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永年
20世紀80年代,書畫已有市場,愛好名人字畫的人們,開始去琉璃廠尋寶。可是,好幾次我去啟功先生家,他都在埋頭書寫條幅,不是生產投入市場的墨寶,而是在為友人代擬代寫挽聯,只盡義務,分文不取。當時還聽說一則故事:啟功先生一位老友來看他,見他寫字,便高興地說:“元白,我在琉璃廠收了你一張字,寫得真好!”啟先生忙問:“花了多少錢?”答曰:“若干。”啟先生接著說:“你這就不對了,我們是朋友,需要什么字你告訴我,寫給你就是了,花錢買我的字可就是看不起我啟功了。”說著,他就把朋友買字的錢點出來,說:“這樣吧,買字的錢給你拿去,算我送的。稍緩,我一定認認真真地寫一張滿意的送你。”這種篤于友誼的作為,一時傳為美談。

啟功 致蔣維崧札 紙本釋文:峻齋先生賜鑒:違教甚久,時切馳仰!茲有董偉華女士,系濟南人,近在北京大學書法研究班結業,有志于古文字之學及篆刻藝術,夙仰山斗,思列門墻,屬為介紹。竊念又為尊體增勞,不知得蒙施教否?念其向學有心,用敢代為陳述。倘蒙惠賜延接,諸端敬懇,親予指示,崇階能否容其摳衣求教,統求當面訓示,勿以蕪禮有所客氣為禱!春節在即,諸維珍重,預叩新釐,不盡百一。啟功敬上。廿一。
20世紀70年代末,一次我去啟功先生家,正趕上他受美術外銷管理部門的委托,為一些繪畫作品題詩。人所共知,一件好作品經過名家題跋,便如畫龍點睛,錦上添花。一件并不高明的作品,有了名人題句,對于看不懂所題內容的附庸風雅者,也可以滿足虛榮心。啟功先生雖然名高一世,待人熱情,提攜后進,但題畫決不茍且。他見我來了,便拿起幾張他題好的畫給我看。其中一張畫的是洛神,雖然濃施粉黛,卻呆若木雞,令人不敢恭維。啟功先生笑著對我說:“你看看,我題的這首詩怎樣?”我看,這是一首七絕,詩曰:“翠羽明鐺意態新,凌波如見水邊身。千秋絕藝稱楊惠,不及精鑾寫洛神。”“楊惠”用了個典故,是唐朝吳道子的同學,擅長雕塑的楊惠之,我不禁笑道:“您是說這洛神畫得不太生動,猶如木雕泥塑一般嗎!”啟先生笑曰:“我說的是實話吧,他們不一定看得懂,但只要題上就滿意了。”
20世紀80年代初,我多次去小乘巷啟功先生家,代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系請啟功先生來校講座,同時求教治學的方法。印象最深的是,他不止一次地說,我問過你們學校一位教授“理論怎么搞?”他回答:“編唄!”說著不禁失笑。他講給我聽,實際是反對編來編去的無根之談,主張發掘新的資料,重視基礎研究。有一次他問我:“你們學校薄松年寫的《林泉高致·畫記》你看了嗎?”我說:“看了,那篇文章利用明以后刻本缺失的《畫記》,找到了郭熙生平的新資料,不是只作價值判斷,也引起了日本學者的重視,鈴木敬還以臺灣四庫的文淵閣本作了校勘呢。我聽說薄松年使用的明抄本,還是您告訴他去北京圖書館找到的!”啟功先生說:“是啊,我過去用北圖的這個明抄本和四庫的文津本做過校勘,沒有拿出來,薄松年孤兒寡母的,很不容易,就告訴他去搞了,也是提醒他從版本入手,做些深入的研究。”

啟功 奮斗 紙本 2000年釋文:奮斗。公元二千年元月試筆。今文省作奮斗。啟功。鈐印:啟功之印(白) 元白(朱) 長慶(白)
故宮博物院有個比我年輕的學者王連起,雖然沒有讀過大學,工人出身,但善于學習,精通碑帖和書畫,對趙孟頫有系統研究。他八九十年代是徐邦達的助手,啟功先生非常器重他,當作忘年交,而且逢人說項,不斷為他創造發揮與提高的機會。90年代初,啟功先生捎話來說:“煩你寫個材料,推薦王連起去美國大都會做研究,讓美國人也知道我們有這樣年輕的專家。我已經和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顧問方聞說好了。他們辦手續還要兩份書面推薦,傅熹年先生寫了一份,你再寫一份。”稍后我問王連起這回事,他說為他去美國,啟功先生煞費苦心。在一次宴會中,啟功先生在與方聞的交談中,特地引出一個話題,就是趙孟頫的《雙松平遠圖》。這件作品一真一假都在美國,一件在大都會,另一件在辛辛那提。啟功先生對方聞說,在座的王連起能告訴你誰真誰偽的鐵證,你聽他講講。”于是王連起講道,真跡不但有乾隆印璽,而且有一段乾隆題跋,在宣統元年狄平子出版的《中國名畫集》里就引出來了,可是后來乾隆題跋被挖掉了,譚敬組織人作假時就沒有乾隆題跋了。因此。流傳到美國的一真一假兩件,沒有挖痕的必假,那件細看有挖痕的真跡無疑。他又仔細講了真跡的流傳經過和偽作出現并賣給美國的歷史,方聞大為折服,當即拍板邀請王連起赴美,才有了需要推薦信辦手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