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兒

這幾年，我一直在時間里糾結

這幾年我一直在

時間里糾結

小時候常聽廣播說

第N個五年計劃

老了卻不得不面對自己

生命中的

第一個五年計劃

不? 我的醫生管它叫

五年生存率

這是一道

生與死的門檻

只有幸運的極少數

才可以跨過去

我當然知道自己

一定是那

極少數中的少數

所以每天手中都

握滿了小石子

去擊趕時間的這只

老蝸牛

可我們生活的世道

是多么的無良

而又無序

雖然在去年的今天

我就曾撂給過它一句話：

天再冷

也凍不死天意

可天意還是在云途中

又整整耽擱了

365日

這就是我的糾結所在

能等得到腳步蹣跚的天意嗎

萬一

我是說萬一自己

也不幸成為那

大多數中的多數

誰能把我手中的石子

換成長長的繩索

去套緊時間的這只

疾步如飛的兔子

事關形象

在我每天發的

《要有光》里

九宮格中

總有一張

自己的照片

每次發圖前

我都會糾結一陣兒

還要不要繼續

讓自己出來

煞風景

但我依然不停地

夾帶著私貨

我數了數手機相冊里

準備的這些私貨

共有171張

我是想

如果有那么一天

我要留給這個世界的

不僅有那些詩

這些光

應該還有一些

自己滿意的形象

想想平時

最愛和朋友們

開的玩笑：

你們可以說我

詩寫得不好

但不能說我

長得難看

事關形象問題

這可真的不是

玩笑！

人之何時都性本善

每當有人離去

朋友圈就會滿屏哀聲

有很多次

我都想詐死一次

然后躲在屏幕背后

為從前那些素昧平生的

或鄙視我的

輕視我的

漠視我的

甚至對我心懷敵意的

都把干和戈

魔術一樣

變成玉和帛

而涕淚橫流

但我一直不敢也

不能這樣做

因為我更會怕

真的朋友們

傷心欲絕

致女兒（十六）

當然我說的

不是你八歲那一年

因為那一年的夏天

我是帶著你

在東北老家的院子里

一直和七八條狗戲耍

自稱櫻桃小丸子的你

還給其中的一條

薩摩耶的幼崽

取了一個

所有小女孩兒

都會喜歡的名字——

小王子

但其實我們最寵愛的

還是那條如今已十五歲的

叫太子的約克夏

后來我們把它從黑龍江

帶到了大理

直到今年暑假

你從馬耳他回家陪老爸

臨走時還用毛筆

寫了一張大大的字條——

少抽煙

勤喂太子

是的? 我想說的

并不是這些

而是你九歲

十歲

甚至十一歲的時候

那時你和大你一歲的堂姐

住在一個

可以看星星的房間

但每天晚上

你都要老爸

陪在你的床邊入睡

有好多次

我聽見你不再說話

呼吸均勻

我以為你睡著了

便躡手躡腳

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可每次我剛一輕輕轉動

你的門把手

就會突然聽到

你的一聲大喊：

老爸！

而事實上

我真正想說的

依然不是這些

我想說的是時間

2012

2013

2014

乃至2015

那個我可以演劉麻子

你演小太監的

美好時代

都已被忽而向前

忽而向后的

歷史車輪

碾碎了

我們再也

回不去了——

多么徹底的冬天

即便是爐火正旺

這世界的溫暖也是有限的

尤其是當我彎腰添柴時

隨時揣在兜里的藥盒

還不時地發出

嘩啦嘩啦的聲響

多么徹底的冬天

一想到最寒冷的日子

遠比書桌上的臺歷

厚得多也扯不盡

而深患抑郁和絕癥的人們

究竟要懷著一顆

怎樣燃燒的心

要有多么大的勇氣

才能從如此徹骨的寒冷中

找出一絲一毫的

溫暖和詩意

詩人何苦羞辱自己

為什么在我們

生活的空間

一些原本具體

而溫暖的詞語

從未找到過

相對應的事物

這些詞語

不僅自己走向了

空洞而無當

還會將我們活生生地

卑微地分類

甚至歸零

但它們為什么

依然會反復出現在

我們的詩歌中

而我們竟然對這種

熱淚盈眶式的自取其辱

渾然不知

（潘洗塵，當代詩人。有詩作《飲九月初九的酒》《六月我們看海去》等入選普通高中語文課本和大學語文教材，先后出版詩集、隨筆集18部。獲《綠風》奔馬獎、柔剛詩歌獎、《上海文學》獎、《詩潮》最受讀者喜愛的詩歌年度金獎、2016年度十大好詩、2016年度中國十佳詩人等多種詩歌獎項。）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