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那六章

賀穎，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屆高研班學員。七十年代生于遼寧，現居北京，供職于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曾獲2017年首屆十月散文雙年獎，第八屆遼寧文學獎·詩歌獎，首屆納蘭性德詩歌獎·一等獎等多個文學獎項。

勒布之夜

我驚詫的只是霧

何時騰起于窗外的山巒

何時將你的誦經聲

圍裹成黎明時分的八萬四千法門

只有我是殘缺的，我沉默

或低低地呼嘯

都無法令目光圓滿

在勒布

我聽得見菩提樹下的來世

卻望不到有你的今生

我看得懂岸邊的世道人心

卻追不上一句繡在水面上的經文

在勒布事事都是兩全其美的

蒼鷹于子夜飛過山頂

蜜蜂追趕群羊

只有我

上半夜在無辜的雪峰上醉飲

下半夜在懸而未決的水聲中迷路

一盞修心烈酒

一輪東山月

一夜薄夢

一層冰

在瑪吉阿米

我堅信你于我的度化緣于前世

以經文洗滌我體內的紅塵

桑草織就的俗心。我期盼的

不止眼前的子夜黎明

還有雪線上的黃昏。夜露打濕的秋草淺月

唯有你才能讓這加持般的世事美妙千年

拉薩河上雪峰的倒影

草坡上的水、火、風，暮秋時的濃霧——

數不清的虛妄，在八廓街的瑪吉阿米成就

良緣

我涼薄的身心

前生如何辜負有你的時日

如何不幸從你懷中墜落——低度的蕎麥酒

在入夜的銀碗中滿懷善意

瑪吉阿米，八廓街不眠不休的一闕詞

一世曲，一磅清茶，一生相尋

尋你寬嚴相濟的情意。你一誦經

每一世都成了盛宴。都讓我記住：

沿著指紋找尋密語，不如輕撫掌心的蓮花

而你不苛責我嗜酒

你用經文回報我貪杯的愛意

被你看在眼中多么好，處處是徹悟

徹悟后，我用身體描畫，燙金的一縷斜暉

像琴弦追趕窗外體貼的落日。而桑煙

穿過我合十在胸的指尖，遁向云端

讓榮湖

誰能說清紅黃相間的落葉

誰就能說清自己的童年，以及藍金色的

太陽光，以及雪峰之上的因緣

水流香艷

無數紫花和漿果

在正午時分退回到樹干——我混跡其間

仿佛與身體失散多年的魂靈

湖水的豐盈舉足輕重，它使雪峰的倒影

仿若懷揣幼子的母獸——

沒有悲戚和倒戈，恨與愛戀

醒著和夢，都化作水

在吟誦中遠行，在遠行中晝夜觀心

在讓榮，所有的詩句都成長為經文

所有的哀傷都能被目光安撫

所有的前世都在一盞酒中醒來

所有的你

都化作嗓音的黃金

為我度命

麻瑪拉康

——與倉央嘉措書

如何藏匿起一腔愛意。混合著

汗液的凌亂與敗北

舌尖兒上默念你誦過的經句

自此后的每一天

都是新生

我要用酒醉，對抗魂靈中的水土不服

相思

以及時間從我手中奪走的

沙

把歌聲放到最低

就能讓孔雀和琵琶琴雙雙醒來嗎

讓知音在麻瑪拉康的路旁

相候千年？

化作一束青稞

可否就能邁入你的一生……而一滴蜜

可否引我安度幾世輪轉

我渴念自己涼薄的身體

被你舌尖兒的烈酒日日飲醉

迷路的魂靈

化入你眉間的千年慈悲

——在空空的山中看蒼鷹起落

為粗心的母羚接生，并將玫瑰般的漿血

澆注于野花的根部

看余生于你高高的窗外蔓延，淡淡徘徊

醉

1

送我上云端

再用拂曉的露珠兒綴飾我的周身

每一顆都有如鉆石，有如21克拉的靈魂

折射日出時的光

酒醉后

我被潮水覆滿的身體，第一次遠離猶疑

與謬誤

無數精美的措辭

在舌尖兒盛開——愛意

一面重復，一面漸進，一面蔓延

2

你豢養的小獸，它跟隨我

在骨頭中汲取養分和醉意，在指尖兒

體諒一枚羽毛的精確渴望

它讓我在亮白的月光下

打開自己

打開你

這異象叢生的肝腸與肺腑，有如畢生的信奉

讓頑石化身霧色，讓焦慮

化身水銀似的悲憫

在劍鋒上，了卻莫須有的萬水千山

3

我要你在我背上

鐫刻錦句，我就成了有詩歌氣質的人

不止源于對虛榮的貪慕

更有對子夜山巒上的光影

不可挽回地困惑——像今夜疾走的風

那些在我眼前逝去的時日，像今夜疾走的風

掠過我宿醉的裸身

我要你在我的周身鐫刻錦句

我要在分別尚早、夜幕正深之際

指給你一冊錦書中

繁體字的秘密，以及我潦草的半生中

反復修正過的地址

酒醉是合法的，夢里和夢外都值得頌贊

值得我在九月披上寬大的衣裙

在閃電的火焰中

一再低叫——仿佛徹夜歡愛后的遙遠旅人

麻瑪美人

異族的女子，你美

你的背影

第一次令美與良善如此接近

秋天之后，冬天之前

你飲酒歌唱，喂養駿馬和群羊

趁太陽還在山頂

你親吻飛鷹的翅膀。你

雙眼中藏著今世的寶石

來生的菩提

而大多時間你于山頂安坐

沉溺于

光，穿行于云層中的漫長一生

你披露大地的健康

真理和風險，你與第一枚落葉

交換心意

你在雨后的子夜散步，并讓一只返鄉的

飛鳥，對九月興趣倍增

你不介意異鄉人的愛意

被夜風反復提及，被馬背馱向雪山之巔

美人你自釀紅酒

自設禮儀

你的歌聲讓撫琴人重操舊業，你一開口

百花不再多疑，流水重獲寬恕

你在子夜與法王對飲

你銀碗中的因果

夜夜升起于東山

你一醉，就像逃離輪回的

永生者

在眾生遺忘的空山中

一次次蒼老

一次次返青

編輯導語：

這組詩歌空靈優美，既有意象豐盈之美，又具意境高妙之美。通篇不著神靈字眼，卻有如通達神靈;詩句中不著一愛字，卻飽含了深摯情感。因了這份真情和哲思，詩人與西藏錯那縣獨特的山水人文形成了有效對話，從而看到它們不僅別具形象之美好，更有意蘊之深廣渺遠。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