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1
那個夏天冗長得像一場考試。母親經過短暫談判之后,終于決定嫁給另一個男人。我跟在母親身后,從我們臨時居住的出租屋來到新家。我跟母親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天空的太陽突然消隱在云層中,母親身上的白色短袖頓時黯淡了不少,高跟鞋的聲音也變弱了不少。我感覺到一種黏稠的濕熱,從頭頂茂密的發叢里流淌,并順著兩側緩慢滴下,風吹過,有種癢癢的感覺,還有種危險的感覺。
“走快點?!蹦赣H沒有回頭,對著十歲的我說道。我感到母親籠罩在一片復雜的陰影之下。我沒有說話,但是緊緊跟在她的身后,在庸城南大街傾斜的道路上艱難地走著,我們兩個人像登山者,兩側的民居擠在一堆,高高低低,感覺稍有不慎,就會像多米諾骨牌般一個接一個坍圮。
依舊是在南大街上,母親把我帶進一個大鐵門,繞過一座花壇,花壇中央長著一株高大的杉樹,花壇的四周有些許杉樹針,有些剛落不久,有些已經枯黃。繞過花壇,是一段甬道,不長,盡頭又是一個小鐵門,進入小鐵門就是母親的新丈夫的家了。
母親熟練地用鑰匙旋開黑鎖,打開漆著紅漆的雕花小鐵門。一個四四方方的院落呈現在我的眼前。院落的一半是水泥地面,一半是裸露的土地,上面雜草叢生。在那邊的角落里,生長著一株粗大的桂樹,樹冠蓬松,覆蓋了四周的土地。在水泥場地的邊緣上擺放了十幾盆各種各樣的花與植物,有月季花、吊蘭、蘆薈、仙人掌等等。
我跟母親在水泥地面上走著,兩幢嵌合、依附在一起的紅磚平房就在我的眼前,它們面對水泥地面和裸露的土地,也斜睨著那株桂花樹。母親經由一扇門走進其中一幢平房,我看到那里面有一溜黑色的沙發,正對沙發的是長虹牌的彩電,放在長長的組合柜上面,地面鋪滿了白色地磚。我頓時感覺到一種壞掉的涼意襲來。一個男人從里面的房間走出來,看到了我,我聽到他說:“怎么,不說是女孩嗎?”
我感受到他身上的威嚴。他的嘴唇開始發紫,他的兩只極小的眼睛凝固在半空中,雙手背在身后,前額上有一綹頭發發白,渾身散發的煙草氣息讓人恐懼。我低下頭,眼睛因滲進汗水而火辣,但身體僵直,不敢動手去揉,我感到嚴厲的審訊仍在進行。我聽到母親笑盈盈地說:“沒事,來了之后保證不調皮,他的性格像女生?!彼P進沙發里,黑色的坐墊因此而塌陷,沒有說一句話。我迅速躲進門后,這時才是自由的,可以透過門縫窺探外面的世界。那個我后來稱之為父親的人打開電視機,我聽到電視機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像一個瘋子在表演不同的行為動作,演唱多種的奇腔異調。
我看到白色地面上投映著不同的畫面,白色地面因此變得五彩繽紛,我心中奇癢,想出來坐在沙發上面看看電視,但是恐懼壓過了欲望。
這時候,陽光重新從云層里竄射出光線,透過半掩的門進入客廳,也透過門縫擊中我的腦袋,我臨時性地封閉在這一個狹小空間里,感到一種燥熱與窒息。
2
應該說,我總體上是高興的。因為在此之前,母親帶我租住在一個逼仄的小房間里,做飯、會客及睡覺,全都在這十幾平方米的空間內完成?,F在不一樣了,新家它有一個大大的院落,還有兩幢房子。后來我慢慢熟悉了這兩幢房子,面積較大的是客廳和臥室,一共有一個客廳,三個臥室,面積較小的是廚房。我經常在我的臥室里貼著冰涼的地板睡覺,享受地面傳來的涼意,也在書桌上用一副紙牌堆積成一座金字塔,然后遠遠地看著它。如果偶爾不小心觸動了建好的金字塔,那么脆弱的金字塔會轟然倒塌,我也會異常沮喪,但是這種沮喪不會持續很久,我會很快重新搭建好金字塔,用更為穩固的方式。
但是,也有讓人不愉快的時候。家里面經常發生戰爭,母親和這個父親把家里搞得像戰場一樣。戰爭來臨之前沒有任何預兆,隨時爆發,以母親的大聲吶喊開始,緊接著是這個父親拍桌子的聲音,緊接著是他們互相廝打的聲音,然后我就不能分辨出這個是誰的拳擊聲,那個是誰的掌摑聲,這個是誰的嚙咬聲,那個是誰的呻吟聲,這個是誰的腳踢聲,那個是誰的快跑躲閃聲。我躲在我房間的床底下。床下面是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戰爭引發的地面輕微震動外,再也沒有讓人感到心驚膽戰的地方了。床下面布滿了薄薄的灰塵,像剛下過一陣小雪的地面,我在下面挪動腳步,已經出現了數個腳印。頭頂上是老式的棕床,棕樹纖維輕輕而又不厭其煩地刺激著頭發,讓人感到焦躁不安,好像一些蜘蛛在慢慢爬到我的身體上,它們會不會接著爬到我的耳廓里,會不會爬到我的脖頸里,會不會爬到我的眼睛里,這些都讓我感到害怕,我把頭壓得更低一些,避免接觸到上面的棕樹纖維。頭壓低之后,脖頸傳來陣陣痛楚,隨即又傳到大腦上,我感到一種強烈的眩暈。
我聽到他們的戰爭仍在繼續,并持續升級。我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我聽見桌子急速挪動的聲音,我聽見開水瓶迸裂的聲音,我聽見組合沙發倒地的聲音,我聽見菜刀砍門的聲音,我聽見那個雕花鐵門撞擊門框的聲音,我聽見母親無休止的詈罵的聲音,聲音很大,震蕩耳膜。我赤著的雙腳上沾滿了灰塵,變得滑膩。我依然不敢出去,一種從外而內的壓抑占據了心頭。我漸漸產生了困意,夏天總是讓人產生昏昏沉沉的感覺。窗外的蟬在鳴叫,建筑工地上混凝土攪拌機像一頭衰敗的雄獅一樣發出低沉的聲音,我想到和幾個小伙伴的約定。我們八個人昨天已經約定好了去庸城小學玩一種攻城略地的游戲。想到此我就內心激動,血脈僨張,決定出去找他們。
我像一只四肢動物一樣,從床底爬出。我打開房間的門,發現屋外是另一個世界,混亂得像小偷入室劫掠后的景象。地上滿是臟亂的腳印,原來插著鮮花的花瓶,放在電視機頂上,現在已經摔倒在地上,瓶子破碎,鮮花溫順地曝露在外面,紅色的花瓣不像原來那樣驕傲地盛放。沙發東倒西歪,撕碎的紙屑滿地都是,組合柜的柜門紛紛大開著,門上方的玻璃亮子被擊碎了,碎片就堆積在門下,一條繩子從橫檔上垂下來,下端打了一個結,在那下面又放著一個凳子。我透過門向外面看去,雕花鐵門已經洞開,并在微微顫抖??諝庵袕浬⒅频奈兜溃已鴼馕秮淼搅四赣H的臥室,看到她頭發蓬亂地躺在躺椅上,臉上已經有了烏青的傷痕,兩只拖鞋分別散亂地停在躺椅下面和床下面。她的手里提著一只空空的酒瓶,但是那只酒瓶很快就跌落在地面上,打了幾個轉,最后停下,瓶口緩慢地滴出一兩滴液體。我看到母親的臉上,眼睛痛苦地望著遠處,臉頰發白,嘴巴擠成一個圓形,不住地咳嗽,并隨時可能嘔吐,接著她在竹躺椅上輾轉反側,竹片因此發出嗶嗶剝剝聲音。
3
八人者:我、劉竹、劉意、吳松、李凡、陳星、陳少寶、袁松。
我們自稱庸城小學的八大金剛。我們遍布在庸城南大街歪歪斜斜的各個居民樓里。我們是怎么互相認識的?我不知道,知道也記不住。我們是怎么締結偉大的、牢不可破的友誼的?我也不知道,知道也記不住。那個夏天以及隨后到來的數個夏天,如果沒有他們的存在,我知道自己的生活會枯燥很多,我幾乎會在家的覆壓中郁郁終日。
我經常在下午兩點左右的時候,趁著父母午休睡覺的當口,偷偷摸出鐵門的鑰匙,悄悄打開,不使它發出聲音,影響我的外出計劃。然后從那里出去,一路狂奔,之后才聽見鑰匙串在褲兜里晃蕩作響,它像一個警報器,也像一只老鼠。我惴惴不安,但是逃竄出來的歡喜勝過了這種不安。
我首先去找劉竹,他是我們八個人中的大哥,找到他之后,再等其他幾個人到齊,然后一起出發去庸城小學,這時候我們的心情是相當愉悅的,根本沒有平時上學時那種恐懼與抗拒的心情。
我們經過一段陰涼的老街,老街上有的房屋陳舊,依稀可以看見晚清或者民國的墀頭,上面雕飾繁復,我們對此無動于衷。有的房屋木門歪歪斜斜的,好像隨時會倒塌一樣,這些木門從未開啟過,里面似乎住著尸體。我們走出來,到了空曠的柏油路上,路面上濕乎乎的,能感到一種溫熱的氣體從地下一股股冒出,像是火山噴發前的征兆。路兩邊等距種植著香樟樹,在熾熱陽光的照射下依然繁茂,散發著瑩瑩的綠光,綠到發黑的樹葉向四周散發清涼的香味。那天的天空藍得像歷史產生之前,路上行人很少,整個城鎮都在沉睡,連汽車通行時也減慢了速度,并減少了鳴笛的次數。我們在柏油路上越走越快,很快就走出了城鎮,但柏油路依然在延續。這時已經能夠看到,在不遠處,是我們的庸城小學,淡黃色的六層教學樓散發著輝煌的色彩,在天地之間,在這個低矮的城鎮上,它是唯一的王,它是源頭。因為從學校后面的山上,流下了一條小溪,溪水流經小學,流過小學門前的一座橋,沿著與柏油路平行的路線,流向遠處,據說最終注入堵河,又注入漢江,又注入長江。這條小溪是我們庸城小學學生放學最喜歡經過的地方。我們總是在放學之后涌下柏油路,走在河岸上,時不時在淺淺的水中捕捉螃蟹,或者只是單純地戲水,我認定小孩與水有著不可分割的親密關系。但是現在,我們幾個人并沒有要下河邊的意思,我們心中目標明確,朝著庸城小學出發。于是溪水與我們在這一天并沒有與我們構成親密關系。
我們八人者:我、劉竹、劉意、吳松、李凡、陳星、陳少寶、袁松。我們將要到庸城小學的花壇里玩一種攻城略地的游戲,八個人,正好分為兩支軍隊。為了分成兩支軍隊,我們兩兩進行石頭剪刀布的對決,一局就定勝負,勝者一組,敗者一組。最后我和劉意、李凡、袁松一組,而劉竹、吳松、陳星、陳少寶一組。
這種游戲只有在庸城小學才能開展,因為它有著特殊的建筑條件。在庸城小學主席臺的兩側是兩個半封閉的小花園,花園四周是一叢低矮的常綠灌木,可以充當我們各自的城墻或者掩體?;▓@中央是一個石桌,桌子四周是四個石凳,可以充當我們的參謀部。花園的一角是竹林,我們可以折下長長的竹枝充當武器,而中間的主席臺可以充當我們激戰的場所。
可以說,庸城小學就是一個天然的戰場。
4
那個夏天,父母的戰爭讓人感到厭倦,我們的戰爭讓人感到興奮,他們的戰爭永遠沒有勝負之分,而我們的戰爭總是充斥著勝利或者失敗的快感。我在兩種戰爭之間來回切換。父母并不知道我在外面經歷了什么。
那天我們剛結束一場戰爭,我沒有回家,而是跟袁松一起來到了他的家里。他的父母并不在家,我跟隨他一起走到他家的樓頂上,俯瞰整個城鎮。我和袁松兩個人個子都不高,因此我們需要踩在墻邊的堆積物上,手扶住石欄桿,才能看到整個城鎮的全貌,那堆物品被一層彩條防雨布覆蓋著,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東西,我和袁松一起踩在上面,因此了看到整個城鎮。
袁松的家大致在南大街的中部,他的長相形似猴,于是我們都叫他“猿猴”,他也樂意接受,在我們的戰爭中,他是跑得最快的那一個。冷兵器條件之下,他這樣最占優勢。他的父親是一位屠夫,因此我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氣息,現在,當我們站在樓頂,扶住欄桿的時候,這種氣息更加濃烈。
我看到整個城鎮封閉在群山圍繞的小型盆地中,神態安詳,根本沒有要逃離的意思。最高的山峰名叫庸城山,那是學校在春天里組織學生春游的好去處,山上遍布松樹,遠遠看去,郁郁蒼蒼。城鎮很小,一條省道橫穿而過,成為主要街道,叫人民大道。那時候人民大道上每隔一段距離都裝有一個黃色的電話亭,寂寞的電話亭,有的話筒已經掉落,沒有人將它拾起。人民大道兩邊以商店為主,現在基本上處于半歇業的狀態。在城鎮中心,人民大道與南北大街交叉而過,形成一個十字路口,在人民大道轉向南大街的拐角處,是一家冷飲鋪。超大遮陽傘矗立在外面,下面有幾個小孩圍著冰柜,挑選雪糕,雪糕五角錢一支。北大街很長,一直延伸到北邊的稻田中間,最后逐漸看不見,而南大街則很短,從樓頂看去,延伸到不遠處的菜市場就停止了。菜市場里菜葉蔫枯,魚蝦百無聊賴地游動或者吐著氣泡,從菜市場穿過去,就是鎮上的老街?,F在,我能看到那些古老建筑的青瓦屋頂了,也能看見那些狹長房屋的中部天井,里面有小孩在嬉戲,也有老人在打盹。后來我把目光收回到南大街上,望向熟悉的方向,從袁松家往右邊看去,我看到了我家。
那個小庭院暴露在太陽光線之下。我看到母親在荒草地上開墾著,她戴著一只草帽,穿著厚厚的白衣服,持一柄鋤頭挖向土地。她每挖一下就要歇一會兒,然后把鏟除的雜草扔向水泥地面,地上已經有了一大堆。一只藍色水壺在水泥地邊緣孤獨地站立著,父親坐在那里,頭低著,右手拿著草帽扇動,左手拿著一支煙,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現在他很弱小,完全沒有威嚴的感覺。我對這個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究竟懷著一種怎樣的情感,我不知道,在那個漫長的夏天我也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生活僅僅是從一種壓制到了另外一種壓制。
他忽然間抬起頭來,正對著我的方向,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恐懼,想要找一個地方躲起來,慌亂中,好像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東西。只聽見咔嚓一聲,好像是什么東西碎了,我回到樓頂中央,顫抖的心跳依然在繼續。袁松揭開彩條防雨布,我看到那下面堆積的是木材,衣物,書報以及一些破舊的炊具,當然還有一只紅色痰盂,現在已經碎成幾片,原來是我把這個痰盂踩碎了。
那天的天氣變得有些異常。等我走到大街上的時候,突然刮起一陣陣狂風,卷起地上的灰塵,也可能是從別的地方裹挾而來的灰塵??傊?,灰塵使得整個世界籠罩在黃色的煙霧之中,所有人家的窗戶被拍打著啪啪作響,人們很快關上了窗戶,我的眼睛也被灰塵迷住了。我感到自己失去了方向,無論走向哪個方向,都是在逆著風的方向。
5
父母的戰爭仍然在繼續,我對他們之間發生戰爭的原因并沒有太大的興趣。那時候只是覺得這個夏天異常漫長,讓人感覺煩悶,我盼望9月1日早日來臨,似乎只要夏天結束了,只要9月1日到來了,他們之間的戰爭就會結束,這兩座活火山就會無限期休眠下去。
但現在還不行,燥熱的季節依然在持續,似乎對他們的戰爭有推波助瀾的作用,有時候我也會目睹他們之間的戰爭。當時我從廚房里拿出一粒米飯,放在離螞蟻的洞穴不遠的地方,引誘它們出來搬運糧食,然后蹲在窗子下面聚精會神地觀察,絲毫沒有顧慮到身后毒辣的太陽正徑直刺向我,只是感到后背一陣陣作痛。汗珠從額頭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打斷了一群螞蟻行進的路線,它們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淌著潮濕的水跡,繼續朝目標行進,我看見它們的觸須沾染了我的汗珠,黏合在一起。
我看到它們沿著墻根行走,然后爬上墻面,再爬上窗臺,在窗臺的一個角里,浩浩蕩蕩地鉆進了一個非常小的洞穴里,我感到一種欣慰。這時透過窗臺,我看到父親與母親的對峙,母親的臉面向窗外,手里拿著掃帚,父親背對著窗戶。我并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我只能看到間隙聳動的肩膀,以及他手里握著的拖把,拖把的絲條往下滴著水,他們就這樣對峙著,沒有說一句話。
我的喉嚨像是被人扼住了一樣,不敢大口呼吸,我怕我的呼吸會破壞這種嚴峻的氛圍。他們之間一定在交談,但是我聽不見,好像面前的窗紗把他們之間的交談都過濾掉了,只剩下他們互相之間的攻擊。
我看到母親率先發起進攻,她用掃帚擊打了好幾下父親的腿,銀色的金屬桿在陽光的照耀下晃動了幾下。因為天氣炎熱,父親將雙腿上的長褲子綰了起來,我看到他腿上長滿濃密的黑色毛發,顯示出一個健康、強壯的男人形象。他的腿在接受了幾次擊打之后,并沒有產生大幅度的退縮,只是腿上的肉輕微地顫抖了幾下。但是我能想象出父親眼中的那種慍怒。接下來是父親的反擊,母親此時已經蹲在地面上,扔掉了那只掃帚。掃帚斜躺在地上,像一條落寞的鯽魚,她雙手交叉在一起,抱著腦袋,長發垂向地面,有幾滴淚水落在地板上。她像一個身處派出所正待接受審訊的犯罪嫌疑人。父親沒有動用他手中那個武器,那個武器對他來說,太不方便了,他直接將他的一只手攥成一只拳頭,高高揚起在半空中,另外一只手抓住母親的頭發。母親發覺,想要站起來,像水壺內沸騰的水蒸氣要頂開壺蓋,從里面逃逸出來一樣,但這是徒勞的,她沒有掙脫開,接著父親就狠狠地落下他的拳頭,在母親的脊背上。我聽到拳擊的聲音,那聲音清脆而有力,讓我想起了平原上空的隆隆炮聲,我懷疑母親可能因此而吐血,但是沒有,我的母親像一個不屈的拳擊手,雖然在強大的對手面前,她始終處于劣勢地位,但是不惜以犯規為代價來捍衛她的尊嚴,這一點和我在庸城小學戰場上的表現非常相像。她張開嘴巴,我看到她潔白的牙齒,她有著幾乎嚴苛的潔癖癥。她像一條狼狗,又像一條毒蛇,狠狠在父親的一條腿上啃嚙,她目標準確,打擊精準,死死啃住大腿不放。那種精神值得我學習,我也應該在庸城小學的戰場上狠狠咬住敵軍的要害,好讓他們嘗嘗傷痛的滋味。我看到父親這次終于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他一邊退縮,一邊試圖擺脫母親的糾纏,但是一切都是徒勞的,他很快癱坐在沙發上面。我終于能夠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了,他的五官急速地緊縮在一起,特別是眼球表面布滿了血絲,他沉重地嘆息著,雖然聲音不大,但是我能感受到那種錐心的痛苦,這時我有點同情他。此時母親的聲音蓋過了他的聲音,母親的聲音也令人同情,她發出類似豬豕死亡前的聲音,每一聲都讓人感到頭暈目眩。
父親不再掙扎了,他閉上眼睛,任憑母親啃嚙,母親終于也累了,放棄這一反擊行為。我看到母親像我一樣,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父親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像一個醉漢,他們之間誰都沒有說話,就那樣靜靜維持著肇事現場。他們在等待一個公平的裁決嗎,我真的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戰爭絕對不是這樣。我敢跟各位保證,我們的戰爭結束以后,世界依然美好如初。天空湛藍,夏天的風迎面而來,吹干我們身上的汗漬,然后我們握手言和,走在兩邊植滿香樟樹的大路上,心中沒有一絲芥蒂,沒有一絲負擔,盡管我們的臉上和腿上也像現在的父親一樣,有了諸多的傷痕,微微一碰,還很有些疼。
我看到父親的腿上有一個顯著的嘴印,很深,像從肉里面長出的一個嘴巴。
6
父母從開墾的荒地上拔出了各種各樣的雜草。最常見的是牛筋草,這種草繁殖能力極強,而且極不容易鏟除,我在道路上,在人行道上,在花壇下面,在城鎮郊外的田野上頻繁地遇到過它們,它們伏在地面上,像張開的罪惡之爪,無處不在。另外還有馬齒莧,它們的葉片扁平,葉柄呈現暗紅色,極易扯斷,用力擠壓葉柄,它會流出汁液。蒼耳的果實是那種帶有刺的紡錘狀顆粒,這種雜草最令人討厭,稍不留神,我們的腿上就會沾滿這種東西,極不容易摘掉,也容易暴露我們的行蹤,當然還有燈籠草,它的果實跟燈籠一樣。蛤蟆草這種植物的葉面跟蛤蟆的表皮差不多。還有灰菜、蓖麻、苘麻等等?,F在這些草雜亂地堆積在一起,像一座小山,它們新鮮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像極了我的心事。
我想起我們八個人在庸城電信局大院里玩的那種野炊的游戲。按說這種游戲不應該是我們這些男生玩的游戲,但是我們的確玩了。
我們八個人躲在電信局后院一樓的倉庫里,那里面有一股股的黑色電纜,還有廢棄的辦公桌、椅子,堆作一團,除此以外,再沒有其他的東西。我們分工明確,兩個人去電信局后院的花園兼菜園里找來食材,盡量以野草為主,當然也可以適當摘來野菜,前提是不要被人發現;再去兩個人尋找磚頭,搭建起灶臺;再去兩個人尋找一塊瓦片或者易拉罐鐵皮,充當炊具;最后兩個人負責去買火柴并尋找柴火。
很快,一切準備就緒。天空下起了雨,是夏天那種常見的雨,雷聲隆隆,雨點碩大,炙烤的地面很快就傳來一陣陣濕熱的氣息。我們因此被困在倉庫里,但也因此而興奮,可以暫時停留在這個孤島上,專心致志地制作我們的飯食。
劉竹先點火,他把從倉庫尋覓的廢舊報紙和小木屑放在臨時搭建的灶里,用火柴點著,看到火,我們很激動,因為看到火我們就看到了美麗的飯食。然后劉意把撿拾來的瓦片放在臨時搭建的灶上。等這個“鍋”燒熱后,陳少寶把他拔出的野草掰成幾段,放在瓦片上,等著它變萎縮,并且沁出汁水。這時候袁松氣喘吁吁地從外面跑進來,頭發濕漉漉的,他手里拿著一小塊紅色的豬肉,說道:“豬肉來了!”我們都很高興,看著他手中還在滴血的肉。第一道素菜起鍋后,我們就把他的那塊肉放到瓦片上煎炒。
后來我們玩得不亦樂乎,膽子越來越大,有的人直接從菜園里摘來豇豆、茄子、辣椒,有的人從家里將油鹽醬醋偷出來,有的人又從附近的河里打撈幾只小魚,匯聚到一起,簡直就是一個小型家庭聚會。
那個下午我逆著風,回到家里,走過這堆野草,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趴在床上,心思很重。父親與母親非常罕見地和諧起來,他們輪番上陣,就算外面大風怒吼,也絲毫沒有要罷手的意思。
我溫順地躺在床上,好像有一只鐐銬鎖住了我,稍微動彈,就能引起別人的警覺,我現在能聽見兩只鋤頭挖向大地的聲音,那種聲音穩重而厚實,是最好的催眠曲。
7
那時候庸城小學并沒有鋪上塑膠跑道,整個操場都是由干燥的沙石鋪成的,在炎熱的天氣之下更顯得干燥無比,我們只要稍微走快一點,就能騰起地面上的灰塵。
但是我們這些小孩子,或者說士兵們,根本不會意識到它們的危害。那時候,我們只是在電視劇里看到過古代的將軍騎著馬在戰場上馳騁,揮舞著他的長戟擊打敵軍,戰場上騰起一陣陣煙霧,讓人感到心潮澎湃。
我和劉意、李凡、袁松四個人,劉竹、吳松、陳星、陳少寶四個人此時已經經歷了一個回合的激戰,但雙方都沒能使對方損失一兵一卒。我們就回到大本營休息片刻,然后從各自的花園出來,站在夏日下午的陽光里,站在夏日下午的操場上,相距十多米。我們的手里都拿著長長的竹竿,還有一些各種顏色的玻璃彈珠,汗珠流淌著,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們都沉浸在馳騁戰場的迷思中,難以自拔。
我站在劉意和李凡的中間,我個子比較矮,他們三個都比我高。雖然我的個子不比他們高,但是在戰場上,我一定要做最勇敢的那一個。
戰爭又開始了,我腦袋發熱,沖在最前面。我感到自己像戰場上那個身先士卒的將軍一樣,但其實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守門的士卒,但這沒有關系。我很快地沖到劉竹面前,但是很快就后悔了,我怎么會沖到劉竹的面前,他可是我們這八個人中的大哥啊,他很強壯。但是事已至此,不容退縮,我聽到我們隊伍的口號響起來。我受到了鼓舞,漫無目的地揮舞著竹竿,像是在身邊筑起一道防御的屏障。劉竹看我來勢兇猛,就邊退邊打,躲躲閃閃。我心中暗自竊喜,心想擒賊先擒王,要是能把劉竹拿下來,那么其他的人不就迎刃而解了嗎?我會因此受到他們的擁戴的。此時我并沒有在乎周圍的一切,實際上周圍也騰起了漫天的灰浪,我無法好好觀察周圍,很快就看不清劉竹在哪里了。我只是看到眼前模模糊糊有一個人影在晃動,我認定那就是劉竹。我依然在追逐著,心中只有一個崇高的目標,我的背上、胳膊上,甚至我的竹竿上,時不時會撞上一些玻璃彈珠,但這些撞擊都不太疼,我要生擒劉竹,這是最重要的。我奔跑在操場上,隱隱約約感覺到,其實我們這根本不是戰爭,就是老鷹抓小雞的游戲,但是另外一個聲音又告訴我,這是戰爭,這是正式戰爭前的演練,我們這些人都是將來的將軍,我們在為未來而演練,這種機會實際上是不可多得的,因為一旦上學了,我們就不敢這樣放肆地在操場上吼叫,我們只敢規規矩矩地在操場上做操,或者聆聽演講,規矩得像一個三好學生。
我感覺到這樣漫無目的地揮舞竹竿并不是最好的辦法,同時有些累了,準備暫時停下腳步,觀察一番。正當我停下來時,背后有人抱住了我,讓我不能動彈。憑借那個人身上的氣味,我斷定他就是劉竹,他什么時候跑到了我的后面?我心中驚慌。他奪下我手中的竹竿,奪下我的武器,讓我失掉了一半的信心,接著又把我的手反綁起來。我感到一陣悲傷,被他拖著走向灰浪之外,很快就走向了他們的大本營,我看到劉意、李凡、袁松三個人也出現在他們的花園大本營中,手被反綁著,吳松、陳星、陳少寶三個人舉著竹竿在旁邊看守。我看到他們的臉上灰撲撲的,頭發也是,好像蒼老了一樣,他們的鼻子里流出黑色的鼻涕,我想我肯定也是這樣,我們這一群殘兵敗將。
接下來就是簽訂投降協議書,我們四個人在投降協議書上歪歪斜斜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但是我們不甘心,袁松向對方提議要重新打一場,劉竹代表綠軍思考片刻,同意了這個提議。這樣的場景在這個夏天發生了很多次,最后的結局無一例外都是以我們的失敗而告終,但是我們依然不甘心,依然堅守著,像一個賭徒一樣。
那天似乎過得很快,天色很快變暗,在夜色中,我們幾個人離開庸城小學,好像從建筑工地歸來的工人一樣。我貪婪地吮吸著夏夜空氣中各種復雜的味道:木材加工廠木屑的味道、晾曬在外面場地上的蜂窩煤的味道、菜市場腐爛菜葉的味道、雞籠里雞屎的味道。現在我能在燈光下看到街面上來來往往的人,他們出來了,每個人都穿著寬大的衣服,特別是那些穿著寬松裙子的女人們,她們奔跑起來,像海洋深溝中快速游弋的小魚。
8
我該怎么說?那個夏天我像是一株無人關注的野草,內心在肆意生長藤蔓,朝向不同的方向。父母的戰爭依然在繼續,并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我對他們的戰爭不感興趣,因為在他們的戰爭中,沒有各自的營壘,沒有各自宣戰的口號,也沒有激烈的攻伐打殺,沒有開端發展高潮和結局,非常突兀,就像那個下午兩個人相互配合開墾大地一般,中間連一點過渡都沒有,突兀得像玫瑰花上的刺一樣。
我更喜歡我們的戰爭。一旦進入庸城小學之后,之前在路上分好的兩隊人馬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變成兩支不共戴天的部隊。我們迅速地占領各自的領地———主席臺兩側的花園。我和劉意、李凡、袁松一組,是為紅軍,占領著左邊的花園;劉竹、吳松、陳星、陳少寶一組,是為綠軍,占領著右邊的花園。我和李凡手持竹竿,把守著花園的入口,并不時在四周巡視,防止敵人的突然襲擊。劉意和袁松則在里面的圓桌上,起草討伐宣言,商討進攻路線,神情異常緊張,桌上擺放著四支竹竿,還有用紙箱紙板拼剪而成的盾牌。當時陽光刺人,炙烤一切,地面濕熱,石桌上滾燙得能將我們裸露的雙臂烤熟。劉意與袁松兩個人在圓桌旁煞有其事地起草開戰宣言,上面沒有任何遮擋,太陽照射下來,他們兩個人頭上的汗水像一股股溪流流淌進胸前和后背,短袖上很快浸濕一大片,但是他們全神貫注,堅定地坐在滾燙的石凳上起草宣言,好像在這樣的環境下起草的宣言能夠感天動地,能夠幫助我們取得這場戰役的勝利。我和李凡好一點,能夠借助墻壁的陰影避開太陽光線。我把竹竿放到一邊,彎曲兩只手,充當望遠鏡,望向那邊的營壘。實際我并不能仔細看到那邊的情景,我只能看到在那邊花園門口站立的兩個人,實際上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我看到陳星和陳少寶兩個人站在門口,也拿著竹竿,但很顯然他們比我們懈怠,這讓我感到竊喜。但與此同時,我又感到一種焦慮,我在想,他們是不是故意偽裝成這樣,好讓我們這邊放松警惕?
我看到眼前出現了一只綠頭蒼蠅,它一直在晃動,行為惡劣。我拿著竹竿跟它搏斗,它很狡猾,扇動翅膀,每次都能躲過我揮動的竹竿,這讓我很惱火,渴望與它進行交鋒,但它總是在跟我打游擊。它激發起我的攻擊欲,它引誘我離開崗位,我也聽從它的引誘。它飛向玻璃櫥窗,那里面是我們庸城小學的精彩活動照片,我用竹竿敲打玻璃櫥窗,但是落空了。它又躍向另一處,我又用力擊打玻璃櫥窗,玻璃櫥窗被擊破,但是綠頭蒼蠅依舊逃過了。它飛向主席臺上的旗桿,我也跟著跑去,用力擊打旗桿。旗桿發出的聲音,但是我還是慢了一拍,那只綠頭蒼蠅已經從主席臺飛向操場。我直接從主席臺上跳下去,在充滿了干燥泥土的操場上奔跑起來,那只綠頭蒼蠅的頭部在夏日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更加耀眼,那種耀眼對我來說是一種極富意味的挑釁。它繼續飛,飛向操場邊緣的雙杠,我用力擊打雙杠,雙杠還擊,讓我手臂麻痛。它又飛向庸城小學的教師居住區,附著在某個老師晾曬豇豆的竹編簸箕上,我也使勁擊打,簸箕傾倒在地,豇豆撒在地上,像一條條僵死的蚯蚓。
它仍然不知疲倦地飛翔,我感到悶熱難耐,它很快就飛出了庸城小學,我繼續跟隨它,朝庸城小學門口跑去。我邊跑邊帶動腳下的灰塵,它騰起,流動在半空中,好像燃燒起來的滾滾狼煙。我繼續跑,我聽見身后李凡喊叫我的聲音,我還聽見袁松在大聲朗讀我們的宣戰書……
責任編輯楊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