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旭
五月最后一個周末,天空醞釀著一場豪雨。
我們從懷仁市區出發,約四十分鐘行程,來到王皓疃。
這是我對這座古堡的第二次探訪。上次來,春風兀自浩蕩。這一次,卻是趕雨。依舊是老兄振東,駕著他的“長車”。我又邀來多年駐村的梁主任和市新聞中心的小劉,四個人,追著卷卷烏云,向東……
車停時,云亦屯聚于古堡的上空。白楊和青榆,正于風中打理著它們的葉子。
“王皓疃的古老,要從兩塊青磚說起。”
村會計張秉亮一邊介紹,一邊將兩幀城磚的圖片發到我的手機里。
這是兩塊帶著銘文的城磚。其中一塊,是2010年一場大雨后,從古堡東門掉下的。另一塊,來自1991年文物普查時一位村民的收藏。兩塊青磚上的銘文,均為模制陽文楷書,內容卻是一致:“大明洪武甲子武節將軍大同前衛正千戶處州張桂創此城”。
二十四字銘文,包含了太多的歷史信息。
古堡的始建:大明洪武甲子年。即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距今足足636年。
古堡的隸屬:大同前衛。該衛設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時駐白羊城(今左云縣城附近),后遷大同。
古堡的督建者:大同前衛帳下正千戶武節將軍處州張桂。按《明史·職官五》:“明初,置千戶所,設正千戶,(官秩)正五品。”這位籍貫處州(今浙江省麗水市)的張桂將軍,雖不為《明史》所載,卻也是官秩五品的正千戶,甚至統領著一個“千戶所”。
尤為重要的是,銘文告訴我,眼前的這座古堡,在創建之初,她就是一座城……
王皓疃的古老,更該從她獨特的村名講起。
皓疃,來自蒙古語“hoton”的音譯。本意為水草旁的“聚居地”、“定居點”。民國之前,漢語記寫形式不一。清乾隆間《大同府志》與道光間《大同縣志》又將其稱作“王笏疃”。而距王皓疃村東七公里處,還有一個村落叫“王漸疃”,村人自稱“王圈疃”。如果將目光放遠一些,在今天黃花梁的北墺里,古蝦河的北岸,還有村落曰“安宿疃”,舊亦稱“安七疃”……這些,都是北方民族語“hoton”在不同歷史時期的音譯形式。近代以來,隨著“hoton”的尾韻脫落(現代蒙語書寫為“hot”),漢語統一譯作“浩特”,并被賦予了“城堡”、“城市”的概念。
深入漢地的一座古堡,卻以蒙古語命名,意味悠長。
我的思緒,有些脫韁。
桑干河,從管岑山的北坡出發,向東流淌。接納眾多支流后,來到龍首山下,又與北流的下峪河相合。山與河之間,水稗、芨芨、蘆花、馬唐、田旋花……各色花草肩并著肩,努力地生長,延展出一片寬闊的草場。草地上,牛羊自由地啃食著閑散的時光。三三兩兩的牧民騎在馬背上,悠揚的蒙古長調飄來,山與河,便有了起伏,有了曲折。
夕陽西落的時候,他們驅趕著牛羊,回到“hoton”,看女人彎腰汲水,生火造飯;看孩子們聚在空地上,點著“羊窩”;看遠處漢人的板升里,飄起了炊煙……
忽然有一天,一覺醒來,牧草依舊青青,龍首與桑干,卻已是大明的江山……
蒼茫間,雨滴從高處落下。
疏雨中遠望,如黛的蒼山,何處是明?何處是元?
公元1368年正月,朱元璋于南京稱帝,建元洪武,國號大明。
同年八月,徐達率軍占領大都。爾后,明軍在常遇春率領下,揮師向西,于洪武二年(1369)正月占領大同。一個月后,常遇春由大同南下太原,留宣武、振武、昆山三衛將士,由都督同知張興祖統領,鎮守大同。洪武三年(1370年)正月,明廷在大同地區置蔚州衛及大同左、右兩衛;八月,置朔州衛。洪武四年(1371年)正月,置大同都衛。洪武七年(1374年),置大同前衛。洪武八年(1375年)十月,明廷將各地都衛改為都指揮使司,改大同都衛為山西行都指揮使司(簡稱“山西行都司”)。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山西行都司又增設大同后衛、東勝左衛、東勝右衛以及高山、鎮朔、定邊、玉林、云川、鎮虜、宣德、陽和、天城、懷安等十七衛……至洪武朝結束,山西行都司至少領有二十四衛和廣昌守御千戶所,幅員遼闊。期間,洪武十七年(1384年)由武節將軍張桂督建的王皓疃城堡,當為大同前衛麾下兵士戍守。
然而,在其后的史志資料里,作為一座軍事堡壘,《明史》無載。《大同府志》所載正德年間(公元1506年——公元1521年)大同前衛所屬七座軍堡,包括聚落堡、紅寺兒堡、高山堡、沙河堡、懷仁堡、趙麻堡、第三作堡。亦不見王皓疃。甚至在顧炎武所著的《天下郡國利病書》中,列載大同前衛軍、民堡寨達五十五座之多,亦不見王皓疃的蹤影。即使是清乾隆年間《大同府志》和道光年間《大同縣志》里,其所載的“王笏疃”,也僅僅是“南鄉”的一個村落。
但是,王皓疃,確確實實是一座軍事堡壘。
從規模上看,古堡長、寬各200米,面積近60畝。墻高三丈六,開東西兩門并設甕城。據相關部門考證,在古城的外圍,尚置有羅城。如此規模,遠大于趙麻堡和第三作堡(均為《大同府志》所載大同前衛軍堡)。甚至與清初曾為大同府短暫治所的西安堡體量相當。
從航拍影像分析,堡內街道布局規整。沿堡內南北中軸線,開路一條。與中軸路相交,東、西又開街五道。由北向南,分別稱北街、北二道街、大街、南二道街、南街。且街與街的距離大致相等。尤其是堡內的民居,更是迥異于當地村落街巷的布局。最大的特點是“一宅聯兩院”,院與院相連,院門全部臨街。此等格局,除了脫胎于兵營的營房,更無它解。
尤為重要的是,據《明太祖實錄》,洪武十七年,朱元璋曾發出上諭:“修治城隍,借用民力,蓋權時宜役之于曠閑之月耳……止(只)令軍士修理,毋得役民。”根據存留至今的青磚銘文“大明洪武甲子武節將軍大同前衛正千戶處州張桂創此城”,古城王皓疃,其創建年代,正是洪武十七年。說明該城堡在修建過程中,即使有民眾農閑時參與,其大量工程也是由駐軍完成的。
一座什么樣的城堡,體量宏大,并由大同前衛帳下官秩正千戶的武節將軍張桂親自督造,卻又在此后的歲月里了無消息?
穿過稀疏的雨滴,我們來到堡內的樂樓下。
整座樂樓為前歇山抱廈后硬山的建筑構架。飛檐斗拱,蔚為壯觀。
舊時的樂樓,多為寺院的附屬建筑。其方位朝向也往往是坐南朝北,與神殿相照應。但這座樂樓,卻是另類。它建在了古堡的中心,中軸路與大街的十字交匯處,與村內的寺廟毫無關聯。整個樓臺坐北朝南,建在約兩米高的臺基上。東、西、南三面敞開。其位置、朝向和建筑結構,為本地所獨有。
“那原本就是張將軍的點將臺,作為樂樓,是后來的人們改造的。”村里有人這樣說。
村會計張秉亮還向我們講述了一個久遠的傳說:“不知道哪一年,大軍連夜開拔,留下一座空堡,再也沒有回來。后來,附近的鄉民每遇韃子侵掠,便入堡躲避。再后來,就干脆住進了堡里……”
謎一樣的王皓疃,謎一樣的傳說。
今天,我們提起明代的邊防,每每言及長城。而明長城的大規模興筑,卻始于正統,止于嘉靖末。此前的80余年,所謂的“修邊”,主要是在魏、齊長城的基礎上,增建了一些煙墩、烽堠、屯堡、關城和濠塹。而且,明初從洪武到永樂,明廷針對不同時期的形勢,對北部邊防,在戰略和軍事部署上曾有過重大的調整。
洪武間,經過幾次大軍出擊,對殘元勢力形成碾壓態勢。其后,朱元璋在邊防戰略上,主要以鞏固為主。體現在軍事部署上,一方面,依托山川險隘,在今天遼東、冀北、內蒙古一帶構建外圍防線。另一方面將重兵收縮于長城以內,大量設置都司衛所,于“外邊”與“內邊”之間打造出一條寬度超過100公里的戰略縱深。尤其在雁門關、太和嶺及武朔諸山谷間,“凡七十三隘, 俱設戍兵。”同時,在縱深防御帶上筑城設壘,和平時期練兵屯田,戰時則將人畜糧秣收入城堡,堅壁清野。并集結優勢兵力,伺機殲敵。這也正是洪武十七年由武節將軍張桂親自督建王皓疃軍城的時代背景。朱元璋死后,明成祖朱棣經靖難之役,成功上位并遷都北平。其時的內外形勢,促使明成祖在邊防戰略上進行了大幅的調整。表現在軍事部署上,就是將大量的兵力集中于邊防的最前沿(外邊),并以重兵扼守戰略要塞。與之相應的是,洪武時期列置于“戰略縱深帶”上的大量衛所,或裁撤合并,或移防別處。如洪武三十五年(1402年)九月,明廷就命都督陳用、孫岳、陳賢“移山西行都司所屬諸衛官軍于北平之地設衛。”尤其到永樂元年以后,衛所的裁并和治地的遷徙更加頻繁,一直到宣德初年才逐漸穩定下來。而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衛所和軍堡史料,大多出于明代中后期各地志書。且其所載均為宣德和正統后所存者。至于洪武和永樂年間,廢置或遷置的衛所及其軍堡,尤其是不為《明史》和《實錄》所載者,多已隨著歷史的煙塵湮滅于歲月深處。
也許,這就是王皓疃軍堡,雖有磚銘所證,又有傳說相應,卻又志無所記、史無所考的原因吧!幸虧了兩塊青磚,還能讓我們于青史之外,觸摸到古城最初的模樣。
牛羊遠去,牧場變為耕田。烽煙過后,軍壘化作農莊。時光繼續著它的流淌。
南畝苗青,北廓道白。蒙蒙細雨中,一個個古人打我身邊走過。他們穿街入巷,隱入深宅大院,或低檐寒舍。終將一座古民居博物館留在了世上。
根據相關部門的統計,王皓疃古堡內,現存明清舊居40多處,房屋130多間。而且,以現存的院落布局,一眼就能看出古人的居家講究來。就拿開門來講,依照院落臨街情況,南向的院門多開于東南角的巽位上,北向的院門多開于西北角的乾位上。這既符合傳統的風水理念,又鑒于古堡內的街道布局,避免了院門與院門的對沖。至于堡內的建筑,則幾乎涵蓋了明清500余年不同的建筑風格。
村會計張秉亮帶我們走進樂樓西邊的一處院落。
這是一座雙聯式的古民居。東邊的部分已改造成現代式樣。西邊的部分卻落滿了明清時光。硬山頂營構,插斗式梁架,斜方格與燈籠錦槅扇,雖均已殘舊,卻也呈現出往日殷實。
院落曾經的主人姓聶,是一位很有個性的老財。鄰村上下都叫他“架子大”。
村子里流傳著一個故事。說當年,聶家蓋東廂房,有位瓦工想試試聶老先生的架子到底有多大。看著聶老先生從正屋出來,故意將手里的瓦刀丟在地上,然后朝他喊:“麻煩您了,幫我撿一下。”只見聶老先生雙手背抄,抬頭看了看蹲在墻沿上的瓦工,慢條斯理地說:“不麻煩。你稍等一等,我給到外邊叫個人來。”然后踱著方步,出了大門。
聶老先生打理起院落來,卻也精致。雙聯的四合院,屋檐高低錯落有致。院落的東南角,正對大門處,有一通照壁,煞是精美。照壁緊依東廂房山墻,磚雕的壁檐上,筒瓦鋪頂,貓頭滴水排列整齊。正脊上的牡丹和玫瑰含苞透香。檐下梁枋,斗拱相承。斗拱與斗拱之間,又嵌以菊、荷。尤其是磚雕荷花,凌波而立,盡顯主人情趣。壁身右側兩株梧桐披枝散葉,左下方兩只梅花鹿惟妙惟肖。寓意“福祿同春”。鹿的前方,山泉映菊。菊為花中君子,水洗世間塵垢……
回首間,我們發現照壁正對的大門兩側,分別題著兩行詩句:
煙開鰲背千尋碧,日浴蘇波萬頃金。
“那是聶老先生的后人,晚清的一位秀才寫上去的。百十多年了,一直留到今天。”看我駐足于門壁,凝神端詳,張會計指著雋秀的字跡,對我說。
“煙開鰲背千尋碧,日浴蘇波萬頃金。”取自唐代詩人劉禹錫《送源中丞充新羅冊立使(侍中之孫)》。原詩為:
相門才子稱華簪,持節東行捧德音。
身帶霜威辭鳳闕,口傳天語到雞林。
煙開鰲背千尋碧,日浴鯨波萬頃金。
想見扶桑受恩處,一時西拜盡傾心。
聶秀才單將“煙開鰲背千尋碧,日浴鯨波萬頃金”一句取出,題于自家門壁之上,并將其中的“鯨波”改為“蘇波”。著實道出了內心蘊積的理想和個人當時的境遇。而“蘇波”一語,更是滿漢合璧。滿語謂高梁為“蘇蘇(susu)”。平時我們就把高梁秸稈叫做“蘇稈秸”。試想當年的聶秀才,雖過了鄉試,然于動蕩的時局之外,羈縻壟上,志向難抒。眼望遍野的高粱,卻也得一時欣慰。
高粱紅了,人亦老矣!
一座古民居,數輩人的生活與夢想!
樂樓向東,靠近城門的地方,一座行將傾圮的院落引起了我們的興趣。
這是一座三聯式前后進院落,院落原本的主人姓楊。從其建筑規模,可以窺見一個家族曾有的昌盛。穿過孑然而立的門樓,我們進入中院的正房。隨之發現了其構架的不同凡響。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疊梁式構架”(又稱“抬梁式構架”)。其營構方法是,柱上放梁,梁上放短柱,短柱上放短梁,層層疊落直至屋脊。各個梁頭上再架檁條,以前后檐柱承托四椽栿,栿上再立駝峰和童柱承托平梁。這種營構法多出于宋遼建筑,明清以后漸改為“插斗式構架”。我們不知道這種古老的構架方式,為何會在王皓疃出現。
望著眼前的的駝峰、童柱、合?,以及并不受力的叉手,我有些出神。
正房的背后,緊挨著后院。
相比于前院的傾圮,后院的情形要好一些。西屋里打著抑塵,但從東屋看,后院的建筑該是插斗式構架。其門窗槅扇,既有斜方格式,也有步步錦和燈籠錦式,卻也符合明清裝飾風格。走出正堂,我們驚喜地發現,門上竟鑲著一塊簾架。簾架全木透雕,圖案為鳳凰牡丹并配以青松背景,簾架下方勾云流線,精美異常。
后院現在的主人姓崔,七十多歲。提及院子的過往,老崔說:“最初是祖母帶著年幼的父親,改嫁到楊家。后來土改時,楊家的產業太大,就將后院劃到了父親的名下。再后來……”
雨后的天空,呈現出一片瓦藍。一朵流云,緊跟著另一朵流云,像一個時代,接著另一個時代,隨風遠逝。
王皓疃,八百米高墻,五百傾疆域。
鎖得住人間風雨,卻難鎖歲月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