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生
移居美國卅載,半生都在調整時差。直至命運之輪揳入軌道,隆隆馳往人生錨地。
我在美有二十年通勤生涯,從而冶煉出箴言:地鐵是半封閉的移動社會。碩大的鐵蜈蚣在固定時刻蠕動入站,把人群吞進去,而后逐一吐出,我就是食物鏈的一環。蜈蚣屬多足類唇足綱,宗祠里還有蝦蟹和蜘蛛,地鐵的加入改變了家族結構。我懷疑最早地鐵的設計采用了仿生學,它像蜈蚣一樣每節都有孔道氣門。我被某節車廂吞吐,每天雙程來回耗時一個半小時,累計二十年被這條鐵蜈蚣吞掉約300天。這冗長段落,足以長成記憶之樹粗大的寄生藤。
我移居美國前九年都在普林斯頓。這座典雅的大學城的歷史比美國建國更早,殖民時期的城堡如帝國扶不起的倒影。此間山明水秀,不沾一片都市塵埃與繁囂。其實普林斯頓離紐約不遠,開車與乘火車都是一個鐘頭。我常去,卻對許多朋友那份紐約情結缺乏共鳴。我坐地鐵,就像墮入蜘蛛網的鄉下老鼠,極具年代感的站臺在昏暗中搖晃掠過,好像時光穿越,回到19世紀末,紐約地鐵正建于彼時。淺薄觀光客或會譏誚它老舊,我不會,那是紐約人自矜的歷史。我受不了的是迷宮般的幽閉恐懼。我造訪劉索拉在紐約蘇豪(Soho)的公寓,去小劇場看她的藍調《中國拼貼》首演;去皇后區陳丹青家和他的畫室,都寧愿開車去。從雅致古城走來,我與地平線和天際線更親近,這兩條線紐約都看不到,但至少地面可靠,支撐著鄉下人堅實的存在感。
我的田園生活終于結束,有如沾滿花粉的牧笛從牛背滑落。我在首都華盛頓找到工作,搬離居住九年的普林斯頓。海明威寫過這段話:“年輕時在巴黎居住過,此后無論你到哪里,巴黎都將一直跟著你?!逼鋵嵱洃浝佑≈慌c生命特定時段有關,位置可以是任何地方。譬如我生于廣州,十五歲就遠赴天涯,剛開始辨識社會的年齡段在五指山中,此后熱帶林莽氣息就縈繞于心,那是比廣州更吃重的感情砝碼。及至我飄萍渡海,初履異國,形同回到啟智階段。如果那時落腳紐約,無論愛它恨它,此后紐約都一直跟著我。但駐足驛站普林斯頓紅塵不興,塔樓、城堡、林木、湖泊、溪河和自由的風,儼然18世紀殖民時期的原始素描。
除了瓊崖青春轍印,我曾在首都北京住過十年,這亦是堅牢的記憶繩結。誰知掌心蜿蜒,命運線的紋脈兜兜轉轉,又把我擱淺在另一個首都。華盛頓沒有摩天樓群,卻有別樣喧囂,它是權力游戲場,是世界風云天文臺。在無數影視中已熟悉的輪廓真正呈現眼底,卻頗有出入。華盛頓名氣遠大于它的規模,須知陳丹青的人生旅次是上海——北京——紐約;劉索拉是北京——倫敦——紐約,都是世界大都市。華盛頓卻不大,聯邦制國家首都大都如是。按城市人口計算,華盛頓排到全美城市二十名之外。不過依照現代大城區概念,馬里蘭州和弗吉尼亞州緊傍首都的地帶都稱為大華府,那就不小了。華盛頓上班族約七成都住城外,我遷來大華府,住在北弗吉尼亞。來自大西洋的風越過藍嶺山脈,掀動波托馬克河波濤,搖響異鄉人新掛的風鈴,田園詩卻如蒲公英般飄逝。住在這里,自然成了通勤一族。
我再度調整時差,校準生物鐘與地鐵時刻表同步,坐藍線到五角大樓站,轉乘橘線再坐兩站,才到華盛頓西北區M街寫字樓。這份輾轉曲折,猶如我的人生行旅。被刻板通勤時間麻木之前,我對地鐵百態充滿新奇,尤是戎裝筆挺的軍人,我在普林斯頓九年幾乎沒見過。大華府有一景,就是現役軍人不住營房而跟平民混居。國防部這座軍徽形狀的五角大樓,共有兩萬幾千軍職人員,加上幾千文職,奔三萬去了。在國防部上班的軍人具有流動性,沒人能把辦公椅坐穿,一般幾年就換血,為他們建造軍營實屬不能,所以都在大華府自行卜居,由國防部提供補貼。我初來乍到,曾詫異地鐵上各色戎裝,我以努力掩飾的目光去識別制服所隸屬的軍兵種,這不難,但始終未學會閱讀他們的軍銜。漸漸地新奇感消失,便放棄努力了。
911五角大樓也遭恐襲。那日有如晴天霹靂,公司人人都盯著電視的滾動新聞,無心工作。到下午,公司通知提早下班。走到街上,只見全副武裝的國民警衛隊封鎖周圍要津道路,聯邦機構外圍已架設隔離帶。上了地鐵,乘客表情凝重。我記得這節車廂照明短暫熄滅,濺起一陣驚惶低語,旋被地鐵行進聲音吞噬。那霎間,我覺得歷史在黑暗中拐彎。
未幾就是第二次海灣戰爭……時代一轉身就是許多人的生死。權力因憤怒而青筋暴突的手,急速翻過了好幾本日歷。我經歷了這個激蕩年代,要合上史冊這一篇章,比打開它時要緩慢得多。記得911之后,地鐵上開始見到默背阿拉伯單詞卡片的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或隸屬中情局、聯邦調查局、國土安全部……更大可能屬于國務院,這是和國防部鼎足而立的兩大聯邦機構。國務院有兩萬多職員,包括我那社區多戶鄰居。此間通勤族很多政府雇員,華府政治的縱橫網絡,恰似它的城市格局。紐約街道的構成是嚴整的方格式,黑色柏油河流筆直奔流,河岸是高峭的鋼筋水泥大廈。我在紐約從不會迷路,而華盛頓建城最早由法國人協助規劃,街道采取巴黎那樣的放射式布局,酷似蛛網經緯,那正是權力與政治復雜關系的寫照。
而我恰似蛛網以外的蠓蟲,卻游走于地下迷宮之中,如同卡夫卡《變形記》里“非我”的他者。
地鐵里風景靜止,甚至沉悶。朝九晚五的通勤人群,成了附著于鐵蜈蚣而被它吸食生命的活物,一日最無聊的時間就在地鐵肚腹中度過。
乘客約定俗成地規避目光對視,偶有交集,匆忙閃過。有紳士范的或報以頷首微笑,絕大多數是掉頭做頸椎運動,假裝根本沒有發生目光碰撞,但這樣太累。在前手機時代,隨身聽和電子游戲機是地鐵常見物事,當然還是低頭看書和翻垃圾報刊者為多。移動通信革命是歐洲的貢獻,美國很遲鈍,甚至比中國還滯后好幾年。美國要等到智能手機面世才重新超前,進而成了地鐵通勤族的恩物,有如荒漠駝隊發現泉眼。
我從俗如流,由垃圾報刊翻閱者過渡到手機低頭族。幸有文學細胞不滅,在打發無聊之余,會偶爾摻點有聊佐料。觀察生活和發揮想象力是作家的本能,以目之余光又或飄忽不定的高速掃描去鑒別人群,然后給人家編排故事,我長于此道。毋庸諱言,美女是看不厭的。大華府各種膚色的美眉萬紫千紅,我的審美流程是第一眼不可超過三秒,間隔一陣的第二波掃描必須更短促。第三眼就免了,既是同路人,驚鴻麗影總會重現。
社區遠近鄰居通勤族不少,我住的小區叫布萊德菲爾德Bradfield,意為開闊地,我譯為“平川”。旁邊那個小區叫RadFox,意為紅狐貍,我譯為“紅狐”。它確是紅區,居民多支持共和黨,那里住著不少現役軍人。我們這片平川屬藍區,多支持民主黨,這從大選前草坪插的競選標語牌就看得出來。紅狐區與平川區投票意愿分野在于,共和黨執政多半會裁減國務院經費,反之民主黨上臺,多會壓縮國防預算。我的鄰居有三戶在五角大樓供職,都是文員,穿戎裝的一個都沒有。鄰人還有勞工部、農業部、國家氣象臺、FBI聯邦調查局等聯邦雇員;至于CIA中央情報局的人,我不會知道,想來有也不多。CIA在蘭利Langley,那是銀線地鐵所到之處。我只知道平川社區在國務院上班的最多。
地鐵所見的都是素昧平生,只有小區通勤族才是熟悉面孔。先說FBI這位湯尼,住在另一條街,不算近鄰,但通勤時刻相同,相遇率甚高。湯尼矮個,頭發花白,面相不好形容,屬于掉到人堆里找不著的平庸面孔,這相貌似乎更適合做CIA特工。湯尼在地鐵上西裝革履,提公文包,一副體制化的樣子。但在小區相遇,他和善有禮,每次都打招呼。湯尼家坐落街角,這位置符合美國人的風水觀,不知道理何在。他家旺丁,有四個兒子。秋天清理落葉最為煩人,我累得抽筋也難畢其功于一役,只見他家四條漢子齊出動,如風卷殘云。在聯邦政府工作的鄰人門前多懸掛國旗,湯尼家連院子圍欄上都是紅藍白裝飾,我猜他至少是FBI小頭目。我散步經過湯尼家門,常見他在修剪草坪庭院。偶爾我們會聊幾句,無非是花花草草與狐貍麋鹿出沒之類?;ㄩ_花落,云聚云散,我們的地鐵緣分終于完結。五年前他退休,一年前我也跟隨其后,退出通勤族。本想寫點FBI鄰人生猛吸睛的段子,惜乎編不出來。我對湯尼毫無了解,更不知他負責什么專項。唯見他家兒子一個個離巢,獨剩小兒子穿著FBI圓領衫在剪草。CIA、FBI系統常見子承父業,相信他兒子也入行了。
與其貌不揚的湯尼相比,馬克俊朗頎長,是國防部文職。他生性矜持,不太搭理人。五角大樓是地鐵樞紐站,亦是華府一景。軍民同站下車,卻在緊挨的兩條通道分流。美國肥胖者不少,出入國防部的卻個個體型標準,更常見穿禮儀戎裝的軍人在月臺舉牌子接人,訪者都是其他國家軍方代表。我和馬克通勤相遇率最高,卻形同陌路,足足十年后才互報姓名。某次暴雪令聯邦政府停擺,我賞雪時見到他帶孩子玩雪橇,打照面躲不過去了,這才說上話。馬克年紀不大,卻有三個小女孩。美國早婚族多半是虔誠教徒,馬克太太也很年輕,看似“高中甜心”(即青梅竹馬)早戀早婚之家。她同樣不愛搭理人,應和種族無關,別的鄰居也說過這兩口子冷淡。逢禮拜天都見他們全家打扮整齊去教堂,卻未覺出很有友愛尚禮的情懷。
只不過,和這位社區鄰人相比,馬克夫婦就不算什么了。算來平川與紅狐兩個小區僅有一戶非洲裔,他很神秘,我和妻子嘀咕,覺得他最像CIA的人。他單身,養一條灰黑猛犬。除了遛狗,從不見他有其他活動。有一次散步,他的愛犬掙脫狗索,追上來作勢要撲我,被主人吆喝住。他道歉一聲,我說沒關系,還夸贊這狗雄偉矯健,對方卻無進一步攀談意愿。他身板筆挺,像旗桿,但神情冷峻,或是性格使然,或是孤零零非裔直面種族壕塹的反抗。華府是國際化都市,我這異鄉人感受不到族裔摩擦,也許內在文化緊張是捉摸不到的,如同水底魚鰭輕輕擺動,平潭漣漪一圈圈擴展到堤邊,能拍出水沫與聲音。同為少數族裔,我不知他的內心世界,甚至不知他的日常生活,只知他開奔馳車,極少乘公交。偶爾和他同一地鐵,中途他就下車了,那是黃線與銀線的中轉站,CIA總部就在那邊。近幾年已不見他身影,極可能已遷走,抑或到某個遙遠角落出外勤, 亦未可知。
這一眾面孔都熟悉,卻對他們幾無所知。就像我家梨樹和隔籬李樹,春來同時開花,各盡娉妍,卻各有根系,彼此不能傳授花粉。
有情節的故事總會發生。那年春暖,花事劇繁,月臺滿是印著凌亂腳印的花粉。我身邊有一染綠色頭發的嬌小女子過敏嚴重,涕淚滂沱。眼見紙巾告罄,她在包里亂翻?;ǚ勖庖叩奈疑畋硗椋氵f上一小包紙巾。女子抬頭連聲稱謝,臉上一片狼藉。這張臉未見過。她好半天才緩過氣來,電影《信是有緣》戲碼開場了,卻是別種緣分。她三言兩語就單刀直入:你是Chinese嗎?我給她的紙巾是華人超市贈品,印有中文。她得到肯定答復,一口嫻熟漢語便噴薄而出。大華府不乏會中文的西人,我已見怪不怪。不過這女孩有點特別。
她叫史蒂芬妮,住紅狐小區,早幾年在普林斯頓大學讀東亞系,剛畢業。真是緣分非淺,我自報曾在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當訪問學者。我們聊起余英時和其他熟悉的教授,聊起獨創“普林斯頓體系”戰術的大學籃球隊,聊起每年和哈佛大學對決的劃艇隊……萍水相逢倏然長出了荷蓋與蓮蓬。史蒂芬妮漢語發音四聲相當標準,不由得贊嘆東亞系語言教學之品質。史蒂芬妮正要去和平隊(Peace Corps)總部面試,申請到國外服務兩年。和平隊是志愿者組織,總部就在國務院附近。我們同站上下車,聊足一路。沒看出名校畢業的史蒂芬妮扮相前衛,卻滿腔熱忱做國際義工。我不由得想起在費城的兒子,他也常做義工,幫助有閱讀障礙(愛因斯坦曾有此癥)的孩子,也熱心投入其他公益活動。史蒂芬妮清澈的藍眸子如同明鏡,映照出兒子的影像,他們是同代而且是同一類人。
史蒂芬妮戴鼻環,后頸有刺青,其實長相可人,神情有一種孩童的純真。我童稚之年也曾陽光澄澈,少年伊始發育未全,就被崇高沉重的意象擠壓脊椎,純真早化為頁巖里湮淪的標本。史蒂芬妮面試通過,還需受訓,其后我們幾乎每日相遇。她喜歡說話,尤其在地鐵人堆里飆中文,感覺超“酷”。她告訴我,最盼望到中國去做和平隊。我糾正道:在中國叫“美中友好志愿者”。 史蒂芬妮說她知道這個項目辦公室在成都,“美中友好志愿者”只到中國西部幾個省服務,教英語和環保課程。“我愛死川菜了!”她說。
再后來,史蒂芬妮和我從泛泛之談深入到中國風土民情、歷史文化等話題。我申明去國已久,很多事都如霧里看花,然而總有亙古不變的,如同江河行地。我越解說,她問題越多,我不能解答的也就越多??吹绞返俜夷輰χ腥A文明的癡迷,不由得感觸百端,我和故土疏離已久,無論怎樣在時光溶洞里穿行,卻再也回不到起點。無數事件與人物堆積成陌生年代,如同千姿百態的石筍生長,隔斷我的歸程。當我已習慣不再回望,史蒂芬妮又把我拽回溶洞,讓我在迷離光縷中辨認自己的蜿蜒來路。
匆匆謝了春紅,初夏某日下班再遇史蒂芬妮,她與我道別。原來她受訓期結束,要到國外服務了。去哪里?我錯愕不已,竟是塞拉利昂,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再見,史蒂芬妮。她如一顆流星掠過,擦亮我寂寥的天空。她離去后,我上網搜索出幾部電影重溫,《走出非洲》《剛果驚魂》《沙漠之花》,特別是描寫塞拉利昂的《血鉆》看了兩遍。無端多出這份關切,或許是從史蒂芬妮透明的天幕,看到了我兒子未來的投影。
日子流淌依舊,夏去秋來,凜冬又至。史蒂芬妮如春天飛來的蝴蝶,幻化為冬日雪片,漸漸淡出我的生活。某天忽有來自非洲的明信片寄到我公司,正面是塞拉利昂莽莽蒼蒼的獅子山,驀地喚醒我知青年代遺落五指山的青春記憶;明信片背面寫著幾行象形文字,落款是史蒂芬妮中文名字“石溫旎”。她的中文書寫遠不及口語,歪扭如曬干的蚯蚓。信上說,她在當地教環保,只怕漢語要忘光了,于是想起我。她毋忘初心,期盼以后到中國西部支教。我回了一張波托馬克河雪岸與冰河夕照的明信片,給地平線以下的她寄去家鄉念想和冬日的清冽寥廓,并祝她一切如愿。然而我是過來人,念及海明威那句話:“年輕時在巴黎居住過,此后無論你到哪里,巴黎都將一直跟著你。” 人生最初起錨之處,往往決定了航線的經緯度。有如我的命運羅盤,指針幾經晃悠擺蕩,指向了始料未及的終極泊位。不管信不信,其實是定數。
我的通勤生涯已結束,二十年走過的里程,足以鋪展到故國,那里深藏著我的刻骨情感,卻已被年輪密密纏繞。廿載光陰,一粒沙礫也會在蚌殼里長成珍珠,一塊石板也會被水珠滴穿,一顆種子也會長成大樹。我收藏的記憶只有這一組浮光掠影,看不盡的臉譜搖晃而來咣啷而去,都是平面形象。我觸摸不到他們心扉的門環,卻從史蒂芬妮的純真明眸里看到了人性。一個人的感情繩結,未必要和大苦難或大歡樂纏繞,而在于生命中最美麗的部分是怎樣點燃的。當我在地鐵枯燥的時空里低頭冥想,看去就是一張平板庸常的東方面孔。誰能知曉,我也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我的生命曾燃燒過,迄今暗紅炭粒猶存,它終有一天會冷卻,卻不在此刻。
當生活不再搖晃行進,我知道還有什么能飛翔,甚至在炭粒熄滅之后。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