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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過藍天

2020-08-06 14:26:51王曉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0年6期

王曉

大葦莊地處里下河,在寶應、興化、鹽城三縣市的交叉口,既融合了周邊的風土人情,又有些卓然獨立的味道。大葦莊河多,從村里經過的有月牙河、小腳河、鴨嘴河;村外的有向陽河、西大河、紅赤河。村里村外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河流。不大的村落,四面是水,人家與人家也大都有木橋相連。大葦莊人的生活與水息息相關。農閑時節,家家戶戶或置籪扳罾,或割葦編簾。置籪扳罾,一要識魚蝦性情,二要占有利地勢。多數人家冬閑的主要副業就是割葦編簾。

大葦莊葦多啊。出莊向南,過了閘口,就是一望無際的蘆蕩。蘆蕩最美的是春冬二季。春天,蘆葦抽葉鋪綠,翠綠的云朵連綿到視野盡處。此時的蘆蕩是鳥鳴的倉庫,各種鳥叫聲不絕于耳,鷸切括切括叫得澄澈明凈,柴鬧子可可西可可西叫得悠閑沉著……

冬天,人們坐在家里,聽到南蕩里傳過來干燥的沙啦沙啦聲,就知道蘆葦熟了。踮起腳,能看到閘外滿是高擎的蘆花,蓬松的蘆花隨風搖曳。輕盈的白絮飄進村中,飛進屋里,親熱地鉆進大人孩子的衣領內,大葦莊熱鬧起來了。人們翻出上年收好的木靴、飯焐,準備割葦。木靴底層是板,上面是幾根可緊可松的帶子,把它綁在鞋底,可防止割后的葦茬戳腳;飯焐是蒲編的農家保溫桶,有桶有蓋,精致輕巧,焐過的飯有一股淡淡的蒲香。這兩樣東西進蕩不可少,大葦莊哪家都有。

早晨,奔向閘口的船一只攆一只,無數只船從四面八方浩浩蕩蕩開進蘆葦蕩。船上,男人撐船,女人磨刀,竹篙拖水嘩嘩響,鐮刀在磨石上閃著幽藍的光。

鄰船相互招呼:“中午一塊吃飯,飯焐里焐了咸魚呢。”

“好噢,我們也帶了蒸雞蛋。”

也有粗男人想占別人家女人便宜的,趁機說說葷話,尋尋開心。

蘆蕩是大葦莊人的命根子。

蘇中大戰的時候,它延伸到天邊的廣闊里,藏過無數大葦莊的男女老少,等新四軍開進鹽城,藏在葦叢里的人們才回了村。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是蘆蕩幫大葦莊人度過饑荒。蘆葦待割時,灘上的水汪、洞窟里,魚蝦龜鱉溫順得很。

開了春,遍地的蘆芽可生吃,和薺菜一塊炒了吃,跟麥仁一鍋煮了吃,苦日月調成了好滋味。就是最平常的日子,大葦莊人的生活也跟蘆葦密不可分。蘆葦的用處真多,長而粗的竿柴抽提出來,用梭子哧破肚皮,再拿扁扁的木棒把它從根鞭到梢,它就變成了柔而韌的葦篾子。葦篾子可以打席子,編斗笠,做簸箕,卡籃子。不破肚的竿柴,用來編簾子,運出大葦莊,給外面的千家萬戶蓋房子。剩下的葦膜子和不上手的矮柴,成了大葦莊人一年四季的燒鍋草。

隊長海青帶人在蕩里量了三天,把新媳婦、新生兒算上,再把出嫁女兒、歸西老人去除,今年大葦莊一個人頭上要有八畝灘呢。廣播里喊過了,吃了午飯,各戶派個做主的,到海青家抓鬮,明天就可開鐮。

一點不到,人們陸陸續續地來了。大板凳、小杌子、蒲團上,都坐滿了人,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煙味和頭上老油的混合味。海青的媽媽,一位六十出頭的老婆子正在門口羊圈里喂羊。

海青媽一臉麻子,村里大人伢子都喊她老麻子,她也不氣,應答自如。老麻子三十出頭守寡,一人拉扯兩兒一女,吃的辛苦幾天幾夜也倒不盡。

大葦莊人嘴邊有句話:仰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再窮,嫁女兒容易,娶媳婦難。老麻子不得已用女兒換了個媳婦。一個媳婦,兩個過三十的兒子,給誰好呢?老大海青發話了:“給老二,我以后再說。”老麻子曉得海青心里念著南橋口的巧瑩,也沒說什么,隔日就給老二完了婚。不久,老二夫妻開了一條新打的木船到蘇南找生活去了。要不是家里窮,老麻子早抱孫子了,哪有閑工夫去喂羊羔子。大葦莊養羊的人家不多,老麻子和她的一群羊就成了大葦莊一道獨特的風景。

人來得差不多了,會計數數人頭,說還差哪戶?油嘴云山忙插上一句:差的一戶是根寶家,有海青代還不一樣。人群里有人不懷好意地笑。老麻子聽到了,拿起窗臺上的一只鞋攆著云山打,“你個爛雞巴的,你養的小地獄種子都能打醬油了,你還拿他開心。”云山在人堆里鉆來鉆去,一屋子人像翻塘的魚,莫名歡快。

笑聲猛地來了個急剎車,老麻子順著人們的目光扭過頭,巧瑩正朝堂屋走來。老麻子放下手里舉著的鞋,一聲不吭地去鍘草喂羊。

海青見人來齊了,就招呼大家抓鬮,說要搶時間把灘里的蘆葦割回來,天氣預報過幾天要下大雪呢。大家鬧哄哄地抓鬮。不一會兒有人跳腳,只嘆運氣背,抓到稀毛灘了;有人直拍大腿,到手的灘上全是拇指粗的竿柴。桌上最后剩下兩個鬮,海青抓了一個扔給站門邊的巧瑩,自己拿了一個塞進口袋。運氣好的和運氣不好的都忙著回家作明天開鐮的準備。巧瑩跟在人后往院外走。老麻子問海青:“大子,今年我們在哪灘?”

“還在二道灣,明天多帶份飯,合起來割快當,天要下大雪呢。”

海青這話也是說給巧瑩聽的。巧瑩低著頭走出院門。老麻子把一窩雞砰得滿院都是。

第二天早上,天才蒙蒙亮,海青一手提飯籃,一手拖長竿走向河碼頭。他解了系在老槐樹上的纜繩,撐船在雞腸似的無名河里往東行了五六十米,再往南拐進小腳河,靠近土地廟,船慢了下來。巧瑩早提了熱水瓶、鐮刀站岸上等。兩人也不說話,海青的船抑得如平板樣穩,巧瑩腳一抬上了船。海青用篙鉆劃水,別直船頭。篙像一張拉滿的弓,船如一條自在的魚。巧瑩放下熱水瓶,坐在橫梁上開始磨刀。

河面上船多了起來。這是大葦莊冬日最激動人心的時刻。當別處的人們縮在屋里避冬寒時,大葦莊人正和自然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競賽。男人鉚足了勁,頂住竿梢,一下把船送老遠;女人不動聲色,所有的心思都落在那把如眉的鐮刀上。磨刀不誤砍柴工,磨刀也能見高低。在蜻蜓聚會似的河面上,你分辨不出海青和巧瑩的那條船,他們像大葦莊任何一對夫妻一樣自在、默契。

人們還記得巧瑩從團莊剛嫁過來的模樣,高挑的個子,低眉順眼的,再加上一雙繡什么像什么的巧手,村里上年紀的人都說根寶祖上積了德,娶了這么個好媳婦。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男人,則說一朵鮮花插到了牛屎上。

根寶自小沒爹沒娘,見誰都一副可憐樣,大爺大娘不離嘴,討人人的好,也落得不錯的人緣。村里把根寶當救濟戶,在大葦莊瓦房數得過來有幾家的時候,就給他砌了個套斗房子。他二姨見他有了安身之地,就把他姨父的侄女巧瑩介紹給了他。團莊沒有蘆蕩,團莊人自然就不是割葦編簾的行家里手。也不知什么原因,根寶自結婚后,身體一日比一日差,胃里經常泛酸水,不曉得什么病。因為無錢,沒去查過。難受不堪時,就剝顆花生米,連衣子一塊窩進嘴里。大葦莊人把花生叫長生果,說紅衣子補血。根寶就當自己吃藥了。

新媳婦第一次進灘,她被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嚇哭了。割了幾小把,手上劃了口子,出了血泡,索性坐那兒哭。哭了一陣,又起來割。割了一會,又癱那兒哭。根寶羸弱的身子骨也奈何不得那一大片的蘆葦。他只能把不會撐船的媳婦送上灘,再接回去。在巧瑩割柴的當兒,根寶在灘上揀田螺,掏長魚,做這種事,他沒有落空的。回去后,田螺做菜,長魚汆湯,聊作對巧瑩的彌補。

海青家的灘田就在新媳婦家的旁邊。別人家割葦一對,說話一雙,海青因為弟弟弟媳不在家,幾十畝的灘田就仗他一人,不由心焦麻黃。巧瑩哀怨的哭聲更像一瓢水戽進了螞蟻窩。他忍不住對根寶說:“兄弟,信得過我,明天叫弟媳給我打下手,我來割。等她十根一割,八根一割,到蘆芽滿地也割不完。”根寶連連點頭。開始根寶早上送新媳婦上灘,晚上接她回家。后來天氣又干又冷,根寶畏寒,喘得氣都透不過來。巧瑩就讓他在家歇著,她搭海青的船上灘。

就剩二道灣還有幾畝葦沒割。原先滿蕩的蘆花獵獵生風,別人家把蘆葦運回村后,二道灣就像慣寶寶在后腦勺留的一撮毛。在幾千畝的柴茬上,那些未割的蘆葦矗立在藍天下,那樣顯眼,那般寂寞。預報的雪還未來,天氣卻是少有的晴朗。東邊一望無際的水面上,紅日像充足了氣的皮球,稍不留意就往上蹦了一些。

海青把船攏到灘邊,纜繩扣在一個大尾巴草捆上。巧瑩跳上岸,把手里的鐮刀遞給海青一把,一人一刀。海青說:“你打捆就行。”巧瑩不理他,埋頭割,刀柄在她手里像陀螺。鐮刀在海青手里,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刀尖從右首插進葦叢,嚓嚓聲像節奏平穩的音樂,三刀下去,剛好一把。左手抓竿,右手里鐮刀彎正好卡住柴屁股,不多不多,三個回合,就夠一捆。把事先單在地上的草要子收緊,上扣,塞進草肚,再割下一捆。

海青的胳膊伸得特別長。巧瑩只夠海青的一半,還手忙腳亂。她解開罩在頭上的棗紅三角頭巾,脖子升騰起熱氣,有幾根頭發粘在她光潔的額上,因為出勁,滿臉紅霞。巧瑩去船上喝水,回來時只穿件桃紅夾襖,海青的眼梢有一片揮之不去的紅云。那紅云一點點移到面前,海青的呼吸越來越局促。他不敢看,也不敢動。那紅云越來越近,終于鐮刀扔了,抓在手里的柴也醉了似的歪七倒八,海青托起這片紅云快速地奔進蘆葦深處。碧藍的天空,玩耍的云看呆了,嬉戲的鳥看傻了,四周靜極了,只有蘆葦斷裂的啪啪聲,亂顫的蘆花在陽光里跳躍著魚鱗樣的光。

傍晚,堆得滿滿一船蘆葦運回來了。根寶早早收拾了靠河邊的一塊空地。根寶和巧瑩把柴捆往岸上搬,海青把它們碼成垛。完了,根寶硬拉著海青進屋喝口酒,驅驅寒。海青自此成了這個家的常客。

村里人閑言雜語不少。

靠近土地廟的那個小院,第一次雞飛狗叫。伴著碗和盤子的破裂聲,傳來巧瑩近乎干嚎的哭訴:“有本事你拿鎖套著我,我樂意為你鋪床疊被呢,你沒那個命,連女人都養不活,光要臉有什么用?!”

過了年開了春,萬物萌動,院子里去年曬菜籽時有一些掉在磚縫里,三粒五粒一撮,已長出嫩嫩的芽。根寶的身體也健朗些了,他找出搖繩機,劃麻梳,還從雜物堆里翻出了一個編簾架。他把麻放河里漲開,在劃麻梳上拉成細絲,再用搖繩機搖成繩。七個莖的柴簾子今年賣到了一塊一張,多年沒有過的俏市。村里能編的,會編的,老老小小都站到編簾架前。有的婦女整日整夜不上鋪睡覺,累了就閉閉眼,兩只手一刻舍不得歇。為孩子趕學費,為地里趕肥料,為家里趕人情,為自己趕花衣裳,全在這七尺編簾架上指望呢。

根寶也忙得樂滋滋的。編簾是輕巧活兒,他支起編簾架,想給巧瑩趕身新衣裳過年。

巧瑩大正月里想吃臭囟。臭囟也算大葦莊的特產,類似于四川泡菜,卻不像泡菜講究色澤和口感。臭囟除了臭烘烘的,別無他味。撈起一碗泡在囟里的冬瓜、瓠子,在飯鍋頭上蒸熟,滿屋子臭味,巧瑩卻吃得香噴噴。臭囟是根寶在鄰居二老太家抓的。一次,兩次,到第三次,二老太就把根寶拉一邊,問:“寶子,媳婦懷上啦?”

“哪能呢?二老太你莫尋我開心。”

“呆X,大正月的,哪樣不好吃,偏吃這臭不啦嘰的?”

根寶被二老太一點,明了,回家把巧瑩當寶貝疙瘩。根寶打算把那一垛蘆葦盡快變成錢,下面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十月懷胎,也就幾個月工夫,請接生婆,做喜三,辦滿月,大人伢子營養,哪樣都離不了錢。

根寶又要提柴,又要搖繩,還要把巧瑩編的簾子剁齊卷好,扛到南橋口的收簾船上。一辛苦,身體就有些吃不消,常常坐門檻上一汪一灘酸水。

巧瑩嘀咕:“不如讓他過來幫忙,沒幾個月了,你上哪兒搶錢?”

根寶想吼,管子里的氣卻有些接不上。當晚海青來了,接根寶搖了半砣的麻繩繼續搖。巧瑩面對他,站在編簾機前編簾子。編到左邊拿根柴,編到右邊再拿根柴。掛在墻上的馬燈把巧瑩的影子放得大而虛,罩在搖繩的海青身上,顫顫的。學編簾,巧瑩沒費多大事。就是手指上纏滿紗布,里面都是麻繩鋸的一道道血口子。

黃沙泥的墻頭,蘆柴梢一碰有沙悉悉嗦嗦落下。一邊編簾劈劈啪啪,一邊搖繩吱吱嘎嘎,西廂房里躺在床上的根寶,針掉地上都聽見。

九月重陽那天,巧瑩生了個兒子,取名中健,中是排行,健是健康。有那一堆蘆柴編了四五百條簾子,巧瑩的月子省心多了。辦滿月酒那天,客人散后,巧瑩讓根寶去海青家,把海青和他媽喊過來喝口酒。海青被支部書記喊去有事了,老麻子不肯去,說牙老了,吃不動沒核棗子。根寶知道老麻子在罵他,“大媽,我寶子是你看著長大的,娘老子等我傳宗接代續香火,你說我是忍呢,還是崩家?!”

老麻子心一軟,語氣緩和下來:“乖乖,你回家。我不是氣你,我是氣我那大炮子。楊舍莊有個寡婦看中了他,他偏不合心,就這么一家不是一家,兩家不是兩家的。”

根寶眼淚鼻涕一起出來:“我欠大兄弟的,下輩子做牛做馬還他。”

老麻子反過來勸他:“乖乖,是大炮子欠你呢。”

根寶一人轉回家,巧瑩熱了一桌子菜,見沒人來,就坐到桌邊不動了。

根寶一口氣往嘴里倒了三杯“分金亭”,借著酒勁他說開了:“巧瑩吶,我知道你跟著我心里委屈,我也知道你真正喜歡的是海青。海青人長得壯實,腦瓜子又活,能寫會算,你們在一起才般配,我硬堵在中間無味啊。”

巧瑩被她說得眼睛潮漉漉的,想把酒瓶拿開不讓他再喝,根寶一把搶了去,“你讓我喝個痛快,有酒我才掏得了心窩。你知道人家背地里說我是什么嗎?烏龜!王八!可烏龜王八總比斷子絕孫好吧?我百年之后,總歸有個兒子給我披麻戴孝。逢年過節,埋在土里化成水的娘老子,總歸有個孫子給他們盤墳頭送紙錢。巧瑩,只要你不離開這個家,我什么都依你。巧瑩,你倒是說話啊!”

根寶最后一聲把搖籃里的兒子嚇哭了,巧瑩趕忙抱起兒子哄,一摸屁股是濕的,扯下潮尿布,根寶已從腰間抽出一塊焐熱的尿布揣在兒子屁股下。夫妻倆一陣忙亂,安置好兒子,洗洗涮涮都睡下。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孩子只愁養,不愁長,轉眼間,中健五歲了。這一年他媽又給他添了個小妹妹——茼妹。根寶對這一雙兒女疼得不得了。巧瑩帶孩子不在行,索性就讓根寶在家料理兩個孩子。地里蕩里的活兒,她和海青合起來做。海青幫她割葦,她幫海青插秧;海青幫她挑糞,她幫海青栽菜。海青的衣服破了她補,鞋子通了她做。老麻子發愿,不再管大炮子的事。

大葦莊人的詞匯很特別,例如他們稱短褲為“裈子”,再如他們喊父親叫“擺擺”,不知哪朝哪代流傳下來的。曾經有大城市的專家教授到大葦莊采風,收集這些帶有較強地域色彩的詞語,回去查資料研究,得出結論說大葦莊是漢文化的發源地,社會在進步,語言在發展,大葦莊因河網縱橫,交通落后,有些古詞語就沉淀下來,一直延用至今。也不知是真是假,總之這世上沒幾處喊老子為“擺擺”的,信不信由你。

中健和茼妹喊根寶“擺擺”,喊海青“大擺擺”。

海青和巧瑩進灘下田,一路來一路去。根寶的身體時好時壞,只能養些雞鴨,做做家務。村里人對土地廟旁的這戶人家充滿好奇,路過院前,不忘透過花墻朝里面看一眼。人家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兩個男人推杯換盞,孩子們“擺擺”“大擺擺”叫得親切順口。一些吃齋念佛的老太太就說:“不簡單,巧瑩不簡單呢。”

土地廟就在巧瑩家東側,隔了一道通橋的路。廟東、廟南是兩條走向的河,廟西過了路就是巧瑩家的廚房。巧瑩早上起來燒早飯,從拖柴禾的窗口,常看到村中婦女來廟里求神保平安免災禍。巧瑩從未邁進土地廟,盡管她家的草垛就在土地廟后面。

村里有人半夜三更看見過海青去南橋口,也有人天麻麻亮看見過海青從巧瑩門里出來。那個帶花墻院子里的秘密,似乎永遠都猜不透。一個莊子住著,彼此抬頭不見低頭見,人們就是拿不懂事的孩子開玩笑,也并無多少惡意。

海青家的灘田自第一年巧合后,連年靠著巧瑩家,連年在二道灣。鬮都是海青做的,有兩個藕斷絲連,別人就不動。海青也自覺,明鬮的灘田屬中等偏次,就是做了手腳,也沒人與他計較。

蘆葦長了割,割了長。

兩個半大的丫頭小子,重事做不了,輕活輪不上。半樁子,飯缸子,這一家的日子不容易。

根寶在上海的二爺主動把中健接了去。二爺的女婿開了一家生產洗滌劑的廠子,中健就在他廠里干活。家里人,有幫襯的意味在里面,一月竟拿五百多塊。中健第一個月領工資,給巧瑩買了一件呢子大衣,給根寶買了兩瓶麥乳精,還給海青帶了一條飛馬香煙。隨包裹夾了一封信,信是海青幫著念的。中健在信里提到一月能拿五百多,根寶說:“好小子,一月掙的比老子一年苦的都多。”巧瑩不正眼對他:“養幾只雞鴨,賣幾只蛋,能有五百多?”中健信里讓茼妹幫家里割了這季葦就到上海去,一家服紉店正招學徒工,中健已經替茼妹去講過了,學上兩年手藝后進廠,年齡、技術都過得關的。以后只要手藝好,一月拿四五百也不是問題。茼妹鬧著要去,巧瑩只好許她割了葦就放她走。

轉眼又到冬天。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根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他終日在懷里抱個灌了熱水的鹽水瓶,整個人彎成一只蝦。后來就臥床不起。天氣是多少年沒有過的冷,北風摑到后窗的塑料薄膜上,啪啪驚人,似有人憤憤地表著心思,白天黑夜抽在根寶心上。他不住喊冷,茼妹忙著給他灌鹽水瓶,有放心口的,有放腋窩的,有放腳頭的。根寶還是冷。茼妹慌得沒了主意,一會兒抬頭看看陰沉沉的天,一會兒跑到土地廟前看看小腳河里有沒有船歸來。天上有東西簌簌地落,先是霰子,一顆顆的,掉到門前的雞食盆里沙啦啦蹦得歡。繼而又飄起小雪花,六角形的,帶齒邊的,很漂亮,落到手上就化,浸到肉里有一絲絲的涼。雪片越來越密,就像篩子往下篩面,茼妹看入迷了。

茼妹聽到河碼頭傳來巧瑩的聲音,才知道她媽和大擺擺的船回來了,趕忙跑到河邊幫著拎飯籃,拿鐮刀。

“妹兒,給你擺擺喂湯沒有?”巧瑩一手拖竹蒿,一手往樹身上繞纜繩。

“擺擺不吃,光喊冷。我不住手地給他換鹽水瓶里的水,又多沖了兩個放他腳頭。”

巧瑩扔下竹蒿往家里跑,西廂房里傳來一聲丟魂似的拖腔:“妹兒,你沒擺擺了!”

竹籃從茼妹手臂上滑下,瓷缸、碗筷在河碼頭的石板上乒哩乓啷。母女兩人的嚎啕聲回蕩在寂靜的小院,回蕩在清冷的河面,也回蕩在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耳畔。他忍著煙癮和寒冷,一個人爬上爬下碼柴垛子,在漫天大雪和蓬松蘆花的映襯下,他那張臉顯老卻并不疲憊。

根寶死了。大葦莊挨家挨戶都出了份子。死人在世沒得罪過哪個人,巧瑩嫁過來十八九年里也沒借人多還人少地刻薄過人。大葦莊人除了對她和海青“散走走”的關系有點歪嘴,別的也真挑不出她的短處。

女人們主動地幫著揀菜、上鍋,連老麻子也趕來燒火。男人們忙著搭敞蓬,借桌凳,找碗筷。根寶上海的親戚回來不少,還有團莊二姨一家,枝枝節節,畢竟最后一次,能來的都來了,再加上大葦莊的莊鄰,少說也有十一二桌人。

巧瑩哭腫了眼睛,哭啞了嗓子,幫忙的婦女都被她帶下了淚。巧瑩不像在哭死人,她一板一眼地數自己嫁到大葦莊近二十年的日子,凄凄婉婉,聞者動容。根寶的二爺,八十多歲的人了,從十五六歲就在上海灘闖蕩,什么場面沒經過?聽巧瑩一哭,竟也掏出了袖籠里的手帕。

當晚與女兒女婿商量后決定:中健今后就落上海了,買房和結婚的費用他們會資助。茼妹先學個手藝,再進廠。姑娘家雪花命,落到上海比落到蘇北哪灘都強。一句話,兒女的事巧瑩不用多煩神了。最后二爺還當著眾人對巧瑩道謝:“要不是你,根寶這門算絕了。我代歸西的老哥哥老嫂子謝你啦。”

十一

頭七過后,二爺一家回了上海。沒幾天中健也到上班時間,他本想讓茼妹留下來陪陪巧瑩,等過了七七再去上海。巧瑩不讓,替兄妹倆收拾好行李,讓茼妹隨她哥一塊走。

冬月十六,巧瑩頭天晚上就借好鴨溜,天不亮,送中健茼妹去幾十里外的車站趕汽車。數十年時間,巧瑩的頭發花了,皮膚糙了,但也點點滴滴學會了水蕩人家的一招一式。這不,鴨溜在她手下,就像一只深諳水性的鳥,輕快地馱著他們母子三人,還有大包小包。

三人都不說話,只有欸乃槳聲回蕩在耳邊。

快到車站了,中健看看茼妹,又看看巧瑩,終于憋不住了。

“媽,我和妹走了后,你一個人怕是要冷清呢。”

……

“媽,要是冷清,干脆讓大擺擺住過來,也好作個伴。反正大擺擺不是外人。”茼妹接她哥的話。

……

“媽!”兄妹倆的聲音被河道里的寒風吹得發抖。

“你們不要替媽煩。媽幫不上你們的忙,也不想給你們添累贅。都奔五十的人了,又不是二十歲,有什么冷清不冷清的。”

送走兒女后,家里只剩巧瑩一個人。接下來的幾七都是老麻子幫著巧瑩操持。海青呢,他把巧瑩家水碼頭那兒的一堆柴草一個個搬下來,柴歸柴,草歸草,重碼成兩個四四方方的垛子。他不聲不響,只顧做事,再也不見他與河里行的路上走的女人尋開心了。村里人透老麻子的口風:“什么時候給他們把事辦了?都這么多年了,就差個過場。”

“難為你噢,大奶奶,這事要問就問巧瑩,問我們都作不了數。”老麻子就幾年心操不少,頭發全白了。

在大葦莊,七七該算活人與死人明朗告別的日期。這天,活人要把死人生前用過的衣襪鞋帽一起燒給死人。還要扎些紙房子,疊些紙元寶,一并燒去,好讓死人在陰間不受凍,不挨餓。這樣,活著的人就可以安心活下去。

根寶過七七的時候,那個帶花墻的院子里聚攏了好些人,人們不單來看生死如何道別,更感興趣的是生者怎樣開始新的生活。

披紅著綠的紙房子點著了,流金滴銀的紙元寶點著了,火舌伸得長長的,只往上燎,眨眼間就剩一堆紙灰。黑黑的紙灰緊緊抱成一團,久久不肯散去。巧瑩就是對著那堆紙灰,靜靜地安排她今后的生活。她說下半輩子她不再嫁人,也不招夫,否則活遭雷擊,死被狗拖。大葦莊人都不信自己的耳朵。熱心掇合的言論慢慢沉下來,如同把飄揚的蘆花壓成葦墊子,坐在談閑人的屁股下。

十二

收拾完那個大草垛,海青就沒在南橋口的小院出現過。有人看見從不進香的巧瑩在土地廟里磕頭。

責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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