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可就在蘇軾回到京城不久,王弗就因病亡故了,弗去世時才27歲,兒子蘇邁還不到6歲。弗的離去,對軾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這天,他在整理弗的遺物時,看到了她生前使用過的一只香爐,里面還剩有一截兒沒燃盡的香,即所謂的“斷頭香”,俗傳親人去世后,如果留有“斷頭香”,一定要把它燃完,否則,來生就會與親人離散。于是,詞人便滿懷著悲痛的心情,燃完了這截“斷頭香”,并寫下了一首《翻香令》:
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重聞處,馀薰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
背人偷蓋小蓬山。更將沈水暗同然。且圖得,氤氳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
弗走后,軾更有三年時間,沒有作過一首詩、一首詞。就連皇上讓他作,他都沒作,別忘了他可是一個超一流的大詩人,且又正值盛年(剛?cè)鲱^),其對弗的感情之深,可想而知。熙寧八年(公元1075年)正月二十日,時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知州的蘇軾,又一次在夢中見到了已逝去十年的弗。不由百感交集,寫下了一首堪稱是千古絕唱、“天下第一悼亡詞”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不思量,自難忘”,這世間還有比能得到一個懂你、信你,既下得了廚房,又上得了廳堂的伴侶,更讓你覺得幸福的嗎?千年的月光,千年的相思。不知有多少后世的女子,都想要嫁給蘇東坡,哪怕是歷盡千年的情劫。而王弗在嫁給蘇軾時,肯定沒有想到,她這位既天真、又任性,就像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大男孩兒一樣的老公,以后會成為一個光芒萬丈的大丈夫。他們在一起時,肯定每天考慮柴米油鹽,要多過考慮如何浪漫,沒有什么感天動地,也不求有什么感天動地,家人健康,出入平安,就是歲月靜好了。
蘇軾與王閏之
王閏之,字季璋(她的名與字,應該也都是蘇軾給她取的)。她本是王弗的堂妹,比弗小6歲,比軾小11歲,她是在弗去世后三年嫁給軾的。但這門親事,應該是早在弗去世后,尚不到一年,就已定下了。
不是說蘇軾對王弗的感情是非常之深的嗎?那軾又怎么會這邊弗的尸骨未寒,那邊又娶了新人呢?其實,這也都是弗在臨終前一手安排的。她一定是想:丈夫今年才30歲,我走了,他肯定還會再成親,而我的兒子今年只有6歲,萬一兒子將來遇到的是一個對他不好的繼母,兒子豈不就要受苦了?所以就不如讓丈夫在自己走后,趕緊娶了自己的這個堂妹。
之前,我們就說過,王弗向有識人之明,她肯定早就看出了自己的這個堂妹是一個心地十分善良的女人,如果是讓她來做自己兒子的繼母的話,一定不會讓自己的兒子受苦。所以只有把丈夫和兒子都交到她的手上,自己才能放心地離去。而軾也正因為是對弗的感情很深,所以在弗向他提出這個請求時,他是無論如何都拒絕不了的。那王閏之在與蘇軾成為夫妻后,又做得如何呢?還真不是一般的好。王閏之是在她21歲時,嫁給蘇軾的,到她45歲去世,與軾一起,共沐了25年的風雨。這25年(公元1068年至1093年)也是軾人生當中最起伏不定,就如同是坐上了過山車一般的25年。
王閏之去世時,蘇軾也寫過一篇《祭亡妻同安郡君文》,其中有句“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于天”。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她在嫁我后,無論是在陪伴夫君,還是在撫養(yǎng)孩子方面,都做得很好。尤為難得的是她對弗留下來了孩子,就跟對自己親生的兩個孩子一樣,我以為她能做到這點,完全是出于她的天性,她的天性就是我本善良。
王閏之雖然沒有她的堂姐王弗那樣有才華,但她對蘇軾的感情卻是一點都不比弗少。我甚至覺得蘇軾與她在一起生活,應該比跟王弗在一起生活還要開心。因為她在與軾的相處的過程中,不會像弗那樣,時時告誡丈夫什么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永遠是軾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只管當好的后勤。所以他倆在一起生活時,既不缺少軾與弗在一起生活時的溫情脈脈,還更多了一抹浪漫的色彩。
據(jù)蘇軾的好友趙德麟《侯鯖錄》記載:蘇軾知潁州(今安徽阜陽)時,一年(元祐七年)春夜(正月某日),堂前(時軾居住的地方,正是其恩師歐陽修當年任職潁州時,所筑之聚星堂)梅花大開,月色鮮霽,“先生夫人(王閏之)謂先生曰‘:春月色勝如秋月色,秋月色令人凄慘,春月色令人和悅。何如召趙德麟輩來飲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能詩耶,此真詩家語耳!”———我是真沒看出來,不會做詩的你,卻能道出這種只有真詩人才能道出的話。于是,軾即將趙德麟及歐陽修的兩個兒子歐陽棐和歐陽辯請到了家中,一起在梅花樹下喝了一頓酒。酒酣耳熱之際,軾忽然想起閏之“春月色勝如秋月色”之語,不由靈感大發(fā),立即命人取來紙筆,作了一首《減字木蘭花》: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步轉(zhuǎn)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云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此后,蘇軾還給王閏之寫過很多的詩詞。
比如,他在通判杭州時,有次去外地出差,一走數(shù)月。一天晚上,軾待在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的驛館里,思念起妻子,遂以妻子的口吻,出了一首《少年游》:
去年相送,馀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對酒卷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又比如,一年重九,蘇軾病了,沒法去參加一個例行的聚會了。他躺在病榻上,看著妻子忙里忙外的身影,又不由脫口而出了一首七律:
月入秋帷病枕涼,霜飛夜簟故衾香。
可憐吹帽狂司馬,空對親舂老孟光。
不作雍容傾座上,翻成骯臟倚門旁。
人間此會論今古,細看茱萸感嘆長。
“司馬”是通判的代稱,據(jù)《后漢書》:梁鴻當年在給人做隨從時,其十分賢惠的妻子孟光曾代人舂米,以補家用。“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這個說法,就是從梁、孟這兒來的。在這首詩中,蘇軾將王閏之比作了孟光,閏之的能干與軾對她的欣賞,也就不言而喻了。
在王閏之與蘇軾共同生活的25年中,最艱難的時刻,莫過于軾因“烏臺詩案”而鋃鐺入獄,幾死,之后又被貶往了黃州(今湖北黃岡)的這段日子。最早,軾被御史臺派來的人從湖州解往京城,她在送他上路時,哭得那叫一個昏天黑地。軾不忍見其哀傷,就對她說“:子獨不能如楊處士妻,作一詩送我乎?”以解她的傷心,直到看到她“不覺失笑”后,這才動身離去……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