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聞雞起舞”的勵志故事,故事的主角分別是劉琨與祖逖。
劉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無極)人,與劉備同宗,都是西漢中山靖王劉勝的后代。愛國將領,著名詩人。年輕時曾與兄長劉輿(字慶孫)并稱“洛中奕奕,慶孫越石”,是著名的政治文學團體“金谷二十四友”中的一員。這個團體以石崇(與王愷斗富的那個)為首,包括陸機(三國時大破劉備的陸遜之孫)、左思(以《三都賦》導致“洛陽紙貴”)等著名文人,他們在石崇位于金谷澗的一處豪華別墅中聚會,吟詩作賦。東晉的王羲之,就是模仿“金谷集會”組織了“蘭亭聚會”。
祖逖(266—321),字士稚,范陽遒縣(今河北淶水)人,愛國將領。祖逖為人好俠尚義,慷慨有節,頗受宗族看重。“往來京師,見者謂逖有贊世才具”,即具有輔佐君王治理天下的才能。
劉琨青年時與好友祖逖一同擔任司州主簿,兩人“情好綢繆,共被同寢”,談論時局時,兩人都慷慨激昂,一心報效國家,關系十分融洽。劉琨曾說:“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就是怕落到祖逖后面了。
一天半夜,祖逖被野外傳來的雞鳴聲吵醒了,他踢醒劉琨,說:“此非惡聲也。”于是,兩個人披衣而起,一起到戶外,拔劍起舞,于是流傳下來“聞雞起舞”的佳話,后人多有因“聞雞起舞”的典故而及時奮發者。
晉懷帝永嘉元年(307),天下大亂。劉琨擔任并州刺史,率領自己的部曲一千余人到達歷經戰亂的晉陽(今山西太原),對抗匈奴的劉淵(劉淵建立漢國,是“五胡十六國”時期第一個少數民族政權,后改為趙,史稱“漢趙”,又稱“前趙”),晉陽當時幾乎是一座空城。
劉琨在強敵林立中,安撫流民,深得人心。很快,晉陽就成為“五胡亂華”時,西晉在中原少數幾個抵抗胡羯的勢力之一。
劉琨善吹胡笳。據說曾有數萬匈奴兵圍困晉陽,劉琨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窘迫無計”。劉琨乘月登上城樓“清嘯”,“賊聞之,皆凄然長嘆”。夜半奏胡笳,哀傷凄婉,匈奴軍心騷動。拂曉“復吹之,賊并棄圍而走”。這就是“一曲胡笳救孤城”的故事。
可惜的是,劉琨“善于懷撫,而短于控御,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去者亦以相繼”。他生活豪華奢侈,喜愛美女和音樂,加之無識人之明,所以敗于劉淵之子劉聰,父母也遇害。
晉愍帝建興三年(315),劉琨為西晉司空,都督冀、幽、并三州軍事。此時,在幽州據守的是與劉琨有矛盾的王浚。原來屬于劉淵部下的石勒(后來成為后趙的開國皇帝),在晉陽東南的襄國(今河北邢臺)擁兵自重,勢力強盛。石勒給劉琨去信,假意投降晉朝,表示愿為晉朝征討王浚。劉琨輕信,在石勒出兵消滅王浚時作壁上觀。
雖然王浚曾有不臣之心,但劉琨既以報國為志,國家利益必應在私人恩怨之上,且當時晉懷帝被俘,天下大亂,每一個忠臣義士,都身懷亡國之恨。另外從戰略的角度,身處群狼環伺的險惡境地,他與王浚互相呼應,尚能勉強支持。王浚被滅,劉琨勢不能獨存。
建興四年(316),石勒出兵晉陽,劉琨不聽勸阻,出城中了埋伏而大敗,只身投奔鮮卑首領段匹磾,并與段匹磾結為兄弟,誓言共同輔佐晉室。
因為晉室懷帝、愍帝相繼被俘,四海無君。劉琨派溫嶠攜帶奏章和歃血結盟的誓盟,前往建康,向司馬睿勸進,就是擁護司馬睿當皇帝。
《晉書·溫嶠傳》中說:劉琨“誠系王室”,謂嶠曰:“昔班彪識劉氏之復興,馬援知漢光之可輔。今晉祚雖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河朔,使卿延譽江南,子其行乎?”溫曰:“嶠雖無管、張之才,而明公有桓、文之志,欲建匡合之功,豈敢辭命!”
劉琨主要的意思是:晉室的政權雖然衰落,可上天的恩寵還沒有改變。我在河朔建立功業,而使你在江南傳播美好名聲。溫嶠則將劉琨比作春秋五霸中的齊桓公、晉文公。
段匹磾的弟弟段末波暗中與石勒勾結,抓住了劉琨的兒子,并逼迫他寫信約劉琨為政變內應。事情泄露,劉琨被段匹磾派人用繩索縊死,年四十八歲。劉琨的死,標志著北方最后一個忠于晉室的勢力陷落,神州陸沉。
知道祖逖“擊楫中流”事跡的人較多,相比之下劉琨有些默默無聞。即使劉琨有很多缺點,但在西晉滅亡后,他一片丹心,矢志報國,孤軍奮戰于北方,最終雖壯志未酬身先死,千載之下仍令人肅然起敬!
劉琨被段匹磾所拘后,有詩《重贈盧諶》,抒發自己為國報效的心愿和屢屢受挫的痛苦,詩中有云: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
誰云圣達節,知命故無憂。
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矣如云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辀。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悲壯蒼涼!讀罷生出“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之感,英雄末路、志士受困的悲憤之情,躍然紙上!
晉室因為段匹磾勢力強大,仍盼望他平定河朔,所以不給劉琨舉行喪葬祭悼儀式。溫嶠上書力爭:“琨盡忠帝室,家破身亡,宜在褒恤。”盧諶等也上書為劉琨申冤。過了幾年,晉室才追封劉琨為太尉。
“聞雞起舞”的另一主角祖逖,大亂之時,“率親黨數百家避地淮泗”。漢末以來避難的人無論是集體的或是個別的,大都以“家”為單位,即家族。祖逖也是這樣。他們行達泗口,當時還是瑯琊王的司馬睿“逆用”他為徐州刺史。后來祖逖率部眾過江,居于京口,招募壯士,積極準備北伐。
但立足未久,建興元年(313),祖逖被任命為奮威將軍,豫州刺史。實際司馬睿無心北伐,只給祖逖一千人的糧食和三千匹布作為北伐物資,不發鎧甲和武器。祖逖帶著隨他南下的部曲北渡長江,行至中流,祖逖擊楫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辭色壯烈,眾皆慨嘆。
祖逖抵達淮陰后,在艱苦的環境下,冶煉兵器,招募流民,隊伍從無到有,不斷壯大。一年后,攻占譙城,且戰且耕,逐步擴大戰果,屢屢收復黃河以南失地,功勛卓著。
陳川是流民集團“乞活”的首領,在與祖逖聯兵攻打譙城時,他的部將李頭立功,祖逖待之甚厚。正好祖逖得到一匹好馬,李頭很想要又不敢說。祖逖知道后,就將馬送給李頭。李頭感激:“若得此人為主,吾死無恨。”陳川聞后大怒,殺李頭,投降石勒。
祖逖出兵攻擊石勒,屢戰屢勝。
當時北方人民為了自保,都修建塢壁(陳寅恪先生認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的世外桃源實際就是塢壁),一般都是糾結宗族鄉黨屯聚堡塢,據險自守,以避戎狄之亂。這些塢壁夾在南北兩大陣營之間,不免首鼠兩端。祖逖假裝時時攻擊這些塢壁,做出一副這些塢壁尚未歸附的姿態,塢主皆感恩。因此,后趙有什么舉動,他們及時通知祖逖。“由是多所克獲,自河以南,多叛后趙歸于晉。”
縱橫天下的石勒為了和祖逖修好,“乃下幽州為逖修祖、父墓”,“使成皋縣修逖母墓”,并“置守吏”。
石勒又與祖逖書,求通互市。“逖不報書,而聽互市,收利十倍,于是公私豐贍,士馬日滋。”自是兵強馬壯。
東晉大將軍王敦不可一世,有謀反之心,但他最忌憚的人就是祖逖,“畏逖不敢發”。《世說新語》中說:“王大將軍始欲下都,處分樹置。先遣參軍告朝廷,諷旨時賢。祖車騎尚未鎮壽春,嗔目厲聲語使人曰:‘卿語阿黑,何敢不遜!催攝面去,須臾不爾,我將三千兵槊腳令上!王聞之而止。”
王敦起初想領兵沿江東下到京都建康,對朝政之事作安排處置,便先派參軍去報告朝廷,并向當時的名流暗示自己的意圖。祖逖當時還沒有鎮守壽春,他瞪大眼睛聲色俱厲地對使者說:“你去告訴阿黑(王敦小名),他怎么敢如此傲慢無禮!叫他速速回去,如果稍有耽擱不照辦,我就要率領三千兵馬用槊戳他的腳,趕他回去。”王敦聽說后,就打消了東下建康的念頭。
祖逖有胡奴王安,待之甚厚,及在雍秋,告之曰:“石勒是汝種類(石勒是羯族),吾亦不在爾一人。”厚資送之。這是祖逖依據家庭倫理推己及人。王安因為自己的勇武和才干,在石勒的后趙政權成為將軍。
正當祖逖準備渡河北進、完成統一大業時,司馬睿深恐祖逖不可控制,就派心腹戴淵為征西將軍,牽制祖逖。
祖逖知道北伐無望,最終赍志以沒,年五十六歲。“豫州士女若喪父母,譙、梁間皆為立祠。”
西晉滅亡,原來在北方的流民南來,情況各異。有的是分散行動,有的是由大族率領;有的零星過長江,有的大股滯留江北。但他們在東晉門閥政治中無所依傍,一般都是力圖站穩腳跟,再者志在立功,以求發展。他們多數曾在北方有抗擊胡羯的歷史,戰斗力極強,同仇敵愾,有抗胡的熱情。這只武裝力量長期跟隨,有私兵的性質。東晉政權對他們既不得不重視,又不敢大膽放心使用,一貫是防制的。即使祖逖矢志北伐,義無反顧,對東晉無絲毫不臣之跡,也是不見容于晉室。
祖逖死后,部眾由弟弟祖約率領。祖約“無綏御之才,不為士卒所附”,所以在淮南無法立足,返回江南。祖逖的功業心血,盡成流水。
后來祖約參與蘇峻之亂,失敗后逃往后趙,投降石勒,為石勒所誅,宗族被滅。
原是祖逖胡奴的王安說:“豈可使祖士稚(祖逖)無后乎?”就前往觀刑。祖逖兒子祖道重,年方十歲,王安竊祖道重以歸,“匿之,變服為沙門”,后遣歸江南。
王敦聽到祖逖死訊,“益無所憚”,后舉兵攻入建康,大殺群臣。司馬睿大為恐懼,請求回瑯琊“以避賢路”。不知那時司馬睿是否會想起祖逖?
李白《南奔書懷》詩云:過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
文天祥《正氣歌》贊道: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選自《歷史的現場》,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