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圖源_網絡
20世紀到中國講學的西方學者中,羅素的口才堪稱絕佳,杜威則“不善辭令。許多學生都認為他的課講得枯燥無味。”(胡適語)
但是,作為哲學家與教育家,杜威在中國待了兩年多(1919年4月30日到1921年8月2日),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演講超過200次,涉及教育、文化、政治、社會等領域。更為關鍵的是,他的中國學生中,胡適、陶行知、蔣夢麟、陳鶴琴等,深刻影響了中國的教育文化事業。
胡適曾說過:“自從中國與西洋文化接觸以來,沒有一個外國學者在中國思想界的影響有杜威這樣大。”
這位“西方的孔子”(蔡元培語),是20世紀以來中國教育史上繞不開的重磅人物。而他在華的五大講演,百年后的今天,仍閃爍著思想的光芒。

約翰·杜威(John Dewey,1859—1952),美國著名哲學家、教育家、心理學家,實用主義的集大成者,機能主義心理學和現代教育學的創始人之一
即便是杜威來華正趕上五四運動,這件很能扯人眼球的歷史花絮發生已經一百年,《新京報》《經濟觀察報》等主流媒體去年做了100周年紀念專題,然而報道與探討在知識界并沒有激起多大漣漪。
在西方,杜威的衣缽繼承者,哲學家理查德·羅蒂,把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和杜威并列為20世紀西方最偉大的三位哲學家。但在中國,自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談論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一直是時尚,而談論杜威,則充滿了風風雨雨。
杜威的實用主義哲學,在中國已淪落為一碗老雞湯。作為第一個提出“教育哲學”的哲學家,杜威理所應當被視為西方大教育家。他的名言,今天的教師都能看懂——
兒童是中心,教育的措施便圍繞他們而組織起來……
教育是要對生命成長有幫助的,而不僅是為了謀生……
在學校中求學的真正目的不在知識本身,而在如何制造新知識以應需求的方法……
不難看出,今天所講的“快樂教育”“素質教育”等概念,正是從杜威的說法而來。然而我們忽視了一個大前提,哲學家的論述不可離開對象和環境,忽略上下文的斷章取義則等于放棄了批注前提、判定范圍的批判性,不假思索地采用,離其精微往往謬以千里。理性的言傳尚且如此,更不用說述而不作的心傳。
歷經兩次世界大戰之后的杜威,成為美國學術界的耆宿,尤其他的教育理論被美式教育應用,但在冷戰的環境下也迅速調整——快樂的素質教育,畢竟不能像蘇聯那樣領先造出載人宇宙飛船。
何以基于實用主義哲學的杜威教育哲學,在軍備競賽上就不實用了呢?原因其實很簡單,前一個實用主義(Pragmatism),和后一個實用(practical),并非一個意思。
說起來,一個“實用主義”因文害意,導致杜威畢生的哲學經驗,似乎淪落為“應用學科”,頗有“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嫌疑。一定是翻譯出了問題,更何況,杜威認為“實用主義”更好的名字應該是“實驗主義”(experimentalis),或者“工具主義”(Instrumentalism)。
直到我們有了原創的“實干興邦,空談誤國”,這個“實干”多有杜威的正義,或許是直到現在,杜威的學說對我們才真正具有了“實用性”。
杜威來華,是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前夕,離去則是1921年8月初,兩年多的時間,他的“實干”內容就是馬不停蹄地在中國各地舉行了兩百多場講演,這著實讓百年之后的我們驚訝。
塵埃落定之后,幸而我們可以返身去看,當年杜威在中國到底講了些什么,在時代的波瀾壯闊之后,又何以至于大夢了無痕。
杜威來華,是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三位中國海歸學生胡適、蔣夢麟、陶行知聯合邀請的。當時,杜威正在日本訪學,這幾位海歸回國后分別在北京大學、江蘇省教育會等教育機構高就,杜威本想趁著學術空當,到中國稍事訪問和講學。
沒想到杜威來了之后,對這個原本了解不多的新興共和國,以及她正處其中的歷史進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再延長歸期,而且并不在學校機關里呆著,而是深入當時的滿洲和南方的廣州乃至衡陽等地,多達十多個省市,進行考察講演。
對幾位熱情的中國學生來說,這可真是一份喜出望外的“拼多多”啊。
這些講演,一半多是馬不停蹄之際的專場和單場,為了深入,杜威在能夠停留常駐較長時間的北京、上海等地,則做了連續的專題講演。每次專題講演,連續進行兩三個月,總共幾堂到十幾堂不等,實際上完全夠格高等課程。
大部分的講演,由得意門生胡適現場口譯,另安排專人筆記。每次講演完后,筆記會立即發往《晨報》《北京大學日刊》等報紙,及時進行連載。不能親臨講演現場的人,可以說有了一份函授課程。
這樣的專題講演,一共有5個系列,最后結集成書,就是《杜威五大講演》。
1919年5月5日,杜威在江蘇省教育會做了首場講演之后,由任職北京大學的蔣夢麟陪同到杭州游覽和講演。7日,蔣夢麟收到電報,方知北京的學生運動在4日爆發,要求他立即返京。杜威也由此知道發生了學生運動。
5月30日,杜威抵達北京,目睹了學生等各界人士上街游行示威,抗議軍閥政府,他感到震驚和興奮。
五四運動提出中國最需要的是“德先生”和“賽先生”,可以說這和杜威的系列講演以及媒體傳播密不可分。那么,杜威是否為動蕩中的中國帶來了一服就靈的靈丹妙藥了呢?杜威系列講演從《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開始,卻不是針對中國的對癥下藥——畢竟,杜威對中國所知不多——而是首先強調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總在變易之中,沒有通則。
譬如,全世界渴望運用西方的經濟學原則,實現成功復制,杜威卻指出十九世紀的原則并非適應上下古今,時代在變,通則也會變。
又譬如,杜威知道彼時的中國正處于火燒眉睫的情勢之中,他指出,國家主權、秩序、法律是17世紀西歐的產物,但到了十九世紀,還在對之過分崇拜,最終點燃了一戰的導火線。

杜威來華不到一周,中國發生了“五四運動”

杜威在華期間
科學從質疑和反思開始。杜威強調,沒有永恒不變的獨占的真理。因此,任何學說,必須(一)注重事實,(二)不尚武斷,(三)不敢以為是最后的結論,(四)不扯什么天經地義。
所以,今天我們以為,經由胡適,杜威為中國帶來的是西式自由民主,此種自由民主是盛氣凌人的,是不由分說的,是不接中國的地氣的,這真的是一種惡劣的解讀——即便是這種質疑,也是杜威首先帶到中國的,而這種總否定總攻擊,則是杜威竭力警示的。
某種秩序對自身的總辯護,及其對對面的個人的顛覆秩序的總攻擊,在杜威看來,都是宗教、政府、經濟、家庭、地域獨占此種秩序的最大弊病,比如無限權力政府和無政府主義者的沖突,其根本病因是社會缺乏共同生活。
什么是共同生活?譬如在沒有法律限制的情況下,人和人對過,能夠自自然然地讓路,這是一種自然的限制,但能讓人自律和自在。這種共同生活,才是作為生活方式的真正的民主,而不是靠法律來保障互相讓路的發生。
杜威進而指出,一味空想規則的政治,缺乏人性需要做標準,如果航海缺乏地圖和羅盤,只會無功而返,一次次跳不出總辯護和總攻擊的怪圈。
《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16講之后,兩年時間內,還有《教育哲學》《思想的派別》《現代的三個哲學家》《倫理講演紀略》四個系列的講演。就內容而言,這五大講演絕非杜威興之所至,或將美國的教案拿到中國照本宣科。這五大主題之間,自有其內在的關聯。
《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在于幫助青年人認清國家和社會的發展階段、自身命運在歷史上的坐標,以及參考西方先行發展的經驗教訓,指出行動上需要避開的雷區。如果再說簡單一點,就是多學習,多觀察,不著急。
《教育哲學》則是眼光往后,運籌帷幄,至少為三四十年后的國家、社會做智力資源上的儲備。有據可考,當時不到而立之年的毛澤東至少聽過兩次杜威的教育講演,而且在自己開辦的長沙文化書店里售賣多種杜威著作,彼時毛澤東是將教育作為自己的終身志業的。
《思想的派別》,則是眼光往前,回顧西方思想史,其作為軟件是怎樣促使社會、全世界發展成近現代的樣子的。
《現代的三個哲學家》,則是講西方哲學近世和當世的最主要的三個星座——詹姆士、柏格森和羅素。杜威作為實驗主義者詹姆士的高足,沒有一句提到自己或自夸,而對當時也在中國訪學的羅素,卻奉以如此高的地位。
《倫理講演紀略》,是立足道德大國中國,闡明人類普遍的道德生活中的責任和義務。
百年回首,杜威五大講演在毀棄和雷鳴之間猶難確認,在迎接世界改變的當下,重溫杜威,或可療治剛愎自用或六神無主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