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赫茲

胡辛祉

/作者自畫/

我的世界，有海洋，蔚藍色的，充滿神秘;有花圃，粉紅色的，充滿浪漫;有森林，漆黑色的，充滿冒險……每首音樂，可能都會成為我的寫作原型;每一幅原創插畫，也可能是我對文字的詮釋。

我看的第一篇散文，是《瞬息與永恒的舞蹈》。那“曇花一現”我深有感觸。那種明麗的文字，每一次發問，都扣在我的心弦上，不沉重，卻也不輕浮。所以我也試著用我的文字，去引起讀者共鳴，引發靈魂深處的思考。

門開了，門外就是屬于所有鯨的太平洋。

……

我是52，我來自亞特蘭蒂斯。按照族人的規定，未來的二十年，我將化身一只鯨，去到人類世界游歷。我堅持自己的想法，我想去那片族人從未涉足的太平洋。如果我在那里死去，我出發的這扇門將關閉，并把我的靈魂放生。

最初，我只知道這是個無數生靈共同生存的美好世界。能夠包容，允許獨特。我遇見了一群并不怎么搭理我的藍鯨，我猜他們興許是遷徙得有些疲倦;后來我認識了一群灰鯨，它們接納了我，我也認識了我唯一的朋友——15。

陽光折射在靜靜的海底，像是透過光譜曲折分析的光線一般，美不勝收。連海底的生物、草木、貝殼和珊瑚，也都染上了陽光的七彩。15噴出的水霧，在天上化成一道彩虹，為藍飄帶繡上了花。我們暢游在太平洋，遇見了兩只海豚。他們調皮得緊，活潑可愛，在我們跟前上躥下跳，激起朵朵浪花。打破了以往的靜謐，多了幾分歡脫。15旋轉著巨大的身軀配合著海豚，還拉著我一塊兒。我玩心大起，一躍而起，接著又猶如跳水運動員那樣優雅而豪邁地扎入水中。所謂的“躍身擊浪”，舉頭離水、投身空中，再落回水中，激起一片浪花。那一片海被我們翻攪出了快樂，波光粼粼。數以億計的磷蝦聚集成群，猶如星云一般漂浮在水面。眼前成雙成對的海豚跳躍，身后還有成群結隊的魚群跟隨。好像一切的不一樣，都能在這歡愉中消逝。

15唱起了歌兒，這是每一只鯨魚表達自己情緒的方式。在這片離陸地很遠很遠的深藍色海底，每一滴咸咸的海水都在靜靜傾聽。對于我的沉默，15并不認為我是“啞巴”，于它而言，我應是一個聽眾。他的同伴們循聲而來，與優美的15赫茲應和著，吟唱著屬于所有鯨魚的鯨之歌。

自然的旋律往往會引人深思，況且我此時是一只鯨。鯨魚擁有和人類同樣的紡錘形神經元，意味著我們也擁有個性鮮明的自我和紛繁復雜的情緒。我能夠聽懂15和它的族群，它們言語間的快樂是屬于群體的、家庭的。但我想，我擁有15就夠了，不需要再奢望什么了。

不知不覺中，我游得有些遠了。突然，我察覺到海水不太對勁，吸入肺中的水有些令人窒息，心悸了一下。這似乎是……血？！我順著絲絲血跡游到了幾十米遠的海，渾濁中有一個巨大的生物——是15！鮮血的源頭正是一道橫在鯨魚腹部的駭人的傷。它被抹香鯨襲擊了！抹香鯨是鯨目中極其兇殘的一種，無惡不作，十惡不赦。15已經奄奄一息了，胸鰭勉強地、無力地擺動著，它呻吟著……我需要救援，我需要呼救！我盡全力呼喊，試圖讓整片海都充斥著我的頻率。wu—— 一次，wu——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可它們聽不見啊，連一絲一毫都聽不見啊。聽不見，聽不見，我的呼喚;聽不見，聽不見，這是15生命落下的聲音。我拼命地用胸鰭撐著15，我騙自己，這樣15就不會死。但它推開了我，它用強壯的尾巴將我趕出很遠很遠——這是它這一生最后的力氣。遠遠地，它在對我唱著什么歌，是什么啊，我聽不清……是訣別的歌。

我的世界被按下了暫停鍵。我內心那個聲音在嘶吼、在發問：海水啊，你怎么這樣無情，你們不救救那唱歌給你們聽的15嗎？鯨群啊，你們怎么這樣善忘，你們難道忘了你們疼愛的15嗎？52啊，你又是怎么這般無用，連那個唯一對你好的朋友都守護不住啊……敞開的心，是那樣不堪一擊。

我第一次哭了，但淚水還沒有落下，就匿在了海里。記得長老說，特別傷心時，想想那些開心的事，就沒那么傷心了。我滿腦子都在想15，它是唯一令我開心的朋友，可歡笑的記憶怎么也找不到，只剩下黑暗、黑暗、無盡的黑暗，充斥著孤獨排遣。52赫茲哪里是所謂特別，不過是“異類”。也許這就是族人百般阻撓我的原因吧——“異類”不會被世界溫柔以待。我想忘記一切，記憶好的壞的一起也罷，再也不要去擁有再失去。我想回家，把自己關在亞特蘭蒂斯的小小堡壘中……

我從珊瑚島出發，通過西北通道往大西洋游去，我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那里有一座亞特蘭蒂斯。我每天在冰藍色的海里渾渾噩噩地游蕩，也許是在過去在那片海徘徊久了，出現了幻覺，好想15依然在身邊，而我只是做了個可怕的夢。烏云籠罩，風雨欲來，海平面掀起了驚濤駭浪。遠遠的有片影子，那是什么……你看，那像15嗎？我又自嘲地笑笑，明知聽不到回答啊。天的盡頭，海的盡頭，就是那片極樂世界吧，有一只鯨在叫我。我鬼迷心竅般地離開了平靜的深海，向上游去，向那片黑影沖去！管它呢，哪怕是尖利的捕鯨叉，哪怕是抹香鯨大張的嘴！這世間已經沒有快樂，那便沒有留戀的意義了。原來是漁網，漁網緊緊地纏住了我，使我動彈不得;水流突然改變了流向，形成巨大的漩渦。如果我此時再沒有掙脫，我將被卷走，狠狠地打在海底的石礁上，葬身在我生活的地方。……我默默地倒數，甚至有了解脫的愉悅和對死亡的期待，每天哭著醒來，又哭著試著遺忘……過了很久，卻沒有死亡降臨，以至于還有一絲咸腥的海風吹來？我抬眼望見的是一個人？一個健壯的男子，手上拿著匕首。呵，也許我本就不該抱什么希望吧。他拽著我身上的繩子，艱難地割開繩索，解開死結，輕輕拍了拍我的頭，把我推回蔚藍的海……重新落入海洋的我不知所措。此刻凌晨5點的天投下了一絲微光。我破碎的心能否再愛一次這個世界？

等我反應過來，小船已經駛離。我想我必須表達我深深的謝意。我的大部分軀體浮在水面之下，以“鯨尾擊浪”的姿態拍打著水面，像是鞠躬，送他們繼續遠行。

烏云散去，風雨落幕。他們讓我想起了我的歸途，找到了光的來處——我是很想很想深深愛著這個世界的。

我順著那艘船的軌跡來到了地中海。地中海的海很藍，17.5°C的水溫存著我的愛。淺海五彩繽紛，生物沐浴著溫柔的陽光，躺在溫暖的海里;奇妙的魚兒漫游在絢麗的珊瑚叢中，奇異可愛的貝類、海星、水母和各色海草，在緩緩的波浪下翩翩起舞。我喜歡浮在淺海，把所有關于15的記憶縫縫補補，重新去愛這個世界。一切平常得像過去的每天。在記憶里，去尋找以往的嬉戲打鬧，噴出高高的水柱，魚蝦在我身側穿行，也有來往的飛鳥在我的背上停駐——它們認為我是一座孤島。我用我的方式去愛著這個世界，去保護著這個我賴以活著的脆弱的夢。一路走過，我見過太多太美的奇景，如同伊甸園一般的仙境。蔚藍的海面映著層層山巒。而深藍色的海底藏匿著萬物之靈。15，我是多么想與你一起看過這樣的世界，可你為什么、為什么不肯停駐？來的時候，是一陣風，而走的時候，就像風帶走的空中某粒塵土。如果沒有與人并肩走過大海，哪里會承受離別的苦楚;如果沒有將海水翻騰出歡樂，又怎么會害怕深海的寂寞;如果沒有得到過啊，怎么會心痛……

獨自流浪著一天又一天，我的背脊被風雨打磨成了一座灰色的巖石島嶼。我一直唱著我的52赫茲，不在乎是否有人傾聽。我只是在黑暗里讓自己不再孤單，也許能找到15，或者是另一個同樣的頻率回響。我曾經是那么怕黑，那么怕孤單，可如今我不得不獨自扛過這些，讓他們去充當我脆弱的心的外殼。所有的堅強，都是柔軟生的繭。

歲月無聲，流向遲暮。20年都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反正我早就找不到家了——自從15離去，我便獨自出發。我停在了那片人類命名為“亞特蘭蒂斯”的遺跡上。就在那天，天上的云很白，但它們不會動了，海浪聲也聽不見了。一生太短，一瞬太長。在失去生命的最后52分鐘，我沒有任何掙扎，就這樣緩緩地下落，對著我留戀不舍的世界唱著最后的歌。哪怕“異類”不會被世界溫柔以待，可我們卻好想好想深深地愛著這個世界。熬過風風雨雨，度過日日夜夜。沉入海底的一瞬，我恍然聽見了15在歲月里的歌謠，是那樣溫柔而歡快……我的最后的52赫茲，不知道過去的它聽得見嗎？

巨鯨落，萬物生。

人類科學家賦予了我的死亡一個美麗的名字——叫作“鯨落”。我落下后，能夠維持這片海洋生態系統上百年，成為一座藏匿在深海里的孤島。無數的生靈與這座孤島糾纏、釋放，讓大海走了更遠的路。

……

與此同時，在亞特蘭蒂斯，每死去一個子民，就會為他們關上一道門。這次，我的靈魂被放生在深深的海里，門關了。

（指導老師：李米雪）

寫作背后的故事

《52赫茲》的靈感源于一首關于這只鯨魚的歌。這只鯨魚的原名叫作Alice，它在1992年開始被追蹤錄音，科學家發現它沒有伙伴，獨自從太平洋穿越西北通道后去往大西洋。它的故事成為我創作的原型。我想賦予它一個更加與眾不同的身世。從它來到這個新世界，尋找到朋友，又再次失去;封閉內心，又再次打開。用它的視角，感受它為世界留下的無盡溫柔。

我想也許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著一種和它一樣的孤獨，一種52赫茲的頻率。當在陌生的環境里，總是渴望被接納，害怕自己的獨特所以孤獨，并為此傾盡所有。但當入了繁華之境，聽了喧囂之聲，再回到曾經的寂寞里，便覺得是前所未有的“安靜”。所以我希望所有看了這篇小說的人，能夠在一個人孤獨、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依然相信這個世界的溫柔，摒棄孤獨。不必在乎付出多少，只要相信，總有溫暖在。

希望這首跨越陸地與海洋的《52赫茲》，能唱進讀者心里，像暖陽溫暖著所有人的心。

希望所有讀者，也像52，深深愛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