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娟 姜辰蓉 毛海峰


清水溝大峽谷位于毛烏素沙地與黃土高原交會處 。
“毛烏素沙漠在榆林消失”的消息,一度讓許多人震驚、質疑、好奇、向往。記者行走陜西省榆林市境內毛烏素沙地腹地調查發現,已經很難看到較大片沙漠地表。但同時,在綠油油的植被之下,覆蓋的腐殖質和土壤碳化層很薄很薄,扒開表層仍然是厚厚的又干又細的黃沙。
用當地治沙勞模和干部群眾的話講,毛烏素消失的是流動沙丘,而不是沙地。重建毛烏素沙地生態系統,恢復千年之前曾經的水草豐美,仍然需要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的努力。
“毛烏素沙漠”其實不是沙漠,而是中國四大沙地之一。榆林市林業和草原局專家說,沙漠和沙地的形成原因有所不同。沙漠的形成以自然原因為主導,人為因素起輔助作用;沙地的形成人為因素起首要作用,自然因素為輔。但長期以來,毛烏素被人們習慣性地稱為“沙漠”。
毛烏素沙地位于陜西省榆林市和內蒙古鄂爾多斯市之間,沙區占榆林市56.1%的面積,風沙肆虐、土地貧瘠曾長久困擾著當地。
而1000多年前的毛烏素,并不是荒涼的模樣。這里出土的史前遺址和漢代墓葬表明,毛烏素曾經水草豐美,有著成片的水田、成群的牛羊和多種多樣的野生動物。唐代以來,這里成為兵家必爭之地,戰亂頻繁,元明以后更是濫墾濫牧。到新中國成立之前,毛烏素沙化程度達歷史之最,逐漸退化成為不毛之地,已經嚴重影響當地群眾的生產生活。流沙不斷侵蝕,榆林古城也岌岌可危。歷史性轉變始于上世紀50年代,在國家的支持下,當地人開始了近70年的治沙造林歷程。如今,來到毛烏素,昔日的滾滾黃沙已蟄伏在綠油油的植被之下。藍天、白云和無邊遼闊的大地,組成令人流連的塞上風光。
2018年,第24個世界防治荒漠化與干旱日紀念大會在榆林召開。聯合國副秘書長莫妮卡·巴布在賀信中說,中國是防治荒漠化公約的主席國,希望中國在推動公約履約事業上繼續發揮引領作用,讓中國荒漠化防治的智慧、方案惠及全球。
治沙70載,原本有著“駝城”之稱的榆林,森林覆蓋率從0.9%提高到如今的33%,860萬畝流沙全部得到固定和半固定,明沙已經難覓蹤影。
“毛烏素”是蒙語,意為“不好的水”,荒沙地、鹽堿水似乎是毛烏素的標志。但時光回溯千年,這里卻是水草豐美之地。
石峁遺址是中國已知規模最大的史前龍山時期至夏的遺址,占地面積超過400萬平方米,雄踞在黃河流域蒼茫的陜北高原上。在4000年前,石峁城是黃河流域的“王者之城”,其面積相當于故宮的5倍多,由三重組成,以皇城臺為核心,內外城環繞拱衛中心,是一個等級分明的都城型城市。
石峁遺址的核心區——皇城臺依山勢而建,從地面的河溝開始用石頭包著夯土逐層壘起,石砌的城墻在4000年的風雨洗禮下依然堅挺。登皇城臺向四周看去,連綿的山,交錯的溝——這是典型的陜北地貌,正如當地民歌中所唱,“見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再往北去幾十公里,就是毛烏素沙地。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中,4000年前的人們,如何修建起一座規模如此宏大的古城?
考古專家表示,4000年前,這里地貌的起伏更為緩和,河流交匯、水草豐美,石峁古城及其周邊部落不僅種植糧食,還放牧著大量羊群。
“皇城臺出土了大量的羊骨,統計后數量在幾十萬只左右。經過鑒定,這些骨是綿羊的,而不是現在陜北地區普遍飼養的山羊。”石峁遺址考古工作隊隊長邵晶說,“我們推斷,石峁古城的統治階層,曾長期在皇城臺設宴,招待各地的部落首領和尊貴賓客。這也說明,當時的石峁區域牧業已經到一定規模。”石峁遺址還發掘出種植業的痕跡,因此考古專家們推測,當年這里并非現在所看到的景象,而是有著較好的植被覆蓋。這里也是農業文明和牧業文明的交匯之地。
史料顯示,秦漢時期毛烏素地區是氣候溫暖濕潤的綠洲。漢順帝永建四年(公元129年),漢朝尚書令虞詡在給漢順帝上書的《議復三郡疏》載,這里“沃野千里,谷稼殷積……水草豐美,土宜產牧,牛馬銜尾,群羊塞道”。

2003年4月,在陜西省榆林市定邊縣郝灘鄉發現漢代墓葬十余座,其中一座土洞墓穴的玄室內壁有大面積彩繪壁畫。這幅彩繪壁畫所繪半山半灘的生活場景圖,與今郝灘一帶地形地貌相仿。此外,榆林市榆陽區麻黃梁、神木錦界、橫山黨岔及米脂、綏德等地出土的大量東漢畫像石所刻繪的農耕農作圖、放牧圖、狩獵圖等,證明秦代乃至東漢時期榆林境內還是氣候溫暖濕潤、生態環境優美的綠洲。
陜西北部的榆林市,位于毛烏素沙地腹地,沙區面積2.44萬平方公里。榆林市林業和草原局副局長王立榮說,毛烏素的沙化有氣候變化的因素,也與人類活動密切相關。
從秦代起,榆林便成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戰爭頻繁,戰火彌漫,人口增多。人們長期濫墾濫牧,加之這里氣候干燥,生態環境越趨惡化,北部風沙區土地沙化不斷擴大。到北魏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到夏州等地考察時,這里已出現了“赤沙阜”“沙陵”,他在《水經注》中記載了這一情況。
唐朝之后,毛烏素的情況更加惡化,唐長慶二年(公元822年),當地已出現“飛沙為堆,高及城堞”的情形。明萬歷年間(公元1573—1620年),榆林城外之山已是“四望黃沙,不產五谷”,雙山堡(在今榆陽區麻黃梁鎮)至寧夏之花馬池(今鹽池縣城)“榆林衛中、西路多黃沙環擁”。到清雍正年間(公元1723—1733年),榆林城已是“風卷沙土與城平,人往往騎馬自沙土上入城,城門無用之物”。
榆林當地的記錄顯示,在1949年前的100年間,榆林沙區已有210萬畝農田、牧場被流沙吞沒,剩下的145萬畝農田也被沙丘包圍;390萬畝牧場沙化、鹽漬化;6個縣城、412個村鎮被風沙壓埋。
1949年6月時,榆林林草覆蓋率僅有1.8%,榆林縣(今榆林市榆陽區)東城墻被沙湮沒,形同沙海“孤島”,流沙蔓延至城南50公里的魚河峁。榆包公路全部被埋沙底,榆溪河床因流沙填充高出地面1米,時有決口。沙區所有河流終年渾濁,每年向黃河輸沙量高達1.9億噸。整個區域形成“沙進人退”的局面。
在榆林市靖邊縣東坑鎮毛團村,年近期頤的郭成旺老人回憶說,四五十年前毛團村周邊都是黃沙,有時候一場風刮過,地里的莊稼就被沙子全埋了,村里人吃飯燒柴都很困難。黃沙埋地又壓房,這樣的條件迫使一些人不得不遠走他鄉討生活;但是也有許多當地人在風沙中堅守,尋找著轉機。
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次全國林業會議上,明確提出了“普遍護林,重點造林”的方針。1950年4月,陜西省政府制定了“東自府谷大昌漢,西到定邊鹽場堡,營造陜北防沙林帶”的規劃,國家林場建設與群眾造林工程同步推進。
1981年,榆林當地政府又制定政策,提出可將“五荒地”(即荒山、荒沙、荒灘、荒坡、荒溝)劃撥給社員,允許長期使用,所植林木歸個人所有。1985年,榆林再次放開政策,允許承包國有和集體的荒沙、荒坡地。在政策支持下,榆林有44萬戶農民承包“五荒地”900多萬畝,涌現出不少千畝、萬畝的個人承包造林治沙大戶。郭成旺就是其中一位。
1985年,已年過花甲的郭成旺承包了村子周邊的4.5萬畝沙地種樹。“當時我就想種上樹,擋住風沙,再給村里人弄點柴燒。”郭成旺說,“開始的那些年,風沙太大了,種下的樹常常一晚上就給刮出來了。”他咬著牙繼續種,慢慢地,樹木扎下根,扛住了風沙并逐漸成林。
郭成旺年紀大了,他的兒子、孫子、曾孫子們接手繼續種樹。憑著“愚公移山”的精神,他們將4.5萬畝黃沙變成了林區。如今的毛團村不僅不再懼怕風沙侵襲,還成為遠近聞名的蔬菜基地。
治沙70載,原本有著“駝城”之稱的榆林,森林覆蓋率從0.9%提高到如今的33%,860萬畝流沙全部得到固定和半固定,明沙已經難覓蹤影。陜西省治沙研究所副所長史社強為此感到非常自豪。他說,中國的治沙技術在毛烏素沙地治理實踐中,不斷應用、改進和提高。
“上世紀60年代,榆林市在全國首創飛播技術。飛播并非把種子撒下去就行,地點、時間和種源都有講究。當時沒有定位系統,地面人員拿鏡子或紅旗站在四角,提示飛播區域。”史社強說,經過反復試驗,種源最終確定為花棒等5種易活灌木,600多畝沙地通過飛播技術得到治理。
與飛播同期推進的是,從中國東北地區引進了樟子松,填補毛烏素沙地缺少常綠樹種的空白。從一棵樟子松也沒有,到如今的130多萬畝,毛烏素發生了令人驚訝的變化。榆林市氣象局數據顯示,2000年至2018年,沙塵天氣呈現明顯減少趨勢。2000年榆林市發生沙塵暴40天,2014年以后幾乎再也沒有發生過。
2003年通車的榆靖高速曾是中國首條沙漠高速公路。曾頻繁往返于榆林和西安之間的司機李寶衛清楚記得,十幾年前走榆靖高速,道路兩旁還是一望無際的黃沙梁,如今行駛在這條高速公路上,不僅看不到流動沙丘,連片的草方格也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道路兩旁延綿不斷的喬木、灌木和草地。車輛行駛在綠色長廊之上,李寶衛感嘆:“這條路變化太大了,哪里還看得出過去是沙漠!”

毛烏素沙地里的濕地。
當地人說,現在要在榆林找片荒沙地那可真不容易,一直往毛烏素深處走,興許才能如愿。榆林2000年至2018年的植被覆蓋衛星遙感圖片,印證著這一點——一整片黃色逐漸被綠意浸染。榆林也成為全國首個干旱半干旱沙區國家森林城市。
現在,毛烏素的流沙已經蟄伏在綠色植被之下。但沙漠真的“消失”了嗎?治沙者是否可以功成身退?陜西省神木市生態保護建設協會會長張應龍卻說:“造林僅僅是遏制了沙化,治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他的治沙基地位于毛烏素,被四周郁郁蔥蔥的樹林拱衛著。夏日的午后,林間鳥啼蟲鳴,一片歲月靜好。但他依然清晰地記得,初到這里時的景象——大漠風沙,日色漸昏,沙丘連著沙丘,起起伏伏延伸到天盡頭,就像民歌里唱的“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2003年,張應龍帶著全部身家300多萬元,一頭扎進毛烏素治沙。多年過去,他把300平方公里無人區的植被覆蓋率從3%提高到65%,形成38萬畝的林草地。中國科學院院士邵明安,在張應龍的基地中發現了更為可喜的現象——這里林地中出現了“固碳”的現象,這是土壤有機質含量增加、土地肥力提升的重要標志。“如何把沙子變成土壤?是我們正在研究的課題。把碳固定下來,土壤的肥力提升了,就能帶出林下經濟。如果這能實現,群眾就能受益。那就真應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這句話!”邵明安說。
有人問張應龍:“沙漠治好了,你準備干什么?”
“如果有一天,毛烏素生態系統能夠自我循環了,才能說明沙漠真的消失了。那時候我就可以滾蛋了!”張應龍說,“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決不會當逃兵。我會扎在沙漠里,繼續喚醒沙漠生命的力量!”
◎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