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建國,筆名劉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學員。作品發表于《飛天》《山花》等數文學期刊,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等報刊轉載并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選》,著有短篇小說集《靠近》《去可可西里吃大餐》。
1
我覺得有必要馬上跟你聲明,這個名叫肖黑的男人,直到現在我也不認識他。真的有必要。
早上九點,這個名叫肖黑的男人,頂著一頭熊熊燃燒著的怒火,快步走出了北岸小區的門口,他的懷里,揣著一把蒙古剔刀子。這個時候,我正在家里睡著。我的呼嚕閃轉騰挪又鬼鬼祟祟,完全不在調上,走的是冒充搖滾的路線。這也許說明我已經老了吧,或者準確一點說,我是已經開始衰老了。我老婆二寶說我三十五歲以前,睡覺從來都不打呼嚕,即使偶爾打,走的也是標準抒情的路線。“三十五歲以前”,乍聽起來似乎很遙遠是吧?而我知道,這不過就只是去年的事情。
我還要說的是,早上九點還不起床,這不是我的生活規律。我倒是希望自己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可我得吃飯,我得去掙來養家糊口的費用。說得更直接一點,每天早上八點三十分之前,我都要趕到單位去上班,晚一秒種都會被扣錢,日工資的百分之五十。你如果訂閱了或者被攤派了《澗河晨報》的話,你可能對A3版有些印象。這塊版面上,總是刊載一些來路不明的社會新聞,比如某女子和丈夫離婚之后,火速嫁給了前公爹;比如某地出土的一具木乃伊,日前生下了嬰兒,順產的,而且是一對龍鳳雙胞胎。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這個版面就是由我來編輯的。當然了,報眉上注明的責任編輯“許一”,“許”是我的真姓,“一”卻不是我的實名。這很難理解嗎?換了你,你好意思把自己的真實姓名,橫平豎直地刊登在這樣的小道消息上面嗎?
早上九點我還在睡著,是因為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可以睡一懶覺。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昨晚發生了一件事情,影響了我的休息。這件事情說來有些復雜,但也不妨簡單地說,就是有個人在樓道里高聲喊叫。
我還記得,應該是昨晚十點半左右的時候吧,我正在看電視,廣州恒大主場1:1戰平了韓國首爾FC。兩回合總比分3:3,依靠客場進球多的優勢,廣州恒大奪得了亞冠聯賽的冠軍。亞足聯主席,是叫薩萊曼還是叫薩爾曼來著了,他把獎杯交給了恒大的隊長鄭智,鄭智似乎高興得過了頭,或者干脆就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就猶猶豫豫地想把獎杯轉交給主教練里皮。就是這個時候,我聽到樓道里當的一聲巨響,好像是有人用某種鐵器在敲打樓梯的鐵扶手。緊接著,我就聽到一個男人大喊,王青云!你出來!
我拿過遙控器,將電視機消減了音量。這樣一來,樓道里那個男人的叫喊聲,就更加清晰了。王青云!你他媽的給我出來!出來!接下來,又是當當當幾聲巨響。我家住在六樓,聽聲音,樓道里那個男人應該是在我家樓下的四樓半或者五樓,一邊叫喊,一邊用木棒或者鐵棒之類的家什敲打樓梯扶手。
要是詳細一點來說,我家是住在龍宇小區三號樓,我搬到這兒來住,差不多有三整年了吧。我承認,對于同住在這個單元的居民,我并不是很了解,但“王青云”這個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應該不是我們這個單元的居民。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家對門姓周,樓上、樓下的四家分別姓楊、劉、李、趙,一到四樓的八家也沒有姓王的。王青云,我操你媽!王青云!你他媽的給我出來!樓道里的男人一直在喊,邊喊邊敲打樓梯扶手。我下床關了電視機,如此一來,男人的叫喊聲和敲打樓梯扶手的當當聲,就更加急迫和清晰,如同失去控制的火苗子一樣,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活蹦亂跳。
這時候,我老婆二寶從小臥室來到了我的房間。她用右手背揉搓著眼睛,拖拉著至少半米長的哈欠說,是不是老楊又喝大了?我老婆說的老楊,是我家樓上的楊曉明。平日里,我不喜歡和楊曉明接觸。據說自打二十年前開始,楊曉明就在一家什么什么局做一名副科長,這期間局長換了七八任,他這個科長前面的副字一直沒能去掉,稱得上是雷打不動。我想這應該跟他愛喝酒有些關系,毫不夸張地說,一個月里,楊副科長起碼是要醉上三十二天的。我說,不是老楊,聽聲音就不是。
我老婆說,保準是他,喝多了,嗓子變聲了。我說,你快去睡吧,摟著點孩子,看別把孩子嚇著。我老婆說,你也早點睡吧。說完,她就回了小臥室,去照看我們的女兒。
樓道里突然安靜了下來。我以為那個男人下樓了,卻聽見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是有人在上樓。緊接著,那個男人的叫喊又穿透墻壁,相當強勢地沖了進來,王青云!你他媽的給我出來!給我出來!緊接著,又是當當當幾聲。那個男人,原來是來到了我家門外。
我老婆又回到了我的房間,她的困意顯然是被憤怒和驚嚇趕走了。我老婆說,他要是敢再喊,我就打110報警,哪有這么擾民的?
我說,看把你閑的,這樓里這么多人,人家不報警,哪顯著你勤快了?快省省吧你。我老婆撅著嘴巴,又回了小臥室。而現在看來,我不得不承認,我老婆二寶說的報警,真是明智之舉啊。如果我同意她報警的話,應該就不會發生接下來的這些糟糕透頂的事了。
2
現在是上午十點整,我已經醒來了。這個時候,名叫肖黑,而我至今還不認識的這個男人,他登上了36路無人售票公交車。他的懷里,揣著那把蒙古剔刀子,這我已在前面說過了。緩緩地,公交車沿著北岸街向西行駛,行駛到北岸街與橋旗路的交匯口,就右轉,加速,朝著紅帽子超市的方向駛去了。是的,是朝著紅帽子超市的方向。
這個時候,我雖然已經醒來了,但還躺在床上,懶得起來。我覺得渾身酸軟,就像不是在床上睡了一夜,而是在醋里實打實地浸泡了一夜。都是昨晚那個男人給折騰的。昨晚,那個男人在我家門外叫喊和敲打樓梯扶手,折騰了十分鐘之后,他又上到七樓,繼續叫喊和敲打。
王青云,你出來!王青云,我操你媽!王青云!你他媽的給我出來!出來!男人的叫喊和敲打,單調又反復,尖銳又抽搐,就像一大蓬緊跟著一大蓬的碎玻璃渣子,咆哮著四下飛濺,飛得理直氣壯,濺得大義凜然。接下來,男人又從七樓返回我家門外,停留了一會兒,之后向樓下走去。每到一個樓層,他都叫喊和敲打。
我不知道他要找的王青云是男是女,也想不出他和王青云之間發生了什么。這個男人在我居住的這個單元里,一直折騰到將近午夜零時,又在樓下小區叫喊了好一陣子,這才很不情愿地離開。
我相信,這個夜里,一定不會只是我和我老婆聽見了這個男人的叫喊,但不知為什么,就是沒有人出來詢問他、制止他,就是沒有人出來痛扁他,或者打電話報警,讓警察來把他帶走。
這個男人終于離開了,我想打開電視,看看風云足球頻道是不是正在直播或者重播意甲聯賽,趕得上西甲聯賽或者德甲聯賽也成。但我只是想了想就放棄了,時間太晚了,我該休息了。我剛躺下來,我老婆二寶又來到了我的房間,我本來以為她早就睡著了,看來她也一直在聽著呢。
我和二寶躺在床上,一時都睡不著,就說起了剛在還在叫喊和敲打樓梯扶手的男人。
我說,你猜他要找的王青云,會是怎么樣一個人?二寶說,男人唄。
我說,要是光聽“青云”這兩個字的字音,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二寶說,愛什么人什么人吧。
我說,王青云會不會真住在咱們這個樓里?
二寶說,不會。我說,你怎么知道?你認識王青云?
二寶說,我認識他個大頭鬼啊。
我就是覺得,我要是王青云,還住在這里,有人在家門口這樣叫罵,我說什么也要出來看看,要不也活得太沒尊嚴了。讓人家打到家門口了,還窩在家里不敢出來,今后還怎么有臉見人?
我說,老婆你行啊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二寶嘻嘻一笑。反正還是睡不著,我和二寶就接著猜測那個男人找王青云要干什么。我估計王青云是欠了那個男人的錢,起碼是十萬塊以上。男人找了很久,可就是沒有王青云的消息。如今總算聽說王青云可能是搬到我們這個居民樓來住了,可他又不知道王青云家具體是哪層哪戶,就只好一頓狂叫瘋喊,結果還是沒把王青云喊出來。
二寶說,要我看啊,保準是王青云搶了剛才那人的媳婦。我說,你可快拉倒吧你,什么事你都能跟情啊跟愛啊扯上聯系,指不定人家王青云是個女的呢。我的話要是說到這兒就結束,那我和二寶馬上就可以睡著了。可我偏偏順口說出了下面這句——再說了,你以為別人家媳婦那么好搶啊?
結果可想而知,二寶開始盤問我搶過誰的媳婦,或者打算去搶誰的媳婦。我當然沒有搶過,也沒打算去搶,但解釋起來自然要廢話連著廢話。這自然就又推遲了我睡覺的時間。而且,睡之前,我和二寶做了愛。所有這些,應該都構成了我今早起床晚的原因。
而接下來,我要感嘆的是,女人的直覺有時真是不可思議。我記得我在前面說過,那個男人在樓道里叫喊和敲打時,我要是同意二寶報警,就不會發生接下來的一些糟心事。而我現在要說的是,二寶猜測王青云搶了那個男人的媳婦,也幾乎是完全準確的。
3
現在是午間十一點多了,我已吃過了早飯,也或者說是午飯,總之,無非就是對付一口吧,是我老婆二寶煮的掛面、炸的雞蛋醬。
吃完飯,我收拾了碗筷,正要開始洗碗,我老婆二寶說她要去超市買一些蔬菜和水果,就是去我前面提到過一句的紅帽子超市。我說,你快去吧。二寶說,嗯。臨出門之前,二寶告訴我要看著點女兒,讓她認真寫作業。我說,行,你快去快回。
這會兒,我要開始檢查女兒的數學作業了,這讓我頭疼不已。從小時候開始,我對數學這個鬼東西就一直興致不高,關于這點,你可以通過我的第一學歷看出苗頭來。我的第一學歷是中專,而且是很不靠譜的化工專業。我現在的中文本科文憑,是通過自學考試考下來的,我為此付出了多少傻力氣、笨力氣、憨力氣,哦,我還是不說了吧。
我還記得,前一次,好像就是上個月的月初吧,二寶也是有什么事情外出了,由我來給女兒輔導作業,結果把我氣了個大半死。那是一道關于雞和兔子的問題,題干是說一個籠子里面,關著若干只雞和若干只兔子,雞和兔子一共有若干只腳,接著是將籠子里面所有的雞都換成兔子,同時把所有的兔子都換成雞,這樣一來,雞和兔子的腳就分別比原來少了若干只。問題是求出籠子里原來有多少只雞、多少只兔子。
老實說,這種題,我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
首先,出題這人的腦子一定是進了水或者是進了地溝油,否則他怎么會把雞和兔子關在了同一個籠子里?它們是能關在一個籠子里的東西嗎?其次,把雞都換成兔子,同時把兔子都換成雞,這個人得閑到什么程度,才會這么瞎忙活?實在閑得難受,你撓墻好不好?折騰雞和兔子干什么?最后,也是最讓我不可理解的是,想知道有多少只雞、多少只兔子,你直接數它們不就行了?跟雞爪、兔爪較哪門子勁?真是二貨一個。
當然,話又說回來,這道題我還是做得出來的,就是列個二元一次方程組唄。可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女兒是小學生,別說二元一次方程組,連一元一次方程都還沒學過。沒辦法,我就只能是用算術的方法給她講,講得我口干舌燥又七竅生煙,還好,我女兒總算明白了。我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的這口氣,肯定比兩個長城加在一起還要長。
我本來以為女兒今天的數學作業,還會是虐待動物,謝天謝地,這次不是。至于我女兒今天的作業是什么,我想過一會兒再講。現在,我得打亂一下敘事線索,先來講一講肖黑。
一開始我就已經聲明過了,現在還要再次聲明,這個名叫肖黑的男人,我不認識他,直到現在也不認識他。這樣一來,由我來講他,顯然是有難度的,同時,可信性也要打上不小的折扣。怎么辦呢?我姑且講,你姑且聽著吧。我想,生活當中,我們有時候其實是不必過于較真的。
前面我說過,我的第一學歷是中專,畢業于澗河市現代中等專業學校。我不熟悉行情,反正據說如今中專學校已經很是稀有了。這其中的原因并不難理解。你想,眼下大學生畢業了,就業還成問題呢,誰還好意思并且有膽量去讀中專呢?
但肖黑偏偏就讀了,而且讀的正是澗河市現代中等專業學校。
如此說來,肖黑是我的師弟。只是,他當初邁進澗河現代中專時,我已經畢業四年了,剛剛自考拼下來了中文專科文憑,想要準備考本科,正在吭哧吭哧地跟古代漢語較勁。并且,這個時候,我已經被聘到了澗河晨報社。
順便說一下,我初來澗河晨報時,不是編輯前面說過的那塊社會新聞版,而是負責文學副刊。文學副刊我編了兩年,就被撤消了。用我們總編的話說,現在都啥年月了,誰還看什么散文和詩歌啊,有那閑工夫,還斗地主和打麻將呢。
我能說什么呢?我想,如果把我們報紙的全部版面比喻成一具人體,頭版自然是臉面,二三版可能是胸腹,廣告版應該是心臟或者骨骼,生活版面和娛樂版面可能是上肢或者下肢,其他的版面呢,可能是肝臟或者脖子,再不濟也會是胡須、指甲或者腎上腺素。唯獨文學副刊是盲腸,即使不添亂,也沒什么用途,索性割掉。割掉就割掉吧。
話有點扯遠了,我接著說肖黑。
肖黑在澗河中專學的是面點師。要是用一個詞來形容肖黑的手藝,我想只能是它了:過硬。說不準明天或者后天出版的《澗河晨報》,就會在A3版報出這樣一條消息:澗河現代中專日前新砌了院墻,據考證,其中有一半的磚頭,是該校應屆畢業生肖黑制作的面包,很是低碳和環保,很是綠色和給力。
中專畢業之后,肖黑沒能走上他預想的面點師崗位,而是做了龍宇賓館的保安。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在前面說過,我家住在龍宇小區三號樓。龍宇賓館,就正對著我家小區的大門口。也許是因為工資待遇方面的原因吧,肖黑很快就辭掉了這份工作,做起了保險推銷員。再之后,他做過出租車夜班司機,做過建筑工地的小工,做過網吧的網管,做過第八感覺酒店的服務生。這家第八感覺酒店,名字是有些怪,但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你還記得我在前面提過好幾次的紅帽子超市吧,這家酒店,就在紅帽子超市的樓上。幾輪工作更換下來,肖黑就來到現在了。
現在的肖黑在干什么呢?他當然是正在一五一十地生氣了。他乘坐36路無人售票公交車前往紅帽子超市,就是想要把怒氣發泄出來。
4
現在具體是幾點幾分已不重要了,總之是到了午間,我在給女兒檢查數學練習冊。有一道判斷題“不相交的兩條直線叫平行線”。這顯然是錯誤的,正確的說法是“在同一平面內,不相交的兩條直線,互為平行線”。我女兒卻在這道題后面的括號里,畫了個勾勾巴巴的對號,字跡很輕,字號很小,一看就顯得缺乏底氣。
我說,大姑娘,這道題你做錯了,缺少“在同一平面內”這個前提。
女兒歪了下頭,說,在同一平面內,是什么意思?
我還真就不能用一句半句話,既通俗又準確地講清楚什么是平面、什么是立體。我就分別伸出左手和右手的食指,并且不停地擺動。我說,看,這就是兩條直線,它們不會相交,但它們不是平行線,因為不在一個平面里。
女兒說,哦。然后就把先前的對號劃掉,畫了一個叉。
我也不知道女兒是不是真的搞清楚了,就打算給她往深里講一講平行線。比如,在高等數學中,平行線的定義是“相交于無限遠的兩條直線”,因為從理論上來講,或者從哲學意義上來講,絕對的平行是沒有的。
很明顯,我這個念頭涉嫌冒險,我對低等數學還犯暈呢,給女兒講哪門子該死的高等數學?但我偏偏有些抑制不住這種沖動,我拿自己沒有辦法,給自己找麻煩這種事,我已經干過多次了,以后應該也少不了。還好,就是這個時候,我家的房門被敲響了。
我以為是我老婆二寶從超市買東西回來了,忘了帶鑰匙,或者雖然帶了鑰匙,但提著東西不方便開鎖,這才敲門。
我一邊說著來了來了,一邊來到門口,打開房門,門外站著的不是二寶,而是我家樓上的楊副科長老楊。
我這才想起,二寶去買東西,不可能回來得這么快。從我家到紅帽子超市,來回要有一公里的路程,再就是,二寶逛超市,那叫細致入微又不厭其煩,興致好的時候,她會對整個超市進行一番地毯式搜索的。
我說,快,楊哥你快進來。
老楊說,不了,我不進屋了,我想問一下,你家有沒有螺絲刀,借我用一用,我家插座壞了,我得修一修。
這讓我感覺有些意外。我本來以為老楊是來我家收費的,用來維修我們這個單元的防盜門。我們的單元門壞了足有三個月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鎖不上。我們五六家住戶找過幾次物業,物業的那個經理,好像是姓王,長得白白胖胖的,就像剛剛出鍋的大饅頭似的。王經理的服務態度真誠又熱情,耐心又細致,但就是沒有給我們維修防盜門。
老楊就挨家挨戶敲門,想每家收一點錢,換個新的單元門,但除了我家給了錢,其他住戶都沒給,老楊就又把錢退給了我。如果單元門沒壞的話,昨晚那個男人也就不可能進來,并且那樣盡情喊叫。我想,老楊昨晚一定也聽到那個男人的喊叫了,這就又勾起他更換單元門的念頭。沒成想他是來借螺絲刀的。
我說,我這就給你去拿,楊哥你進屋坐。
老楊還是說,不了。說完,他打了個哈欠,我估計是酒癮又來了。
我進了廚房,從吊柜中摸出螺絲刀,返回來,遞給了老楊。
老楊說,謝謝。之后就轉身,想要上樓。
我急忙問他,楊哥,昨晚上那個男人,在樓道里喊什么呀?
老楊說,是嗎?我什么也沒聽著啊。
我靠!昨晚那個男人制造出來的動靜,聾子想聽不到都難,他居然什么也沒聽到。我正要質問老楊幾句,他已轉身上樓了。
我心里有些生老楊的氣。本來這事沒什么值得可生氣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話又說回來,控制不住也得控制,否則又能怎么樣呢?把老楊拎出來一頓痛扁?再二我也二不到這步田地。
我就開始給女兒準備午飯。先是把饅頭熱上,然后就炒芹菜粉和土豆絲。土豆絲剛剛下鍋,我老婆二寶給我打來了電話,讓我趕快到紅帽子超市去找她,趕快。
我說,行,你別著急,我這就去。
事情似乎就是這樣開始變得糟糕起來的。
5
現在,我接著給你講肖黑。
肖黑的女朋友名叫趙玉紅,也可能是叫趙紅玉,我實在是叫不準,但為了講起來方便,我就叫她趙紅玉吧。
趙紅玉在紅帽子超市工作,以前是做三號收銀臺的收銀員,但現在不是了。因為她的嗓音挺甜的,吐字發音也很標準,超市經理就安排她做了服務臺的播音員。你要是也常去紅帽子超市購物的話,就一定會聽到過趙玉紅的播音。
比如,顧客朋友你們好,歡迎光臨紅帽子超市。車牌號為×××××的來賓聽到廣播后,請速回車位挪動一下您的車子,感謝您的支持與配合,紅帽子超市祝您購物愉快。再比如,顧客朋友你們好,歡迎光臨紅帽子超市,現在廣播找人,現在廣播找人。來賓×××小朋友聽到廣播后,請速來超市入口,你的家長在等你。紅帽子超市祝您購物愉快。
肖黑認識趙紅玉,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吧,我在前面說過,肖黑做過第八感覺酒店的服務生,而這家酒店,就在紅帽子超市的樓上。
那天,肖黑工休,去紅帽子超市購買剃須刀,也可能是去購買別的什么東西,在三號收銀臺結賬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到了趙紅玉。
先生您好,您帶會員卡了嗎?趙紅玉接連說了兩遍,肖黑也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著趙紅玉看。趙紅玉說第三遍時,排在肖黑身后的一位顧客急著結賬,就用購物車輕輕撞了下他,說,要不我先來?肖黑這才回過神來。
第二天,肖黑請了一天假。
上午十點,紅帽子超市剛一開業,他就進去了。滿超市逛了一圈,他找到了最便宜的商品,是口香糖,什么牌子的沒記住,只記住了價格,兩角錢一塊兒。肖黑拿了這樣一塊口香糖,來到趙紅玉的三號收銀臺。趙紅玉沒問肖黑帶沒帶會員卡,收了他兩角錢。肖黑也沒說什么,從出口出來,就又從入口進了超市,又拿了一塊口香糖,又來到了趙紅玉的三號收銀臺。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肖黑就這么執拗地一直重復著。
下午六點,趙紅玉下班了。
走,我請你吃比薩餅去。她對肖黑說。
肖黑和趙紅玉就這么戀愛上了,并且同居了。你能說出其中的理由嗎?反正我是理不出頭緒,也懶得去理。
戀愛有時會讓人犯傻,是吧?這個定律貫徹落實到趙紅玉身上,具體的表現就是她主動跟肖黑講起了自己的前男友。
老黑,你知道不?我以前的男朋友姓王,叫王青云。趙紅玉躺在肖黑的懷里說,他長得比你帥多了,超像劉德華年輕的時候。
肖黑就不禁感覺渾身一冷,同時覺得呼吸不是特別順暢,胸口里面就像被人塞進去了一塊有棱有角又半生不熟的石頭。他說,哦。
戀愛有時真的會讓人犯傻。這個定律貫徹落實到肖黑身上,具體的表現就是他主動問起了趙紅玉和前男友的戀愛經過,而且問得連根帶梢、事無巨細。
我在這里可以講一下趙紅玉的前段愛情,簡單地講。她和王青云,是通過微信認識的。王青云說自己是國家安全局的工作人員,趙紅玉就信了。王青云說自己為了工作方便,時刻與國務院保持聯系,需要買一部蘋果手機,趙紅玉就給買了。王青云說自己的母親病了,急需兩萬塊錢住院費用,趙紅玉就東挪西借,把錢打進了王青云的賬號。再后來,趙紅玉就找不到王青云了。再再后來,肖黑就認識了趙紅玉。
老黑,你說王青云他會不會是在騙我?趙紅玉問肖黑。
肖黑恨不得要扇趙紅玉耳光,而且最少是扇一百個,但他沒有動手,反而笑了。他沒有直接回答趙紅玉是否受騙,而是摟緊趙紅玉,說,是他沒有福氣。
故事講到這兒,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昨晚在我家樓道里叫喊和敲打的那個男人,就是肖黑。而我本人還是不明白。這怨不得我,因為我已經至少兩次聲明過了,還要至少第三次聲明:這個名叫肖黑的男人,直到現在我也不認識他。
6
我老婆二寶讓我趕快到紅帽子超市去找她,是因為她選了一大堆蔬菜、水果、魚、牛肉,還有內衣和洗滌用品,卻沒有帶現金,也沒有帶信用卡。我想數落她一句,但想想就算了。丟三落四,這一直是二寶的風格,我家的存單啊、戶口房本啊,需要使用的時候,沒有一次可以一下子就找到,就更不用說其他小零碎物品了。
電話中,二寶讓我快點趕到超市。我說,行,你別著急,我這就去。
接下來,我把土豆絲炒好了,讓女兒自己先吃飯。我問女兒,我去接媽媽,你自已一個人在家害怕不?
我女兒說,不害怕。
我說,一會兒我出去,在外面把門鎖上,誰敲門你也別給開,記住沒啊大寶貝?
女兒說,記住了,我記住了。
我說,最多也就半個小時,我和你媽就能回來。一定要記住,誰敲門你也別給開。現在壞人多啊,多不多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多注意些總沒壞處。
我女兒不耐煩了,把筷子啪一下按在桌面上,說,我知道了,我都記住了,老爸你越來越啰嗦了。
我說,那我走了。
剛來到門口,我又返了回來。我說,大寶貝,我又想起剛才那道題了。“不相交的兩條直線叫平行線。”這是錯誤的,一定要記住,“在同一平面內,不相交的兩條直線,互為平行線。”一定要有在“同一個平面里”這個前提。什么是“平面”呢,簡單地說,你可以把“平面”看成是一張紙,這張紙是平坦的,而且無限大。
我女兒沒說什么,她白了我一眼,然后將頭后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偷偷地笑了一下,心里還甜絲絲的。我想,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厭煩,而這個男人還從頭到腳都喜氣洋洋、由表及里都歡天喜地,只能是一個原因了:這個女人是他的女兒。
從家出來,將門鎖好,我快步下樓。擔心二寶等著急了,我在小區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是那種車身紅黃相間的千里馬。路上很堵,但出租車行駛到紅帽子超市,最多也就三四分鐘的樣子。這無疑是一段很短的時間,但趁這個機會,我想接著前面,再講一講肖黑。
此時的肖黑,當然已經來到紅帽子超市了,比我老婆二寶還早到了一個多小時。肖黑來紅帽子超市,自然是來找趙紅玉了,但趙紅玉呢,如今她已經懶得再見到肖黑了。
這還要從前天說起。這天,趙紅玉從肖黑家搬了出來,并且提出要和肖黑分手。肖黑當然要問,咋的?你倒是說說是因為什么啊?趙紅玉說,還能因為什么呢?當然是青云他回來找我了。
肖黑說,紅玉,你長點心吧。他當初那樣對待你,現在他回來找你,你就好了傷疤忘了疼?
趙紅玉說,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呢,以前是我誤會了他。我聯系不上他,是他因公出國了,去執行一項秘密工作,今早上才搭專機回國。
肖黑說,是搭拉磚拖拉機回來的吧?
趙紅玉說,我不允許你侮辱青云。
肖黑氣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他深吸一口氣,說,那這樣吧,你讓我見一見他。
趙紅玉說,老黑你說話先經過一下大腦好不好?他可是國家安全局的,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接下來,趙紅玉的一句話更讓肖黑回不過神來。趙紅玉說,我到現在也還沒見到他呢,他讓我等他的電話。
見肖黑不說話,趙紅玉就安慰他,說,老黑,我真的很感謝你,謝謝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我們還是好聚好散吧,愛情沒法強求,糾纏來糾纏去的就沒勁了,我會永遠感謝你的。
肖黑深深吸了口氣。沒有什么起承轉合,一定要殺死王青云的想法,一瞬間就在肖黑的心里堅挺起來了。這個騙子、敗類、人渣,我一定要為民除害。肖黑這樣在心里為自己打氣。
有了為民除害的想法,肖黑表面上看起來就很是大度。他說他同意和趙紅玉分手,他還祝福趙紅玉和王青云能夠幸福到老。趁著趙紅玉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肖黑又說了他想見一見王青云。
肖黑說,我這個要求不過分吧?我就是想當面祝福你們兩個。我就想當面提醒他一定要好好對你,否則我就對他不客氣。
趙紅玉說她真的還沒有見到王青云,只是接到了王青云的電話。肖黑提議一起去王青云家去看他,趙紅玉說她以前只去過王青云家一次,是在龍宇小區三號樓,她也不清楚王青云家現在是否還住在那里。而你是不是還會記得呢,我在前面至少是說過兩次了,我家住在龍宇小區三號樓。
畢竟青云他的工作很特殊,趙紅玉接著對肖黑說,還是等他聯系我時,我再打電話喊你來見他吧。
好的,我等你電話。肖黑說。
趙紅玉就這樣離開了肖黑。肖黑越來越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攤鼻涕,被人甩掉了。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的白天,肖黑準備了一把蒙古剔刀子,打磨得鋒利無比、寒光四濺,卻一直沒有等來趙紅玉的電話。傍晚,趙紅玉快要下班的時候,肖黑到紅帽子超市去找她。
一見趙紅玉氣色特別,肖黑就知道趙紅玉見過王青云了。至于趙紅玉的這種氣色究竟怎么特別,我在這里也不便提起,總之肖黑很清楚,趙紅玉只有在強烈的性滿足之后,才會呈現出這種特別的氣色。
憤怒和窩火、不舍和不甘心、仇恨和嫉妒,這六個膀大腰圓的家伙,就像六塊壽材板,將肖黑圍困了起來,圍得爭先恐后,困得不由分說。
肖黑說,你馬上就下班了,我請你和他吃晚飯吧。
趙紅玉說,謝謝你啊老黑,青云他還沒有跟我聯系呢。
趙紅玉,我操你媽!肖黑大聲叫罵了這句,就轉身走了。
而接下來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就是昨天晚上,肖黑獨自尋找王青云,在我家樓道里叫喊和敲打。
7
在紅帽子超市門外,我剛一下出租車,我老婆二寶又給我打來了電話,問我怎么還沒到。我說,我已經到大門口了。二寶說她在六號收銀臺那里等我。
我一進超市入口,就隱約聽見兩個人在爭吵。我一扭頭,順著聲音一看,是一男一女在服務臺那兒吵架,他們的聲音不大,看來是考慮到了場合的不適宜。男的看上去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吧,一米七五左右的個頭,干瘦又結實,皮膚淺棕,短短的頭發似乎有一點自然卷。
我覺得這個男人有一點眼熟,緊接著我就笑了,因為我發現這個男人長得很像廣州恒大的外援穆里奇。你要知道,昨晚,這個巴西小伙子,一家伙就拿下了MVP和最佳射手兩個獎項,領獎時,他卻連一眼都沒看亞足聯主席。
那個女的,我是見過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紅帽子超市的播音員,上個周日,我帶女兒來這里購物,跟女兒走散了,我讓這個女人播了兩遍尋人啟事。
就在我又將頭扭轉回來的時候,這一男一女的爭吵開始升級了,相互咒罵對方的女性長輩。
我不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人,就去了六號收銀臺。到了那兒,卻沒見到我老婆二寶。我打她手機,她也不接。我想,二寶可能是又返回購物區,掃蕩剛才本來不想買的什么特價商品去了。
我正四下撒眸,我家樓上的老楊推著購物車經過我身邊。
兄弟,也來買東西啊?老楊說。啊,是的。我隨口敷衍。老楊說,對了,螺絲刀我晚上還給你。我說,這急什么,放你那吧。
老楊說,那我先走了。
我說,嗯。
老楊走進了六號收銀臺。我呢,返回了超市入口的服務臺,想讓播音員播一遍尋人啟事,讓我老婆知道我在超市入口等她,卻看到那對男女還在爭吵。
男的說,你就告訴我他在哪吧。
女的說,我真的不知道,知道我也不告訴你。
男的說,我不是嚇唬你,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今天要是不告訴我王青云在哪,我就殺了你!說!王青云在哪?
我猛地停下腳步。“我就殺了你”?這個男的也太張狂了吧?就算是當年的皇帝老子,也不是說殺誰就殺誰啊。還有,他說的王青云……王青云!我靠!昨天夜里,樓道里那個人不是一直在找王青云嗎?
這個瞬間,我的腦子里,可能是有十幾根神經發生了短路。我走上前去,對女播音員說,你幫我廣播找一下人。
女播音員急忙把很標準的微笑,四四方方地擺在了臉上。她說,先生您好,請您稍等。說著,她打開了麥克風的開關。而與此同時,像穆里奇的這個男人對我大喊,你給我滾一邊去!
我的怒火噌地一下就躥了起來。讓我滾一邊去,憑什么啊?我對這個男人說,昨天晚上,就是你在我家樓道里大喊大叫,是吧?
這個男人大罵,王青云你個王八蛋!隨即就一步沖到了我的面前。
緊接著,紅帽子超市里的所有人,包括老楊,包括我老婆二寶,都聽到了我的一聲慘叫。
這個男人,將一把蒙古剔刀子狠狠刺進了我的肚子。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