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依然在流淌

森林

1

有人說，生活就像流水一樣，永遠都在不停地變化和調整中，常流常新。

但我卻曾堅定地認為：假如生活像流水一樣，那我們家的日子也會永遠地幸福下去！

因為父親開了一家企業，在省內也算是能排上號，作為老板，他每天都很忙，天天都有開不完的會議，推不過來的應酬，喝不盡的酒。母親八年前就不再上班了，家務勞作都由保姆柳葉在操辦，我媽她每天沒事就看電視劇，打麻將，做美容等，花錢像流水一樣，日子也過得如行云流水，我覺得母親整天舒心得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樣。我呢，在本地最負盛名的貴族學校里上課，如果我想回家，爸爸公司的豪車就會準時過來接我，若是不想回去，就和學校的同學們在學校開心地玩耍。

我甚至想，我們一家三口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并且我相信這種幸福綿延不絕，可以像流水一樣流淌傳遞，一定能傳到我的兒子，孫子，甚至以后的很多代人那里。

我覺得在財富的滋養下，我和我媽媽都變得嬌貴了，我們不愿意步行，外出都是有自家司機接送，或者在要緊的時刻打的，反正我家也不差錢。有時候，我們一家開車路過淮河大堤，看到那些在陽光下大汗淋漓地徒步的人，感到不可理解，天氣這么熱，這么一群人，氣喘吁吁地徒步，這是讓我和我媽在感覺上無法接受的行為。

在路上，我們也會看到一些老人，在撿拾路邊的瓶子，這些人手拎蛇皮袋，彎腰屈背，像是在馱著生活的重擔在前行。我就問爸爸：“他們撿這些干什么？這些不都是我們扔掉的垃圾嗎？”爸爸笑了笑，他好像明顯覺得我的問題很天真。但他還是耐心地說：“他們撿這些，當然是為了賣錢，為了生活。”我奇怪地問：“塑料瓶子這些東西，能賣幾個錢？我們為什么扔掉了，而不賣錢呢？”爸爸笑了笑，很沉穩，好像也很幸福地說：“有爸爸在，咱家不賺這方面的錢，這些錢是讓那些鄉下的人賺的。”我繼續問：“鄉下？！鄉下就是我們采摘的地方吧！那些地方真好，山清水秀，空氣好。爸爸，鄉下的他們怎么不在鄉下種草莓、種果樹，不守著他們的兒女在家享福，來到城市干什么呀，他們到城里還要冒著酷暑撿瓶子，多辛苦呀！”爸爸繼續笑，并繼續耐心地對我說：“琪琪，我的寶貝閨女，你看到的鄉下，并不是真正的鄉下呀，真正的鄉下，多在那些天高地遠的地方，那里地方偏僻，或者地處深山，交通不便，由于沒有收入門路，很多人還很貧困，他們每天買包鹽，買點兒菜，還要掂量掂量呢！琪琪，今天你問這些，讓爸爸覺得小孩子還是窮養好，琪琪你現在好多簡單平常的東西都不懂啰！”爸爸的話，讓我感到很困惑，我的學習成績在我們班里也算中等水平，爸爸怎么會認為我表現這么差，好多簡單平常的東西都不懂了呢？

我媽依舊是大事小事都不管。我有什么問題找她，她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問你爸。我有什么事情，需要家長幫忙的，她也經常說：找你爸。我爸每天忙得像陀螺，我想找他，往往找不到。不過，我能“逮”到他的時候，爸爸對我的疑問和事情，總是超級超級上心，我的問題，爸爸會給我解答得很細致，我的事情，爸爸處理得很認真，總是嚴謹得一絲不漏。我覺得我有一個好爸爸，既能賺錢，又很顧家的爸爸。

爸爸也常常對我說，當然這話也可能是讓我媽媽聽的。他說，在我們家，有他的兩個心肝兒寶貝，一個就是他的寶貝女兒，一個就是他的寶貝老婆，為了兩個寶貝，他必須要努力經營自己的事業，讓他的兩個寶貝一生無虞。

2

我媽聽到這個的時候，總是撇撇嘴。因為在我媽的意識中，爸爸他還有一個寶貝，就是我奶奶。但爸爸能說這樣的話，我和我媽還是喜歡聽的。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女人是最最虛榮的動物了，恭維和贊美是她們需要的。有時候，甚至她們明明知道這些恭維和贊美是誘餌，她們還是擺脫不了內心的渴求，就是上鉤也在所不惜。

繼續說，我家的另一個家庭成員，就是我的奶奶。奶奶是爸爸強行從鄉下接過來的，當時奶奶好像還不愿意過來。爸爸接奶奶的理由也很充分——奶奶大了，一個人仍然住在鄉下不妥當，必須接過來！爸爸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一副拍板確定的樣子，好像他決定的事情，總是不可更改。

而我媽媽呢，當然有點兒不愿意接奶奶過來。她私下跟我說，琪琪，咱們兩個在一起生活習慣了，讓你奶奶過來，你能習慣嗎？我搖搖頭，說，不習慣。我媽就說，不習慣，你就跟你爸爸說去呀，其實現在社會上有好多養老院，讓老人家去養老院里養老，也是不錯的選擇，咱們鄰居燕燕的爺爺不就是在郊區的養老院里生活嗎？

我認為媽媽說得很有道理，就直接給爸爸說了。爸爸聽了以后，沒有回答我他是否同意我的建議，而是看了我半天，然后笑了。我被他的笑所困惑，不知道他笑的背后意義是什么，他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呢？

爸爸笑了以后，看了一下他左邊的魚缸，魚缸里有幾條精美的觀賞魚在游來游去，這些都是從國外定制的，這是媽媽說的高檔生活的標志。我家有不少物品都是私人定制的，好像共有的、大眾的東西，體現不出來我家的經濟實力，我家的經濟實力需要更多與眾不同的私人定制物件來彰顯。我覺得這也沒有什么不妥，我們是有錢人嘛，總想過出一種超越常人的生活來。

爸爸看了一會兒魚缸，又看了一下他輾轉從蘭州運回的幾塊精美的黃河奇石，又低頭想了想，好像我的話，引起了他的思索。爸爸是一個認真負責的人，他從來都不會輕描淡寫地面對我的問題。面對我的所有疑問，他總是讓我覺得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對我提出的每一條處理建議都是經過他深思熟慮的。

然而思索之后的爸爸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意味深長地問我：“這是你的主意？！”

我點點頭，我總不能把我媽媽給供出來呀，況且我媽再三強調給爸爸說這個意見的時候，一定要說這是我自己的主意，而且我真的也是這么想的。

爸爸又笑了，看了一下魚缸，然后很肯定地說：“是你媽教你的吧？不過，這樣也正常，我是從小跟著你奶奶長大的，你們兩個和你奶奶接觸的時間短，如果接觸的時間長了，你們真正了解她老人家的為人就好了。你奶奶是一個很不錯的老人，在咱們老家，方圓幾十里的人誰不夸她。琪琪，我問你，現在如果讓你跟你媽離開，各自分開過生活，你愿意不愿意呀？”

我搖搖頭。

爸爸更開心地笑笑說：“是呀！你和你媽是這樣，我和我媽也是這樣的！我們不但要把你奶奶接過來，而且我們要給她營造一種最幸福的生活，一處最溫馨的環境！琪琪，我再問你，將來你要是有能力，難道不愿意讓你媽來分享你的成功，讓她享受你的照顧嗎？”

我當然愿意了，就點點頭。

我爸好像很滿意地說：“這不就得了，爸爸現在成功了，有錢了，富裕了，假如我們要是繼續讓你奶奶在鄉下受苦，人家會笑話的，鄉親們會笑話你爸爸我的！因此，接你奶奶過來，大家就會認為我是一個孝順的人，一個懂得感恩的人，這樣爸爸就成了一位表現更好的人。你不愿意爸爸成為更好的人嗎？”

我再次被爸爸講的道理所折服，不但沒有完成我媽交給我的任務，而且在“接奶奶來我家”這件事上反而成了堅定無比的“挺爸派”。因為爸爸總是舉重若輕地給我講道理，讓我口服心服。我為我有這樣一位能言善辯的、總能解我心憂的爸爸而自豪。

回過頭去，我就找我媽媽，我把爸爸給我講的道理又給我媽媽講了一遍。媽媽說，道理我當然懂得，就是心理上有點兒不太適應。然后回過神來，笑著對我說，你是我的人，現在，怎么變成了叛徒！我有點兒疑惑，便問：叛徒？叛徒是什么意思！媽媽說，你是我生下來的，現在你不聽我的話，而是聽你爸爸的話，這就是叛徒！我還是不理解叛徒的意思，便沖媽媽說，人是會變的，一成不變的是石頭，誰說的對，我就聽誰的！

媽媽搗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你這個叛徒，還當得理直氣壯了！然后就笑了。看來，我沒有完成任務，并沒有讓她不開心。或許她早就知道，她的這個任務我是無法完成的，但能通過我，委婉地向爸爸表達一下她的意見，這才是她的最終目的。因為在此之前，媽媽已經給奶奶整理好房間了，并且購買了足夠的生活用品。媽媽讓我這樣做，也許是一種繳械投降前的騷擾，是一個滲透著智慧的冷幽默。只不過她覺得我是小孩，不可能看懂罷了，其實我完全懂得。

3

當然，我們家還有一個家庭成員：保姆柳葉。以前，在我奶奶沒有來我家的時候，我和我媽一直認為我們就是一個標準的三口之家，家庭成員只有我們三個，就是爸爸，媽媽和我。

但我奶奶過來我家，我對我家是一個三口之家的看法就變了，我們是一個五口之家。柳葉看到奶奶，異常親熱，原來她們是老相識，在鄉下的時候就有來往，現在奶奶過來，真的是給柳葉又添臂膀。奶奶一到我們家就對我們說：“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柳葉也是咱們家里的一員，人家從鄉下過來，背井離鄉的，也挺不容易的，我們要好好待人家，像家人一樣好好待人家。”看看，奶奶都這樣說了，我們不是五口之家又是什么呢？

但我發現，自從爸爸接了奶奶過來后，他和我媽親熱的時間就明顯地少了。在更多的時候，那些不能推的應酬他甚至都要推掉，專門回家來陪奶奶吃飯，他說他最喜歡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飯，這更能讓他體會到生活的溫馨和美好！三代同堂的日子就是最幸福的日子！

其實在奶奶沒有來我家以前，爸爸他總是應酬不斷，晚飯很少在家吃，晚上回來得也總是很晚，而且常常是帶著醉意回來的，弄得整個房間里都是臭臭的酒氣。我媽媽曾經生氣地說，偉業，你這么晚回來，天天醉醺醺地，你只有你的企業，你心里還有沒有這個家？這是家，不是賓館，不是一個深更半夜，你搖搖晃晃地回來，醉醺醺地睡上一覺的地方！爸爸在這個時候，總是強詞奪理地說，喝醉了，我不去別的地方，恰恰說明我心里有家，恰恰說明家是一個讓我放心的地方。媽媽說，你要是心里有家，就應該能約束住自己，放開了喝，你自己倒是自在了，你有沒有想過別人的心情？我覺得媽媽說的有道理，你看看，奶奶一來，爸爸就能約束住自己了，這不是說明在爸爸心里，奶奶的分量更重嗎？

這樣情景對比，媽媽嘴硬說她現在不失落，真的是打死我我也不相信！

晚餐開始的時候，爸爸總要最先給奶奶夾菜，還連連說，媽，你一直受苦，嘗嘗這個。他對奶奶的好，我并沒有什么可說的，但我就是感覺有點兒失落，以前爸爸經常給我夾菜，現在爸爸的心肝寶貝難道變成了奶奶嗎？好在奶奶對我也挺好的，在這些時候她總會說：“奶奶我年紀大了，吃不了太多，給琪琪吧！”接著就把菜給我夾過來。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就想，當下最失落的應該是我媽吧，因為以前，我爸也經常在我媽面前獻殷勤，現在我爸爸把大部分的殷勤都獻給我奶奶了。

保姆柳葉以前曾經說要辭職，我媽就說，她愿意辭職就辭職吧，現在這個社會上不缺保姆。但我爸爸堅決不同意柳葉辭職，爸爸說，如果待遇不行，我們可以再加的，柳葉你看看，我們家這么大一攤子，這里里外外的，別人也干不好呀。柳葉說，她要辭職，并不是錢的事，她就是不想干了。按我媽的看法，柳葉天天把辭職掛在嘴上，當然就是為了待遇。工資我們家已經出得不低了，柳葉的工資比周圍的保姆高出了一半還多。爸爸對保姆柳葉好，是因為柳葉是他小學老師孫老師的外孫女。這個孫老師，爸爸說，是他的恩人，因此我們家的保姆與其他人家的保姆是不一樣的。

自從奶奶過來后，柳葉和奶奶每天都有很多話題要聊，東家長西家短的，她們坐下來能連續說上半天，柳葉再也不說辭職的事了。

我媽不喜歡柳葉，因為她總是大驚小怪的。有一次，她打掃衛生的時候，把媽媽的一支精油給碰到地上，打碎了。媽媽說，柳葉，你要小心點呀，這一瓶九千多元呢，要是讓你賠，你三個月的工資就沒有了。柳葉有點兒驚奇地說，這么貴呀，這么小的一瓶，就9000多元。從此，打掃我媽的房間的時候，柳葉就更加小心了。

我也有點兒不喜歡柳葉，因為她總是數落我，數落我不好好吃飯。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吃飯真是一件頂麻煩的事，我天天上學，本來打游戲玩手機的時間就很少，看電視的時間就更少了，現在吃飯又占用了我的時間，忙碌的我哪里還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呀。吃飯的時候，我往往一碗米沒有吃幾口就丟下碗，放下筷子，站起身來，要去辦其他的事情。這個時候，柳葉總是要叫住我，督促我把飯吃完。柳葉說，咱們做這頓飯花費的錢，快趕上鄉下一家人一個月的生活開支了，琪琪你好好過來吃飯吧。不但柳葉這樣數落我，我奶奶也過來說我。奶奶說她從小就是一個種地的農民，平時最看不慣的就是糟蹋浪費糧食，剩菜剩飯就是對農民勞動的不尊重，因此，盛到碗里的飯是必須要吃光的。因此，在柳葉和奶奶的監督下，我只能硬著頭皮把飯吃完，感覺就像吃藥一樣難受。

4

我媽對我說，現在的日子她有點兒不適應了。我是個聰明人，我當然知道媽媽背后是什么意思，我就附和媽媽說，我也有點兒不適應了。是呀，我們本來生活得好好的，奶奶闖進來后，爸爸馬上就變成了奶奶的臣子，柳葉現在也成了奶奶的助手，因此，在我們家，我們兩個都感到漸漸地被邊緣化了。

我認為女人也許是我們這個世界上最最復雜的動物了，三個女人一臺戲，也許就是她們復雜性的外在表現。現在我們家四個女人，真的變得比唱一臺戲還要熱鬧。我媽一直說，我爸爸是她的人，現在一看，情況完全不是這樣的，因此現狀讓她不開心。我是我媽的女兒，我當然跟隨我媽喜怒哀樂了。因此我們家的派系可以這樣分，大的派系，我和我媽是一派，奶奶和柳葉是一派，爸爸是兩邊派，兩邊都討好。

當然，派系劃分只是我內心的一種傾向，在生活中并非勢同水火。我們之間在表面上還是很客套的，盡管我和我媽的內心有點兒不大情愿！但我媽對我奶奶在表面上還是十分親熱的，平時媽呀娘呀叫得比誰都甜。奶奶對我也很好，常常說，我是她的心尖寶貝。奶奶也經常做些爭取我的工作，比如把我拉過去，談鄉下，談家鄉的小河，談爺爺活著的時候的一些事情，說從前的時候，全家每天都在面朝黃土背朝天地艱辛種地，可還是吃不飽飯，在老家的村里就曾經餓死過人，方圓其他村子也餓死了不少人。我從小就出生在城市，我還沒有出生我爺爺就死了，我對爺爺毫無印象，饑餓對我也是很遙遠事情，天天我都被眾多的食物搞得失去了胃口，對于種地，我更沒有概念，我甚至曾經荒唐地認為南瓜是從工廠生產出來的，很是困惑能生產這些奇形怪狀的東西的生產線該是怎么樣的？因為生產線出來的東西一般都該是一模一樣的，而南瓜，個個都不相同。因此我對奶奶所說的那些東西，真的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但出于對長輩的尊敬，我還是做謙恭的樣子，洗耳恭聽。奶奶剛剛給我講完，我還沒有顧得上消化吸收奶奶講解的內容，還沒有在頭腦里構筑起爺爺的模樣，我媽就把我叫過去，問我，奶奶剛才都說了什么，我就如實轉述。媽媽說，不要聽她的，你將來要去國外發展，怎么可能再回鄉下呢，咱家要是到了你們這輩人，還依戀土地，還想著家鄉的小河，那就是我們這代人對你教育的失敗，因此，你的前途，就是出國留學，咱們從高中開始就去美國上。

總之，在我家，天天面對的都是這些理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我不知道別人家的情況怎樣，反正我感覺我們家挺復雜的。

雖然復雜，但也穩定，穩定的原因是我有一個堅強的爸爸，我爸爸就是我家的定海神針，他有足夠的情商和能力來維系家庭的穩定。這個情商和能力就是說好話，就是哄的能力。爸爸在我跟前說奶奶的好話，說以前奶奶怎么在苦日子下供他上學，爺爺奶奶曾經為了讓給他能上大學，幾乎借了全村所有家庭的債，這些債都是鄉親們用一瓢米，一個雞蛋，都是從嘴里節約下來的，然后變現成錢，才湊足了爸爸的學費。爸爸在奶奶跟前說媽媽的好話，說自己剛工作那會兒，沒錢沒權沒房，是媽媽不嫌棄這些，嫁給了爸爸，這才讓爸爸在城市有了一個穩定的家。爸爸在媽媽跟前說奶奶的好話，說奶奶不止一次夸媽媽漂亮，像一個仙女，能娶到這樣女人做老婆的人，一定是一個有福的人。爸爸在我們大家面前說柳葉的好話，說柳葉的外公在他上小學的時候，經常給他吃小灶，這樣爸爸才能走進重點大學，才有了今天的成績。因此，我們家雖然暗地里風起云涌，但給人的印象總是風平浪靜。我和我媽知道，如果要讓爸爸好，就必須要讓奶奶好，盡管有點兒不適應，但爸爸對奶奶的情感這樣深，我們必須要適應。好在，我們家有足夠的錢，有足夠的資源，只要經濟基礎牢固，上層建筑也就穩定了。爸爸事業這樣成功，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就不是事情了。

5

如果給我們家每個人的重要程度排序，最重要的，當然是爸爸。然后呢？就不太好排了，大家都說，是我，但我不這么認為。我還是一個小孩，對家里也沒有什么貢獻，完全處于別人養活的消費階段，因此，我怎么可能是重要的呢？大家說我重要，是考慮到我是一個小孩，意味著家族的未來，明天的希望，其實針對當下家庭重要性來說，我是微乎其微的。

我認為媽媽更重要一些，因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既然爸爸最重要，媽媽和爸爸耳鬢廝磨，當然第二重要了。另外，既然我和我媽關系這么好，我們這派出一個排名第二重要的人物也是應該的和正常的。

但媽媽搖了搖頭說，重要，我排第二？我重要嗎？我看未必吧！

我說，在咱家，除了爸爸，就數你最重要了。

媽媽笑了笑說，你說我重要，是因為我生了你，養了你，別人就不這么認為了。

我說，你要是讓位，那第二重要的就是奶奶了，你看看，現在全家都圍繞著她轉，奶奶德高望重，連爸爸都俯首稱臣，這是太上皇的級別，當然重要了。

媽媽說，你這樣說是對的，還是你奶奶有福呀！再過幾十年，我要是熬到你奶奶的年齡，不知道有沒有她的這個待遇。

我連忙說，有的，有的，到那個時候，我肯定讓你比太上皇還太上皇！

媽媽說，你現在這么說，到時候就未必了，說不來，把我和你爸爸往養老院里一扔，半年也不來看我們！

我說，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這樣的，我會像爸爸對待奶奶一樣把你接在身邊，天天好吃好喝伺候著。

我想，還是爸爸接奶奶來的決定正確，連媽媽本人也希望將來和自己的女兒在一起生活，而不是住在養老院里，從媽媽的話語里，能聽出來，她羨慕當下奶奶的生活，這該是用另外的一種方式，為爸爸的孝順點贊吧。

媽媽故意逗我說，琪琪，現在你說不會的、不會的，那是因為你還沒有長大，等你長大了，有了家庭，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自己的兒女，就會把我放得更遠了。

我搖搖頭說，不會，我永遠把你放在心尖尖上的。

然后往后再排重要性，就是柳葉了，我認為柳葉是我們家里最不重要的人，并把我認為的重要次序，告訴了爸爸。爸爸臉色一下子變得有點兒嚴肅，爸爸說，柳葉怎么會是家中最不重要的人呢？你看你的吃、你的喝、你每天的個人衛生、你的臟衣服、每天的水電煤氣，家里的衛生，不管哪樣都少不了人家柳葉的操勞！

我想想爸爸說的也有道理，因為每次酒醉，每次晚歸，都是柳葉在等爸爸回來，爸爸回來，柳葉又是給他倒水，又是給他清理衛生，我們家確實不能少了人家柳葉。

不但爸爸說柳葉重要，就連媽媽也說柳葉重要，媽媽有一次，幽幽地對我說，在咱家，柳葉確實與別人家保姆不一樣，她很重要！說這話的時候，我媽的語氣怪怪的，像是有一種不平在她的胸腔里堆積著。

現在，柳葉有了奶奶的助力，那重要性不是更高了嗎？媽媽說，別看柳葉身子單薄，這丫頭心思重著呢！我很不理解媽媽話里的意思。俗話說，人心隔肚皮，心思兩不知，難道媽媽是孫悟空，能看透人家柳葉的心思呀。

6

我在一所貴族學校上課，這所貴族學校以收費昂貴著稱，許多富人以能送子女進這樣的學校為榮。在我們學校里，辦有許多興趣班，有鋼琴的、有跳拉丁舞的、有練習書法的、有下象棋的，當然這些班，都是要收費的。我幾乎上了所有的班，沒有辦法，我家太有錢了，似乎任何一個班我不上，就是一件很丟我家面子的事，我家交點兒興趣班的小錢，不在話下。

為了家里的面子，每天我這個班下來，上下一個班，累得我都虛脫了。有一天我突然在吃晚飯的時候說，爸爸、媽媽、我哪個興趣班也不想上了，興趣班，興趣班，有興趣了才上的班，我現在什么興趣都沒有，還上什么興趣班呀！現在我突然想過爺爺小時候的日子，爺爺到了十多歲，還沒有上學，天天和牛羊一起玩，爺爺那時候的日子多爽呀！

奶奶聽我提到了爺爺，并且想過爺爺那時候的日子，奶奶笑了，露出了她嘴里僅僅剩下的兩顆牙。奶奶說，你爺爺小時候，可沒有你現在享福，他是沒有錢上學，窮得只能給地主家去放牛放羊。所以，琪琪，你說你爺爺小的時候，日子過得很爽是不對的，你爺爺小的時候，日子很苦呀。

我媽媽說，你這個傻孩子，我們讓你在貴族學校上學，就是讓你站在新的起跑線上，將來你的發展依賴你現在的努力，只有多才多藝的人，將來在社會上才吃得開，因此這些興趣班，咬著牙也要上，現在你覺得苦，等將來你長大了，就會知道，這些苦，你吃得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我說，我寧可將來吃苦，也不想現在吃苦。既然都是吃苦，我為何要吃現在的苦，把苦放得遠遠的，將來再管它，不是更好嗎？就像吃瓜一樣，我們都是找當下最甜的吃，哪個人愿意吃一個苦瓜，都是要的當下甜，誰還管將來這個瓜甜不甜？

媽媽被我的邏輯給攪懵了，她氣憤地對我說：“你這孩子，怎么能這樣想？”她雖然很生氣，但也不知道該給我說什么，我的苦瓜甜瓜的理論很能唬人，仔細想想漏洞百出，但猛地一聽，別人還真不好辯駁。

這個時候爸爸說，琪琪，你覺得哪些班可以不上，我們聽取你的意見，去掉一些，但不能都不上呀。

我說，要是能夠，我想所有的那些班我都可以不上，只正常上我的課程就行了。現在我真想過一種窮日子，家里連燈泡電視都沒有的日子，這樣天一黑，我就可以不練習、不學習了。

爸爸說，人的日子，不能刻意想過什么日子，既然你覺得壓力大，我們也不能因為別人都在上興趣班而不考慮你的感受，所以，我們只上鋼琴班的，你如果在學校里，天天只盯著課本學習，也太單調了，學個鋼琴班，調解一下學習的緊張挺好的。

雖然我嘴上說什么班都不想上，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現在爸爸說這樣的話，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期，因此對爸爸的建議，我還是覺得可行。

于是第二天，我就只保留了上鋼琴興趣班，其他的班都退了。老師說，琪琪，你家這么有錢，這么多班都好像是為你量身定做的，你不上太可惜了。我知道這些老師并不是真的關心我，她們是關心自己的收入，因為每個班都收費不菲，我退出了這些班，當然影響她們的收入了。

媽媽對爸爸的建議有點兒惱恨。在他們私下聊天的時候，我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我媽惱恨地說，偉業，你怎么這樣，你就是太慣你的女兒了吧，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呀！爸爸說，不是慣女兒，而是適當考慮一下她的感受，既然是興趣班，你得讓琪琪有興趣才行！媽媽說，琪琪就是一個小孩子，她懂什么興趣？她要是對上學也沒有興趣，想天天在家打游戲，你也隨著她嗎？爸爸說，你這是抬杠，琪琪現在不是還沒有到那個程度嗎？

我偷偷笑了，有一種得償所愿的開心。我并沒有天天打游戲，但我崇拜IG團隊，里面的成員個個都像非洲的平頭哥，超級厲害。

7

奶奶以前是吃過苦的人，經常對當下的生活大發感慨。奶奶說，現在的日子，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不但是平頭百姓不敢想，就是地主老財也不敢想能過當下的日子！以前地主過的是什么日子，也就是每天能吃個烙饃卷蔥，現在天天有肉有菜的日子，真正的不錯，這應該感謝黨的政策，是黨在政策上給老百姓主張了好多利益，讓人民的日子有了翻天覆地之變化。

我沒有這個感覺，我媽好像也沒有這個感覺。我媽說，改善基層利益，提升整體消費能力，這是全世界政治家都在做的事情，基層的人，畢竟占大多數，那些眾多的普通人，力量才是最強大，這些人在決定著國家的政治格局，因此，明智的政治家都在給老百姓主張利益，這沒有什么呀！如果說，我們的生活好了，我們應該感謝黨，那么現在也發現那么多貪官污吏，我們應該感謝誰呢？

奶奶說，貪官多，更應該感謝黨，是我們黨有勇氣、有決心、有手段把這么多的貪官給揪出來，這也是在維護老百姓的利益，你們要是到下面看看，你就知道老百姓是怎么想的，自從嚴厲地正風肅紀，打黑除惡，現在老百姓去機關辦事，方便多了，順利多了，送禮也沒有人敢收了，身邊的生活環境的的確確好多了，而且現在不但還免了農民的農業稅，種糧食還有國家補貼，要知道，以前給地主種地，一多半的收成都要交給東家的，哪個人還管你留給自己的夠不夠吃？

奶奶說的種地交稅的事情，我媽當然是不了解的，她只了解美容、化妝、購物。她知道哪個餐廳的海鮮好吃、哪個會所剪頭剪得好，洋酒哪個牌子的喝起來更平和，哪個高檔健身會所新安了新風系統，空氣凈化的效果超好。因此，在老黨員奶奶的雄辯中，媽媽不再說什么了。奶奶曾經是村里的干部，口才了得。正是奶奶這么高的覺悟和水平，才培養出了同樣有覺悟和水平的我爸爸，我想，我也該有一定的覺悟和水平，我要是長大了，決不做媽媽這樣的人，每天無所事事，只會花錢如流水，我要做一個對社會、對他人有益的人，我的存在將給大多數人帶來幸福。當然這是我自己內心的想法，打死我，我也不會對我媽說的。因為媽媽絕對是全心愛我的，我要是說了實話，媽媽就會傷心，她傷心了，我也就傷心了。我推而廣之地想，在這個世界上，我每天都聽到不少人對我說話，這些話里，有贊賞、有鼓勵、有指責、有批評。但這只是一個表面，他們說這些話的內心真實想法究竟怎樣？我就不得而知了。

柳葉是我們家里，和我年齡最近的人，奶奶把我和柳葉歸為一輩人。有次，奶奶說，你和柳葉都是小孩，以后要喊柳葉姐，不要柳葉柳葉地亂叫，我們可以叫，你卻不能這樣稱呼柳葉。

柳葉慌得連連擺手，我比琪琪大多了，琪琪是小孩，我是大人了，琪琪喊我姐不合適，不合適，還不如直接叫我柳葉呢。

奶奶說，不行，得有個規矩，這樣沒大沒小地稱呼怎么行！

柳葉紅了臉說，要是稱呼，也不能喊姐，喊姨喊姑都行，要不就喊我姨吧？

我媽忙說，她覺得還是稱呼姐合適，柳葉你現在就是一個小孩子，讓琪琪喊你姨，都把我們的柳葉這樣的小姑娘給稱呼老了。

柳葉說，我比琪琪大十多歲呢，琪琪是小孩，而我，已經是大人了！

一個稱呼，我不知道我媽和柳葉為什么這么糾結。但不管怎樣，我挺佩服柳葉的，年紀輕輕的，就敢跑出來闖世界了。我想，我要是到了柳葉的這個年齡，讓我離開我的爸爸媽媽，把我放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能不能把事情辦得像柳葉這樣利索？我還真沒有這個底氣。

我突然覺得，我們家已經離不開柳葉了。因為我媽媽是橫草不拿，豎草不拎，日子過得行云流水，幸福得如同烈火烹油，任何家務都指望不上她。我爸爸整天忙于他的企業，家里的事情，除了對我的教育，其他事情，他是根本顧不上。我奶奶在鄉下時間長，家里的許多電器她不會用，許多東西不知道放哪里，讓她給我們憶苦思甜還可以，家務活兒也是干不了的。因此我們家的所有家務都在柳葉身上。但柳葉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能量，一個羸弱的身板，把我們這600多平方米的大別墅料理得井井有條。

柳葉有個習慣，每天都等爸爸回來才休息。在等爸爸回來的時候，柳葉就記日記，記了厚厚的一大本，至于記的是什么，我是不得而知的。

爸爸一次很晚才回來，渾身散發著酒氣。我媽皺皺眉頭，說，喝、喝、喝，今天是多么貴重的酒呀，讓你能喝成這樣？爸爸說，酒不算貴重，一起喝酒的人貴重，今天和武副省長喝酒了，我把他喝趴下了。我媽媽問，有什么好事，讓你賭上身體這么往死里喝。我爸爸說，好事，當然是好事，武省長讓我出資扶貧，給我們指定了一個縣，讓我們在那里搞產業扶貧，我要通過產業，讓當地人在當地致富。我媽媽皺著眉頭說，這是什么好事，你都被武省長當了冤大頭了，還這么不自知，真可笑！我爸爸說，可笑嗎？不可笑，這絕對是好事，我準備讓戴前來負責這個項目，我們要把這個項目辦成樣板項目。我覺得媽媽說得有道理，我爸爸搞企業，只用把自己的企業搞好就可以了，怎么還去扶貧，我覺得這是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情。

柳葉一聽這個，眼睛一下子放光了，柳葉說，偉業哥，你真的要扶貧？真的要在鄉下建廠扶貧，那你就去咱們老青山去建廠吧，說實話，我們那里許多年輕人，并不喜歡背井離鄉地外出打工，要是當地有工作機會，我們都愿意在當地工作。

爸爸的事情不被我媽和我理解，但被柳葉所理解，于是爸爸不睡了，在客廳里講起了他在老青山項目的宏偉規劃來。柳葉不間斷地插話說，偉業哥，你真牛，真厲害，你的這個工廠建成了，絕對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爸爸說，我是從農村出來的，靠著改革開放的好政策，我才擁有了今天，只要有機會，只要條件許可，我就一定要支持農業、幫助農村、服務農民。柳葉說，偉業哥，你是一個不忘本的好企業家。爸爸說，他準備把項目放到拐河鎮，這是楚長城縣的項目。柳葉說，怎么不開在咱們古城縣常寨鎮呢？爸爸說，這是楚長城縣的一個項目，離常寨鎮不遠的，之所以設到拐河鎮，因為拐河這里是三縣交接的地方，貧困人口最多。爸爸說，這個項目要是建好了，就讓你也參與管理，準備給你安排一個副廠長。柳葉吃驚地說：真的？不過，我可沒有管過企業！你把這些交給我，不擔心我給搞砸了？爸爸說，沒干過可以學習呀，你能把我家管理得這么好，你就能把一個工廠同樣管理得很好！柳葉說，別笑話我了，你要是真的在拐河設廠了，我去干個普通工人還差不多。我爸爸說，咱家出去的人，絕對不會是一般人，你就做好準備吧！柳葉激動地說，那就太謝謝了，哥，你對我真好！

我媽看我沒有睡覺，她好像有了傾訴的愿望。我媽用復雜的表情對我說，你看看你爸，幾杯貓尿下肚，就開始說胡話了，封官許愿，這絕對是喝高的表現！我看穿了媽媽的心思，我對她說，媽媽，你是不想干，你要是想干，我爸爸企業的任何職位，你都可以隨便挑，我爸是董事長，董事長都對你俯首聽命，你的地位無人匹敵。我媽笑了笑，然后幽幽地看著我，大有深意地說，我要是真去你爸的公司里干，就把柳葉也帶走！讓她跟著我。我很不理解，媽媽剛才還在吃柳葉的醋，怎么轉眼之間又突然對柳葉這么好，我實在看不透這些事情背后的道道。

8

我覺得我爸爸和我媽之間的話題少了，什么是關系好，兩個人能說到一起就是關系好。現在爸爸可以給柳葉講扶貧，講老青山的項目，柳葉兩眼放光地聽著。爸爸可以和奶奶談過去，談家鄉的小河，講小時候如何在河里逮魚撈蝦，講故鄉南菜園的大水車，講西菜園的芍藥，講南林場的蘋果樹，講到這些的時候，奶奶也是提高了聲音，神情超級興奮。爸爸可以和我講述未來，講述如何做人，如何把本領練好，將來如何多給社會做貢獻。我由著性子對爸爸說，爸爸，你看看，現在咱家的日子，現在多好呀，我再怎么奮斗，也不過是現在日子的翻版罷了。爸爸說，琪琪，你可不要有這種想法，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就是這個世界隨時都在變化，別看現在我們有錢，如果你不學習掌控財富的本領，財富很快就會離你而去的，財富永遠流向有能力掌控財富的人。爸爸說的話，我聽不太懂，但我也理解爸爸的意思，爸爸在告訴我學習的重要，成長的重要，成長不在年齡大小，有些人四五十歲了，如果沒有成長，他的智商就是小孩的水平，有些人七八歲了，如果成長得快，智商也會超過那些二三十歲的人。但我覺得現在我的一切挺好的，我不想長大，我就想留住現在的時光。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求我做一個聰明的人，做一個情商高的人，做一個在社會上能踢能咬的人，做一個能隨社會的發展趨勢而調整變化的人，難道說保持本真不好嗎？

媽媽依舊花錢如流水，花錢的習慣就像一個怪獸，一旦你陷進它的圈套里，你就別想再掙脫出來，媽媽就是這樣。

爸爸能和柳葉談得來，能和奶奶談得來，偏偏漸漸地和我媽談不來了。爸爸每天的節奏圍繞著企業轉，媽媽的節奏圍繞著時尚、圍繞著流行轉，這似乎不在一個節拍上，爸爸和媽媽常常聊不了三分鐘，如果不把話題轉到我——也就是他們的寶貝女兒身上，他們的談話似乎就進行不下去。我成了鏈接爸爸和媽媽感情的紐帶，我驟然覺得我的地位也挺重要的。我有一天突然對媽媽說：媽，你要改變，我感覺你和爸爸在兩條路上越走越遠了。我媽媽一臉的懵懂，說，改變什么？什么兩條道越走越遠了？我沒有說什么，只是內心里替媽媽著急。我覺得現在媽媽就像古代的國王，在一片歌舞升平當中，她的大片的國土在流失，只是媽媽不自知罷了。

爸爸、柳葉、奶奶又在一起聊天了，他們聊的是鄉村的話題，有些名詞，我根本聽不懂，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好像有“爬叉”“出川”。我問媽媽，爸爸奶奶他們說的什么呀？我媽媽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也沒有必要知道，這都是偏僻落后地區的一些方言，你不用學這些，你把你的外語學好即可，將來你要做一個世界的公民，不用學習辮子是怎么扎的。我懂得媽媽的意思，她把這些方言視同清朝的辮子一樣，是落后的東西。

但我覺得，這些方言也是世界豐富多彩性的一種表現，了解這些方言，并不妨礙我走向世界。看爸爸、奶奶、柳葉他們聊起來興奮的表情，我覺得那些方言和習慣，也許是他們深入骨髓的記憶，一生不會磨滅。方言是鄉情鄉調，是鏈接一方故人的紐帶。因此，我要做一個既了解鄉情鄉調，又真正能走向世界的人。當然，我的這種認識，也是不能告訴我媽媽的。

爸爸回來晚的時候，我和我媽已經上床睡覺了，好像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每次回來，總是柳葉在迎候著爸爸。我覺得柳葉真是一個稱職的家政員工，不，應該是優秀的家政員工。

稱職的家政員工，只需要把自己的活干好，把衛生搞好、把飯做好就行了，而柳葉這樣真心，這樣盡責地迎候和照料爸爸，絕對超出了一個普通家政員工的工作范圍，因此我覺得柳葉真真是一個超級優秀的家政員工。

有一次，爸爸很晚回來，接了一個電話，爸爸馬上壓低了聲音說，哦，知道了，那就趕緊報案吧！每次回來，我和我媽雖然躺在床上，但我們都很關注外面的動靜，我媽可能比我更加關注外面。我問我媽，報什么案？我媽搖了搖頭，說，不知道，一會兒你爸過來問問他。

每次我爸回來，都會悄悄打開我們的房門，如果看到我們沒有休息，會過來和我們聊兩句。這次爸爸過來，我就問我爸，爸爸，發生了什么事情，報什么案？爸爸身子一抖，停頓了一下，說，哦，沒什么，工廠東西丟了，監控錄像里沒有發現小偷，可能是社會上一些閑雜人員的作為吧，我讓保衛處的人趕快報案。我放下了心，爸爸這么大的企業，出現一次被盜，也算是正常現象。我猛然覺得爸爸挺不容易的，爸爸不僅要管理企業里那么多的員工，還要防止企業外社會上的一些人對企業財產的覬覦，這需要多大的精力，多高的才華才能很好地面對呀！

好在爸爸能夠像超人一樣面對這些，我為這樣的爸爸而自豪。

9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誰也不知道下一塊會是什么味道。

我們家情況發生變化，還是我奶奶最先告訴我們的。一天，奶奶在柳葉出去買菜的時候，突然對我媽說，明天把柳葉辭了吧。這話說得很突然，我在旁邊聽到奶奶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感到特別吃驚，辭掉了柳葉，不是等于奶奶自削臂膀嗎？當然同樣吃驚的還有我媽。

但后面的話更讓我們吃驚了，奶奶說，咱家偉業的生意不行了，你沒有看看，他的奔馳車不見了，司機小廖也不見了。

我媽問，是偉業告訴你的嗎？

奶奶說，他怎么可能對我說這些，這是我看到想到的。

我媽說，偉業不是說奔馳送修，小廖休假了嗎？

奶奶說，別相信他，他說的是謊話。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沖媽媽說，也許奶奶說的是真的！我現在才想起來，這一段時間，電視里爸爸公司那些狂轟濫炸的廣告也沒有啦！

媽媽回頭便數落我，那你怎么不早說！

我說，我當時想，可能是調整時間了，因此沒有怎么當回事。

媽媽的表情變得有點兒復雜，好像有點兒手足無措的感覺。

奶奶說，我知道，最近偉業一直在我們的面前強撐著，現在我就是和你商量一下，我們要不要捅破他，我們這么大一家子，那些虛張聲勢的開銷太多，他明顯支撐不起了，但他為了可笑的面子強撐著，那他的壓力有多大呀？

陶醉在幸福里的人，最容易被現實的變故打懵。我媽有點兒無計可施地說，媽，讓我想想，這個事情來得太突然，我想想再說。

奶奶說：“依我看，我們這幾個女人中，只有柳葉最聰明，要不是柳葉把情況告訴我，也許我和你們一樣，都還蒙在鼓里呢。”

我和我媽有點兒吃驚，這事情連保姆柳葉都知道了，我們竟然不知道？后來柳葉走的時候也這樣做了解釋，爸爸的壓力大，但在我媽，我奶奶，甚至在作為小孩的我面前都要強裝，但他在保姆柳葉面前，強裝的壓力小，因此爸爸的變故最先被她柳葉發現，按柳葉這樣的解釋也算是正常的。我對柳葉的這個自我漂白式的解釋，當然存有十二分的懷疑，柳葉若不是對我爸十分上心，怎么能觀察得如此細微？

10

柳葉第二天就走了，走的時候，堅持給我們家留下了三萬元錢，柳葉說，她知道外面保姆的工資是多少，算下來，這三年，她比別的保姆多領了八萬多元了，因此，這三萬元是她的心意，一定要我們收下。我媽說，我們家碰到的是大事，這三萬元解決不了什么問題，這是你的辛苦錢，我們不能收。柳葉堅持要讓我們收，彼此推讓了好一陣。最后奶奶說，既然這是柳葉的心意，那我們就留下吧，算是咱家借柳葉的，等我們度過了這陣子再還給人家不就行了。

柳葉走的時候，和我媽在密室里談了一個多小時。走出來的時候，兩個人的眼睛紅紅的，媽媽和柳葉本來是兩條道上的人，有什么共同話題，需要她們聊一個多小時呢？對此，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后來在和我媽的閑聊中，聽得媽媽不止一次地轉述柳葉的一句話，這句話就是“城市的男人其實也挺難的！”就這一句話，我媽說，讓她和柳葉一下子融在了一起。

柳葉走的事情，我們三個當然是瞞著爸爸的，雖然我們很清楚，這件事瞞不了多久。既然爸爸在大事上瞞著我們，我們當然也要瞞著他。我們把這個叫作對等對待，當然我們這樣做也都是為了減輕爸爸的壓力，減少爸爸的焦灼。

后來我媽帶我到北武當上香，北武當在一個縣城的北邊，靠著一條大路，據說這是一個算卦很靈的地方。媽媽請那些能掐會算的大師算前程。一名留著長胡子，穿著道袍的大師只輕輕看了我媽一眼，就說，眼下，你遇到了一個不小的坎兒，這個坎兒你不好邁過去。我媽一驚，對我說，這名大師算得真準，真是活神仙。看我媽的表情神態，我感到有點兒好笑，也許漂亮的女人在智商方面在很多時候會重新被上帝平衡，平衡后的漂亮女人在智商方面總是有些欠缺的。媽媽她那種急切切的樣子，就是傻子也知道她是遇上麻煩，遇上大麻煩了。這些所謂的命運大師，不過是在見風使舵地借神鬼之道騙錢罷了。后來這位大師果然說，他有破法，我們需要支付給他5000元錢。就在我媽媽要掏錢的時候，我拉她出來了。我媽焦急地說，琪琪，這事關系到你爸爸的前途，咱們整個家庭的命運，我們大意不得！我說：什么命運呀，什么前途呀，我才不相信這些大師的鬼話呢！這個世界每天都有跳樓的、撞墻的、出車禍的，要是大師他能挽救世界，怎么會在乎這區區5000元？我當然不是不想讓我爸爸好起來，而是不想浪費這5000元錢，原來我花錢沒有什么概念，不知道錢的重要，現在柳葉都知道我們家現在缺錢了，我就更不能把這5000元白白扔給了這個所謂的大師。

爸爸則繼續在我們面前裝，但他的破綻也有很多。我和我媽已經偷偷去他的工廠看過了，工廠已經被銀行查封了，但他還裝作去上班。天天電話還很多，但接電話的時候，他總是避開我們，我知道這些電話和以前是不一樣的，以前的電話多是請他吃飯的、請示工作的，往往他在客廳里就接了，現在的電話多是一些催款要賬的，討要工作的，因此要避開我們去接。

在這個彼此都很壓抑的時候，我媽突然對我說，琪琪，以前，我覺得你奶奶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現在看來，你奶奶這個老太太真的并不簡單呀。我不知道為何我媽對我說了這樣的話，有點兒莫名其妙的。我媽接著說，要不是你奶奶，我們還蒙在里面呢。我們怎么可能對你爸爸了解的還沒有你奶奶這個老太太細致呢？我沒有說話，但我心里明白，將來我長大了，也許會有男朋友吧，但我清楚，將來我和他的關系無論怎樣密切，我男朋友對我的了解，也肯定不及我媽媽對我了解的十分之一。既然自己的媽媽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但為什么還要找一個人來結婚呢？永遠和自己的媽媽在一起不是更好嗎？幼稚的我就繼續往深處想，這個世界的這樣安排，也許是這樣的道理——雖然我和我的媽媽很親密，但我們畢竟是不同的一代人，我媽也不可能活一萬歲，按生命的規律，媽媽總會比我先離開這個世界，為了延續我們這樣的情感，我必須克隆出我和我媽類似的情感到我的下代人身上，而這樣的情感克隆需要一個男的來幫忙，所以我要找一個男朋友，有了他，我就會有自己的孩子，我就可以做媽媽，就可以在孩子身上傾注自己全部的愛。至于愛情，只是為了感謝這個男人的幫忙，自己順便也對這個男的好一點兒。因此，在當時我的思想深處，明顯地覺得——愛情只是親情的副產品。當然，這只是我那時的認識，當后來我真的找了男朋友，才發現愛情真的是不同于親情的東西，是不能簡單地對比的。愛情是構建親情的前置因素，許多的親情都是因為愛情而產生，愛情和親情都是我生活的必需品，都是照耀我們，讓我們感到溫暖的陽光。

11

我清楚地聽到了我奶奶和我媽的一次談話，在談話開始前，我奶奶還專門到我的房間里看看，我當時正清醒著，但我知道她們肯定要說什么機密的事情，而且這事還不想讓我知道。既然她們想避開我，那我就裝睡。因為我要做一個清醒者，不做糊涂蟲，這就需要從生活的各個方面收集信息。我們這個世界是復雜的，真真假假、遮遮掩掩的事情太多，但你永遠無法欺騙一個裝睡的人。當然她們避開我，并不是不愛我，而是擔心我小，我承受不了太大的壓力。我覺得她們想錯了，我雖然小，但我卻不想活在溫室里，而想更多地了解這個復雜的世界。有時候，生活中表面的平靜，歌舞升平的情景只是地面上的碎紙片，風平浪靜的時候一切安好，但一陣風過來，這些碎紙片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奶奶看我睡著了，就很小心出去關門了。一般情況下，我奶奶是不進我房間的，平時總是我媽進出我的房間，經常是她過來給我撿一下被我蹬掉的被子。我媽曾經半開玩笑地對我說：“琪琪，我覺得你的前世也許是一名蹬缸雜技演員，睡夢中也在練習，因此總是睡不安穩，把被子蹬掉。”而這次，是我奶奶過來看我，更讓我覺得不尋常，說明下面的行動，應該是奶奶主動安排的。

所以，這次談話，雖然她們刻意瞞著我，但我卻了解得很清楚。

奶奶說，現在事情到這個程度了，我們都不能繼續裝糊涂了，因此我們要向偉業把話說清楚，眼下的困難其實沒有什么，我8歲就離開家鄉，來咱們村做了童養媳，什么苦沒有吃過？偉業再這樣硬繃下去，我們和他都受不了。奶奶嘆了口氣說，偉業這個孩子，平時看起來挺聰明的，但他糊涂起來，怎么這樣？真是打都打不醒呀！

我媽沒有說話，當時氛圍很靜，這說明媽媽在傾聽，至于當時她是怎樣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接著奶奶說，以前，咱家的日子不錯，現在的情況，估計我們要過一段苦日子了，他是我的孩子，他成功也好，遇到挫折也好，都是我的兒子，這是一輩子都甩不掉的，抹不去的，任何時候，我都必須和我的兒子站在一起！我也知道，琪琪媽，你喜歡過一種花錢如流水的日子，追求烈火烹油的時尚，現在你媽我擔心的是，你還年輕，你還漂亮，你將來的日子還長，因此，現在我們真的是一貧如洗了，你和偉業怎么辦？你有沒有什么想法？

聽到這里，我有點兒穩不住了，我聽出奶奶的意思了，假如我媽不愿意過苦日子，那我們這個家就散了。我想站起來，制止住她們的談話，我不愿離開媽媽，也不愿離開爸爸。但我知道，她們不想讓我參與，因此我就耐著性子繼續偷聽。

我媽這個時候好像有點兒激動，我媽突然提高了聲調說：“媽，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是喜歡過富裕的日子，是喜歡花錢，我這樣做是覺得偉業喜歡這種狀態，他能力強，可以讓我無拘無束地消費，我喜歡的不是花錢的本身，而是那種偉業看到我自在消費后，他的這種滿足感。媽媽您應該能夠看到，柳葉走了之后，我沒有再買過那些沒有用的東西，美容店我都不去了。我是沒有跟著您一起長大，但走到今天，我和偉業也有了十幾年的感情了，當初苦日子的時候，我看中的是偉業這個人，后來日子好了，我看中的還是他這個人，現在遇到挫折了，我還是看中的他這個人，因此，娘，你就不要擔心我了，你不離開偉業，我當然也不會離開偉業的！”

奶奶不說話了，我想可能是媽媽的話，讓我們的老太太有點兒吃驚，這個花錢如流水的女人怎么可能有這樣的堅定？這也許超出了奶奶對媽媽的認識和判斷。

接著我媽說出的話讓我有點兒詫異，她說：“前段時間柳葉走的時候，也說過類似的話，柳葉把偉業當作一個寶，我也同樣把他當作一個寶。抓住了，我就不會撒手的，春暖花開，歌舞升平的時候我抓著，風雪交加，面對困難的時候我也抓著！”

這段話我不太理解，柳葉就是我家一個保姆，她怎么能把我爸爸當作她的寶貝，這明顯夠不著呀！

我奶奶回顧神來，長出了一口氣說，要是這樣，我們就給偉業攤牌吧，讓他不要再裝了，天天還說去上班，還說什么公司里忙，這些天他不就是到公園里瞎轉嗎？

12

我不知道她們是怎么向爸爸攤牌的。問我媽媽，她不說。問我奶奶，她也不說。在她們眼里，我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沒有必要給我展示生活的殘酷與壓力。

但是老人們的嘴碎，我旁敲側擊了幾句，我奶奶很快就在我的引導下，給我透露出了一些信息。這些信息讓我可以推測出來，當時攤牌的時候的大致情形。攤牌當然是避開我進行的。小孩子什么都好，就有一點兒不好，就是那些大人總是把我們當作小孩子，有什么重大事情都瞞著我們。其實，正是因為我們年齡小，我們才需要更加深入地了解這個世界。我曾經說過，既然這個世界是復雜的，那呈現給我們的世界也應該是復雜的，我不想在溫室里長大。我曾經看過樹上的鳥雀，那些小鳥雀只要有了翅膀，鳥雀的媽媽總要把這些鳥雀，推開自己的懷抱，讓它們獨自去闖蕩這個世界。我要了解復雜的世界，闖蕩復雜的世界，走一條獨立自主的人生道路！

我奶奶說，攤牌的時候，我爸爸被嚇了一跳，當時我媽把自己身上的首飾都摘了，這曾經是爸爸費心費力地從世界各地買回來的，和那些媽媽原來保存的首飾一起，堆了一堆。我爸爸還想狡辯，我媽當時就哭了。我媽對我爸說：“偉業，我是不是你的妻子，既然我是，那你怎么總是在這些大事上瞞著我？”我奶奶說：“生活總要往下面過的，出事了，我們一起來面對，你認為你媽，你老婆只會跟著你享福？那你就想錯了！”我媽指著那堆首飾說：“這些東西，都是用你的錢買的，現在我都還給你，杯水車薪，你把這些都處理了，能變現多少算多少吧！”

我當時就想，看來媽媽原來買買買的生活，也并不是一無是處，媽媽花錢買的那么多東西，在緊要關頭，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幫我們家渡過難關。因為媽媽的那些首飾和用品都價值不低，雖然緊急變現，會產生不少折價損失，但畢竟回籠了資金，緩解了我們家的困境。

我問奶奶：“當時我爸爸是什么表現呢？”奶奶說：“你爸爸當時就跪了下來。”我有點兒懷疑奶奶說的話，我爸爸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么可能下跪呢？但由于我沒有參與這次攤牌，奶奶的話我也無法求證，成了我人生的一個疑問，至今未解。

13

我從貴族學校里退學了。說實話，感受了世道變故的我很討厭這座所謂的貴族學校。在這個學校里，似乎大家永遠都在探究到底是哪個家庭更加有錢，學校里的很多人都在努力從這些有錢的人的豪爽中，分得一杯羹。這當然不符合貴族的定義。而真正的貴族，在小小的年紀的我看來，更多的是指一種精神狀態，而不是物質狀態！但這樣的道理，許多大人怎么都不懂呢？他們更多地把物質的豐裕，作為貴族的本質。貴族學校的學生和家長，甚至學校里面的不少老師，都把能上這樣的學校、能在這樣的學校里教書當作一種身份，一種地位的象征。這些人的趾高氣揚我覺得其實是對金錢的一種匍匐，實在沒有一丁點兒昂首挺胸的高貴，這完全是對貴族的褻瀆。現在我家沒錢了，因此我離開這所學校也是正常的。

攤牌以后，好像我們家的氛圍一下子就發生了變化，強撐的面子沒有了，剩下的只是實在的，零碎的，堅硬的日子。我奶奶說，大家都別怕，實在不行，咱老家村里還有五畝地呢？餓不著咱。奶奶說起了土地，以前我總是覺得離我很遙遠，現在我突然覺得離我很近。是的，如果有錢，一個傻子也可以在城市里活得很滋潤，如果沒有錢，就是英雄好漢在城市也寸步難行的。對于身無分文的窮人來說，金錢主導的城市帶給他們的往往不是溫暖，而是冰冷。而在太陽朝起夕落的農村呢，只要你足夠勤勞，對大地執著地付出，艱辛地勞作，大地一定會反饋給你以收獲。

爸爸的企業怎么會垮掉，我也逐漸了解了一些，爸爸太信任一些元老級的干部了，這些干部甚至可以凌駕于制度之上，最終，爸爸的創業伙伴，也是公司里爸爸最主要的助手，戴前來——這個人的名字聽起來好像很吉利，但帶給我們家的卻不是吉利。以前，我總是喊他戴伯伯，現在我只想寫他的名字，他把我爸爸的錢都給卷走了，卷到國外去了。我們曾經聽到，爸爸說要報案，就是因為戴前來攜公款潛逃而報案，根本就不是企業發生了盜竊案件。

人的一生中所碰到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白來，他總要教你一些東西，你喜歡的人教給你愛，你討厭的人教給你恨，傷害你的人教你什么是疼，幫助你的人教你什么是暖。戴前來讓我爸爸認識到：原來他一直覺得風平浪靜的企業，實際上也是存在風險的，企業是有管理漏洞的。戴前來讓我知道，友誼永遠是溫情的、美好的，在現實面前，有操守有人品才是友誼的根本保障，如果沒有操守沒有人品，那么友誼就是一把隨時都可能傷害到自己的刀。我了解了爸爸破產的原因后，就暗自給自己規定一條處事規則——不可靠的人，我是永遠也不會和他們交朋友，交友必須交心，必須誠實守信。

爸爸的話，讓我也很觸動，我對爸爸說的這些貧困者也有一種發自內心地理解了。我也理解了縣城里那么多扶貧攻堅口號背后的意義，我也理解了為什么我國要大張旗鼓地消除絕對貧困，這是一種崇高的政治擔當，中國共產黨作為追求民眾幸福，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政黨，在這個事情上，是絕對不能含糊的。雖然我只是一個少先隊員，但我肯定會是這個扶貧助困事業的接班人，將來我只要有能力，我肯定會幫助更多的人。

我當然相信中國的將來一定會發展得更好，尤其是消除絕對貧困后的中國，因為在中國，長期的貧困制約了中國的發展。在貧困的時候，大家都在想著怎樣吃飽肚子，而想在，溫飽問題解決了，大家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發展上去，大家都在推動中國發展，那中國就一定能發展得更好。

我覺得中國文化也會有一個大發展的，爸爸這代人，總是說他小的時候，也就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文化最有活力，發展得最好，我當然不這么認為，我認為那個時候，雖然是改革開放初期，活力迸發，但那個時候，應該還是文盲很多的時候，懂文化，理解文化的人少，而現在，經過四十年的發展，中國人的文化程度大大提高了，我覺得目前應該也是文化發展的最好時期，只不過當下選擇的多樣性，讓傳統媒體有點兒失落罷了。眼下，正是文化大發展的基礎最雄厚的時期。這個基礎就來源于更多的，受過教育的人們。中國文化發展得最好的時候，一定在未來，在消除了貧困、解決了物質短缺，實現了物質豐富，需求多元，構建了公平、走上了富裕之路后的中國，一定會迎來文化大繁榮的明天。

在縣城里，我奶奶當然也是閑不下來，因為在縣城，居住著不少我們家的親戚。回到縣城的奶奶不停地走動，東家進西家出的，如魚得水。奶奶說，還是在縣城好，在大城市，把她給憋壞了。我家的那些親戚朋友就嘲笑奶奶說，你兒子接你去大城市享福呢？你說這話，會讓你兒子兒媳婦傷心呢。于是奶奶和大家一起大笑。

我呢，進入了古城當地的學校，以前，我知道爸爸很有錢，我的將來用這些錢來鋪路，是不用發愁的。現在，我們家沒有錢了，將來我的日子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了，因此在學習上比以前更有動力了，成績也更好了，總是年級的第一名。

爸爸的事業從土地上起步了，爸爸在老家村承包了二百畝地，搞蔬菜栽培，這個農業生態園是縣里重點支持的扶貧項目，運作的效果還不錯。我奶奶喜歡土地。我爸爸重新開始侍弄土地，讓奶奶很高興。經常鼓噪著，下鄉要讓爸爸帶著她。我媽媽呢，夫唱婦隨，很快從一個橫草不拿，豎草不掂者，變成了一個種菜的行家里手。苦難真的很能改造人。在以前，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相信媽媽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媽經常跟爸爸下鄉去，我媽說：“以前我對你爸是太放心了，總覺得有了他，我什么心也不用操了，現在看來，我這樣這是錯誤的，以后我要盯著他，把我們家的高效農業示范園，把我們家的‘千頭線給搞上去！”

沒事的時候，奶奶，媽媽，爸爸，就對我說，琪琪你將來如果考大學，就考農業，因為社會再怎么發展，科技再怎么進步，如果離了農業，離開了土地，人類永遠沒有辦法生活。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變得這樣快！我記得她說過，我從高中就要去美國上，如果到了我們這輩人，還依戀土地，就是媽媽這代人教育的失敗！

我敷衍地沖他們點點頭。其實，我并不想學習農業并從事農業，將來我要學習企業管理，爸爸就是因為管理不善，才導致我們家的生活開始出現轉向的。我要超越爸爸，因此我不但要創辦一家企業，而且要讓這家企業不斷發展壯大，像中國的華為公司一樣，具有世界性的影響力。

我覺得，當下中國的問題，還是官本位思想太厲害了，在我們小學，就有不少學生愿意當班干部，我覺得這很不好，這是權力欲在我們這個社會膨脹的表現，連我們小學生都深受其害。

在當下的社會，許多的人都把做官當作自己的人生目標，人人為此奮斗不疲。人人都想當官，使得中國害上了權力綜合癥，治療這個病癥的良藥還是要從經濟入手，如果有大部分有才能的人把經商做生意作為自己人生目標，利用自己的才能服務社會，去賺全世界的錢，這樣也許對中國的未來會更好些，應該好于萬人搶官帽的這個現狀。

我想，如果人人都把做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作為自己人生的最高目標，那中國的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中國的權力綜合癥也會減輕不少的。

我將來的人生目標絕對不是當官，我的目標是搞企業，帶領更多的人脫貧致富，讓更多的中國人活得更有尊嚴。

在縣城里，柳葉也經常來我家。事業真的能改變一個人，每次我看到柳葉風風火火的樣子，誰能想到，在不久前，她還是我家一個靦腆的保姆，曾經為打碎一小盒精油而驚恐不已。

柳葉每次來我家，我媽媽都很熱情，但我看得出來，她在骨子里有一種如臨大敵的緊張。她為什么會緊張呢？我當時實在搞不太清楚。

16

生活繼續向前，在不知不覺中，有個男孩竟然暗戀我喜歡我，這讓我猝不及防。生活總是這樣，一些你認為和你不相關的人總會在你想不到的時候，闖進了你的生活，讓你不得不面對。

其實在我的生活中，我一直覺得目前只有學習這一件事情。但這個男孩的闖入，讓我明白，隨著年齡的增長，其他的事情也會自己找上門來。怎么辦？說實話，我不太喜歡這個男孩子。因為他天天打游戲，在學習上沒有上進心，我覺得現在不努力學習，意味著他對未來沒有擔當。我喜歡像我爸爸那樣，有擔當的男人。有人曾說，女孩子人生最崇拜的第一人，永遠是自己的爸爸，我認為這是正確的，我就是這樣。

我原本以為這只是我和這個男孩兩個人的事情，但后來，這個男孩的媽媽也闖了進來，介入到我和這個男孩的事情上來。我發現，我與這個世界的聯系，并不以我自己的意志為轉移，因為我的意志控制不了這些不可捉摸的闖入者，對于他們的闖入，我只能面對。這個男孩的媽媽很漂亮，她說，她很為這個男孩的將來擔心，這個男孩如果不改變，不努力學習，將有一個灰暗的前途，現在這個男孩喜歡我，希望我能讓他的人生改道，重新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

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趨向，是一件偉大的事情，這是佛祖的境界。因此我很愿意做這樣的事情。佛教上有句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而改變一個人是比救人一命更重要的事情。因為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可能干好事，也可能干壞事，而挽救一個，讓這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不干壞事，專干好事，為世界多做貢獻，為社會創造更多的正能量，這的確是一件高尚的，功德無比的事情。

所以說，改變一個人命運，要高于挽救一個人的生命，因此我決定用我自己的方式來面對我生活的闖入者。我不知道我的努力能不能達到我想要的效果，但我仍然本著良好愿望，按自己的思路處理這個事情。這是該我獨自面對的，我不想向任何人討主意，包括我的爸爸媽媽。

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最近忙于生態農業園建設、迎接政府部門的驗收;另一個方面，他們兩個總是把我當作小孩，總想替我拿主意，我要通過這件事的辦理，讓自己真正長大，長大的標志就是遇到事情，能夠自己拿主意。

我就私下和這個男孩聊了聊。當然我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就在一個超市門口的柳樹下。之所以在這個地方，因為這個地方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有什么我控制不了的情況，我可以隨時呼救。

男孩激動而靦腆，能看出來，他是一個淳樸的人，雖然喜歡玩游戲，但只是一種好玩的天性使然，社會發展形勢使然，他應該還是一個好人，雖然他的學習不太好。

我說，光軍，你喜歡我，我很高興，但我覺得你要和我談朋友，你必須把學習搞上去，我們才有可能談，現在我的成績是年級第一，你的成績是年級墊底，這種差距，你認為我們能有共同的話題，將來能夠生活在一起嗎？因此，努力學習吧，我等你！

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不是很合適，是不是有點兒對自己不負責任。看著這個神情激動的男孩，我真的不知道以后的事情會往哪里發展，我的慈悲心懷能不能取得超越七級浮屠的效果？對此，我并沒有太多的把握。

后來，這個男孩的媽媽給我反饋說，這次談話后，這個男孩，他叫劉光軍，開始明顯改變了，學習成績在慢慢地上升，這個男孩的媽媽很感謝我。

我覺得感情的事情，不能任性，就是遇到一個你不喜歡的追求者，也不能一推了之，要考慮對方的感受。

當然這件事情，我這樣做，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告訴我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還把我當作小孩，其實他們不知道，我已經開始有了他們所永遠不會知道的秘密。

17

有時候，爸爸會帶著一些慰問品到鄉下去看望一些貧困群眾，這時候，只要我有空閑，爸爸還要專門叫上我。爸爸說，琪琪，你要了解中國，不但要了解祖國光鮮的一面，還應該看看深度貧困地區，了解那里人們的生活。

跟隨爸爸下鄉，讓我認識到了另外的一個世界，看到了茅草屋，看到了破破爛爛的教室，看到了黑洞洞的廚房，看到了瘦弱的病態的小孩，接觸了更多的生活困難的人。這些貧困的人大多數情況下，家里都有一個兩個臥床不起的病人，因病致貧、因殘致貧現象比較突出。

爸爸說，扶貧，僅僅提供工作崗位是不夠的，對于這些有病人的家庭，我們要出錢給他們看病，出錢資助他們的生活，爸爸我的產業園，也在扶貧，但那些工作崗位是給那些有工作能力的，但也有一些貧困家庭的成員，他們不具備工作條件，就要直接出錢，給他們治病，這樣，在脫貧致富的路上，他們就不會掉隊了。

爸爸說，將來中國的好壞，不在于中國能增加多少富人，而在于中國能減少多少窮人。如果將來中國走上貧富嚴重分化的道路，那中國一定會亂的，因為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社會矛盾激化的時候，社會裂口撕開的速度一定會大于那些人口比較少的國家。

我贊同爸爸的話，老師說過，社會的動蕩就像雪崩，雪崩的時候，每片雪花都無法幸免。

如果不能充分地提升下層人士的消費能力，不能提升貧困者的福祉，那最終富者的幸福也無法保障，其實所有的中國人，已經結成了一個命運共同體，我們扶貧也好，推動落后地區發展也好，都是要建好中國人的命運共同體。

到達訪貧問苦的目的地后，我常常會從爸爸手里，接過雙匯王中王，接過那些學習用品，然后再把這些交到那些貧困家庭的小孩手里。那些小孩，臟兮兮的，臉上一臉的靦腆，接過我遞過去的東西的時候，總是害羞地一笑。有時候，他們也拿出一些東西給我，這些東西，有蘋果、桃子、杏子等等，甚至有一次，有個小孩竟然給我一包方便面說，你吃吧！我仔細一看，這包方便面已經過期了。這個小孩，可能把這個方便面當成珍寶了，平時舍不得吃，一直放著，今天看到了我，才下了決心拿出來。接這包方便面的時候，我的心情很復雜，我在心里一千遍地問自己：“要不要跟他說，他的方便面是過期的，要不要說他的方便面是過期的？”但最終，我還是沒有說，而是拿著他送的方便面說：“謝謝你，我現在還不餓，我帶上，隨后再吃吧！”

在路上，我把方便面打開，揉碎了灑在大地上。看爸爸有點兒奇怪，我就解釋說，這是過期的。爸爸沉默了一下，然后沖我豎起大拇指說，琪琪，你做得對！

回去后，我和媽媽奶奶說了這個事情。我媽馬上批評我說，琪琪，你這是錯誤的，你應該給他指出來，這些過期的產品是不能吃的，你不指出來，說不定他家里還放著多少過期的產品呢！多好的一次普及食品安全常識的機會，被你白白地浪費了！我覺得媽媽說的也有道理，但我覺得，人家那么熱情，把自己珍藏的東西給你拿出來，你拒絕了，直接說，這個東西已經壞了，這一定會讓那個小孩更加尷尬的，因為這是小孩視同珍寶的東西。奶奶接過媽媽的話頭說：“這是多大的事呀！奶奶我就吃過過期的東西，方便面，又不是水果，誰還看它的日期！”

我知道，奶奶這是在安慰我。奶奶可能看出來，我聽了媽媽的話以后，臉色變紅，明顯有點兒羞愧的樣子，奶奶是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才這么說的。我覺得奶奶雖然七十多歲了，但奶奶的情商還是蠻高的。

18

事情總是在我們不經意間再次變化，爸爸這天回來，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逃往國外的戴前來被抓回來了，他卷走的錢也被追回來了不少，有了資金后，爸爸關閉的那些企業要重新運轉了。

我覺得聽到這個消息，最高興的應該是媽媽了，因為爸爸的破產，讓媽媽的變化最大，這也許是她迫不得已的變化。媽媽是不是還在夢想著過以前那種花錢如流水的日子呢？現在那種日子馬上就回來了，這應該媽媽盼望的事情吧。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媽媽聽了這個消息卻很平淡，說，偉業，我們的高效農業示范園剛剛起步，你不會把這里放一邊了吧？看得出來，媽媽對農業生態園興趣很高，要高出過從前那樣日子的興趣。

這樣看來，爸爸的企業重新啟動，并不是最讓媽媽高興的事情，媽媽的心思都在她的農業產業生態園上。我想起來，媽媽曾經給我說過，你看看柳葉，她的肉兔項目搞得多好，我要是不把我們的現代農業生態園搞上去，是不是你媽我就顯得太無用了。我恍然大悟，媽媽一心搞農業生態示范園，原來是在和柳葉比著干呢。

媽媽說，偉業，你可不能偏心呀，柳葉的肉兔養殖項目你是給她幫了不少忙的，現在我的農業生態示范園需要你，你看著辦吧！

媽媽說這話的意思很明顯，她最擔心的是——爸爸要離開農業生態產業園，回去搞他的企業，把這個農業產業示范園完全交給她一個人。

爸爸的回答讓媽媽吃了一個定心丸。爸爸說，我不回去，我們企業，我準備交給更年輕的人來管理，我就和你一起搞我們的農業生態園！

我媽這才笑了，看來，我媽真的和過去的生活徹底決裂，和柳葉鉚上勁競爭了。

媽媽說，感謝這次變故，讓她收獲了一個嶄新的自己，嶄新得和過去的自己已經格格不入。我也跟著說，我也感謝這次變故，讓我也收獲了一個嶄新的自己，我也嶄新得和過去的自己格格不入了。

說著，我和媽媽都笑了。

19

爸爸的企業很快就運轉起來了，因為企業關閉的時間畢竟不長，好多人都能聯系上，很容易召集。爸爸果真招聘了新的管理層，放開手讓年輕人來抓企業管理，回來和媽媽一起繼續經營農業生態示范園。

爸爸問我，琪琪，前幾天你們那個貴族學校的校長問我，你什么時候回去上課，那些培訓班還在等著你呢？琪琪，你回去不回去呀？你要是還想去貴族學校上課，我一個電話，你就可以回去了。

我搖搖頭說，你們都在這里，我也不回去了，什么貴族學校，我們這些當過貧民的人，最討厭貴族學校了！爸爸笑了。

爸爸公司老青山的項目啟動了，這是爸爸公司最大的扶貧項目，是相應“萬企幫萬村”的號召而開工的，這個投資不菲，能帶動周圍三個縣的貧困人口就業。媽媽說，偉業，你以前說過，這個扶貧項目讓柳葉來管理呢？我看不懂媽媽的意思，原來爸爸說讓柳葉干副廠長的時候，媽媽明顯是有點兒反感的，現在怎么突然變化了呢！

但人家柳葉不愿意干廠長，柳葉說，現在她的肉兔項目發展得很好，合作社成員已經超過五千戶了，現在那些新聞媒體，已經把自己捧上天了，自己只有好好干，才對得起新聞媒體，才對得起父老鄉親，因此，老青山項目，你還是找別人干吧！

最后老青山項目爸爸真的找了一個人來負責，這個人你是絕對想不到的，這個人的名字叫戴棟，戴棟的爸爸，就是曾經傷害過爸爸的戴前來。

媽媽第一個反對，說，你什么人不能找，偏偏怎么找戴前來的兒子！你就不怕被他爸爸騙過，再被兒子騙一遭？

爸爸說出了他的理由，首先戴前來進了監獄后，戴家生活困難，從道義上來說，我們應該支持一下;其次戴棟這個孩子，我們都很熟悉，是一個不錯的人，學問好，在大學學的就是企業管理，能力還是不錯的，在深圳項目部工作的幾年，表現也很好，已經贏得了上上下下的認可;第三，戴前來是戴前來，戴棟是戴棟，老子騙我們，兒子難道也會騙我們？我絕對不相信，相反，正因為戴前來騙過我們，戴棟一定會好好干，以充分表明自己和爸爸是完全不同的人;第四、我們通過完善制度，建立內部控制，以后也不可能再被騙了，以前我們靠人治，天天我都很忙，還是出了問題，現在我們靠制度，任何人都不能超越制度，這樣我不用天天在企業盯著，應該也不會出問題的。

媽媽再次被爸爸說動，便不再說什么了。我最近發現，爸爸愛給媽媽講道理了，以前爸爸總是喜歡和我談話，講漫漫前路，講世事變幻，現在爸爸和媽媽有了共同話題——生態農業生態園，他們之間的談話就多了，對此，我滿是欣慰。

媽媽說，她很矛盾，她覺得爸爸還是應該離開農業生態園，去搞企業，因為那里是一個更大的空間，要論脫貧事業，企業更能帶領大家脫貧，琪琪你說，你爸爸和我一起搞生態農業園的選擇是不是一個錯誤的？

我馬上順著媽媽的意愿說，不是錯誤，而是完全正確，你總是想著你的事業，你的生態農業示范園，但爸爸的眼里，只有親情和愛情，說明你的魅力比爸爸的那些企業的魅力更大，我要是你，我才不這么顧慮重重，我美得不天天笑醒才怪呢！

你這丫頭，真的越來越貧嘴了。媽媽笑著對我說。

20

“柳葉終于結婚了！”這是媽媽的原話。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這么盼望著柳葉結婚。人家結婚是人家的事情，她操心把自己的菜種好，把自己的生態園搞紅火就行了。

爸爸給柳葉封了一個大紅包，我覺得不少了，我爸爸本來就是一個大方的人。

但我媽拿起來看看，有點兒不太滿意地說：“咱家跟柳葉是什么關系？偉業，你這個小氣鬼！給這點兒錢怎么行？！”

媽媽又加了一倍，大紅包鼓囊囊的，幾乎要被撐破。難道因為最近我們家的形勢加速好轉，爸爸企業的重新運行，媽媽就要恢復她花錢如流水的習慣？我有點兒看不懂媽媽的表現。

奶奶、媽媽她們經常跟爸爸去鄉下，奶奶是下去透透氣的，媽媽是過去和爸爸一起干活的。在周末沒有課程的時候，我自然也跟著回去。村子靠近澧河，不遠處就是巍峨的老青山，是個山清水秀，空氣很好的地方，是元丹丘隱居的地方，李白曾經在那里創作了驚世名篇《將進酒》，我很喜歡那里。

爸爸的那個高效農業示范園靠近一條小河，這條小河是澧河的一個小支流，爸爸說他小的時候，經常在這個小河里逮魚，那時候生活貧苦呀，逮魚摸蝦是改善生活的機會，現在逮魚的人少了，但小河水依然清澈，依然在靜靜地流淌。

一般情況下，我爸爸和媽媽總是在園里或者辦公室里忙碌著。

我就和奶奶就坐在河邊聊天。我奶奶說，她小的時候，就經常在這條小河邊玩耍，那時候，你奶奶我真是年輕呀！現在一晃大半輩子都過去了，但它還在流淌，不過你奶奶我漸漸變老了，再過幾年，奶奶我可能會化作泥土，但河流還是那樣，依然很有活力，因為它的流水每一刻都是新的，奶奶我好羨慕這條小河能一直都在汩汩地、不間斷地流淌。這條小河見過你的爺爺，見過你爺爺的爺爺，見過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一條閱歷豐富的河流，也是條有目標的河流，它會匯入澧河、并入沙河、注入淮河、最后流入大海，進入大海以后，就永遠也不會干涸了，因此，河流是永生的，而人只是這個世界的匆匆過客，你奶奶我是，你爸爸媽媽是，琪琪你也是！

我覺得奶奶像個哲學家。我就想，幾十年后，我會像奶奶現在這樣變老，到那個時候，這條小河依然在流淌嗎？

21

謎底最終揭曉了，結婚后的柳葉告訴我一個真相。離開我家那天，柳葉和媽媽談話的內容主要是這樣的，當時柳葉對我媽說：“現在偉業哥窮了，你還愿意不愿意跟他一塊兒生活？你要是嫌棄他了，我就和偉業哥一起生活！”我媽馬上就說：“他是我的男人，富的時候是，窮的時候也是，因此，我是不會撒手的！”

我有點兒欽佩我媽媽當時的選擇，依她當時大手大腳花錢的張揚習慣，怎么可能選擇貧困和隱忍。我抱著探究的心理重新求證當時她的想法。我媽媽說，當時她確實有點兒猶豫，但柳葉突然對她說這些，媽媽覺得自己一旦放手，就可能永遠失去了爸爸。十多年的共同生活，將成為歷史，成為記憶里的東西。媽媽畢竟對這個家庭是傾注了感情的，應該且行且珍惜。一直以來的生活，讓媽媽覺得，有爸爸在，她就有安穩的日子，當時雖然可能暫時困難一些，但她仍然相信爸爸。媽媽說，就在柳葉離開的那個時刻，不知怎么的，媽媽她突然覺得她真的離不開我爸爸了。

對于媽媽的解釋，我理解，但我覺得媽媽還是沒有說出她選擇的深層原因。深層原因應該是柳葉對爸爸的爭搶讓媽媽覺得爸爸更加珍貴，這讓她產生了一種因別人爭搶而產生的危機感。

我想，媽媽這樣也許和我們小孩子是一樣的，一件物品，被我們輕松地擁有，這個時候我們往往覺不到它的珍貴，可是一旦別的小孩來爭搶，馬上我就會把它當作是一件寶貝。大人的世界，原來不過是我們小孩的世界的翻版罷了。

媽媽說：“琪琪，你知道嗎，當時我和柳葉都哭了，為坦白無遺的感情而哭，為一個我們共同牽掛的人遭受厄運的打擊而哭，為純粹樸實的內心焦灼而哭。”

我深不可測地說：“我當然知道，你們出來的時候，你們兩個的眼睛都紅紅的。”其實，只是在這個時刻，我才真正清楚地知道爸爸、柳葉、媽媽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這種情感。但為了保持自己在媽媽面前的深度，我當然不能對媽媽說實話。媽媽一直把我當小孩，其實，我覺得媽媽才是小孩，而我表現得更像一個大人，尤其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

媽媽繼續說：“我們應該感謝柳葉，柳葉不是在你爸爸富裕的時候，來跟我爭男人，而是在你爸爸落魄的時候，還想著他，這很讓我感動。”媽媽說，也許正是柳葉的想法和舉動，才真正挽救了我們的家庭。

我聽了以后，感慨地想：這個世界真復雜，我所了解和認識的，也許還不到這個世界的萬萬分之一吧。

22

生活就像河流一樣，在不停地更新，不停地流淌。

在你生活的過程中，那些和你相關的與和你不相關的人和事，符合你的預期的和不符合你的預期的人和事，你所知道的和你所不知道的人和事，都會連綿不斷向你涌過來，所有的這些奔涌過來的沖擊，會讓你在生活中改變自己，但道德和人性的力量總會讓你在改變中要堅持一些什么，這應該是堅持中的改變，也是改變中的堅持，正是這些更新和沖擊才讓我們的生活常過常新，充滿了活力。

我們要做的就是保持我們的生活定力，認準自己的方向，堅守自己的道德，為了適應這些更新和沖擊而不懈地努力，讓流水一樣的生活能夠盡量沿著我們預期的河床流淌。

我覺得我像奶奶一樣，也成了一位哲學家。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