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空城計”是諸葛亮初出祁山的收官之筆,事在《三國演義》第九十五回。因馬謖失卻街亭,諸葛亮只得安排退兵之計,自引五千人馬去西城縣搬運糧草。不料司馬懿父子率十五萬大軍蜂擁而來,這時身邊沒有一個能上陣的將官,而五千軍中卻有一半運糧走了。無奈之下弄險大開城門,以虛應實,眩惑對方。眼見諸葛亮在城樓上焚香操琴,司馬懿疑有伏兵踟躕不前,終竟不戰(zhàn)而退。此節(jié)本是蜀軍撤退的過渡情節(jié),寥寥千余文字卻成了壓軸的重頭,在三國層出不窮的謀略敘事中,實為最令人叫絕的一計。
《三國演義》以陳壽《三國志》為藍本,許多奇崛的情節(jié)亦自有其本事。如,曹操下套離間馬超韓遂,那種橋段怎么看也像純然出自小說家手筆,卻是《魏志·武帝紀》建安十六年記事。不過,“空城計”這故事并不見于《三國志》諸傳,亦未載入《晉書·宣帝紀》(按,陳壽撰《三國志》因避諱不作司馬懿傳,《宣帝紀》可補此缺),實際上小說這番描述根本不見于任何正史,實是文學虛構。然而,之前失街亭和后來的斬馬謖,卻是于史有征(《蜀志·諸葛亮傳》)。將虛構的“空城計”,裹入一場實有其事的戰(zhàn)役。那是蜀漢建興六年(二二八年,即魏太和二年)春天的事情。
不過,據(jù)史志記載,諸葛亮這次伐魏,對方主帥是曹真,而非司馬懿。如《魏志·明帝紀》謂:“太和二年,蜀大將諸葛亮寇邊,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叛應亮。遣曹真進兵,張郃擊亮于街亭,大破之。亮敗走,三郡平。”《曹真?zhèn)鳌芬嘀^:“諸葛亮圍祁山,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反應亮。帝遣(曹)真督諸軍軍郿,遣張郃擊亮將馬謖,大破之。”曹真坐鎮(zhèn)郿縣(今陜西眉縣),披堅執(zhí)銳沖在前邊的是張郃,這回沒有司馬懿什么事兒。
其時司馬懿居于宛城(魏之荊州治,今河南南陽),《晉書·宣帝紀》曰“加督荊、豫二州諸軍事”。之前因新城太守孟達反水,司馬懿率兵奔襲上庸(今湖北竹山一帶),斬孟后并未遠赴天水郡加入戰(zhàn)事,而是“振旅還于宛”。如果按蜀魏戰(zhàn)爭編年史來安排“空城計”這故事,在城下聽諸葛亮操琴的應該是張郃,司馬懿殺入蜀境尚在兩年之后(魏太和四年)。
“空城計”這故事由來已久。《蜀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晉人郭沖條述諸葛亮五事,其第三事曰:
(諸葛)亮屯于陽平,遣魏延諸軍并兵東下,亮惟留萬人守城。晉宣帝(即司馬懿)率二十萬眾拒亮,而與延軍錯道,徑至前,當亮六十里所,偵候白宣帝,說亮在城中兵少力弱。亮亦知宣帝垂至,已與相偪,欲前赴延軍,相去又遠,回跡反追,勢不相及,將士失色,莫知其計。亮意氣自若,敕軍中皆臥旗息鼓,不得妄出菴幔。又令大開四城門,掃地卻灑。宣帝常謂亮持重,而猥見勢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軍北趣山。明日食時,亮謂參佐拊手大笑曰:“司馬懿必謂吾怯,將有強伏,循山走矣。”候邏還白,如亮所言。宣帝后知,深以為恨。(建興五年裴注)
這就是“空城計”故事原型。郭沖的記述確是極好的小說材料,此條所謂“敕軍中皆臥旗息鼓,不得妄出菴幔。又令大開四城門,掃地卻灑”這一番安排,盡被《三國演義》取用;而諸葛亮之“意氣自若”,則化作身披鶴氅焚香操琴的城頭表演。以小說描述的“空城計”場面對照郭沖此條,可見基本上是按其原型加以渲染鋪敘。郭沖所述本乃小說家言,裴注亦注意到其說與史實相抵牾,乃謂“沖之所說,實皆可疑”,一個有力的依據(jù)就是司馬懿其時在宛,不可能與諸葛亮直面相睹。
值得注意的是,郭沖此條開頭一句:“亮屯于陽平,遣魏延諸軍并兵東下,亮惟留萬人守城。”給出的地點是陽平(即漢中陽平關,在今陜西勉縣)—諸葛亮本人留守陽平,也就是說,這個原始版本的“空城計”故事應是發(fā)生在陽平。諸葛亮幾次北伐都是從陽平大本營出發(fā),按郭沖之說倒是險些讓司馬懿抄了他的老巢。《三國演義》將地點挪到了西城縣,有意將故事嵌合到初出祁山的戰(zhàn)事之中。
不過,將地點擺到西城縣,方位明顯有誤。因為西城縣不在祁山以北。西城乃魏之荊州魏興郡治(在今陜西安康市),跟蜀方出兵的祁山、天水一線不在一個方向。如果按小說敘事情境,諸葛亮險遭圍城的地方應該是天水郡的西縣(在今甘肅天水附近),而不是魏興郡的西城縣。諸葛亮從陽平關出兵,是從箕谷向西北—東北方向運動,從地圖上看,祁山—西縣—天水—街亭,大致是逐次向北的節(jié)點(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三冊),西縣正在蜀軍進退路線上。
西縣,西城縣,一字之差,很容易發(fā)生舛錯不是?但這里的混淆好像不是這么簡單。
再看郭沖三事,其“遣魏延諸軍并兵東下”一語,分明是往東南方向的魏興郡進發(fā),那是曹魏控制的荊州西北部,西城縣正在這個方向上。由此可見,這原版“空城計”是以另一場戰(zhàn)事為背景。其實,郭沖四事說的才是初出祁山之役,如謂:“(諸葛)亮出祁山,隴西、南安二郡應時降,圍天水,拔冀城,虜姜維,驅略士女數(shù)千人還蜀。”(建興六年裴注)此與蜀、魏諸傳所述略同。那么,這回“并兵東下”為何來著?唯一的可能就是為接應孟達反水而出兵,從《中國歷史地圖集》上看孟達所據(jù)新城郡就在魏興郡下方。只是沒有史料可以佐證諸葛亮有過這樣的東征之舉。也許實際上并未發(fā)生戰(zhàn)事,司馬懿僅八日就率部從宛城殺到上庸,魏延策應不及只得偃旗息鼓,因而未及見諸史家筆端。當然這是基于郭沖敘事的假設。
魏延向魏興—上庸進發(fā),與殺向漢中的司馬懿“錯道”而行,這正說明對方是從魏興郡那邊過來。這一點,郭沖并非憑空結撰,諸葛亮出祁山之后,司馬懿已屯兵魏興郡(西城)。
《魏志·曹真?zhèn)鳌酚浭觯退哪辏ㄊ駶h建興八年),曹真向魏明帝曹叡建言:“蜀連出,侵邊境,宜遂伐之,數(shù)道并入,可大克也”。明帝采納了這個分兵進入蜀境討伐的方案,“(曹)真以八月發(fā)長安,從子午道南入,司馬宣王泝漢水,當會南鄭”。南鄭(今陜西漢中市),即漢中郡治,這次進討意在拿下漢中。按《蜀志·后主傳》的說法,曹魏是作三路進兵:“(建興)八年秋,魏使司馬懿由西城、張郃由子午、曹真由斜谷,欲攻漢中。”
疑兵計通常是以弱搏強,以虛應實,玩的是心理戰(zhàn)。就兵家常理而言,這是一種反其道而行之的謀略。兵者的“詭道”,首先是一種誘敵之策。如《孫子兵法》所謂“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計篇),說的是要裝出一副不能打的樣子讓你來打,背后自須實力支撐。長坂坡林間“塵頭大起”, 武功山遍野“鼓角喧天”,卻是將文章反過來做,是佯裝聲勢使對方止步于陣前。
但“空城計”的設意又恰恰相反—目的是阻撓對方進攻,偏又擺出一副不設防的樣子。明明是拒敵之策,又像是在誘敵深入。諸葛亮城頭操琴的優(yōu)容自如,那不慌不躁的神態(tài),讓人根本看不出是逞強還是示弱。按說司馬懿應該明白《孫子兵法》所說“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的道理。可這里是拐了幾個彎的反向思維,竟未能勘破此義,自是繞進了這顛倒舛互的套子里。
當然,諸葛亮敢玩這一手,實是抓住了司馬懿謹慎而多疑的性格;司馬懿之所以不進而退,卻只知諸葛亮亦是謹細之人,未料其敢于如此鋌而走險。不過,這說的只是一面的道理。以小說描述的情境,雙方兵力如此懸殊,諸葛亮實際上已無路可走。既已身處險境,那就不是主動弄險的事情。事后眾人皆驚服“丞相之機,神鬼莫測”,諸葛亮倒是說了一句大實話:“吾兵止有二千五百,若棄城而走,必不能遠遁,得不為司馬懿所擒乎?”
打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將拒敵之策隱于誘敵的假象之中。但這“示之不能”的假象還不能做得太像,否則將司馬懿引入城內就壞事了。可想,“空城計”營造的從容淡定,只是從進退兩方面模糊對方的判斷,因為這其中有一個難以調適的悖論:既不能拒敵,更不敢誘敵。在兵家眼里凡事都要反過來看,司馬懿戎事倥傯之際沒有時間考慮其中的荒謬,只能憑感覺行事。所以,歸根結底是性格問題,性格即命運。
作為無奈的應對之策,嚴格說“空城計”未必一定有勝算,但也算是危急之中抓住了最優(yōu)選項。諸葛亮的運氣在于對手是司馬懿,如果殺到西城的是張郃,就絕無這一出好戲。從這個意義上說,“空城計”是諸葛與司馬的“共謀與合作”。
然而有趣的是,許多讀者和觀眾都愿意將諸葛亮此舉作為制勝的計謀,視為初出祁山之優(yōu)勝記略。盡管史家緘默不語,盡管文學敘事又顯得夸張而多少有些乖謬,但人們對此還是津津樂道,因為人們愿意相信諸葛亮總有神算妙策。這就是布斯在《小說修辭學》里揭示的那種情形:“作者與讀者背著敘事者秘密地達成共謀,商定標準。正是根據(jù)這個標準,發(fā)現(xiàn)敘述者是有缺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