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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的代溝

2020-08-03 06:53:36阿成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0年6期

老王在出遠門之前一定會把許多準備工作做好、做細,特別是開車跑長途。跑長途不比那些拽著行李箱說走就走的主兒,人家是紳士、淑女,還有只背著一個小挎包就走的,玩兒的是一種風度。老王出遠門兒是純粹的勞動。當然,這還要看跑多遠的路。如果是在省內(nèi),就可以準備得簡單一點兒,畢竟老王在本省有熟悉的朋友,常來常往的,車一旦出了毛病,可以去找那些散居在龍江大地的朋友幫忙,還管他飯吃,然后,長亭外,古道邊,把老王送到公路上,揮手告別,看著他開車離去。如果要跨越幾個省,跑那種純粹的長途——當然,不能說其他省份老王沒朋友,但天南海北分布的,多是一些客氣的朋友,途中有了麻煩找這樣的朋友幫忙,不太明智。

這不是老王的錯,而是尋常百姓的生活太豐富多彩了。

當然,在跑長途之前,還要把該準備的東西再一次認真地審核一下,最好事先寫在一個單子上,以免走的時候慌慌張張地忘掉了——這種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與此同時,還要根據(jù)個人的基礎(chǔ)病情,有所準備——假如你的胃不太好,經(jīng)常返酸水(老王從年輕時胃就不太好。卡車司機的職業(yè)就是經(jīng)常饑一頓飽一頓,不得胃病才怪),胃藥必須要帶。這樣,在旅途中才能保持一個愉悅的精神狀態(tài)。

介紹一下老王。

少年時代的老王是交通技校畢業(yè)的,學開汽車和修車。老王讀了三年,肯定是科班出身。這也是老王引以為驕傲的資本。無論在理論上還是技術(shù)上,老王都是貨真價實的前輩。有趣的是,老王雖然是交通技校畢業(yè),但本文的作者并沒有把老王的人生局限在開車上。作者筆下的老王除了開車之外還有多種愛好——可能是老王的前生在投胎之前,尚有一些沒有被刪除干凈的技能與愛好,比如對旅行的愛好,等等。

老王每年都組織幾位老朋友開車出去旅行。他們從不去那些俗不可耐的旅游景點,通常選擇那些游人極少去的地方,在那里租一間民宅,然后,哥兒幾個在一起野炊、野釣、爬山,等等,紅輪西沉,幾位老朋友在院子里一起做飯、喝茶、聊天兒。完全是自由的,放松的,想說什么說什么,想罵誰罵誰,想涮誰涮誰,非常開心,非常愉快(原則是不帶女人)。

除旅游之外,老王還愛好醫(yī)學。這有點兒不可思議,一個司機愛好哪門子醫(yī)學呢?這一點連老王自己也不理解。比如說,他在少年時代就喜歡讀《瀕湖脈學》《黃帝內(nèi)經(jīng)》《傷寒論》《金匱要略》《溫病條辨》等等,知道自古以來中醫(yī)的“六不治”。比如“驕恣不論于理,不治”(意思是人非常傲慢、驕橫,不治)。比如“重財輕身,不治”(意思是自己病得很重,也不肯花錢醫(yī)治,不治)。再比如,“信巫不信醫(yī),不治”。等等。包括醫(yī)科大學、中醫(yī)藥大學的那些教科書,老王都是當小說讀的。由于有這方面的資本,老王常常在朋友聊天時感慨地說,古代教育,醫(yī)學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門課程。現(xiàn)在的學生除了簡單的生理衛(wèi)生課(老王記得上初中時候有這門課,課堂上,教生理衛(wèi)生的老師提著一只活蛤蟆的腿,出其不意地將蛤蟆的頭部沖講臺猛地一摔,蛤蟆立刻就暈過去了,隨后老師用一根針反復地刺蛤蟆的脊椎,針刺下的蛤蟆會不斷地抽搐。啥意思呢?說明脊椎神經(jīng)也在發(fā)生作用,并不是所有的反應(yīng)都靠大腦支配),再就沒別的了,如防疫知識。老王說學生的授課內(nèi)容當中沒有防疫知識,是教育界的大失誤。朋友們聽了就隨聲附和地點頭。也不是亂點頭,他們還是認為老王說得有一定的道理。

本來老王的這種愛好不過是一種愛好而已,俗話說得好,“愛牛,愛馬,愛胡不拉(一種鳥)”,人各有各的愛好嘛,況且老王的愛好并不離譜。但是老王并沒想到,自己這種愛好會在他未來的生活中發(fā)揮積極作用。

像閃電一樣,老王的歲數(shù)呼啦一下子就大了,家里人,包括老王的姐姐都不希望他繼續(xù)開車了,認為這么大歲數(shù)沒必要再扛這個風險。還好,在這個階段老王自己也厭倦了開車的活兒,一天圍著卡車跳上跳下,忙來忙去,東跑西顛的,他突然覺得有點荒唐。

人這一生,有些事情就是鬼使神差,不打算開車的老王居然開了一家藥店——老王的夫人在一家醫(yī)院的藥房工作。開這家藥店也是閃電般,老王一拍腦門子決定的。如果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事兒,那么,老王開藥店自然也有他的緣由。

話說那一年,全國爆發(fā)了SARS。老王開卡車從黑龍江的“建三江”農(nóng)場往北京拉運大米,為了穩(wěn)定北京的糧食供應(yīng)。這活兒很高尚也很牛×。但是出問題了,老王的妻子就在這個時段感染上了傳染病,對,SARS,就是它,它是殺害老王妻子的兇手。老王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妻子會染上SARS,而且很嚴重,僅僅幾天,這個和老王相濡以沫多年的女人就撒手人世,丟下了他和他們的兒子。老王非常傷心。

那個年代,政府提倡一對夫婦一個孩兒。老王夫婦只要了一個,而且要得很晚。自老伴兒去世以后,老王沒再找新伴兒,一直是自己帶著兒子生活。又當?shù)之攱專翢o疑問,那是一種手忙腳亂的生活。斗轉(zhuǎn)星移,現(xiàn)在兒子已經(jīng)是大四的學生了。

坦率地說,老王也是一個健康的男人,若說健康的男人不想女人那是假話。近來,老王有了一個臨時的情人,只是雙方親愛得比較糾結(jié)。這主要是源自于老王的態(tài)度和立場。老王絕不找那種會把他賴上的女人,即死打爛纏非要跟他結(jié)婚的那種。那他擔心什么呢?他擔心兒子受委屈。

再說老王和他兒子之間的關(guān)系。近年來,老王的兒子正處在叛逆期,他們爺兒倆經(jīng)常產(chǎn)生矛盾。他們爺兒倆的矛盾還不是那種尖銳、激烈、冷漠的對抗。簡單說,就是爺兒倆無論什么事情都談不攏。那種狀態(tài)我也說不太好,就是彼此不僅很客氣,還很幽默,但骨子里就是聊不順當,感覺在他們父子倆之間隔著一層厚厚的泡沫板。平時他們父子之間的談話絕不會超過一分鐘,超過一分鐘兒子就說,老爸,您先歇一歇,不好意思,我還有點兒急事要辦。您最愛您的兒子了,是不?說完就走了。氣得老王連想發(fā)火的理由都沒有。

再介紹一下老王和他的妻子。

老王和他的妻子感情非常好——讀者已經(jīng)猜到了,他們上小學的時候就是同學,一直同學到初中。后來他心儀的這位女同學上了高中,老王去了交通技校。從此就斷了聯(lián)系——這是后話,先不提。單說老王的婚后生活。老王婚后的生活比較艱苦,那個時代尋常百姓家的生活都不富裕,但他們過得非常愉快,非常和諧,就是那種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狀態(tài)。

前面介紹了,老王作為職業(yè)司機,常年跑外,一直在忙,總是在忙,白天忙,黑天忙,過年過節(jié)也忙。丈夫開車出遠門了,老王的媳婦除了去醫(yī)院的藥房上班,就在家里守著,等著,盼著,嘮叨著,心疼著,為他做飯,為他做好所有的后勤服務(wù)。但在老王看來這一切很自然,兩口子不就是這樣嗎?怎么說呢,那時候老王完全沒有料到媳婦還會死。

老王的媳婦對他們的兒子特別好。老王的兒子最后能夠上大學,起地根兒上說,應(yīng)該是他媳婦的功勞。兒子上學的時候她負責接送,陪著兒子做作業(yè),陪著兒子考試。沒想到的是,她竟然被SARS拽走了。老伴兒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對兒子說,兒子,你要好好念書啊,你要是不好好念書老媽就沒辦法活啦。老王在旁邊聽了皺著眉頭說,不上大學你就不活了?那些沒考上大學孩子的家長不都活得好好的嗎?我就沒上大學,連中專都不是,不活得也挺好嗎?媳婦真誠地說,我就是希望我兒子念大學,當初我上高中就是為了考大學,后來因為家里沒錢,爹媽不讓我念了,還是一個黃毛丫頭呢,就早早地參加工作了。老王說不然早就是主治醫(yī)生了,是吧?老王說這樣,我負責掙錢供他上大學,上不去就給我掙錢去,掙了錢買房子,娶媳婦,生孫子。這總行了吧?老王的媳婦兒笑瞇瞇地說,聽上去也挺不錯,哈?

小有遺憾的是,老伴兒活著的時候是希望兒子考沈陽藥學院,離家又近,回家也方便。但兒子還是報考了武漢大學。武漢大學在全國是很有名的大學,我有幾個朋友都以自己是武大人為驕傲,為自豪,為牛×。他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個話題就是,武大到了三四月份櫻花開了的時候,哇,特別美,如何如何。好像武漢大學是一個旅游景區(qū)。

兒子考上大學了,老王特地到老伴兒的墓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老王說,老婆子,這回你高興了吧?你兒子爭氣呀,如果沒有你這么多年對他的照顧,他上哪兒考大學去?也就跟我一樣是個“車豁子”(司機)。現(xiàn)在想啊,我覺得當初你說得也對,我以前在外面開車你就擔心,要是咱兒子也是個司機,那你就更擔心了。這回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踏踏實實地休息吧。

兒子去大學報到是老王陪著他一塊兒去的。路上,老王對兒子說要是你媽活著就不用我陪你去了。兒子聽了一聲沒吱,看得出兒子心里很難受,而且對父親也很冷。老王不知道自己哪個地方出了問題。其實哪個地方也沒出問題,簡潔些說,就是青年人的叛逆期。

書歸正傳。

臨近大學放寒假的時候,兒子從武漢給老王打來了電話。說實話,老王懶得接兒子的電話。兒子通常是假惺惺地問一下老爹好不好啊,身體怎么樣啊,然后就直奔主題——錢。

老王拉著長調(diào)說,說吧,要多少錢?兒子笑嘻嘻地說,親愛的老爸,不要這么赤裸裸的好不好?您給兒子留一點兒面子。老王樂了,在這方面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怎么,這次不要錢了?兒子說錢肯定是要的,恐怕還得多要一點兒。他還告訴老爸今年放寒假他打算不回家了……老王哼了一聲,還說錢吧,要多少,給我一個數(shù)。兒子說不好意思呀仁慈的老爸,五千吧。老王說,少不少啊?兒子說那就四千。接下來兒子的話就有點人情味兒了,老爸,我倒是有一個建議,我覺得您應(yīng)該考慮去我大姑家和他們一塊兒過年,這樣您就不會感覺到孤單了。老王告訴兒子大姑去世了。兒子聽了大吃一驚,啥時候的事兒?老爸說走兩個月了。兒子沉思了一會兒,老爸,我還有一個建議……老王一聽就要撂電話。兒子說等等,等等,不要耍老人脾氣,聽我把話說完。我建議過年期間您去一趟歐洲,或者美洲旅游。有很多人都是利用春節(jié)的假期出去旅游。這不僅解決了老宅男的孤單問題,而且春節(jié)期間旅游費也便宜。對了,據(jù)說有一種游輪,哇,吃得非常非常好,簡直好得不要不要的。您又那么愛好旅游。您覺得我的建議怎么樣?挺好是吧?老王沒有吱聲,兒子沉吟了一會兒,生氣了?沉默就是反對唄。得了,我還是爭取回去吧。老王一愣,心想這變化也太快了。但嘴上卻說,我從來不強迫別人聽我的意見。這是像開藥店,你想買的藥,我賣給你,你不想買的藥我也不推薦給你。兒子說又是“六不治”。老同志,注意一下分寸。老王說我們共勉吧。說完老王就把電話掛了。老王剛掛了電話,兒子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老爸,差點忘了,我想告訴您,我有女朋友了,湖北黃岡的,挺好的,長得也很好,像小燈籠果似的,酸酸的,甜甜的,人不錯,家庭條件也挺好。就是……老王問就是什么。兒子多少有些糾結(jié)地說,就是她說話的語速太快,聽得我有點缺氧的感覺……

爺兒倆正說著呢,兒子說,老爸我先接一個電話,回頭我再打給您。

一個小時后,兒子打來了電話,告訴老爸他決定回家陪他一塊兒過年,機票已經(jīng)訂完了。老王說知道了。說完掛斷了電話。

雖然老王在電話里是這樣一副德行,但是他聽到兒子真要回來陪自己,特高興,甚至還有一點兒小激動。萬一兒子再把那個“酸酸的,甜甜的”,未來的兒媳婦一塊兒帶回來,那就是雙喜臨門啦。不過他的兒子他了解,總是變來變?nèi)サ模3J钦Q酃し蛴指淖冎饕饬恕@贤跣南耄Γ猛f之,姑且聽之吧。

讓老王驚喜的是,兒子真的回來了。

兒子進門把雙肩背一扔,說,老爸,我回來了。

老王問,你那個“酸酸的,甜甜的”女朋友沒跟你一塊兒來呀?黃啦?老王一邊說一邊向門外張望著。

兒子說,老王同志,您就不能想兒子點好嗎?您應(yīng)該祝福兒子才對。

老王問,黃沒黃吧?

兒子說,黃了。

老王一聽愣住了。

兒子說,您不想知道為什么黃的嗎?

老王故作不屑地說,你愛怎么黃就怎么黃,想怎么黃就怎么黃。

兒子無奈地說,您這爹當?shù)猛ζ孑庋健?/p>

自從老媽走了以后,兒子每次回來都看到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廚房,鍋碗瓢盆光可鑒人,擺放得有條不紊。在客廳里,兒子還發(fā)現(xiàn)老爹收藏的碟片越來越多了,老的舊的存了整整一柜子。看到這些兒子就了解老爸一個人在家里是怎樣一個生活狀態(tài)了,心里不免有點酸酸的,但嘴上卻說,老爸,您一個人在家過得挺滋潤哪。喲,這還有筆記哪,我看看您都記些什么呀,電影臺詞?“你認真對待生活,生活就會更美好。”“所有的答案都在大自然中。”“每一個人都有他童年時的夢想。”上帝呀,老爸,您簡直就是個青蔥少年啊。有時候我在學校還抽冷子掛念您一下,看來完全沒必要啊。老王感慨地說,不是有那么一句古話嗎?“兒行千里母擔憂,父行千里兒不愁”嘛。

平時這條通往關(guān)里的高速公路車來車往的,非常繁忙。現(xiàn)在空空蕩蕩的,一條路一直延續(xù)到天邊,絕少見車輛行駛的影子,空曠、單調(diào),有一種無形的壓抑。老王打開收音機聽疫情報道,又新增了多少病例,又康復出院了多少,又死了幾個。聽過了,老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打開音響聽音樂,緩解一下。平時老王就很喜歡聽那些老歌,可以說正是這些老歌,在他一個人孤獨和寂寞的時候陪伴著他,撫慰著他。兒子則戴著藍牙耳機聽他喜歡的那些流行音樂。老王看到兒子聽音樂那副癡迷的樣子,小聲說,唉,雞鴨不同圈哪。沒想到這話居然被兒子聽到了。兒子摘掉了藍牙耳機,老爸,您說的話我聽到了。怎么說呢,攤上我這樣的兒子您就認命吧,您認為我沒出息,是扶不起來的阿斗,對呀,沒錯,就這樣了,您講話了,您就是把我綁在一根鐵柱子上我也往下出溜。老同志,認了吧。老王不屑地說,我才不想改變你的命運呢,我只是在想怎么改變我的做法和想法。兒子問,想明白了嗎?老王看了看前方空曠的路,長長的路,說,想明白了,我的家產(chǎn)真不能留給你小子去糟蹋,說到底,這些財產(chǎn)也是我多年來辛辛苦苦的血汗。兒子說您可以把它捐了嘛,省得讓我糟蹋了。老王突然咆哮起來,你以為我不敢嗎?我說做就做,現(xiàn)在我就可以留遺囑。兒子笑嘻嘻地說,這我信,沒問題。我可以替您執(zhí)筆。嘻。老王說用不著,兔崽子,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下去!兒子見老爺子真的發(fā)火了就說,老同志,您的脾氣咋這么不好呢?兩句話合不來火冒三丈。這不行,您得允許別人說話,過去您就是不讓我說話,所以咱們爺兒倆才越處越生。對不對?老王聽了撲哧一聲樂了,覺得這小子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兒子看老爸樂了說,這就對了。用商人的話說,叫作“和氣生財”。再說咱事先都說好了,咱爺兒倆這一路走,我除了幫您開開車,更重要的是照顧您。雖然您是江湖郎中,但是天下郎中是看不了自己的病的,萬一您有個頭疼腦熱的,老胃病犯了,還得我給您跑跑腿,端個熱水,整點熱粥啥的,是不?所以呀,老郎中,不要攆我。現(xiàn)在兒子臉皮厚著呢,您怎么攆我都不下去。我不上這個當。對了,老爸,您是不是有點累了?累了就換換手啊,您畢竟歲數(shù)大了,身體不行了,不服老不行啊。老王說累了的時候我會讓你開的。兒子說你們這些老人啊,對我們年輕人就是不放心。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將來這個國家,包括咱家的大藥房,還得由我們這代人來治理,你們放心不放心的有用嗎?這是歷史潮流,而且,我們會比你們干得更好。老王說得了得了,我靠邊停下你來開。

老王將車靠邊停下來,父子倆換了位置。兒子的個子比父親要高,他把座位稍微調(diào)低了些,又調(diào)了調(diào)倒視鏡,然后放下手剎,打左轉(zhuǎn)向燈,駛上主道。老王看到兒子這一系列的動作心里還是挺美的,心里想,作為一名司機,有些動作就應(yīng)當是下意識的。兒子一邊開車一邊說,我媽不讓我學開車是怕出危險,而您呢,就告訴我一定要學會開車,我還記得您說過的話,開車就像騎自行車一樣,必須得會,將來它會是你們這一代人重要的交通工具。您還說,一個年輕人要學會三樣東西,開車、英語還有旅游。這三樣今天都湊齊了,上帝呀,太幸福啦。憑這個我還真得謝謝您哪,老爸。老王哼了一聲,叮囑兒子,著急別忘了消停(穩(wěn)當)。慢慢開。車速保持在一百公里左右就可以了。兒子說限速是一百二十,我不超過一百二十就行唄。老王說雖然限速一百二十公里,但是一百公里還是相對安全的。一百公里的剎車距離和一百二十公里的剎車距離,包括八十公里的剎車距離是不同的,哪個制動距離最短?那就是車開得最慢的時候。兒子小聲地嘟囔,兒童。老王問,你說什么?兒子說我沒說什么,我是說您這話有點像兒童說的。老王生氣了,有這么跟你老爹說話的嗎?兒子解釋說我沒想這樣跟您說話,而您卻是以一個兒童的智商跟我說話。速度慢,剎車距離短,這點常識人人都知道。太弱智了。而且這話您不止說過一次了。老王火了,重復在于強調(diào)!懂嗎?兒子說好好好,您盡情地說,痛快地說。我現(xiàn)在是被您綁架了,您不撕票就燒高香了。好,時速不超過一百公里,這總行了吧。嘮嘮叨叨的。

就這樣,兒子一邊開車一邊不斷地側(cè)頭跟老爸說話。

看到兒子這種樣子,老王覺得非常有必要提醒一下他,兒子,開車瞅前方,不要瞅我。開車說話沒問題,但要看著前面。總扭過頭來看我,前面突然有情況怎么辦?兒子說我就是看您也不會把車開下道去。老王說我當教練的時候……兒子一聽竟笑出了聲,老爸,您還當過教練哪?老王說當然了,我是交校畢業(yè)的,受的是正規(guī)教育。兒子覺得老爸的話特別有趣,嘻,一個開車的,還受過正統(tǒng)教育,搞笑啊?老王問,有意思嗎?兒子說我看挺有意思的。老王嚴肅地說,你的意思是老子不如兒子唄?兒子說沒有沒有沒有,我的意思是,一代應(yīng)當更比一代強,長江后浪推前浪。這么說沒錯吧?老王沒再搭理兒子的這個話茬兒,繼續(xù)他剛才的話題,記得我當教練的時候有一個學員叫孫營昌,我給他的名字倒過來念叫“蒼蠅孫”。兒子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老爸,您還會起外號!老王說這是生活的智慧。兒子戲弄地問,老爸,我倒有一個問題想問問您,除了教練,您就沒想過當官兒嗎?老王睨了兒子一眼,小子,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當官。我就喜歡開車,喜歡開車這份自由。兒子聽了也覺得老爸說得有道理,也是啊,開輛車到處跑,“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自由自在,挺好的。您這話我信。接著說您的那個學員“蒼蠅孫”怎么樣了?老王說我們都管他叫“小蒼蠅”。兒子笑著說,那,親愛的“小蒼蠅”后來怎么樣了?老王立刻冷了臉,他現(xiàn)在是你大叔,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兒子說那是,對不起,蒼蠅大叔。

前面就是高速公路收費站,但是他們沒想到的是,現(xiàn)在高速公路不收費了。所以他們直接順利通過。

老王繼續(xù)講,我們那個時候,不少鐵路專用線沒人把守,小蒼蠅開車的時候有一個毛病,每當卡車的前輪軋到鐵軌上的時候才開始左右瞭望。過了鐵道線我讓他停車,問他,你看什么?小蒼蠅說,我看看兩邊有沒有火車過來呀。我說,你的車前輪都軋到鐵軌上了,再往左右看,啥意思?你是不是想看看自己是怎么被軋死的?滾下去!兒子聽老爸居然這樣說不免有點吃驚,太粗暴了吧?老王告訴兒子,過去,師傅就像父親一樣。現(xiàn)在的師傅是兒子還是孫子我就不知道了,但肯定不是父親。我之所以把他攆下去,就是想讓他記住,以后就不會再犯這種致命的錯誤了。現(xiàn)在再來說說你,有幾次你開車我看著不對勁兒的時候就想把你攆下去,但我都忍住了。兒子說老爸您對我還挺仁慈啊。老王沒有理他,跟我學開車的還有一個學員,開車的時候身子倒是挺得筆直,像僵尸一樣往后仰著,跟被執(zhí)行的死刑犯一樣。這樣開車不得累死呀?所以,開車就要學會放松,身子不要發(fā)僵,開車要放松,就像考試要放松,只有掌握了放松才有可能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兒子奇怪起來,我開車身體發(fā)僵嗎?老王說有一點兒。兒子小有點兒困惑地說,哦,我放松,我放松。然后,兒子轉(zhuǎn)過話題問,老爸,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老年人都喜歡顧念舊情,喜歡回憶。老王說沒錯,回憶,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老情人哪。

說著,老王抬頭看了看天,自言自語地說,這天兒看樣子要下大雪呀,下大雪這路就得封啊,那可就麻煩了。兒子有點兒不滿地說,老爸,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怎么,您是老天爺呀?您還管風雨雷電下大雪呀?老王講,我開車這么多年了,學會了看天氣,我說下大雪就一定會下。兒子應(yīng)付地說Yeah,好好好,下大雪,下大暴雪。

老王的話不幸言中,很快就開始下雪了。而且是那種鵝毛大雪,漫天皆白,有點像楊白勞大年三十兒躲債回來的那種大雪。老王不禁輕輕地哼起了楊白勞那個唱段:漫天風雪一片白,躲債七天回家來……兒子說,氣自己的兒子好玩兒唄?

這天夜里,在服務(wù)站休息的時候,老王躺在放倒的駕駛座上睡得并不踏實。他一邊看著車外面漫天的大雪一邊聽交通廣播,心想,下這么大的雪,萬一明天早晨高速封路就麻煩了。老王看了看表,已是凌晨四點,按照老一代司機趕早不趕晚的做法,這個時候就應(yīng)該起來趕路了,但眼下的情況不一樣,在這個特殊時段無論是幾點鐘,高速上都沒有幾輛車。老王又看了看在后邊窄床熟睡的兒子,心想,真是無憂無慮的一代呀。

老王非常疼愛自己的兒子,但是面兒上他必須擺出一個做父親的樣子。不過說實話,他也不知道當父親的應(yīng)該是一個什么樣子,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按照自己父親對待自己的樣子在做,嚴肅、認真,話不多,時時刻刻教育兒子怎么樣做人、做事。只是這么多年下來,他總覺得兒子離自己的要求和期望還差很多,而且這小子無論是大事小事都跟自己對著干,丁點兒聽不進去自己說的話。有時候老王會覺得自己挺失敗的,但是,看到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差不多都是這副德行,他也就不覺得怎樣難受了。

睡不著覺的老王思緒滿天飛了。他覺得歐洲的有些做法非常好,每一個年輕人都必須服兵役。軍隊那可真是鍛煉人。軍隊培養(yǎng)的士兵、教育的士兵、鍛煉的士兵的效果,是士兵的父母們不可替代的。可是我們國家在這方面還做得遠遠不夠啊。

老王發(fā)現(xiàn)外面的雪似乎停了,靜悄悄的。老王心想,好在兒子并不是跟他真刀真槍地對抗,而是像打太極拳一樣用軟招子來對付他。有時候老王也很困惑,面對兒子這種招數(shù)他有些不知怎么樣應(yīng)對才好。雖然老王說不清他們爺兒倆之間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癥結(jié)在哪里,但他清楚的是,兒子并沒有體諒自己作為一個單身父親的苦衷。自己含辛茹苦地既當爸又當媽,難道兒子就不想一想這些事嗎?想到這兒,老王流淚了,不是傷心,是從心底里流淌出來的失落和傷感。之后,老王把眼淚擦干,對自己輕輕地說,認命吧——這小子畢竟還是一個好孩子啊。

早晨,爺兒倆繼續(xù)開車前行。看來這一夜高速公路上的清雪工作做得挺好啊。高速公路上的車輛照例很少。在這清靜的高速公路上,能沉下心來欣賞一下公路兩旁的雪景。看著遠山近水的皚皚白雪、村莊,真是像毛澤東同志的詩詞描繪的那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老王不由得輕輕地哼起《沁園春·雪》那首歌。

兒子摘下藍牙耳機問,老爸,您怎么這么愿意唱這些老歌啊?兒子的問話一下子觸發(fā)了老王的許多想法,他說老歌才是真正的歌,你們年輕人唱的那些東西我聽著就不像歌,像醉鬼發(fā)瘋,像人神經(jīng)了。你看看那些年輕歌手唱歌的樣子,一個個的,好像腸子被老醋澆了似的,難受得那個扭啊,痛苦得像得了急性胃腸炎似的。兒子哈哈大笑起來,老同志,那叫范兒,懂不懂啊?老王說你看過去的那些老歌唱家唱歌,人家往那兒一站,大大方方的,那才叫范兒。說著,老王唱了起來,“雪皚皚,夜茫茫,高原寒,炊斷糧。紅軍都是鋼鐵漢,千錘百煉不怕難。雪山低頭迎遠客,草毯泥氈扎營盤……”老王說,多好聽,多有氣氛,多有感情。兒子誠懇地說,老爸,我實話實說行嗎?這是偉人的詞,當然很好。就說你們喜歡唱的那些老歌,什么《看秧歌》啊、《丟戒指》啊、《大頂子山高又高》啊,我們年輕人聽了真是覺得沒啥意思,太土了,什么“向前看,永向前,我們是人民公社社員……改造那舊世界的決心,誰也不能阻攔……”干嗎呀,至于嗎?唱歌目的是為了享受。老王立刻反問道,《黃河大合唱》《長征組歌》,還有那些民間小調(diào)《蘭花花》《繡金匾》《劉海砍樵》《蘆笙戀歌》,還有《夫妻雙雙把家還》,聽這些歌不是享受嗎?兒子笑嘻嘻地說還有“你挑水來,‘你澆園”是不是?老王說對,你們年輕人不愛聽,可我們老年人愿意聽啊。老王突然想起了什么,狡黠地說,你不是也常看抖音嗎?兒子說我當然看了,挺好玩的。老王說你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沒有?抖音里的老百姓表演的歌,選的全都是老歌。為什么?人民群眾還是喜歡老歌。兒子想了想,別說,您說得也對啊,我怎么沒注意呢。老王又說,不是說中國進入老齡化社會了嗎?電臺電視臺考慮過我們這些老年人的感受了嗎?天天玩青春,有意思嗎?連抖音都覺得沒意思了。

前面是高速公路的服務(wù)區(qū)。爺兒倆開了差不多大半天,該休息一下了。于是,父子倆將車開進服務(wù)區(qū)。先給車加油,這是必須的,因為畢竟前面的路況不熟,不知道下一個服務(wù)區(qū)有沒有加油站。然后補充熱水,主要是老王喝茶用,兒子基本上是喝飲料、咖啡。回到車上,正是晌午,開飯。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父子倆盡量避免在公路服務(wù)站的食堂吃飯。車上還有兩箱方便面呢。

老王告訴兒子,方便面這東西總吃也不行,對肝的壓力大。兒子應(yīng)付說知識啊。老王說你要是不愿意吃方便面,可以到便利店買點心吃,我看里面有面包雞翅什么的。兒子倒是挺看事兒的,說有啥吃點兒啥得了。現(xiàn)在這種形勢有方便面、火腿腸、榨菜,還有茶雞蛋吃就不錯了。老同志,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跟他們一比,我們現(xiàn)在過的就是天堂般的日子了。兒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老爸,說正經(jīng)的,您喝點啤酒唄,我看服務(wù)站里頭有賣啤酒的,還有二鍋頭,咱這兒有火腿腸、咸鴨蛋,整兩口吧。老王說,混賬話!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你不懂啊?兒子說我知道。我是說吃完了飯我開車,您該喝就喝點兒,這么大歲數(shù)了。如果連酒也不喝……對了,老爸,您女人也不想嗎?肌膚之親哪。老爸認真地看了一下兒子,嘆了口氣,唉,什么都敢問,沒大沒小。兒子說您不愿意說就拉倒,個人隱私嘛。老王想了想說,老爸也是男人,只是一個人單著這么長時間,老爸這方面的武功都廢了。兒子立刻說煙幕彈,煙幕彈,煙幕彈。老同志,我是您兒子,知父莫如子。別看我不吱聲,但我知道您有一個情人,而且時間挺長了,那個女人長得跟包菜似的。不過呢,我看她的眼神有點像我媽,您說對不對老爸?老王沒吱聲。兒子說我想寫一首歌,歌名就叫《那深情的眼神擄去了我老爸的心》。老王說你胡說些什么。兒子說老同志,承認了吧。這樣的事對我們年輕人來說,只要不結(jié)婚那都不算個事兒。老王說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隱瞞,是有一個。兒子問,你們在一起處多少年了?老爸反問道你不是知道嘛。兒子說,我當然知道,我上大學的時候你們就開始了,對不對?可是,你們?yōu)槭裁床话岬揭黄鹉兀空蠊饷鞯刈鲆粚Χ嗪醚健D讵q豫是嗎?所以才瞞著您最應(yīng)當信賴的兒子,對不對?老王想了想說,我覺得有兩條。第一,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就是你說的那個包菜,總覺得我們過的是一種不真實的生活。兒子問,為什么?老王略有愁色地說,也許是我缺乏對她的信任吧。估計包菜也缺乏對我的信任。兒子問,您指的是哪方面?擔心對自己的孩子不好?老王嘆了一口氣,兒子,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就是有個后媽也駕馭不了你,這沒有一點兒問題。兒子等待著父親的回答。老王若有所思地說,希望雙方能夠真心真意在一起一直到終老。兒子問,那么第二呢?老王想了想,這是我猜的,恐怕她的子女也不會同意吧。老王轉(zhuǎn)過頭來問兒子,兒子,老爸找一個新老伴兒你就會同意嗎?兒子問,想聽實話嗎?老王沒吱聲。兒子說您說得對。冥冥之中,我總覺得我有責任維護媽媽的尊嚴。但是,我不希望老爸就這么一直單下去。我不在您身邊,總得有人照顧您,和您說說話什么的。老王說快吃面吧,泡好了。

高速公路上照例是空空蕩蕩的,只有一輛輛支援疫區(qū)的卡車駛過,車上掛著大標語:武漢加油!中國加油!會車的時候“卡友們”(卡車司機)會連續(xù)地閃大燈,或者摁一下喇叭表示問候,會車的那一瞬間,卡友還會揮揮手打個招呼。這種情況在平時是沒有的。感覺很親切,老王的兒子很快就學會了這種打招呼的方式。

兒子回憶著老爸剛才的話說,藥店,下雨,然后您又開藥店,老爸,這都是您生命中的幾個關(guān)鍵詞呀……老王說,可能吧。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爺兒倆將車停在公路邊的臨時停靠點上。取出野炊爐,點著火,開始做飯。看著老王一樣一樣地往外掏這些做飯的炊具,兒子沒有想到老爸會帶得這么齊全,鍋碗瓢盆幾乎應(yīng)有盡有,還有一塑料桶的水。老王在做的大米飯里還放了胡蘿卜塊兒、豌豆和土豆塊兒,還放了一點兒臘腸。老王跟兒子說,這樣飯和菜都有了,味道也更好吃。又說,我不知道你跟著來,要知道你跟著來我就帶點咖喱了。兒子由衷地說,老師傅,我太佩服您了,您的生活能力這么強啊。老王一邊做飯一邊說,小子,我是一個卡車司機,常年在荒野上跑,這點事兒都是必須會的。那時候開車不像現(xiàn)在有服務(wù)站,多少里地也見不到一個村子,所以你必須要帶這些東西。兒子說,那時候就有野炊爐了?老王笑著說想得美,所謂的野炊爐也都是自己做的。有時候趕上下大暴雨沒法點爐子,就躲在駕駛室里吃生土豆、生茄子、生辣椒、生苞米、咸菜疙瘩,當時覺得也挺好的。兒子說再喝點小酒。老王想了想,冬天在大荒野上車開起來常常是零下四五十度,實在冷得受不了,就得喝一點兒酒來取暖。那時候“酒駕”沒有現(xiàn)在管得這么嚴,不過,司機們都很自律,喝酒純粹是為了取暖,所以絕對不會喝醉的。說完,老王感慨起來,是啊,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真挺懷念那樣的生活呀。老王接著說,我看過一部紀錄片,叫《快樂的人們》,其中有一個西伯利亞的老獵人,他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別人可以拿走你的金錢和財富,但拿不走你的手藝。”兒子吃驚地說,老爸,您太讓我無語了。老王話里有話地對兒子說,所以呀,人還是要有點真本事,本事不壓人,不能光愛好音樂。

第二天,爺兒倆開車繼續(xù)前行。車上的交通廣播正連續(xù)地播報今天的新聞:新增了多少新冠肺炎新感染的病例,有多少重癥患者,有多少疑似患者,又死了幾個人。老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天天增加新的患者,唉。兒子問老王,哈爾濱在歷史上有沒有類似今天這樣的瘟疫?老王說有。一九一○年。在一百一十年前,哈爾濱暴發(fā)的肺鼠疫。作家阿成曾經(jīng)寫過一篇中篇小說《黑色的紫貂》,里面說的就是那場肺鼠疫,他說那場肺鼠疫好像是從外國傳來的……

原文:一九一○年,秋。一列“死神”乘坐的火車由滿洲里出發(fā),沿著中東鐵路來到了哈爾濱這座新興的小城市。乘坐在這趟列車的旅客大部分為歐洲人。雖然他們表面看起來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但是,在他們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是一種可怕瘟疫的攜帶者。這一點與電影《卡桑德拉大橋》所講述的故事十分相似,發(fā)病的特征也相似:先是發(fā)高燒,不斷地咳嗽,然后開始吐血,再后,便痛苦地死掉了。于是,乘警和列車員把他們的尸體抬到后面的那節(jié)郵政車廂里。火車繼續(xù)著它的旅程。那節(jié)郵政車廂里已經(jīng)擺放了三具這樣的尸體了,他們當中有兩個猶太皮貨商,另一個是來自伊爾庫斯克的俄國女人。這個伊爾庫斯克的俄國女人,嘴角上沾著血跡。她是帶著極大的困惑離開人世的。當火車停靠在珠河站又增加了一具尸體。天可憐見,這位居然是一個年輕的神父。他曾經(jīng)為前三位死者在這節(jié)車廂里主持過最后的懺悔。現(xiàn)在加上他,一共是四具尸體。

火車繼續(xù)向它的終點站哈爾濱行駛。起動時,蒸汽機車噴出大團大團的水蒸氣,幾乎把站臺上的信號員給融化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得的是什么病,沒人在意這件事,行駛中的火車是降低旅客智商的最有效工具。當然,更沒有人制止他們登上這列火車。于是,這列死神乘坐的火車伴隨著鐵路兩邊絢爛的落葉和晚秋的飛雪,終于來到了這座當時只有兩萬四千人的小城市——哈爾濱。

…………

這列載著“死神”的火車到達了哈爾濱站之后,旅客們提著大大小小的皮箱,紛紛下了火車,然后魚貫似的走出車站。與此同時,當?shù)氐泥]差們打開車尾部的那節(jié)郵政車廂,繞過那四具蠟像一樣的尸體,開始往下卸那些郵政包裹。郵差們干完了之后,等在那里的另外幾個工人登上了這節(jié)車廂,將這四具尸體分別罩上白色的水籠布,抬下了車,抬到在貨場的另一個存放器材的倉庫里。沒錯,暫時存放。

哈爾濱的氣溫要相對暖和一些。這是所有下車旅客的共同感受。出了火車站,他們分別乘馬車,或者的士回到了自己的家。大家的心情還不錯,眼看就要到歐洲人的圣誕節(jié)和中國人的春節(jié)了。不過,魔鬼總是選擇人們放松警惕的日子出來游逛的。

總而言之,情況有點不妙。在這些下車的乘客當中,有幾人回到家中后不久,很快就出現(xiàn)了我上面所介紹的那種癥狀:先是發(fā)高燒,不斷地咳嗽,然后開始吐血。很顯然,他們并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一種什么病——在他們當中有一位醫(yī)生。可是在火車上,這位小個子醫(yī)生也沒診斷出那四位旅客得的是什么病才死掉的。當然,人發(fā)燒了就要吃一點兒退燒的藥——在火車上他也是這么給那四個不幸的人服的這種退燒藥。但是,似乎是那四位死者的靈魂尾隨而來,圍成一圈兒就站在他的身邊。醫(yī)生開始不斷地咳嗽,接著開始吐血了。他已明顯地感到了死神的威脅,絕望地說,萬能的上帝啊,請寬恕我……

老王臉色冷冷地說,那個瘟疫也是通過空氣和人傳人的方式傳播的,非常厲害,哈爾濱天天要死上百號的人,全城籠罩在一片恐怖的氣氛當中。這么說吧,那個時候哈爾濱都成了死神的樂園了,全城十幾家棺材鋪的棺材全部賣光,沒辦法了,人死了,好一點兒的,用席子一卷就下葬了,連席子也買不著的,直接用板車拉到荒郊野外一埋就完了。阿成在他的那篇小說中寫了一個細節(jié),說是發(fā)喪的響器班子都吹不過來了,死得太多了,最后就只能站在亂葬崗子旁邊從早吹到晚。

原文:哈爾濱城里的情景讓伍先生感到非常吃驚。一切比他預想的要嚴重多了。城里的大街小巷里到處都是送葬的人們,教堂的喪鐘不斷地敲響著。時而有馬車載著幾具無名尸體從伍先生的身邊轔轔駛過。他們是將這些尸體運往城外的墳地的。

聽說,死的人太多了,每天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去,已經(jīng)買不到棺材了,即便是買到了棺材也雇不到抬棺材的人,沒人愿意幫忙給死者挖坑下葬。還有一些流亡者,他們只身到東北來打天下、闖天下,他們?nèi)巳藨汛е匀说膲粝朐谶@里打拼。不幸的是,死神仿佛喝醉了,居然讓他們也染上了那種致命的病毒。這些夢幻者大都住在簡陋且骯臟的工棚里,住在到處都是污泥濁水的中國人大街和新城大街那兒,也有人就住在馬路邊和鐵路旁,夜晚的篝火是他們的母親。盡管他們都是有夢想的人,死神也并沒有放過他們,讓他們一個跟一個痛苦地死在篝火旁,一個個美麗的夢想就像肥皂泡似的破滅了,化作一滴一滴的淚,叭的一聲在篝火中破碎成煙了。是啊,好兄弟,咱們就像戲文里唱的那樣,同是天涯淪落人哪……

燃燒這些尸體的時候,伍先生還請大員前來參觀。同時,也請俄國的防疫人員前來參觀中國的火葬儀式。這可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次集體火葬啊,那場景恐怖而壯觀。所有的牧師、和尚、巫師,均在一旁為這些死魂靈祈禱。所有的家屬圍成一圈,往火堆里推紙錢和供果。

火葬完畢后,將所有的骨灰深埋在一個土坑中。那些陳列在城市街道上兩千余具尸體的長龍,一日之間掃蕩干凈。

老王仿佛沉浸到了那個災(zāi)難的年代。他說這個伍連德,是受清朝政府的委派來主持哈爾濱剿滅鼠疫工作的。兒子問,他怎么弄呀?老王告訴兒子,就是這個伍連德發(fā)明了口罩和用石灰消毒的辦法,也鼓勵人們放鞭炮消除病毒。所以說古人在過春節(jié)的時候放鞭炮是有道理的,那個時候科學不發(fā)達嘛。兒子很驚訝,口罩是他發(fā)明的呀?老王說對呀,這很重要,不然會死更多的人,肺鼠疫跟今天的新冠肺炎一樣,都是通過飛沫傳染。兒子恍然大悟,哦,明白了,所以我們才不遠千里開車往湖北疫區(qū)送口罩。兒子感慨起來,小小的口罩也能救人命,發(fā)明口罩這個人了不起呀。老王說你作為一個大學生應(yīng)該了解這些歷史知識。兒子立刻反問道,老同志,您知道世界音樂劇搖滾巨星是誰嗎?老王說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兒子說,您肯定知道世界上第一臺汽車是誰發(fā)明的?老王說那當然。兒子說您不可能把世界所有的知識、歷史都了解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沒什么可悲的。老王感慨地說,你看現(xiàn)在多好,公路、海運、空運,都特別發(fā)達,一個地方出現(xiàn)了疫情,全國支援,而且非常快速。兒子立刻說,迅雷不及掩耳。老王說要是在過去,你就是有心也辦不到啊。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之前,從哈爾濱坐特快列車到北京得一天一夜,從哈爾濱開車至少也得是三天三夜。現(xiàn)在坐火車幾個小時就到了,開車用不了二十四小時。兒子說老同志,也有一些批評的聲音。老王說是,我也看到了,一旦發(fā)生疫情就是這樣,該夸就得猛夸,該點贊就得猛點贊,該支持就得猛支持。這叫民族良心。但是,該批評就得狠批評,該揭露就得深揭露,該法辦就得嚴法辦。不然有些渾蛋王八犢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兒子問道,老爸,這場瘟疫跟吃野生動物真的有關(guān)系嗎?老王說誰知道啊,現(xiàn)在不都是在研究嘛。兒子問,老師傅,您年輕的時候開車到處跑,也沒少吃野生動物吧?像野雞野兔什么的。老王知道兒子的意思,哼了一聲,這么說吧,黑龍江什么野生動物沒有?像狍子肉、鹿肉、野豬肉、飛龍肉,基本上我都吃過。但是我告訴你沒啥意思,沒有豬肉、牛肉、羊肉、雞肉好吃。兒子端詳起老王來了。老王問,看我干什么?兒子說,老爸,我看著您有點恐怖,您是不是就差吃人了?老王說兔崽子,吃人那是你的事兒。兒子說,老同志,會不會聊天啊?您不就是想說,兒子吃老爸的肉喝老爸血嗎?跟您說吧,普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做的,這是做父母的責任呀。不要有委屈感,不要為兒女做了一點兒事兒,就覺得有多大的功勞。老爸,心態(tài)要放平和一點兒。盡職盡責地當一個合格的老爸。

老王就不再言語了,他將自己帶的U盤插到車上的音響上,很快,車載音響開始播放《歌聲飄過七十年》的專輯。說實在話,這么多年一直單著的老王就是反反復復地聽這些老歌。兒子依然聽他的吉他曲和搖滾樂。

老王一邊聽歌一邊想,雖然聽兒子說話有時候會感到氣悶,但是,多年來還絕少有這么長時間跟兒子在一起交流。老王心里說,得了,能忍還是忍著吧。兒子問,老爸,您想啥呢?老王瞥了一眼兒子,我在想過去的事兒。兒子摘下了耳機,說說唄,跟兒子分享一下。老王笑了起來,你是不是找不到第二個人說話有點兒憋得慌?兒子說完全正確。老同志,我正在飛馳的卡車上體驗一個小宅男的感受呢。老王說,兒子,我開了差不多小半輩子的車了,一年四季在外面跑。春天的時候,柳樹、楊樹、榆樹,都開始發(fā)芽了,是那種嫩嫩的新綠,很漂亮,很養(yǎng)眼。兒子疑惑地問,春天咱東北先開的不是報春花嗎?老王說你說得沒錯。那時候咱們黑龍江的冰雪還沒有完全融化,但是春風已經(jīng)刮過來了,連空氣里都有那種潮濕的春天的氣息了,特別地醉人。鵝黃色的迎春花開放的時候,在它的周圍還有一些尚未化盡的冰碴兒和雪呢。跟著,粉色的小桃紅開了,滿滿的枝頭,像假的似的,特別的漂亮。如果開車在野外,還能看到山丁子樹開的那種乳白色的花,滿樹都是。兒子小有遺憾地說,我還真沒看見過山丁子樹開花。老王繼續(xù)回憶道,山丁子樹并不成片,常常是這一株那一株,你能想象到它們的種子是被秋風吹散在原野上的,冬天的大雪又把這些種子覆蓋住了。大自然是優(yōu)勝劣汰的大師,不是所有的種子都能生根發(fā)芽,所以山丁子樹在原野上常常是孤零零的一株,特別地顯眼,加上樹冠上滿滿是白色的花,真的讓人心曠神怡。兒子完全被老爸的一番話給迷住了,動情地說,有機會想跟您去走一走。老王說放暑假的時候吧,不要光看那些天南地北的山水名勝之地,先把黑龍江的風光欣賞一遍,也不愧是一個純粹的黑龍江人。兒子說就這么定,您接著說。老王繼續(xù)說著,夏天的時候,大地和山巒綠油油的,這時候,你能看到大雁和各種在南方過冬的候鳥從南方飛回來了,是,咱們黑龍江離南方遠,春風刮到我們這里的時候差不多四五月份了。你仰頭看著這些北歸的大雁,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和舒坦,那種感覺非常棒。秋天是農(nóng)民收獲的季節(jié),特別是北大荒,金黃的麥穗、玉米和稻子,還有火紅的高粱,一直延伸到天邊。緊接著秋風就起來了,樹葉也開始漸漸地黃了,如果在山區(qū),你會看到整個山坡上都變成五顏六色的了。我數(shù)過,有嫩黃色的、老黃色的、金黃色的,還有紫紅色的、粉紅色的、褐色的,加上不愿意變顏色的老綠,它們摻雜在一起,就是老百姓所說的“五花山”。這時候大雁開始往南飛了,在高高的天空上有的排成“一”字形,有的排成“人”字形,一隊接著一隊,無論你是不是文人、詩人,你都會想到古人寫的那些詩,“碧云天,黃花地,北雁南飛……總是離人淚。”那個情景真是有一種親人離別的感受,惆悵、孤寂,加上一點兒說不出來的擔心。兒子笑著問,老爸,您說心里話,看著這些南飛和北歸的大雁,想沒想過我?老王避開了兒子的問話繼續(xù)說,到了冬天,原野上的草黃了,樹葉也都落光了,只有四季常青的松樹和柏樹依然在冬天里濃濃地綠著,下雪的時候,還會托著白白的雪,很好看的。兒子說,青松傲雪。老王仍然沉浸在自己的講述當中,那些鄂倫春的老獵手常常在這個季節(jié),在村頭惆悵地望著遠山。沒錯,那里曾經(jīng)是他們冬天打圍的獵場。先前,他們整個冬天都會在山里生活,在他們的獵人小屋里準備好過冬的糧食、柴火、鹽,還會在林子里設(shè)下了一個一個陷阱,捕捉紫貂、鹿和狍子。是啊,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太遙遠了,既不可望也不可即了。兒子說,傷感。老王說道,老爸常年在外面跑,見證了狂風,見證了電閃雷鳴,也見證了大暴雨。在城市里,它們原有的野性美都被城市的高樓、街道和人流遮蔽掉了,但在原野上、林區(qū)里就完全不同了,風雪雷電非常的壯觀、大氣、偉岸、瑰麗,讓人震撼。兒子問,有冰雹嗎?老王說當然有了,那真是太可怕了,櫻桃大的冰雹鋪天蓋地,像密集的機關(guān)槍子彈瘋狂地掃射一樣。記得有一次我就遇到了這樣突如其來的天氣,卡車在冰彈的密集射擊之下沒法開了,只好把車停在一棵老樹的樹冠下等著雹子過去。除此之外,在荒野上開卡車常常會遇到漫天的大雪、冰凍的山川、呼號的西北風和零下四十多度的嚴寒。這一切你能感受到人和大自然的關(guān)系是那樣的密切。兒子完全被老爸這詩一樣美的描述給迷住了,老爸,您說的這一切真的是充滿詩意呀。您可以成為一個詩人了。老王跟兒子說,小子,這回你知道了吧,一定不要說老人的生活就是沒有詩意的生活,像古詩里說的“莫道桑榆晚”“人間重晚晴”啊。你看,大自然陪著我們從生到死,我們每時每刻都在享受著大自然給我們的力量,給我們的幸福,給我們糧食、蔬菜、陽光和水,就像毛澤東說的那樣,我們中國是世界上國土面積最大的國家之一,它的領(lǐng)土和整個歐洲的面積差不多相等。在這個廣大的領(lǐng)土之上,有廣闊的肥田沃土,給我們以衣食之源;有縱橫全國的大小山脈,給我們生長了廣大的森林,貯藏了豐富的礦產(chǎn);有很多的江河湖澤,給我們以舟楫和灌溉之利;有很長的海岸線,給我們以交通海外各民族的方便。從很早的古代起,我們中華民族的祖先就勞動、生息、繁衍在這塊廣袤的土地之上。除此之外,這塊土地還給了我們堅強的個性和智慧。老王的一番話說得兒子眼睛里浸滿了淚水。

卡車滿載著抗疫的醫(yī)療用品,正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前進著。當然,爺兒倆也不可能就直眉瞪眼一腦門子地開車,摟草打兔子,順便也欣賞一下不同省份的風光、建筑。不過風俗人情現(xiàn)在是看不到了,無論是高速公路上,還是高速公路旁的那些城市、縣城、鄉(xiāng)村,絕少看到人影了。先前老王開車的時候,每經(jīng)過一個鄉(xiāng)村、一個縣城,幾十年來的熱鬧情景就沒變過,趕集的、出早市兒的、搭著棚子賣當?shù)仫L味小吃的,人頭攢動,車來人往。那時候,老王每路過這樣的地方都會停下車來,下去逛一逛,順便品嘗一下當?shù)氐娘L味小吃,或者買一點兒土特產(chǎn),都很便宜的。雖然說各種商品已經(jīng)是世界都趨同了,但是各地的風味小吃永遠也不會趨同,南滋北味,那是天設(shè)地造。只是,天可憐見,這疫情一來,封城的封城,封鎮(zhèn)的封鎮(zhèn),封村的封村,關(guān)門在家自我封閉的,隨處可見,數(shù)不勝數(shù)。這一路上的冷冷清清,讓人的心情也沉重啊。

一路上,父子倆就是這樣咸一句淡一句,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導航的箭頭上顯示,離湖北越來越近了。盡管如此,老王,估計也有他的兒子,不會有往常那種快到終點時的小興奮,相反,此時此刻,爺兒倆仿佛都嗅到了來自湖北的那種壓抑的氣氛。

每經(jīng)過一個服務(wù)區(qū),他們會根據(jù)車上的食物和汽油的情況,停下或繼續(xù)駛?cè)ァS袝r,他們父子倆會選在服務(wù)區(qū)換換手。在高速公路服務(wù)區(qū),無論是爹還是兒子,在服務(wù)區(qū)的小賣部都會捎一些對方喜歡的食品和飲料出來。兒子知道父親的胃不好,下意識地會給父親買幾瓶弱堿水,心里想,老爸畢竟歲數(shù)大了,不是硬扛的年齡了,老樹再硬也是桑榆晚了。再說,老媽臨死的時候還告訴他“照顧好你爸”。而老王呢,只要去小賣部也會有意識地給兒子買兩瓶貓屎咖啡。

兒子見老爸給他買的貓屎咖啡,笑著說,Thank you,有時候老年人還是蠻可愛的。老王說喂狼就得用肉,喂羊就得用草。兒子開懷大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老爸,我也想明白了,不跟您爭了,我覺得爺兒倆爭來爭去沒有任何意義,我們還得加強合作,加強父子倆的合作。合作總比不合作好,親爹總比領(lǐng)導好,兒子總比徒弟好。對不對?老同志。老王提醒兒子說,小子,你這些認識我看都是階段性的,我都跟不上你的變化。兒子立刻正色說道,老同志,不要犯悲觀主義者的毛病,既然您感恩大自然,既然你心存善念,還是做一個樂觀主義者的好。老王聽了哧哧笑了。

由于時下各個省、各個地區(qū)、各個城市,甚至各個縣、各個村都在防新冠病毒,沿途的旅館、飯店也都暫停了服務(wù)。每遇到這種情況老王總是一個勁兒地說,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旅店的服務(wù)員會哈著腰非常推心置腹地說,這是對你們好,也是對我們好,是不是?封也好,宅也好,活著就好,對不對?如此一來,父子倆在高速公路上跑累了,就在車上輪流休息一下。他們通常都是選擇在服務(wù)區(qū)休息、過夜。服務(wù)區(qū)不僅有自來水還有熱水、衛(wèi)生間,有的服務(wù)區(qū)還有按摩椅,十塊二十塊的就可以按摩一下,放松一下,挺好的。兒子坐在按摩椅上笑著說,老爸,咱們兩個光棍都沒有女人照顧,這按摩椅就權(quán)當是您的老伴兒、我的媳婦了。老王就用手點著兒子,調(diào)皮,調(diào)皮,調(diào)皮。

早餐他們就在服務(wù)區(qū)的空地上用自帶的野炊爐做點粥,吃點飯。然后繼續(xù)前進。兒子一時間覺得這種流動的生活挺好,特別是這一次既做了好事,又體驗了野外生存的樂趣。他想,難怪老爹這么熱愛他的開車職業(yè)。

繼續(xù)前進。可能是離湖北越來越近的緣故,車上,兒子一邊喝著貓屎咖啡提神一邊問老王,老爸,您開車走南闖北的這么些年,您到?jīng)]到過武漢?老王說到過。兒子立刻有了興趣,那您對武漢人有什么樣的印象?老王看了一眼兒子,你在武漢的大學念書應(yīng)該比我了解。兒子說算了吧,老爸,大學的學生來自五湖四海,對武漢人了解的都是些皮毛。您是倒騰藥的,跟武漢人應(yīng)該有過業(yè)務(wù)接觸,您肯定比我了解得多。再說了,做生意都是動腦筋耍心眼的事兒,最能了解人了。說完了,兒子有點兒后悔,立刻說,對不起,我糾正一下,您不是倒騰藥的,您是做藥品生意的,是個正派的、有良心的商人。老王并沒有理會兒子的解釋,他說,我覺得武漢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個個自尊心都很強。你只要了解湖北人這個做人的底線,了解了他們維護自己的自尊就像維護個人的生命一樣,一切沒有問題了。兒子揪著臉說,武漢人的脾氣好像不太好吧?老王反問道,哪兒的人脾氣好呢?哪兒的人都有脾氣好和脾氣不好的。是,南方人和北方人還是有一些差異,就像外國人和中國人,文化背景、文化胸懷不同,這需要一個慢慢適應(yīng)的過程。兒子愉快地說,喲,真沒想到老爸還這么有文化呢。老王說,小兔崽子你聽著,你老爸知道的東西還有很多,你以為年輕人的知識一定要比老年人多嗎?兒子覺得這還真是一個嚴肅的話題,他對老爸說,說實話,有時候老年人確實需要向年輕人請教。不過呢,我說了您可別驕傲自滿啊,老同志。通過這一路上跟您一塊兒走,我也體會到我們年輕人呢,間或地,也就是間或地,也應(yīng)當了解一下老年人的想法,比如,跟老年人聊聊天兒呀,一塊兒出去走一走啊,挺好的。老王說,有收獲啦?兒子說開始的時候,彼此隔著這么大的年齡差距對話是有點兒別扭,真的。老王說,小子,你不要光以為年輕人覺得跟老年人說話別扭,老年人跟你們這些年輕人說話也別扭,一樣的。兒子問,那現(xiàn)在呢?老王說現(xiàn)在還行。兒子說一比一。行了老爸,咱不說這些。除了武漢的人,您對武漢這座城市還有什么特別深的印象嗎?老王想了想,有,我喜歡武漢的熱干面。兒子樂了,嗨,我當是什么呢,那就是大眾食品。好,既然您喜歡吃,回頭讓我女朋友給您寄一箱熱干面快餐。老王古怪地問,你不是跟小燈籠果黃了嗎?兒子說,這不又好了嘛。老王問,啥時候的事兒呀?兒子說,就在咱們車經(jīng)過河北省境內(nèi)的時候,我就是給她發(fā)了幾張咱們沿途開車的照片,她說她現(xiàn)在的心情特別的矛盾,一方面呢特別想見我,但是另一方面,武漢的疫情這么嚴重,說,現(xiàn)在不見,才是最真摯的愛。老王搖了搖頭說,我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了。兒子說用不著搞懂,說不定哪天我倆又黃了。老爸,看見過心電圖嗎?看見過吧?心電圖顯示著心臟跳動一上一下,一上一下,那就是人生軌跡圖表,也是一個人的感情軌跡圖表。行了,老同志,咱不說這個話題,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難事,唯有一件事人人都可以做到,那就是戀愛、結(jié)婚,你想躲都躲不開。好啦,還說說您喜歡的熱干面吧。老王覺得兒子他媽的挺聰明,心里不免有一種小甜蜜,不過他還是叮囑兒子,兒子,你可千萬別讓你那個玄玄乎乎的小燈籠果給我寄熱干面。那種快餐式熱干面我吃過,味道完全不對。我還是喜歡當年在武漢街頭吃那種挑擔子賣的熱干面。那種熱干面是現(xiàn)煮的,擔子這一頭是爐子,有一口鍋,另一頭是熱干面,有一條長板上放了十幾種調(diào)料,挑擔子的老先生把煮好的面撈出來之后,往面里頭放那些調(diào)料,動作非常嫻熟。那面吃起來真叫一個香。兒子說不衛(wèi)生啊。老王說人不能太講究了,太講究人的免疫力就會下降,容易得病。兒子問,誰說的這話?老王說你娘。兒子說我娘說的那肯定是靠譜。老王轉(zhuǎn)過頭來問,老爸說的話就不靠譜了?兒子說老爸辦事靠譜,說話也靠譜,都不錯,你們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老爸老媽。老王說,你小子嘴上是不是抹了雜花蜜了?兒子說,咱還沒說完呢,除了熱干面,老爸您是不是還喜歡毛澤東同志寫的“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的武昌魚呀?老王突然問,兒子,我有一個疑問,是不是要吃過武昌魚之后才能下水游泳啊?兒子聽了笑得不行了,您可真逗。老爸,有時候您也挺兒童的。老王深情地說,我總覺得還是咱們黑龍江的得莫利燉魚好吃,一條活的兩斤多沉的大鯉魚,放上大塊豆腐、粉條子、尖辣椒,擱在一塊兒燉,那才叫香呢。武昌魚也挺好,不過還是差點。還有咱們東北的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蒜泥白肉、酸菜大骨頭棒血腸,好吃,多實惠啊。兒子咽了咽口水說,別說,老爸,這個觀點咱爺兒倆倒是一致。武漢也有東北菜館兒,但不是那個味兒,差不少。老王接著說,再就是當年我給你爺爺從武漢買的黃鶴樓牌香煙。你爺爺挺喜歡的。兒子說黃鶴樓牌香煙現(xiàn)在也有。老王立刻嚴肅起來,你小子抽煙了?兒子說我不喜歡抽煙。老王說,好。兒子說不僅我自己不喜歡抽煙,也不喜歡您抽煙。老爸,吸煙對身體沒好處,這是全世界的共識。老王聽了之后心里突然升上了一股暖流。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呀,我就剩下抽煙、喝酒、喝茶這么點愛好了。這些東西都戒了,那還像個男人嗎?

湖北地界已經(jīng)歷歷在目了。途中的時候,老王就跟湖北慈善總會方面的人聯(lián)系了,雙方約定好,他們就在湖北的省界那兒進行貨物的交接。這種方式也是所有捐贈防疫用品的外省車輛的共同做法。這樣的做法好處是,可以避免外省的車進入湖北疫區(qū)被感染。

到了湖北省地界,老王父子倆把卡車停了下來。湖北方面的人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那種感覺真的就像部隊換防一樣。一位穿著防護服的人開始給他們父子倆量體溫,然后給他們的卡車消毒。之后,對方才開始把他們父子捐贈的防疫用品搬到另一輛卡車上去。裝卸完畢,簽了字,辦了手續(xù),對方再次給老王的這輛空車第二次消毒。

這時候老王對兒子說,兒子,咱們爺兒倆也就此別過吧,你就坐他們的車進城去吧。還有,如果你誠心誠意地喜歡那個女孩兒,就好好處。別聽那個外國詩人拜倫的話,那都是瞎扯。記住,別耽誤了學習。

兒子說,好的好的。老爸,您也一路保重。

老王說,放心吧,關(guān)鍵是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吧。

兒子說,沒問題。

老王上了車,忍著讓自己不回頭。說心里話,老王確實舍不得父子倆就這樣分開了。唉,俗話說得好啊,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形勢就是這么個形勢。畢竟是疫區(qū)嘛,也只能是這樣了。說起來,老王很珍惜這一路上有兒子陪伴,如果是自己一個人開車走這么遠的路肯定很疲勞,有兒子搭一把手那就輕松多了。沒錯,在老王心里,他認為更為重要的收獲是,通過這一路上父子倆嘮嗑、交流,父子倆的感情似乎更近更深了,對自己的兒子也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他也感到了兒子對自己也有更多的理解了。老王真的是從內(nèi)心非常非常感謝這次機會,甚至感謝自己的兒子。老王仰天長嘆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行了,老同志,可以了。

就在老王準備發(fā)動車的時候,有人敲車門。老王一看,是兒子。

老王問,毛手毛腳的,落下什么東西了?

兒子一邊上車一邊說,沒有。主要是這一路的風景我沒看夠,想跟您一塊兒回家,順便再仔細看看路上的風景。我女朋友的意思也是希望我跟您一塊兒回東北……

老王甜蜜地笑了,使勁兒地弄亂了兒子的頭發(fā)說,渾小子,是湖北不讓你進吧?或者是一進去,害怕先把你隔離十四天?得了,上來吧。

上了車以后,兒子嚴肅地說,老爸,有兩件事兒……

老王說,你又提什么幺蛾子?

兒子說,第一,我跟“包菜”聯(lián)系上了,包括她兒子,我們還互相加了微信了,聊得挺好的,一切都沒問題。老爸,事情也沒您想象得那么復雜。簡單說吧,如果您愿意,等疫情一過,您和“包菜”就可以搬到一塊兒了。

或許是人真的老了,經(jīng)不起親情的襲擊,一時間,老王的眼睛里竟充滿了淚水。

第二呢?老王問。

兒子一臉青年人的慈祥說道,如果說萬一,就是退一萬步講,您和“包菜”不成,崩盤了,勞燕分飛,各走各的了,那我出國留學的時候您就跟我一塊兒走吧,這是必須的。咱又不差錢兒。是不是?親愛的老爸,這事兒您得聽兒子的。

老王沉吟了半晌,嘆了一口氣說,唉,有夢總比沒夢好啊。

兒子說,不僅如此,有兒子總比沒有兒子強。

老王說,有爹總比沒爹強。

兒子立刻沖老王伸出了大拇指。

責任編輯 劉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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