,興奮者太多了,新體驗太多了。瘟疫、死亡、意外感染、謊言、錯誤、失策、據說、聽說、危言聳聽,統統都變成了文字,統統更吸引眼球,野火燎原,到處都是十萬加。只是我,還是只能干巴巴呼吁。我這根細瘦的螳臂,本能地伸出來,試圖擋一擋滾滾的歷史車輪:人們啊,冷靜一點,再冷靜一點,對待任何疾病,自身的冷靜都非常重要,何況突發的瘟疫。

自身免疫力和抵抗力,都可能因為驚慌失措、惶恐焦慮而下降乃至崩潰。

當然不排除,有少數人需要興奮產生抵抗力。

所以呢!人類就他媽的這么復雜!

無語了!

終于傳來能夠寬慰我心的一點好消息:官方下了鐵的決心,宣布武漢市開始真正的封鎖隔離。從今天起小區居民在家禁足,連同私車,一律不得外出。商超只對集體團購,無接觸配給制,正式開啟。

大雪鋪天蓋地,天地一片厚厚的白。這個春天好冷,好冷。

10

安蘭說

? ? ? ?——2020年2月21日

不知道為什么,這次武漢人對自己染病的態度,特別奇怪,都有著非常強烈的羞恥感。基本都用“那個病”來指代新冠肺炎。萬一得了那個病,都當作是自己的極度個人隱私。能夠不告訴他人的,絕對就不告訴。尤其是有點地位和身份的人,更是特別保密。

但即便是這樣,也沒有不透風的墻。熟人同事當中的染病消息,還是慢慢被傳開了。其中有些消息,讓我和先生大吃一驚,因為我們曾經密切接觸過一些確診病人。我和先生拿過臺歷,細數前面的日子,的確,就在二十來天左右,我們曾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位,和那些熟人對坐,喝茶聊天。這二十多天來,也沒有疾控中心或者任何有關方面,來找我們作流行病學調查,所以我們完全被蒙在鼓里。

或許蒙在鼓里的唯一好處是:我們已經大大咧咧地度過了二十多天。現在屈指一數,我們已經居家隔離14天以上了,我們都是健康的。但是似乎壞處更多:首先,疑神疑鬼,難以安寧。對這次的新冠病毒,我們足夠了解嗎?潛伏期真的是14天嗎?怎么也有人二三十天以后才發病呢?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就特別容易疑心生暗鬼。忽然有一天,先生暴發一陣陣干咳,又一天忽然眼睛通紅,或者我忽然感覺食欲不振,全身乏力,我們都會悚然起疑,互相對視質疑,互相擔心害怕。還有,我們本來一直都沒有特別去意識自己的年齡問題,但這一次,我們就要特別去意識到,自己已經算是老人了。不,就是老人!就是詭異傳染病的易感高危人群。而且,老年感染者很容易轉成重癥。而且,重癥患者幾乎無藥可治。而且,有創呼吸機讓人格外痛苦。所謂死亡率,主要也都是老人們構成。而且,我們密切接觸過確診病人。而且,我們樓棟有幾例確診病人。而且,我們必須使用公用電梯。而且,公用電梯的抽風機壞了,空氣都悶在轎廂里,或者其實,電梯抽風機從來都沒有好過,以前沒有太注意這個,現在注意也來不及了,百行百業都停工停產了,自然包括電梯廠家。

人真是一種非常可悲的生物,十分受限于身體的生理狀態,一旦情緒低落到某種程度,各種壞念頭就此起彼伏,很難擺脫,只感覺天昏地暗,寢食難安,渾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任何哪里不舒服,都可以聯想到這可能是那個病的一種癥狀。你怎么知道這不是新冠病毒感染的癥狀呢?據說那個病什么奇怪的癥狀都有呀,這是一個你完全不了解的病毒呀!有人認為來自蝙蝠,有人否定來自蝙蝠,有人認為是自然病毒,有人否定是自然病毒,有人認為這個病毒攻擊肺部,有人認為這個病毒攻擊很多臟器,有人還認為還會引發人體自身免疫的風暴因子,有人認為密切聚集傳播,有人認為氣溶膠傳播——通俗說就算你戴了口罩還聞得到香煙氣味,那就是氣溶膠傳播的概念——口罩里頭的我們,都有聞到過香煙氣味的體驗呀,就算周圍連一個吸煙人都看不到——如果真是這樣傳播,那誰還抵擋得住?如果不是這么傳播,為什么那么多人中招?最可怕的是,我和先生都知道,此時此刻的武漢醫療資源,已經擠兌到爆了,假如這個時候發現被感染,那簡直不敢設想。

意志力啊,你在哪里?

腦子里閃過一頁頁的書:

去讀讀安娜·卡明斯卡,她寫道:“受苦。意味著上帝近了。恩典——仿佛一次沒有麻醉的手術。”

哦,閱讀卡明斯卡并能夠為我所用,需要磐石般或者孩童般的信仰。我們既不是磐石,又不是孩童,怎么辦?

“少想多活。”哈曼對赫爾德說。這是哈曼對生活的積極擁護,對灰色理論的明確反對。這位北方的巫師,我從21世紀的今天,舉雙手贊成18世紀的哲學大師。我愿意痛哭流涕地悔悟并希望得救。

然而,安蘭最近的說話,幾乎可以摧毀所有書本與閱讀。

安蘭是我的小閨蜜之一,我十幾年的讀者,某醫院護理部的主任,如果說她有點什么權力,她最大權力就是住院部的病床。疫情暴發以來,我一直高度克制,沒有幫人找安蘭要床。安蘭是我最后的王牌,是要用在最關鍵時刻的。這一天我一位以前的老同事,突然來微信,問我是否能夠幫他一個大忙:幫他一個親戚找張病床。他親戚發病了誰都沒有告訴,自己偷偷隔離在另一處房子里,扛了一個星期,現在徹底扛不住了,高熱不退,劇烈干咳,連走到衛生間都要扶墻了,他感覺自己快死了,必須趕緊住院救治。而且去方艙醫院已經不管用了,要去真正有呼吸科的醫院才好。老同事已經打了幾個電話出去,都沒有病床,該想的辦法都想了,現在很不好意思打擾但還是要求求你了。老同事說他親戚已經寫不動微信了,最后轉發給我的一條微信只有三個字:“救救我!”我高度懷疑老同事說的這個親戚,就是他自己;加上老同事是那種打死不求人的人,又非常要面子,現在開了口,我不能不幫他。

我趕緊找了安蘭。

誰知道安蘭當即回答我:沒有床!

隨后,一會兒,安蘭的幾段留言來了。安蘭說:我就告訴你實話吧,我爹媽都感染了。老爹很重,老媽輕點。這些天一直是老媽在家照顧老爹。你知道我們兩口子,現在都頂在醫院的抗疫一線,根本就顧不上父母,回不了家,也不敢回家。昨天夜里老媽來電話大哭,說你們要是再不給老爸安排一張床位,他就要死了,現在他難受得要命!其實我老爸的床位,早幾天就已經在排隊等床了。現在我們走廊都是滿的,靠墻一邊躺一個,醫護連走路都只能單行,實在是沒床。今天早晨剛剛空出來一張床,就給了我老爸,這不我下樓辦住院手續,我老公在病房打來電話,說:你老爸死了。

安蘭說:親愛的,我們人都是傻的了啊。說話越快越簡單越好啊。連什么過世啊走了啊這些忌諱都顧不上了啊,直接就說死了。

結果我做了什么事,你知道嗎?我說,哦老爸死了,我媽呢?老公說:在旁邊哭。我說哭什么哭啊?!這個時候不是哭的時候!趕緊的,把老爸用床單裹了,抬到地上,讓老媽躺床上去,趕緊了啊!就這一張床了!我這就辦老媽的住院手續!救一個是一個啊!

趕緊的,把老爸用床單裹了,抬地上,讓老媽躺床上去,趕緊了啊——這是一幅什么畫面——安蘭就是這么說的。

SO,我沒有床!

安蘭說。

我啞口無言,淚水憋在眼眶里直打轉。趕緊跑進衛生間,關上門,洗臉洗鼻子漱口,試圖把心里頭那股梗梗的冷徹肺腑的難受,都沖洗出來。我沒有安慰安蘭。我不知道說什么才能夠安慰她。安蘭也無須我的安慰,我了解她,她這個人做得出就擔得起。她最在乎的是俠義,她一定需要我理解她手里真的沒床。安蘭的留言沒有眼淚沒有悲傷,說話跟平時一樣干脆利索,就是一護理部主任的語氣和腔調,我親愛的安蘭啊!

我卻承受不起。我已然被摧毀。

過一會兒,安蘭果然,還忙中偷閑來微安慰我:要你朋友再堅持一下下啊,說不定有機會呢。

我親愛的安蘭啊!

如此,我們怎么敢病?

11

生存還是死亡

——2020年3月5日

今天是驚蟄。全國人民都盼著這一天。據說根據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傳統和古老歷法,千百年來,無數次瘟疫,都證明了這么一個規律:瘟疫始于大雪、發于冬至、生于小寒、長于大寒、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驚蟄、完于春分。

我收到了無數條以上微信,很洗腦,也就很期待今天了。我特別渴望我們的優秀傳統文化能夠大顯神威。不過,到現在,武漢還有幾萬確診病人,每天都還有上千或幾百的新增病人,更有去年底患病最近治愈出院,卻在隔離酒店復陽并猝死的例子。我對于驚蟄乃至春分的希望,都有所保留。

期待是期待。驚蟄了,很好!春分了,很好!

然而……

說實話,我不是怕死,是怕受折磨,怕失去對死的自主權。怕被強行插管以及所有創傷性救治。現代醫療器械越是發達,人越是被折騰得像一堆肉。有時候,人被尊嚴喪盡。

生與死的問題,第一次,尤為突出地,自動跳上議事日程。

我和先生議事。我更多地與自己議事。當我年過六十的那天,我很快樂很自豪,覺得自己混得還不錯嘛,已經沒有大礙地活了一個甲子嘛。進入這個年歲以后,我再說“生老病死”,再說“生寄死歸”,就已經能夠品味出年輕時候不曾有的滋味。已經意識到死是與生俱來的事物,是一樁正常事物。現在我希望的是:我自己不僅能夠理論上這么講,也能夠在行動上這么做。能夠把這事兒盡量做漂亮。我能夠漂亮么?我靠自己靠得住么?我得有這份福氣才好啊!

——2020年3月19日

今天應該有一個好消息:武漢新增病人首日清零。隔離到第五十七天了,終于第一天沒有新增病人了!緊接的通知卻是電話傳達的:加強嚴控!今天有規定:出院病人的隔離期加倍到28天!這說明什么?只能說明出院病人的假陰性比較多。所以,正負抵消,高興不起來。

數據是可以設計的,假陰性是不可以不相信的。新冠病毒還在肆虐。肆虐這個詞,用得磨起了繭子,硬邦邦硌心,越來越硌心。就算是設計出來的數據,武漢現存確診病人也還有6744例。新冠病毒開始迅速地蔓延世界各國,一副來者不善的嘴臉。國外留學生紛紛搶機票回國,不惜千金。

新冠病毒要橫掃人類了嗎?

人類前面究竟是什么?

新冠病毒到底是誰?

它到底要把我們怎么樣?

古怪的是,這怎么會呢?新冠病毒怎么會跨經緯度?跨寒暑帶?跨物種還跨人種?生物的基因與DNA都有著多么復雜的結構與智能,怎么一枚新冠病毒具有如此超級的普適性?當它再次從國外流行回來,武漢會不會再度暴發?空氣又沒有國界。

迷惘深重。坐立不安。

幸好隔離時期非常忙碌。我們單位全體人員下沉社區。我們生活小區僅有物業公司根本不夠,上面派來的下沉干部主要是守住哨卡,還有大量事情需要人做,其實僅僅團菜與接龍再就是送菜到戶,這一通做下來,有時候會忙一整天,一個生活小區幾千人禁足在家,家家戶戶該有多少需求,平時你是做夢想都想不到的。大家都在互相幫助。當你幫助到他人的時候,心里還是會泛起愉快,讓人瞬間忘掉其他,哪怕只有一下下,也是好的。

忙碌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有效分散腦力。腦子往往可以只做不想。

所以說,不用謝。幫助他人往往首先是自己的需要。

邂逅短詩。在毛姆小說中讀到了他引用的一首短詩。啊!好熟悉!這里頭還有一段小往事呢:這首短詩,老早以前,我不知在哪里讀到,過目不忘,就會背誦了。年輕時候住集體宿舍,特別渴望突破集體尋找自我,可是為了搞好群眾關系又特別需要克制自我。每當自我很想狂妄一回的時候,我就趴在自己床沿上,反復默寫這首短詩。有一次,小楊春忽然伸手搶我的筆記本。我躲閃了小楊春的搶奪,飛快撕下那頁紙,塞進嘴巴吃了。小楊春與我同一間宿舍,是一個積極要求入黨的風華正茂的女生,大家都在傳,說她是被組織安排住進我們宿舍的,說她有幫助與監視我的地下任務。原因是我小資情調嚴重,容易犯個人主義的錯誤。

“你吃紙?”

“是的。”

“為什么?”

“我有異食癖。”

今天,在不知道明天將會發生什么的今天,我想我得再來一遍青春的狂妄。誰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狂妄呢?我鄭重地啟用了我的派克鋼筆,洗筆,灌墨水。灌滿派克專用墨水。使用了一回多年的一瓶墨水,寂寞的墨水。我默寫了那首短詩:

“我不與人爭,

與誰爭我都不屑。

我熱愛自然,

藝術次之;

我用生命之火,

烘烤雙手;

火焰逐漸熄滅,

我已準備離去。”

作者名叫沃爾特·S·蘭多(Walter. s. Landor,),英國作家、詩人,生卒于1775年——1864年,年長我182歲。

我需要至少182年的教誨。關于自我。

此外,小楊春早死了。已經死好幾年了。她后來離婚了,帶著孩子,離開武漢,調回廣州,死的時候有沒有50歲?具體不清楚——去年一個朋友告訴我。

誰都不知道自己前面究竟是什么。

但是,威逼你的,只是一枚小小病毒片段,連細胞都算不上,連生命體都算不上啊。我倍感自己的衰弱,倍感人類的衰弱。如果說詩是偉大的,那正是在于:詩創造了自我狂妄。在詩里,我狂妄、我強大。感謝世上有詩!感謝腦子經常為詩一閃一閃,便有了光。

14

窗外生機勃勃 是因為人在窗內嗎

——2020年3月25日

隔著高墻,隔著窗,外面格外碧綠的春,已經鋪天蓋地。遠處的花,只見得一抹紅,在無人觀賞的晨昏,自開自謝,好生瀟灑自在。黃昏,在晚霞柔和的暖色光線中,我發現了蝙蝠。就在我眼前!蝙蝠,來回滑翔,連肉翼都看得清楚。今年蝙蝠出動得好早,而且居然飛進了市中心密集的高層樓宇之間,它知道人類要求它扮演魔鬼角色嗎?看神態是它不知道。它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樣。又有老虎蜻蜓,掠過一兩只。我萬沒有想到,蜻蜓也能夠飛這么高這么遠,印象中蜻蜓的活動平臺都是亭臺樓榭湖泊水塘。小蠓蟲也不甘示弱,也飛翔在高高的空間,對著我的玻璃窗,萌萌的,沒頭沒腦、碰來碰去。大花喜鵲兀自幾聲喳喳高叫,它驕傲地挺立在對面33層樓的窗沿上,宣示這個春天屬于它們。

今年武漢的這個春,這個隔離禁足的春,似乎所有生物都更加生機勃勃,除了人。戶外沒有了那么多的人,沒有了那么多的車,沒有了那么多冒煙的煙囪,沒有了那么多噪音震天塵土飛揚的建筑工地,哦小可愛們,紛紛出現,都來了,都來了,都來了。

我在窗內。我被窗外的春關在窗內。窗外的春天,因為沒有我而更好——我腦子里閃過這么一個謙卑的念頭。就在我渾身每個毛孔都感覺到恐懼的時刻,每個毛孔又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謙卑,我們——人類——是否真的太囂張了?!

這才是我記憶中的春天呢。

這才是我由衷喜歡的春天呢。

我長久呆在窗前。玻璃擋不住我的心思與春共舞。

人笨。人沒有翅膀。就設計出電梯。人得靠電梯上下。在這一次大疫中,電梯成為最可怕空間。電梯會壞掉。電梯會窩藏新冠病毒。電梯按鍵、四壁、門,都貌似充滿病毒。人人都害怕觸碰按鍵,有人用牙簽,有人用打火機,有人用紙巾,有人戴手套,凡此種種,五花八門。人人都戴著口罩、帽子、外罩塑料雨衣或者防護衣。人與人之間都不說話,多用暗示。那一家是有確診病人的,必須遠遠距離這一家。又一戶人家疑似了,又有兩家發熱了,這是千方百計從其他渠道搞到的截圖。街道街道!社區社區!物業物業!快想辦法,快來管管啊,趕快請專業消毒公司來消毒啊!物業經費不足我們業主來捐!必須得上生化級別的消毒,網民稱之為“舔街”式:粗大的管道和噴頭,驚心動魄的嗡嗡嗚嗚之聲,哇哇噴吐消毒霧劑,天上地下不留死角!

再拜托一哈子:確診病人家,請你家高度自覺好不好?有什么要求群里說,所有要求我們都會設法滿足,都會送到你家門口,只是求求你們,千萬別出門,出門就是害人害己呀——哎,并不是誰在搞歧視好不好?大家都將心比心好不好?!

親們有辦法的,趕緊內部查查資料,看我們小區算不算高風險了?!超過80例就高風險哈!全武漢有將近三百個高風險社區呢!拜托親們各顯神通想想辦法查到資料。別指望他們能夠告訴我們實話!我們得靠自己救自己!哪一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啊——窗內沒有春天。窗內噤若寒蟬。窗內主要人盯人,萬一發現哪個發病,那就趕緊要求送瘟神。如果他家還想待在家里搞自我隔離,呸,妄想!傳染性太大了!千夫所指!萬人唾罵!我們大家一定得設法把他轟出去!轟出我們生活小區!轟到醫院或者方艙去,方艙沒法洗澡?上廁所也不方便?那怪誰呢?怪你自己得病了么,還嫌方艙不好,還想住五星級酒店?

自古以來,我們的人防人,特別有一套。人整人,也特別有經驗。這也就是之所以為什么,人人都特別害怕新冠病毒上身,特別怕,其中首要是怕人。

窗外,貓是詩歌。

狗是小說。

鳥兒是音樂。

花草樹木是散文。

蜜蜂馬蜂蜈蚣是雜文。

蝙蝠蜻蜓小蠓蟲是鶯歌燕舞。

人什么都不是。有時候,一不當心,會是一種瘟疫的食物。

15

神圣的不,請垂憐我:果斷拉黑

——2020年4月2日

有這么一個故事,說是:從前,有一個死囚,說服國王給他緩刑一年,作為報答,死囚保證他能夠教會國王的馬兒說話。國王同意了。死囚暫時保住了性命。另一名囚犯就說這個死囚犯傻:“你著了什么魔?提出這么瘋狂的交易條件!”那死囚回答:“一年里可能發生許多事情,或許馬兒死了,或許國王死了,或許我死了,又或許馬兒真學會說話了。”

看到最后一句我笑了。

無知,并不都是糟粕。那死囚最后這一句,就是高品質的無知。高品質的無知是一種高品質的人生態度,它極有幽默感,它會讓人笑起來。

我想今天誰能夠給我講一個故事呢?讓我聽了一笑,然后把不確定和不可知帶來的壞情緒,笑一笑,轉換成樂觀情緒。

今天的故事是世界因新冠病毒而變。今天全球累計確診病例超過100萬,病亡人數超過5萬。就這個數據而言,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冰冷的數據,打破了我目前的想象力以后,結果我的腦子里頭,頓時有無數個想象力的碎片漫天飛舞迎風長大,結果就是:今天這個數據可能還只是一個小意思!這個情節一點不好笑。因為我的孩子生活在國外。我的孩子從來沒有打算過飛回國躲避瘟疫。她選擇了在哪里生活,她就會堅定地生活在哪兒。除了為孩子祈禱,我無能為力。無能為力的感覺,有時候糟糕透了。糟糕透了!

我一位老朋友微信來了。很老的朋友。小學開始一直到高中的同學。老朋友替我惦記孩子,問候我孩子回來了嗎?前幾天老朋友就在為別人弄機票,好讓他朋友的孩子趕緊飛回國。于是,遙遠友誼再次有了近期溫度,互相發微,談論疫情與人生,等等。發著發著,不妙起來。老朋友發的微,不同版本講的都是同一個故事,一言以蔽之曰:老外就他媽的不成!老外就他媽的存心死人!

原來老朋友極其鄙視老外。在我并不了解的他的成年以后的人生經歷中,他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和老外打交道,結果是他認為他最有資格鄙視老外,言下之意就是:而你,你有什么資格與我爭論?哦你以為你是作家有什么了不起?什么人類應該團結一致共同抗疫,不要那么文藝好不好?老外就他媽的存心死人,政客啊資本家啊,這事他媽的就干得出來!原來,我印象中的老朋友,還停留在小學生和中學生時代。我曾經以為,一個人,三歲看老,既然了解他小時候嘻嘻哈哈滿懷善意的性格,那么他的一輩子也不會變到哪里去。可是我錯了。

就像網上那些善意段子的嘲笑一模一樣:就在這個非常時期非常的氣氛和背景中,我倆干脆接通語音辯論起來。果不其然,不同觀念不同看法之間無法不爭辯得高聲大氣。最后連手都沒有揮揮,直接扣掉語音,互道傻X,就此別過。“互道傻X”僅僅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沒有說出口不等于沒有說。緊接著就是拉黑。不拉黑不足以平民憤。

一年會發生很多事情。

一生更會發生很多事情。

誰暖過你的心,你不一定記得一輩子;誰傷了你的心,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不是我不想做好人,是我的心做不到。人的心啊!

我是多么感謝那些我喜歡的書。這一次,如果沒有我喜歡閱讀的好書,我這漫長的居家禁足,何以度過?!拉黑了多年老朋友之后的傷心絕望,何以釋懷?我超愛以賽亞·柏林在寫作《北方的巫師》時候那字里行間的充沛激情。太多哲學家有太多學問家式的冷靜。其實是冷漠。其實是自以為有學問。其實是賣弄。其實是自以為是。其實是人格被學問異化。以賽亞·柏林卻不是這樣的人,連他自己都自認為他“有一個樂于妥協、處事圓通,十分復雜而又中庸的靈魂”。哈,英國人。典型的英國人了。我想,或許只有這樣的靈魂,才能夠寫出《北方的巫師》。

禁足期間是再一次閱讀。這是第幾次了?記不住。書太薄,卻讀不完。舍不得讀完。每天慢慢咀嚼幾口,慢慢品味。居家禁足的日子,有的是時間慢讀。享用這些文字的時候,是微醺的滋味。

再一次地感覺,又感覺是嶄新的感覺:書真是一個好東西!隔離禁足期間我們有過突然停電、家里有跳閘、電腦忽然死活不肯啟動、另一臺電腦也出故障、燈管突然壞掉——這其間無處購買燈管,也無法修理電腦。唯有書,書總歸是不需要電和其他配件的。

北方的巫師說:我在故我在。

斯洛博德尼克說:我存在,因此我將不存在。

安娜·卡明斯卡說:我回到家

為了確認

無家可回

安娜·卡明斯卡還說:神圣的不請垂憐我們。

安娜·卡明斯卡把我要說的,幾乎全都說了。我再也無話可說。跋涉到里程碑跟前,我除了致敬,沒有別的。唯一我想改一個字,把這句話送給自己:

神圣的不? 請垂憐我

沒有“們”了。我僅代表自己。

16

禁足藍 久違的藍

——2020年4月3日

每天都會數著日子過。

自封城禁足開始到今天的72天里,都是先生下樓去取快遞網購團購的食品蔬菜。出門、路經鄰居家門、上下電梯、在物業大廳領取東西,總不免要遇上其他人,處處都有危險。禁足在家因為下樓取快遞和團購而被感染的病例,幾乎每天都有,每天群里都有轉發與警告。先生不讓我下樓。他認為他身體比我強壯,比我抵抗力強,大有黃繼光舍身堵槍眼的英雄氣概。另外先生也了解我貪玩,如果放我下樓,我一定會偷偷設法玩一會兒的,就是八哥在路邊啄食蚯蚓,我也會追隨觀賞,伊的兩只小腿,碎步顛得飛快,我總是百看不厭。

先生不貪這一類無聊小玩意兒,尤其在這種非常時期。他下樓一趟,總是很嚴肅對待,穿戴好整套防護,也總是能夠快去快回,目不斜視、不越雷池一步,回家卸裝,又是一絲不茍的整套程序。是的。除武漢以外的湖北地區已經解控,外地在武漢上班的打工的,都已經陸續返漢。不過隨之,又出現了一批新的簡稱:反彈、復陽、無癥、輸入、密接、紅碼。總之一個幽靈,一個新冠病毒幽靈,還在武漢徘徊,讓武漢人總不得放松。今天武漢又新增了一例確診,全體武漢人的心,咯噔,又往下一沉。小區的居家禁足,管控得更加嚴厲,干脆都不讓業主下樓取團購了,都由物業公司與下沉干部一起,挨家挨戶送上門。群里業主問:為什么?網格員答:上面的指示和要求!

問:為什么上面要這么要求?

答:為什么?我腫么曉得?!總是有情況唄!

問題就不言自明了。那就是危險依然存在。

可是,我更危險了。我感覺我離大地太久了,也太遠了。我身體在失去氣力。72天我的雙腳沒有落地沾土。再這樣下去,我也還是會生病。

或許就像群里大家勸說的那樣:這就只是一種感覺,不那么想就行了,還是宅家最安全。72天老老實實宅家足不出戶的,大有人在,人家都好好的。

問題是,我的腦子就要那么想。

腦子那么想,應該就是身體的需要。

是的,我是一個感性的人。因為感性我犯過很多后悔莫及的錯誤。但我還是感性。

先生終于給了我一個機會。這一趟外賣來了。這份外賣放得比較遠,在小區大門口第一道封鎖崗亭。據說這位“餓了么”小哥,沒有辦理進入生活小區的通行證,他只能放在小區大門口的哨卡那里。先生同意我下樓去取。我高興得笑了。

我興高采烈去取外賣。我很狡猾。順路,趁機,在大路邊的樹林里,多走了三圈,一再假裝崗亭哨卡還沒有走到。

在樹林茂密處,我脫下鞋子,讓我的腳,接觸了大地。我脫掉手套,用我真實的手,緊握了樹干。風從我耳邊乍起,樹葉對我紛紛絮語,飄落黃葉輕掃我的臉頰,樹冠漏頂處,一片片藍天卓然顯現,天啦,原來武漢的天,也可以這么藍!藍得耀眼,發光發亮,猶如一顆顆藍色太陽:宇宙恢復了。我的宇宙。我頓時神清氣爽。

禁足藍!久違的藍!“碧空如洗”這個詞語,至少從2013年的重度霧霾開始就消失在詞典里,今天,它起死回生,今天碧空如洗——這個詞語,大膽用,今天我用得好爽!

是否所有的事物,包括瘟疫,都有利弊呢?

我腦子一閃一閃,胡思亂想。

記得原來說治理空污、消除霧霾,那得花多少年,那得花多少錢,那可是老大老大的一筆巨款啊;可現在,躺家里72天,天空藍了,空氣也甜了,生態顯而易見地好了。

17

你忘記了哭泣

——2020年4月6日

第一次探險成功之后,就有了后面的連續幾次探險。頻頻網購,就必須頻頻下樓取件。越是后期,越是忙不過來。因為后期人們繃不住,總有放松的時候,一放松就想吃,一想吃就團這團那,都這個季節了,快夏天了,居然還有人團菜團去年冬天的蓮藕,還是要煨湯喝。武漢人就是這樣:三天不喝湯,心里就發慌。物業公司和下沉干部,根本就忙不過來,他們最多只能送他們團購的批量食物,有一些自己單獨網購的東西,就默許業主自己去取了,前提是你出門必須做好防護:口罩、手套、帽子、外衣,一件不能夠少。

當然!我當然少數服從多數,個人服從組織,這一點奴性,我老早就習慣成自然了。何況這還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安全與健康。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家里還有先生呢。隔壁還有鄰居,電梯連著每家每戶,該死的傳染病!

自從能夠出去取外賣了,我更加注意個人防護,每次出門,都武裝得像一個防化兵。戴手套脫手套,都嚴謹得像一個馬上上手術臺的外科醫生。

當我能夠接觸大地和泥土了,事物就有了質的變化。我的情緒變得穩定。我的氣力慢慢恢復。飲食變得可口有滋味。我驚異地看著自己,腦子里閃過一條條人生小結:

近十年來我的切身感受是:每當我直接接觸大自然,我的身心很快就會獲得一種神奇的樸素的欣悅。

于是我得以擺脫由于語言的濫用,而使人產生的一些自我折磨。

于是我得以擺脫職場和文學江湖那些冷漠的規矩、規定、文件、統一要求帶來的許多不快。

于是我得以擺脫那些混在文壇的老油條們不擇手段沽名釣譽的、令人厭煩和不齒的伎倆。除了吹牛拍馬拉幫結伙是永恒不變的模式之外,其他也還是老伎倆:殺人放火受招安;招安不成再殺人放火——不不,這個比喻似乎還說大了,現在的中國文人,還沒有中國土匪那份膽量,更像是西方小孩子在萬圣節玩的把戲:不給糖,就搗蛋——不不,這個比喻似乎說喜感了。其實沒有什么比喻,能夠準確比喻中國文人的利欲熏心。

我擺脫不了這些人,是我自己毫無辦法的事情:你在一個文化單位上班,你有公職在身。盡管你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別人卻要。你得面對這些“要”和處理這些“要”。這些人特別能戰斗,你擺脫不了。

那么走!出門去!腳踏實地,慢跑或者快走,只要一個小時最多兩個小時,擺脫感就來了。這一刻的你,周身洋溢輕松灑脫,與草木同氣,相比上班時刻,完全是兩個人了,此刻你根本不在乎文壇壞人的小把戲或者大把戲了。都不過爾爾啊!

我腦子一閃,出現了朋友送給我的繪本書《生命》,書中說,將雙手插入泥土,能夠有效消除抑郁。我感同身受。我證明。大疫當頭,我更需要腳踏實地。我不僅要把雙手,還要把雙腳、臉頰,我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還給大地。

這一天,早起刷屏,又是連續幾條小道消息——這一次我們多么愿意看小道消息啊,據說、聽說、轉發:哪里又發生了詭異的傳播。在哪里?在哪里?離我有多遠?有時候,我有抵抗力,看到也不在乎,知道是危言聳聽,還知道這次有多少人多么樂意危言聳聽。但是有時候,我又毫無抵抗力,瘟疫這事,一不小心就可能撲街而亡這事,寧可信其有啊。或許昨夜有噩夢,沒睡好,或許好幾天沒有機會出門下樓腳踏實地。總之,刷屏不當心,感覺大不好。感覺新冠病毒就是一頭黑色猛獸,蹲伏在它看得見我、而我看不見它的地方,就在不遠的地方,它昂著頭,呈勝利者的傲慢與囂張。

然而我知道,我得趕緊下樓了。我得設法去樹林里,在那里,所有的自然物都在對我說話,那是一種比所有聲音都要宏大的聲音。

我憑借大地泥土,較量著、搏斗著。與瘟疫,與他人,與自己。

最艱難的是與自己的較量和搏斗。說到底,對這場瘟疫如此害怕,對新冠病毒聞風喪膽,那還是因為你自己的心智過于軟弱。

“要注視的第一個地方是我們最熟悉的地方,即我們自己。自我認識和自愛是我們認識人和愛人的真正標準。”

“不要為了我思,而忘記高貴的我在。”

“我們恰當的角色是從歷史、自然和上帝中學習,去創造我們自己”——這些都是北方巫師哈曼的思想。

科扎克說:小委屈來時,不值得哭泣。大委屈來時,你忘記了哭泣。

不,或許從哈曼思想來說,我應該這么慫恿自己:你好久沒哭了,你得大哭一場,就像莊稼被蝗蟲吃了的農婦。

18

外松內緊的那個“緊”

——2020年4月8日

2020年4月8號到了,這是武漢早就宣布過的武漢解封日期。這個節點,意味著武漢的勝利。武漢的勝利,也意味著全國的勝利——口號標語社論新聞大家都這么說,眾口一詞。那么,這個時間節點,肯定是不可以隨便就改變的。武漢已經封城太久了,中央領導小組一直駐守武漢直接領導抗疫,4萬多援漢醫護人員苦戰幾個月,總得讓成果彰顯一下子,總得讓人有點盼頭,是不是?

可以理解。我們講究大局觀。講究鼓舞人心。講究形式感,比如“武漢封城76天,今天重啟暫停鍵”之類的儀式感。于是8號這一天,也還是當作一個重大日子,在零點,準時解封了離漢通道:高速公路、火車高鐵、飛機,在時鐘走到零點的那一刻:都可以走了!

可是,武漢市民這一次,的確是怕了。封城禁足了76天,最初還高喊“太寂寞,要瘋掉,對面的,打開窗戶吵一架吧!”到了今天,卻怕見人了。賣小菜的剛出攤,就準備賤賣收攤,說“尼瑪的一開張就好幾個紅碼!不賣了,還是家去,莫把命丟了!”

是的,自3月底企業逐漸復工以來,紅碼天天有。現在我們人人都有健康碼的APP或者小程序。如果你掃一掃“武漢戰疫”二維碼,你是綠碼表示你是健康的,你是紅碼表示你有問題,臨時搭建的隔離棚就在附近,你得進隔離棚,等著相關部門來,帶你去檢查和隔離。無癥帶毒者究竟有沒有傳染?傳播系數是多少?不知道。到現在為止,我們都還不知道。這次新冠病毒給我們出了太多難題。核酸檢測準確率只有30%-50%,我們一會兒陽一會兒陰,這次新冠病毒太讓我鬧心了。

是的,事實上,武漢市民繼續隔離禁足在家。早在前幾天,我就已經看到新的會議通知:通知作為市民的我們,8號解封不要想,繼續全心全意搞嚴控。武漢市民看到這個通知,倒是放心了許多。武漢市民倒是沒有那么歡歡喜喜慶祝8號的解封。都說這次搞怕了。要徹底安全了才敢出門。何謂徹底安全?

4月8日這一天,就過得有點外熱內冷:外地的朋友們,比我還激動和高興,守候到凌晨,啪嗒一聲,武漢按開了重啟鍵,朋友準點發來賀電,準點發來淚流滿面的圖,朋友們想象我自由了!我恢復正常生活了!想象武漢終于戰勝新冠病毒了!

我腦子閃過好多亮點:

我多么希望事情是這樣的。我也曾以為事情是這樣的。我好習慣和好喜歡復雜、混亂、未知的事態可以一刀切。一刀切,丟棄壞的一面,展開好的一面,讓我們重新過上安全無憂的好日子。我好習慣和好喜歡為預計的時刻預備自己的激情。備好酒席,來吧親愛的,讓我們舉起杯,把那些不好的事情當作偶然發生,當作我們一時鬼迷心竅,干杯!只要我們干杯了,破鏡就能夠重圓,江山就能夠依舊。

這次瘟疫,結結實實教育了我,打破了我所有的一廂情愿。

今天我總算明白了:現實永遠沒有這么人工戲劇化。現實就是:新冠病毒還在,你得繼續隔離禁足。一天天重復一天天。如果你有足夠人生智慧,你就可以讓自己超脫出來。你得修煉好一門武林秘籍,叫作“自我疏離”——也就是說,當理想、選擇與真實發生不一樣的時候,你得早在這種情況發生之前,就心中有數,就量好需要保持的距離,就背叛自己而遷就現實。對自己不忠遠比對他人不忠,會發生得多得多,你得忍受,為了大局。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大局,概莫能外。

我們,武漢市市民,繼續保持居家禁足,繼續保持嚴控。小區四周的隔離墻,被那些不自覺的人和狗,鉆出了漏洞的,再一次加固。大門口的崗亭、哨卡、隔離棚和消毒藥水,再一次嚴格到位。業主群里有人很不好意思,向那些下沉干部和物業人員表態說:危險還在,我們知道了!我們不會隨便出去亂跑了!我們都堅持了76天了,我們還可以堅持,一江的水都喝了,還喝不了這最后一口!實在讓你們太辛苦了!武漢繼續加油!中國繼續加油!

76天,業主們已經說得一口抗疫語言,已經訓練有素了。

我們小區人自己就緊自己了。不管城市的市面上,外表看起來怎樣松散,江灘的天空,又有高高的風箏飛起來。但我們的日子,還是緊緊的。想出小區的大門,那還是有很多手續的。有工作作風特別嚴格的下沉干部,還按規矩要給你開路條,出去干什么?兩小時之內必須回來,那是一點不含糊。這就是現在武漢執行的策略,叫作外松內緊。

我不出小區大門。我怕麻煩。我遵紀守法。我絕不害人害己。我只是在小區內的小樹林里走走。小樹林和大樹林的區別只是在于長度,我多走幾個來回就是了。就這樣,也被發現。就有路過的業主,拿眼睛白我。自覺的業主,取外賣都是快速往返,表情也很肅穆和高尚。雖然人們都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但眼睛是心靈的窗口。

物業值班人員,在我回到門洞的時候,攔住我量體溫和掃碼。我說,我又沒有出小區,只是取外賣順便多走了幾步,就在小樹林里,還搞這么復雜?

物業女生小聲告訴我:“有業主舉報,要我們(對你)嚴一點。”

哦,有人舉報我!我渾身一緊。

但我發誓,我防護做得很好。我完全遵守社交距離。盡管我多走了幾步路,絕對人畜無害。女生點頭,說,知道知道,但請你配合一下,還是要量體溫,讓別的業主看到放心。開什么玩笑!記得嗎?是我,最初提出了防疫抗疫的“池六條”。是我,不辭勞苦,說破嘴皮,促成“池六條”的實施。是我,呼吁到聲嘶力竭。是我,長期堅持為公共空間消毒。還是我,提醒有關方面注意口罩質量是否合格。

或許人們應該去舉報口罩設計者和制造商,而不是我。

我深深體會到了什么叫作外松內緊。

當然,誰知道你做了什么?誰知道你是誰?不過既然你只是想踏踏實實做好幾件事情,既然你做的都是應該做的事情,既然你一點都不圖名利不圖報答,那還有什么值得發惱的呢?你是太矯情了。你是太驕躁了。不就是被舉報一下子嗎?不就是多量一次體溫和刷一次碼?這又有什么關系。怎么還悄悄給自己記下一本功勞簿呢?發現這一點,我腦子一閃一閃,臉都紅了:我還沒有成熟啊!

再說逆來順受。逆來順受,居然半輩子了,我也還沒有學會。

這一點,我是應該為自己好笑呢,還是為自己驕傲?

19

趙家的狗又叫了

——2020年4月15日

趙家的狗又叫了。不要聯想網絡用語。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就是我鄰居趙濤家的狗,又叫了。

我忘記了這條狗的名字。一條中型犬,據說十多歲了。老狗了。根據幾位近鄰的回憶,就在武漢封城的那天夜里,趙家的腳步聲一通急促混亂,然后,大門哐當一響,腳步聲消失了,狗叫了起來。事后根據統計,那天武漢市至少有兩三百萬之眾,火速逃離武漢。最遲的一撥,也趕在了深夜零點以前,沖上了即將封閉的高速公路。鄰居們不難猜測,趙家大概就是最后一撥撤離武漢的,顯然是臨時的決定,倉促之間,不得不把狗狗留了下來,一定是趙家要去的地方,決然帶不了狗狗的。

然后趙家獨自一狗,禁足在家。

果真是獨自一狗禁足在家嗎?果真是的!不幾天,這個猜測就被證實了。因為本樓棟有確診病人發生,屬于重點隔離禁足和消毒防控的風險樓棟,每家每戶的居住人口,都被徹查,每人每天都有社區監控體溫。因此,在戶籍警察、街道干部、社區網格員、物業人員和本棟在漢住戶的神速且嚴密的調查之下,趙家只有一狗別無他人的真相,很快就明確了。物業緊急與趙家聯系。趙家對此狀況沒有異議,只是默認,也反復申明:他們是愛狗狗的。不愛就養不了十幾年。但是這次情況太特殊了,他們該想的辦法,全都想過了。

趙濤趙濤你們在哪里?你們能不能夠再想想辦法?

在哪里,反正已經不在國內。辦法么,他們再想想。趙家也是真著急但……該想的辦法,全都想過了。

你們家狗狗這兩天叫得很兇,鄰居反應很擾民啊。

嗤——笑,這個時候,保命為大,誰還顧得上什么擾民不擾民啊?!那這個他們就根本更沒辦法了。他們已經很注意了,已經把狗狗關在家里最深處的小衛生間了。

情況就是這樣:武漢瘟疫暴發期間,趙家這條老狗,從2020年1月23日開始,被關在了最深處的衛生間。那個衛生間狹小得只能馬桶上坐個人,膝蓋就差點頂到門。一條中型犬,怎么能夠關在這里?關三五天或許可以熬過去,假如,萬一,隔離個一個月兩個月呢?最初,我們都以為隔離禁足一兩個月,那都是何等漫長的與不可想象的日子啊。狗狗獨自禁足在家,這也是抗疫期間出現的出人意料的新狀況之一種。一群搞調查研究的人,全副武裝得像一群笨笨的外星人,站在趙家那層樓的樓道里,面面相覷,都沒有辦法。大家都很忙,沒有時間耗在一只狗狗身上。大家也認為反正也不過是一只狗狗而已。支支吾吾一陣子,王顧左右而言他,然后大家也還是都走了。都忙正經的抗疫工作去了。

我說你們一定要想個辦法啊!

嗯嗯,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我們一定會想辦法。

過幾天再問,還是這句回答。還是。還是。沒有人說不。更沒有人再提狗狗的事。我也不能夠太不知趣,死盯著問。

哪怕是天大的瘟疫,有些事情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

世上果然有些事情,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

大難當頭,人且如此,狗何以堪啊!

我的心,卻被吊起來了。我一直不停地、暗暗為狗狗祈禱:狗啊狗,天無絕狗之路,你自求多福吧。

后來有驚喜發現,有人來喂狗狗。不定期,過個三五天的樣子。看樣子,趙濤委托人了。來人是倍加艱辛的。因為武漢全體市民所有小區都在嚴控和封鎖,人們都被要求居家隔離,進出都會反復盤查和勸阻。趙家的來人,出他自己家門不容易,進入我們小區更不容易。果然,來人也就很快被我小區攔住,盤查和勸阻:要求他嚴格居家隔離,不得再來我小區串門。來人表示,這事他也不愿意,出門他也害怕被傳染,但是沒有辦法啊!他只能保證,盡量少來,來了也盡快趕快離開。

來人說到做到。受人之托,也是無奈。每次他一進門,狗狗就叫起來。最初幾次,狗狗曾發出過歡叫,顯然有興奮、有要求,以為來人必然會帶它下樓遛狗。狗需要遛,天經地義啊。但是,來人不理睬狗狗。來人動作很快。想必每次都是添加狗食和打掃狗屎了,然后盡快離開。很快,狗狗就不多想了。以后狗狗的叫聲,就變成了陳述性語氣,大概就是叫叫,表示它知道有人進門了。然后,在深更半夜,狗狗就會發出嗚咽或者哀嚎,拖腔漫長且凄楚。

我會被這嗚咽哀嚎驚醒。我會再也睡不著。我會靜靜傾聽。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兩個月的禁足還不夠,后面還有日子,還有多少日子?不知道。冬天開始禁足,現在夏天就要到了。我習慣了甚至會惦記狗狗的嗚咽與嚎叫。有幾次,連續幾天都只有深夜的靜謐,封城期間那種古井般的深深靜謐,沒有狗狗的嗚咽和哀嚎,我反而會突然醒來,會側耳細聽,會在心里說:拜托啊!叫一叫啊!

我反復想起一個冷笑話。笑話說:一只狗狗,在沙漠上,有吃有喝,卻死掉了,原來狗狗是被尿憋死了。因為狗狗找不到樹干、電線桿、馬路牙子、路樁子或者車胎,它實在是尿不出來。

趙家的狗,是怎么撒尿的呢?怎么撒得出來呢?我只能說它真是了不起。

今天是趙家狗狗獨自禁足在家的第84天了。上午它又叫了。又是來人喂食了。然后很快來人又走了。家門被帶上的時候,狗狗會再叫幾聲,語氣平淡。非常時期,沒有人知道一條被獨自禁足的狗狗,是何等艱難困苦。它吃喝拉撒都在自己身邊,它是怎么過得下去?它的腿和肌肉有萎縮嗎?它的精神有抑郁嗎?它禁足于一間狹小空間,它會憑借想象到廣闊天地中去奔跑嗎?它思念它的主人嗎?這是一定的。它會思念它的主人——狗狗對主人的思念總是超過主人對狗狗的思念。它會等待主人。它堅信主人會回來。假如沒有這份忠誠與信念,狗狗就失去了之所以是狗狗的高貴身份。

其實我原來并沒有太注意到趙家的狗。其實原來只知道這狗喜歡瞎汪汪,甚至有些討厭,覺得它缺乏教養。現在,在這個非常時期,作為鄰居,一起熬過了84天的居家禁足——它的禁足更加嚴苛——以后,我一天比一天敬重它。

一只別人家的狗。我很在乎它。趙家的狗,用忠誠感動了我,用堅忍不拔的生命力,鼓舞著我。在黑夜里,狗狗用它哀怨的嗚咽與哀嚎,適時地為我打斷隔離時期的噩夢,讓我重入睡夢的時候,容易做一個有狗相伴的美夢。

我曾有狗啊!她叫皮皮。

《毛姆短篇小說集》讀完了。每天夜晚臨睡之前,都靠它,把我漂移到別處去。在從前的時間與空間里,還不是同樣的愛恨情仇,生離死別,天也沒有塌下來。直到今天,我還是活著的。

臨睡前繼續選擇前人的書,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重讀《無人生還》。讀罷,算了。英國人的邏輯推理過于嚴謹,睡覺前讓人好累。還是讀東方人的,畢竟文化習慣有相同之處。選擇了東野圭吾。東野圭吾的書,我買了一箱子,應有盡有。一本本讀來,每晚看幾頁。跟著故事走。除了推理破案,還有風土人情,有我喜歡吃的日本蕎麥面,還有牛肉燴飯,還有各種醬油。先生開始網購日本醬油。我們家現在至少有五六種醬油。不同的菜肴一定得用不同的醬油,這是廚師的美味秘訣之一——意外的重大的收獲。

還有多年不換的一本枕邊書,最后要拿起來翻翻才會腦袋挨枕頭。有點不好意思,這是一本童書。薄薄的圖文繪本,全冊只有22頁。書名《爺爺的天使》。圖與文的作者:尤塔·鮑爾,德國人。看完心靜如水。是那種安心與放心的心靜如水。蒙眬睡眼的睫毛縫隙里,會有一片溫暖的彩虹色籠罩著溫暖光明的彼岸。這其實還是一本給成年人的書。是成年朋友遠紅送給我的。送我十幾年了。在瘟疫恐懼的夜晚,或者因為其他事情而恐懼的夜晚,“爺爺的天使”對我尤其有用。

白天讀別的書。讀《北方的巫師》。讀巴恩斯作品。讀以賽亞·伯林。讀胡里奧·科塔薩爾。讀得腦子里激浪翻卷,莫名興奮。在白天的閱讀與夜晚的閱讀之間,聽音樂。這一次,給自己布置作業:堅持聽完貝多芬的九部交響樂。堅持聽完馬勒的十部交響曲。不許挑。這是平時絕對做不到的,尤其是馬勒。畢竟我們從小沒有音樂素養與訓練,缺乏漸次生長的興趣與理解。但是人到了一定年紀,眼睛累了要休息,啟用耳朵是必須的。而且一般說來,古典音樂很自然地,在你適當的年齡,它就來了。再說了,我覺得音樂家都是老壽星,莫扎特、貝多芬、肖邦、勃拉姆斯等等,我聽他們的時候,從來沒有覺得他們已經過世。

正如牛奶,我也是成年以后才開始喝的。喝了還是能夠補鈣。

趙家的狗,又叫了。好!

20

我和我的時間已經分離得太久

——2020年4月30日

黃金時間總被錯過,錯過了,回頭一看,才知道那是黃金時間。

這場抗疫就跟我的青春一樣,也是錯過了才知道的。這個話題,從哪兒說起啊?這份懊悔,從哪兒悔過啊?后悔永遠是來不及的事情。

今天是居家禁足的第99天。

讓我想想,成年以后,我從來沒有與自己單獨并連續相處99天。沒有與我的家,單獨并連續相處99天。先生無論是疫情期間滯留武漢,還是武漢解封后返崗復工,都不妨礙或者說都有助于我與我家的單獨相處感,他是一個真實而有力的旁證。多年來,我一直苦于沒有時間。上班。出差。開會。參加活動。會朋友。約飯局。就連我寫作的幾部長篇小說,其間也一定會有別的事情,需要去面對和處理。我不可能有那么多時間待在家里。我家的實際掌管人是桂桂。

桂桂早年是我的讀者,后來成為我的管家。那時候孩子還小,家務事一大堆,我每天都要上班。我去巾幗家政中心雇請家務工人,遇到了桂桂。她正好下崗,出來找工作,她喜愛并拿手的,正是做家務。一聽到我的名字,桂桂就說出來了我小說的名字。我們一拍即合。當即她就推著她的自行車,跟我回家了。從此在我家上班,一工作就是20多年,直至這次瘟疫暴發,她才歇口氣。我家的鑰匙、門卡都在桂桂手里。一年四季的換季,哪一床被套配備哪一床棉胎,都是桂桂掌握。家庭衛生以及所有窗戶玻璃,都被桂桂打掃得窗明幾凈。

武漢封城,桂桂也居家禁足了。就算她想來幫幫我,公共交通也都全部停運了。于是,我居然與我的家,如此親密地相處到今天。99天!99天的家務勞動,我都親手做。我終于被迫知道了哪一床被套配備哪一床棉胎。我終于知道玻璃窗怎么擦洗,才會明凈光亮。

我有99天的時間檢閱和巡視我家:哈哈原來我有什么多書本(輸本)啊!原來我有這么多杯具(悲劇)啊!原來我有這么多碗具(玩具)啊!原來我的手指有這么勤勞和能干,把這么多的東西,一點一滴地,搬運到這個空間,構建成了我家。現在,這么些天來,我又用我的手指,拂去所有覆蓋在杯具、碗具、書本上的歲月風塵。瞧瞧我的每一根手指,原來是家里大大小小的所有東西的必經之路。在這必經之路上,布滿了我長長短短的時間。我的時間并沒有流逝,都在家里。借用或許還是濫用物理學的一個新名詞吧:時間晶體。時間晶體,神奇的新物態。固定著我的歷史與由來,晶體結構是如此漂亮,我的時間晶體是如此漂亮。而我,以前,長期,都很忙,總是意識不到這一點,總是沒有如此親密地欣賞和享用它。我總是與我的時間,長期分離。

這一次的99天,我經常會注視自己的手,仿佛注視一個奇跡。我的手指,每天輕撫這個家,也仿佛照料一個奇跡。讓所有水晶、水晶玻璃、玻璃和瓷器都閃閃發亮。然后,我會及時地涂抹護手霜。99天里,價廉物美的德國原產小甘菊護手霜,我已經用掉了四支。我滋潤著我親愛的時間,從十八歲出門遠行到此時此刻。

在這些時候,我的腦子一閃一閃,那些斑斑光點便對我閃耀起來:換一個角度吧。人生完全可以換一個角度,享受那些已經發生的。而不去管什么新冠病毒,不去管什么天翻地覆。

比如里爾克看待孤獨:“你的孤獨會鋪展開,變成一座幽靜的住所,他人的喧囂,只能遠遠經過。”瞧,換了一個角度,孤獨就有這樣的好法子!

比如……不用寫了,有太多的比如。現在只是看我自己的了,看我自己是否有定力與能力,與自己的時間親密相處。而不要總是,被陰影與死亡纏住。

發生學?我在一本哲學著作中,首次讀到這個名詞,我就像猛然被黃蜂蜇了一口:活了半輩子了,幾乎從來沒有意識到,我把生活搞得錯綜復雜難以如意,正是因為我傻。正因為我只是用一般觀念和從眾心理來面對我的生活。正因為我始終不懂只有從發生學和歷史角度出發,才能夠抵達對生活的正解。

這次瘟疫,遲遲不能徹底滅除,怎么辦?

禁足了99天,如果還將禁足怎么辦?

該怎么辦怎么辦。帶菌生長乃至帶癌生長,都是正常。假如你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假如你一定要當機立斷解決問題,你更大的苦難,必將開始。

先認識認識發生學?還有,學會站到歷史的角度那兒去!站到了那兒再看今天!

畢竟隔離禁足99天了。畢竟武漢確診病例的數據是清零多日了。畢竟馳援武漢的4萬多醫護人員,都已經撤退了——這一點最有說服力,說明武漢已經沒有那么多新冠肺炎病人了。畢竟手機的微信,也不再有那么多呼天搶地大喊救命了。畢竟我們群里的畫風,明顯在變,黑色變成了暖色。發到群里的,有一個三分鐘的動畫短片《讓座》,奧斯卡獲獎作品,一位年輕姑娘在火車上主動給一位拄拐杖老頭兒讓座。老頭兒原本買的就是無座票,姑娘善意欺騙他說:我也是無座票呢。在疲乏又堅強站立了的5個多小時以后,列車員過來查票,發現了姑娘是有座位的票,發現了姑娘是在讓座,即刻請她去坐免費席。這個時候,鏡頭才把包袱抖出來給觀眾看:卻原來姑娘是一個拄雙拐的殘疾人。這一下子,戳中淚點,群里紛紛感動、流淚、點贊:好人是什么?好人就是能夠把自己最需要的讓給他人。

群里大家做好人的愿望空前高漲。鄰居們說:“不管什么事情,其實都是人在做天在看!”一只看不見的手,出現了:天意始終在著,天意在塑造個人命運;每個人的個人命運在塑造社會命運。經歷了99天的新冠病毒暴發、流行和阻斷的日子,人們對無私美好的熱忱愿望,在冉冉復蘇。這是一個簡單且老套的故事,古老的善有善報的蘊意,被這場新冠病毒浩劫刷新,具有了新的魔力。

另有一支美麗的歌,老歌新版,也是好幾位朋友,不約而同發來的微信。我也聽了多遍。這是世界金曲《斯卡保羅集市》中文版的《百里香》。歌手,常安。歌手與歌曲的名字,都恰恰道中我們的心頭所需。背景畫面是古典美人,華麗繁復的復古蓬蓬裙,裙擺拽地,高腰細束,袒胸露背,肌膚細膩,綢緞、蕾絲、鮮花、香草、小陽傘,四目相對,含情脈脈,專注無他。美得如夢如幻,攝人心魄。如果換到從前,我會認為很膚淺。在這場瘟疫暴發之前,我早已不相信什么含情脈脈專注無他。沒想到我也有今天,又從膚淺開始,從鮮花美人開始,重新審美生活。我也和群里大家都一樣,寧愿再一次相信:人類曾經這么美美的,人類也一定能夠再次這么美美的。

僅僅相信。

僅僅能夠相信。

僅僅有相信的主動意愿,這也就夠美的了。

我的腦子閃過這么一句話:“美是我們整個存在的真實顯現。”

哪怕下一刻它洪水滔天!

讓理智偏離最真切的感性深淵簡直是一種罪。那么哪怕借由一個短片、一支歌曲,都能夠希望提升和超越我們自己,這就是人世間的一種好。人類尚在大疫之中,難測后事如何。或許我對美與好的渴望只是一廂情愿,但是,終究,今天我沒有再像1月19日那天,在大街上,在購買饅頭的隊伍里,親睹大家都惡意四濺,就是想趕走或者搞死那個黃瘦女人,只因為,她可能是一個新冠肺炎的密接者。

寫到這里,停筆。馬上就是我居家禁足的第100天了。

2020年5月6日

責任編輯 王 童

池莉,女,作家,湖北人,現居武漢。1974年高中畢業下放農村。1976年從農村招生回城,就讀于冶金醫學院公共衛生專業,畢業后在武漢鋼鐵公司衛生處任流行病防治醫生。1983年報考武漢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后在武漢市文學藝術聯合會任《芳草》文學雜志編輯。后任文學院專業作家、文學院院長以及文聯主席至今。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并由1987年《煩惱人生》為標志的一系列小說,發軔了中國的文學流派:新寫實小說。池莉主要作品見《池莉經典文集》(九卷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另有散文集《熬至滴水成珠》《來吧孩子》《立》《石頭書》等。2017年出版《池莉詩集·69》。2019年出版長篇小說《大樹小蟲》。有多部小說改編為電影、電視劇、話劇、京劇,有法英西班牙日德韓泰越南等語種的國外翻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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