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婆婆和解

林可依

她所有的強勢、潑辣，不過是自我保護的鎧甲，而陳浩就是她的軟肋。

強勢婆婆得了癌癥

得知婆婆查出腎癌的消息時，我正在外地開會。

盡管丈夫陳浩努力控制情緒，我還是聽出手機另一端有些哽咽的話音。我放棄了第二天的會議，匆匆踏上了歸途。

陳浩到機場來接我，不過幾天沒見，他就憔悴了不少，胡子拉碴，眼睛里還充滿了血絲。我還來不及心疼他，他就急匆匆地說：“先回我媽家，你去看看她，給老人一點兒安慰。”我張了張嘴，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哪怕之前對婆婆再有意見，此時此刻，我也應該盡一個兒媳的本分。

我跟在陳浩身后，敲響了婆婆家的門。可是好半天，也沒見婆婆來開門。陳浩輕聲嘀咕一句：“不在家？”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的一剎那，我和陳浩同時愣住了。婆婆根本沒出門，好好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但看到她臉的瞬間，我的心卻不禁顫了一下。婆婆眼泡虛腫、臉色晦暗，一臉的失魂落魄，仿佛一夜間老了20歲。

這還是平時那個精明強勢、風風火火的婆婆嗎？

人啊，原來竟是這么脆弱。平時再強大、再能干，在突然而至的病魔面前，立馬就變得不堪一擊，甚至落荒而逃。聽到我們進屋的聲音，婆婆的眼珠才稍微轉了下，很快又變得遲鈍起來。

“媽……”我想安慰她幾句，但嘴唇嚅動了幾下，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出口。我知道，此刻任何勸解的話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婆婆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眼淚“嘩”地下來了：“媽這次，躲不過這個劫了。”

那天離開婆婆家時，我的心情越發沉重起來。婆婆那張涕淚交流的臉在面前揮之不去。想想，婆婆確實挺可憐的。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拉扯著陳浩長大，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剛剛享受到生活的一點兒甜，命運又露出了猙獰的臉，任憑是誰也會崩潰。可是，再想想婆婆曾經的所作所為，我又有些不忿。

5年前，我爸不幸患上了胃癌。雖然做了手術，但是他仍一直郁郁寡歡。我理解他，當了一輩子老師，驕傲清高，性格又內向，總怕麻煩別人。

陳浩一天到晚地逗我爸開心，隔三岔五就去看看他，給他帶點兒好吃的，說說外面的新鮮事。逢年過節，還開車拉著他到處去旅游。也許是因為陳浩從小失去父親，所以跟我爸特別親。而我爸也特別依賴他，一個女婿半個兒，真把陳浩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

可婆婆卻生氣了。有一次，我下班后去婆婆家，正逢陳浩從屋里出來，原來是我爸給他打了個電話。我正納悶，電話為什么不能在屋里接，只見婆婆從屋里追了出來，嘴里還在念叨著：“你待他這么好，干脆給他做兒子好了！”看到我，她才悻悻地閉了嘴。

還有一年春節，我們開車帶著我爸去南京玩了一圈，那是他當年讀大學的城市，陳浩知道他一直想要故地重游，就幫他圓了這個心愿。沒想到，我們從南京回來去給婆婆拜年，卻看到她一直拉著臉。我特意給她帶的南京板鴨，她都沒正眼瞧一下。一個月后，我在垃圾桶里發現了它的蹤跡。

更過分的是，婆婆到處對親戚朋友說，懷疑我們把錢都貼給了我爸做后續治療，當時把我氣得渾身發抖。我爸從來沒跟我們開過口，他自己有退休金，還有積蓄，根本用不著我們貼補。

我跟婆婆的矛盾就是這樣結下的。雖然兩人從沒起過正面沖突，但彼此的內心卻再也走不近。仿佛有一條深溝，遠遠地隔開了我和婆婆，誰都不愿意往前跨一步。

兩年前，我爸因為胃癌復發轉移，最終離世。辦理后事那些天，婆婆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但一想起她曾經的言行，我對她的感激之情也就不知不覺地打了折扣。

沒想到這一次輪到婆婆自己得病，她竟然會在我面前如此失態。她毫無顧忌表現出來的軟弱和怯懦，不禁讓我想到了我爸患病后的情況。也許，沒有病過的人真的無法理解他們內心深處的那種恐懼和張皇無助吧。

剎那間，我的心忽然就軟了。

讓過去的，都過去吧

第二天，我便聯系了在腫瘤醫院工作的老同學，請她幫忙找最好的醫生。同學相當給力，很快就有了回復。聯系上醫生后，我特意請了幾天假，陪著婆婆掛號，做術前的各種檢查。一切準備就緒，婆婆住進醫院。

說實話，我們做了這么多年婆媳，我從沒和她這樣“親密無間”過。因為有點兒貧血，做完驗血檢查后，感到頭暈的她站立不穩，我趕緊上前扶住她。婆婆靠在我的身上，過了好久才緩過來。我扶著她慢慢地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下。看她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又跑去給她買吃的。

當我將點心、牛奶遞到婆婆手里時，她忽然顯得有些害羞：“麻煩你了。”我第一次看到婆婆露出這種表情，溫暖而柔軟，很美好的樣子，原來，她也可以是個慈母。我笑著脫口而出：“有什么麻煩的，當初陳浩也是這樣照顧我爸的。”話一出口，我和婆婆同時愣了，婆婆的臉色變得微紅，我倆都有點兒尷尬。

婆婆的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晚上陪床，我主動留了下來。因為陳浩是兒子，有些事情他做起來不方便。一連幾個晚上，我都沒敢閉眼。除了要看著引流袋、輸液管，我還不時觀察一下婆婆，生怕她有什么突發情況。眼看著婆婆一天比一天精神起來，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輕快。幾天的觀察期過后，婆婆終于可以出院了。

術后半年，婆婆去做了復查，顯示情況良好。為了慶祝死里逃生，婆婆請我和陳浩去飯店吃了一頓。飯桌上，婆婆談笑風生，特別高興。和幾個月前愁眉苦臉的樣子判若兩人。花好月圓夜，人歡團聚時，我和陳浩的心情都格外舒暢，還小酌了兩杯。

送婆婆回家時，她悄悄地拉住了我的手，輕聲地說：“謝謝你，媽這條命是你給的。”沒等我說話，她卻忽然紅了眼眶：“媽還得跟你說句對不起，當初我不該那樣對你爸。”我一怔，婆婆又說：“只怪媽以前糊涂，就怕你和你爸分走了陳浩對我的愛，所以……”

“媽，你別說了，我都明白……”我輕輕地摟住了婆婆的肩。

婆婆的身軀是那么瘦小，可就是這個瘦小的身軀，一路拉扯著陳浩艱辛地走來，托舉起了他今天的幸福。小時候，陳浩生病發燒時，她曾經不眠不休地照顧;陳浩被其他孩子欺負時，她挺身而出把他護在身后;陳浩上大學時，她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擠出錢供他吃穿用度……

她所有的強勢、潑辣，不過是自我保護的鎧甲，而陳浩就是她的軟肋。她怕別人搶走兒子的愛，這是人之常情，尤其是一位經歷過種種人生苦痛的單親母親。

放下，既是放過了別人，更是放過了自己。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放下對婆婆的抱怨和記恨，走過去，前面就是一個艷陽天。

想到這里，我輕輕地對婆婆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現在只要您身體好好的，就是我們最大的福分。”婆婆點點頭，和我相視一笑。

我仿佛看到，彼此的心里都開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