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編：一種社會理念的承前啟后

王中梅

一個人無論活得精彩或者平凡，都必有一死，而死亡就要涉及繼承。因此，繼承制度，與每個人的生活都息息相關。

新頒布的民法典第六編為繼承編，民法典自第一千一百一十九條到第一千一百六十三條用45個條文分四章對自然人遺產繼承中涉及的一般規定、法定繼承、遺囑繼承和遺贈、遺產的處理作了規定，雖然繼承編在民法典中篇幅最少，但卻是每個人都最為關注的一編。

中國古代繼承制度建立在封建禮教和宗法上，身份繼承叫“承祧”,遵循嫡長子繼承制度；物質繼承叫“析產”,遵循諸子均分制度。隨著封建禮教宗法制度的消逝、身份平等的推行，子女不論排行、不論男女都享有平等繼承權的理念逐漸成為人們的共識。

從繼承法到民法典繼承編的八大變化

新中國建立以后到改革開放初期，由于歷史的原因，人們基本上沒有多少私有財產。屬于個人的生活用品、生產資料非常有限，遺產的繼承一般通過繼承人間自行協商，或在家族長輩、居委會、村委會的主持下即可解決。

在時代大背景下，民法典以及繼承法的制定和頒布可謂一波三折。1954年第一版民法典中尚有關于繼承的規定。1962年第二版的民法典則直接砍掉了繼承，給出的理由頗具時代特色：如果一個年輕人的父母去世時給他留下五萬元遺產，那他年紀輕輕什么都沒干就有了五萬元，這樣的不勞而獲不利于年輕人的發展，不利于將年輕人培養成為共產主義接班人。

1979年開始第三次民法典的立法，但由于改革開放初期，百廢待興，方向還未明朗，于是在1985年，民法典項目再次被叫停。

但隨著改革開放的進行和市場經濟的發展，私有財產出現，社會實踐對調整繼承關系的法律有著迫切需要，已經等不及民法典的制定頒布了，于是繼承法以單行法的形式出臺。

改革開放以后尤其是我國繼承法通過的1985年以來，隨著國家經濟的迅猛發展，人們生活水平有了極大的提高，個人財富逐漸積累，財產的種類和價值都有了大幅度提升。比如，住房商品化和房價暴漲導致普通家庭財富往往是上百萬、上千萬，企業家投資、經營公司成為股東擁有股權，股民投資股市擁有股票，收藏愛好者投資文物、古玩、書畫等藝術品，作家、學者等通過出版作品等著作權行為而獲得報酬；加上人均壽命的延長、家庭人口結構的變化、觀念習俗的變遷等等，因繼承而引發的糾紛越來越多，情形也越來越復雜。原來的繼承法已遠不能適應現代家庭的財產繼承需求。

>>北京安通律師事務所律師王中梅 作者供圖

2020年5月28日民法典頒布，繼承編在原來繼承法的基礎上根據社會發展和司法實務的需要做了完善和修改，其中最大的亮點是，在兼顧社會利益基礎上，最大限度地尊重和保障被繼承人按照自己的意志支配、處置其合法遺產的權利。增加遺囑形式、刪除公證遺囑效力優先、設立遺產管理人等等，都體現了這種精神。自書遺囑、代書遺囑、打印遺囑、公證遺囑等，不管什么形式的遺囑，只要被繼承人的遺囑內容是真實的，是其真實意思的表示，遺囑又在外觀形式上符合法律要求，就可以按照遺囑去處分其遺產，不同形式遺囑間的效力沒有高低之分。

對照1985年的繼承法，民法典繼承編的修訂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對遺產范圍的界定由過去的列舉式改為概括式。這是適應遺產種類繁多并且將來新的遺產類型會層出不窮而做出的開放式規定。

二是完善繼承人喪失繼承權的事由。把欺詐、脅迫被繼承人設立、變更或者撤回遺囑，情節嚴重的，也作為喪失繼承權的事由。與殺害被繼承人或者其他繼承人而絕對喪失繼承權不同，這種繼承權的喪失是一種相對喪失，如果繼承人悔改并獲得被繼承人的原諒，繼承人可以恢復繼承權。

三是擴大法定繼承人的范圍。規定兄弟姐妹的子女，可以代位繼承被代位繼承人應當繼承的遺產。縮小了無人繼承遺產收歸國家所有的范圍，讓遺產留在被繼承人的近親屬內，是比較人性化的處理。

四是在遺囑形式方面，認為打印遺囑、錄像遺囑也是有效的遺囑形式。這是順應科學技術的發展而做出的調整。

五是刪除了公證遺囑效力優先，切實尊重繼承人的真實意思。否則，按照原來的繼承法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一個人原來立了公證遺囑，在他死亡前想要修改遺囑但來不及或受到阻撓而無法做新的公證遺囑，他就沒辦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處分遺產。

六是規定了遺產管理人制度。規定了遺產管理人的產生方式、職責范圍以及遺產管理人沒有盡職盡責造成損害的賠償責任。

七是完善了遺贈扶養協議制度。適當擴大了扶養人的范圍，以滿足養老形式多樣化需求，促進老齡產業發展。

八是規定了轉繼承。過去現實生活中雖有轉繼承，繼承法司法解釋中也提及轉繼承，但因為繼承法中沒有明確的轉繼承條款，轉繼承法律依據的位階比較低，這次在民法典繼承編中直接規定了轉繼承，提升了轉繼承在繼承法里的地位。

筆者認為，本次民法典繼承編的制定和通過，是在1985年繼承法及相關司法解釋30多年司法實踐的基礎上，順應時代發展、解決繼承法滯后性、填補法律漏洞的一次重大修訂，既保持了法律的穩定性，又順應了現實對繼承法提出的新要求。尤其是刪除公證遺囑效力優先、設立遺產管理人、增加遺囑形式如打印或錄像遺囑這三項修改對繼承實踐的意義重大。

刪除公證遺囑效力優先，尊重立遺囑人的遺囑自由

1985年的繼承法第二十條規定：遺囑人可以撤銷、變更自己所立的遺囑。立有數份遺囑，內容相抵觸的，以最后的遺囑為準。自書、代書、錄音、口頭遺囑，不得撤銷、變更公證遺囑。即公證遺囑效力優先。這在實踐中會產生一些弊端，比如，當自然人有數份遺囑包括公證遺囑存在的情況下，不是最能體現立遺囑人真實意思的時間順序在最后的遺囑有效，而是公證遺囑有效，像前面所舉的例子，一個人原來立了公證遺囑，在他死亡前突然要修改遺囑且公證遺囑又來不及做，他就沒辦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處分遺產，這阻礙了遺囑人按自己的意志處分自己的財產；另外，要撤銷和變更公證遺囑，只能通過新的公證遺囑來撤銷來改變，這往往會增加遺囑人的負擔。公證遺囑效力優先原則違背了遺囑立法的目的，違背了遺囑自由原則，限制了立遺囑人的遺囑撤銷權。

繼承法公證遺囑效力優先的規定有其時代背景。現代公證制度在我國的發展時間雖然不長，但因為公證機關為國家主辦機構，被賦予國家公信力，普通民眾認為公證書的真實性、合法性不容置疑，具有最強證據效力，以為經公證的遺囑、贈與等文書不會被任何個人和組織推翻，但現實中存在大量公證遺囑最終被法院認定無效。

軍隊退休干部馮某生前留下遺囑，寫明自己死后單位所發放的死亡撫恤金歸再婚妻子享有，并在公證處對該遺囑進行了公證。法院審理后判決公證遺囑無效，理由是：死亡撫恤金系由死者生前單位給予死者近親屬的慰問金和生活補助費，死亡撫恤金不屬于死者的遺產，而屬于死者近親屬的共有財產，應由死者生前供養的配偶、子女等近親屬合理分割。馮某生前以遺囑的方式對撫恤金所作的處理是無權處分行為，雖然經過公證部門公證，但遺囑不符合法律規定，所以無效。

河南安陽一對夫妻通過公證處辦理遺囑公證一份，載明自家兩套房產由兒子、女兒各繼承一套。后來的若干年父母大部分時間由兒子贍養照顧。父親去世后，母親召集親朋好友，親筆留下新遺囑，稱兩套房產均由兒子繼承，父親在世時也多次表達了這個意思。母親的自書遺囑雖然時間在公證遺囑之后，但并不發生撤銷、變更公證遺囑的法律效力。根據繼承法的規定，先前有公證遺囑的，只有后立的遺囑也采用公證方式，才能撤銷、變更先前的公證遺囑。所以，按照繼承法的規定，如果不以新的公證遺囑撤銷原來的公證遺囑，立遺囑人的心愿無法實現。

這次民法典繼承編刪除公證遺囑效力優先，讓各種形式的遺囑回歸平等地位，相信會更便利立遺囑人根據自己的意志自由處置遺產。

設立遺產管理人，更好地維護繼承人、債權人等各方利益

繼承法第二十三條提到在遺產的處理中可以設遺囑執行人，但就遺囑執行人的產生方式、職責范圍等都沒有具體明確的規定，是否僅在遺囑繼承中有遺囑執行人？還是涵蓋了所有的繼承形式？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經濟的發展，可以作為遺產的財產種類從工資收入、生活用品、生產資料等擴大到房地產、知識產權、股權、使用權的收益權，甚至包括微博、公眾號、游戲賬戶、游戲裝備等網絡虛擬財產，財產種類的數量和財產金額都有了大幅度提升。居民家庭可支配的財產越來越多，自然人頻繁參與各種的經濟活動，如購置不動產或者投資等，從而引發大量的債權債務關系，因為法律關系復雜，涉及的利害關系人眾多，遺產的管理不再僅僅是保管和分割遺產，而是主要了結圍繞遺產發生的各種債權債務關系，普通自然人憑熱心和常識往往難以勝任，需要專業人士的介入，如果交給律師、會計師等專業人士去管理遺產，會更加科學、穩妥和高效。為確保遺產得到妥善管理、順利分割，更好地維護繼承人、債權人、受遺贈人等各方的利益，避免和減少糾紛，適應遺產繼承復雜化、專業化等需求，民法典繼承編用第一千一百四十五至第一千一百四十九條5個條文專門設立了遺產管理人制度，就遺產管理人的選任、指定，遺產管理人的職責范圍，遺產管理人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繼承人、受遺贈人、債權人損害應承擔的賠償責任，遺產管理人的獲得報酬權等作了具體規定。

由于傳統，我國民眾普遍比較忌諱談論死亡以及后事的安排，然而天有不測風云，2019年澎湃新聞里就報道過這樣的實例：四川某企業家突然離世，留下常年患病的妻子和在外地工作的女兒，還有一大堆因承包工程、合伙、民間借貸等產生的錯綜繁雜的訴訟糾紛，粗略算下來對外債務債權高達上千萬，涉及的法律關系復雜。母女倆覺得沒有能力處理，但又想讓親人走得安心，于是兩人自愿放棄繼承遺產，并找到某律師事務所擔任遺產管理人，對遺產進行處置和分配。

>>視覺中國供圖

國外繼承法中也有遺產管理人（或遺囑執行人），但不同國家設立的出發點稍有不同。德國更注重于對被繼承人的保護，遺囑執行人的主要職責為實現被繼承人的遺囑。日本法律則側重對繼承人利益的保護，遺囑管理人被視為繼承人的代理人。英國采用遺囑執行人和遺產管理人并存的制度。當遺囑中指明遺囑執行人，則該遺囑執行人將負責管理遺產；如果被繼承人并未設立遺囑，或遺囑中并未指定執行人，法院將會指定遺產管理人。遺囑執行人按照遺囑分配遺產，遺產管理人按照相關繼承法律進行分配。

中國人民大學民商法中心主任楊立新認為，增設遺產管理人，可以保護相關利害關系人的利益，更好地實現被繼承人支配其遺產的愿望。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孟強說，1985年繼承法雖然規定了遺囑執行人，但沒有突出其管理財產的功能，而此次民法典繼承編正式增加了遺產管理人制度，不僅有利于維護各方利害關系人的利益，也避免留下糾紛隱患，有利于維護整體社會秩序的穩定。遺產管理人制度可以借鑒已經成熟的破產管理人制度，同時也要防止遺產管理人濫用職權，所以民法典繼承編規定遺產管理人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損害應承擔賠償責任。遺產管理人有獲得報酬權，擔任遺產管理人可能是律師未來拓展新業務的一個方向。

增加遺囑形式，尊重立遺囑人的真實意思

如今，互聯網等信息技術快速發展，電腦、打印機走入千家萬戶，社會上出現了“打印遺囑內容，遺囑人親筆簽名”形式的遺囑，但按照1985年繼承法的規定，自書遺囑要求的“遺囑人親筆書寫”，打印遺囑可能被判無效。這顯然很不合理，說明對遺囑形式的僵化規定已無法滿足和應對現今人們生活的需要。這次修訂增加打印遺囑和錄像遺囑等形式，是回應社會潮流的一個進步。對遺囑效力的認定，如果死板地拘泥于形式，錯誤地理解、適用法條，而不探究立遺囑人背后的真實意思和基礎法律關系，有可能會讓惡人鉆了空子，造成個案的不公和惡劣的社會影響。可喜的是，司法實踐在某些方面走在了立法的前面。

湖南女子周蘭芬長期受丈夫陳建輝家暴，后丈夫因殺死在姘頭家床上的男子而被判無期徒刑，一年后兩個兒子又在車禍中去世，遭遇沉重打擊的周蘭芬不堪疾病纏身，留下自書遺囑尋了短見。遺書內容是：“我周蘭芬不想再生不如死地活著……父母都已病故，我的定期存款本息分給我的四個弟妹，妹妹周蘭芝和弟媳朱靜照顧我太辛苦了，給她們家多分一些。現住房和出租房由弟弟周蘭華暫管，等陳建輝回來交給他。”遺書還備注了每張存單的密碼，有落款日期但沒有周蘭芬的簽名。已經在獄中服刑8年的丈夫向法院提起訴訟，一審法院認為：自書遺囑除要求書面形式外，還需滿足遺囑人親筆書寫、有落款日期和親筆簽名等要求，因遺囑尾部沒有簽名，不符合法律規定的形式條件，所以無效。二審法院改判遺囑有效，理由是：從周蘭芬自書遺書的內容來看，其雖然沒有在自書遺囑尾部簽名，但在遺書開頭寫明“我周蘭芬不想再生不如死地活著……”這已充分證實了該份遺書確系周蘭芬本人書寫，是其本人的真實意思表示，符合自書遺囑法律規定的形式條件，一審法院僅以自書遺囑尾部沒有簽名而認定該自書遺囑無效，存在認定不當，應予糾正。

繼承法強調遺囑的形式要件有其歷史原因，但隨著技術的發展，打印機、帶錄音錄像功能的智能手機等電子產品在普通人生活中普及，所以出現了打印、錄像等新的遺囑形式。筆者認為法律追求的是遺囑內容真實，如果遺囑反映了立遺囑人的真實意思，就不必在外觀形式上一味做刻板要求，而應該按照遺囑去處分其遺產。增加打印遺囑和錄像遺囑等形式的遺囑，即基于這樣的考量。

隨著我國老齡化人口的增加，完善遺贈扶養協議制度，不僅要擴大扶養人的范圍以滿足養老形式多樣化需求，更要對遺贈扶養協議的合同規范和協議履行的指導監督，這需要律師和所在社區的共同努力。我接觸到很多中科院、高校的老知識分子，其子女多在國外定居，他們在剛剛退休時也許愿意去國外與兒女一起生活，如今他們年事已高，只想葉落歸根，國外的子女因自己工作、家庭的緣故無法回國照顧父母，老人們習慣了熟悉的居住環境，不愿意去到陌生的郊區養老院，并且這些老人一般對陪伴者的精神要求比較高，家政保姆往往只能打理老人的家務，滿足不了老人的情感、品位上的需求，于是老人面臨雖有豐厚退休金和房產但身邊缺人照顧的窘境。有時候自己的學生、下屬、遠親或者世交的晚輩來看他們是他們最開心的事了，因為能帶來新鮮的、他們感興趣的話題，讓老人覺得自己和外界保持聯系，沒有完全與時代脫節。但這樣的老人又是自尊心極強的人，不愿意白白受人恩惠，為此，他們愿意將自己的部分甚至全部財產在自己去世后作為對價贈與陪伴者。

這可能也是將來養老多元化中的一個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