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立昭
【人物小傳】
白樺,原名陳佑華。曾參加中原野戰軍任宣傳員,后歷任昆明軍區和總政治部創作室創作員,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編輯、編劇,武漢軍區話劇團編劇,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白樺開始接觸文學是在抗戰時期。長詩《孔雀》和他的十四行詩,展示出他的才華橫溢,《山間鈴響馬幫來》《曙光》《今夜星光燦爛》《孔雀公主》等一系列人物生動、詩情盎然的電影更成為中國電影史上不能忽略的作品。根據白樺的《梅香正濃》改寫的《梅香正濃》,現已選入北師大版的實驗教材里。
劉克宜,1948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曾參加淮海戰役、渡江戰役、解放大西南、南線大追殲、解放云南、云南剿匪,多次榮獲記功軍勛章。自1950年至1960年在云南雙江、大理、昆明等地先后進行剿匪戰斗,從事營房建設和軍事文化教育等工作,著有多篇戰斗紀實回憶文章。
“白樺是一位多思,多產,多才的作家……”彈指幾十年想起老戰友白樺,老干部劉克宜淚晶瑩。
他們是同鄉,同年出生,同年找到革命的“大家庭”———中國人民解放軍。他們有著共同的悲傷,他們也分享著共同的驕傲。部隊是他們接受歷練的大本營。兩個在如火如荼的戰爭年代建立起來的友情,滲透到相互的血液之中,今天看來,依然感人肺腑。
17歲時,他們殊途同歸
藝術家之所以偉大,在于他們始終保持一顆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如何來?自童年來。讀白樺之《閃光———童年記事之一》《野狗———童年記事之二》里有許多美好的元素,都來自童年。
92年前,白樺和劉克宜出生于同一城市———河南省信陽市。劉克宜比白樺大幾天。那時候,陳家和劉家是當地有名的大戶,且兩家離得很近。同處于一個時空的兩個鄰里小伙伴,他們的童年里,沒有豐富物質的童年,卻灑滿星光,永難忘記。可是,8歲時,日本侵略者踏碎了他們童年的夢。第二年,白樺的父親被日本憲兵活埋,母親帶著他和哥哥(電影劇作家葉楠,代表作有《甲午風云》《巴山夜雨》)離開家鄉去潢川就讀初中。白天上學,晚上就在織布作坊幫忙織布。“戰火曾經焚毀了我的童年時光,戰火又點亮了我的青春年華”,白樺目睹難民們所受的苦難,創作了第一首詩歌《織工》,發表在《豫南日報》。兩年后,白樺肄業于信陽師范學校藝術科,同年逃離國統區,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
殷實的劉家也因戰亂,家道中落。初中畢業升高中時,劉克宜因付不起學費而輟學。幸運的是,他在扒煤車途中,遇上了解放軍。
戰火紛飛的年代,17歲的他們兩個,殊途同歸,找到了世界上溫暖的“家”———人民解放軍。部隊鍛造了兩位年輕戰士的勇敢、智慧以及革命者的靈魂。
1948年秋,白樺和劉克宜都參加了淮海戰役,。淮海戰役中,戰壕都被士兵的尸體墊平,無數的英雄犧牲在黎明的前夕,讓他們永生難忘。
打動人心的,不是光環而是情懷
當戰場的硝煙逐漸散盡,兩位年輕戰士隨解放大軍進駐大西南。
劉克宜隨軍駐守云南邊境,并成長為年輕的營指導員。部隊火熱生活的影響,讓他拿起了筆,寫下了很多篇戰斗紀實回憶文章。他的作品曾發表在《上慰的假期》(云南人民出版社1958年出版)和《二十年間》書籍里。其文筆清新流暢,寫出了一種生命氣象,給予了革命者以生命的禮贊。
為慶祝明年的建黨百年,前不久,劉克宜老人被邀參加了云南電視臺《建黨百年·口述云南》欄目的拍攝。
劉克宜老人回憶說,“1949年12月9日,盧漢發動云南起義,昆明和平解放。盧漢起義后,進入昆明的是我們師。他無法應付,只能向解放軍告急,國民黨還有一部分殘余要圍攻昆明。此時,另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使命正等待著入滇解放大軍去完成……1950年3月我們接守巫家壩機場,一接守,還有10架飛機。當時我是連里的副指導員,我們獨守巫家壩機場。我們剛接守進入機場的時候,就有一架飛機逃往臺灣了,所以我們都非常戒備。那時新人民幣剛出,飛機每天都要飛到重慶去,把急需的人民幣運到新解放區,但開飛機的飛行員都是起義的飛行員,所以每次要派兩名解放軍戰士帶著沖鋒槍隨行。看著飛機在崇山峻嶺飛行,則萬無一失。若看到大海,則立即告誡其往回飛。如果駕駛員不聽命令,那就要把他斃命了。1950年的10月,上級給我們分配了新任務,十四軍進駐大理,我隸屬于十四軍的118團,這樣我們又急行軍……一到祥云就蓋好營房,整理好內務,剿匪的任務就落在我們身上。我們還擔負過保護滇緬公路任務,守護物資暢通。當時滇緬公路還通到仰光,所以土匪就在這公路上劫貨,他們遇到解放軍,只要3個人以上就不敢打。那時路上一般都是商人多,他們從昆明一出來就不走了,他們就等著解放軍的巡邏隊,見到解放軍就說,大軍同志,來坐車吧。還有一個事情很好笑,他們看到身上掛著淮海戰役紀念章的戰士,他們就跟戰士講,請你坐到車頭上,因為他們覺得土匪看到了它有威懾作用。雙柏當時大概有3000多土匪,我們去解雙柏之圍。我們只有一個連隊就把土匪打得不行了,當時我們決定不直接去打雙柏,我們是先打掉了土匪的指揮機關,土匪就沒有戰斗力了,剿匪很快勝利了。我們一進去,雙柏縣長開著城門迎接我們,群眾喊著,‘大軍來啦,大軍來啦。這次算是我們在剿匪期間辦的一件大事。我們對滇西大股集中活動的股匪進行長途奔襲,分路合擊,窮追猛打,對分散活動的股匪進行分散駐剿。當時土匪有三股勢力,其中一個土匪叫丁錫功,曾領導南華武裝暴動。匪首丁錫功在軍民圍殲之下,只身逃往國外。另一個土匪叫李正光,當時他通知老百姓去給他送糧,結果群眾就跑來跟我們說,說他藏在哪哪,等取糧的土匪來了就把他們都打掉了。所以殘匪李正光到最后又沒吃的又沒喝的,逃往城北30余里外的凋翎山,最后吊死在山上的。還有一個土匪楊永壽是被我們抓獲的,抓了之后就開萬人大會。在我黨剿匪政策的正確指引下,軍民團結一心,至1952年云南省境內的各種土匪已基本肅清,保證了邊疆地區的生產建設和社會改革得以順利進行,云南的群眾很感動,所以解放大軍說什么他們都聽。”這位92歲的老干部,目光沉靜平和,記憶清晰,說話聲音洪亮。
1950年元旦,白樺隨野戰兵團冒雨從南寧出發進入云南。在云南邊境多民族的山莊,他開始了他的文學生涯。他的成名作是抒情短詩集《金沙江的懷念》,唱出了金沙江人民懷念賀龍將軍的詩情。接著他又寫了電影劇本《山間鈴響馬幫來》。次年《山間鈴響馬幫來》在云南拍攝,這是新中國第一部反映少數民族生活、愛情及軍民聯合剿匪的影片。此片受到了廣大觀眾的普遍贊譽。第二年,他的另一部反特題材的小說《無鈴的馬幫》也被改編并拍成電影《神秘的旅伴》。
《山間鈴響馬幫來》里,就有白樺的老鄉劉克宜和他戰友的身影。電影里洋溢著青春激情和真誠,單純透明,像一首節奏簡明、情感愉悅的歌。紅花、大黑、老木桿、瑤族聯防隊長、解放軍張長水隊長、大黑家姆……一系列苗族人、瑤族人、解放軍形象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劉克宜老人表示,人們對白樺編劇的《山間鈴響馬幫來》的喜歡,也許源于它所描述的邊地風情,也許是它所傳達的透明的情感,也許是一場戰斗的快感,也許是美麗的愛情,也許是自始至終都洋溢著的年輕的激情———不管哪一種情感上的共鳴,都說明了一件事:它是迷人的。因為打動人心的,不是光環而是情懷。
硝煙過后,今夜星光永遠燦爛
1957年,27歲的白樺被劃為右派、打入另冊,當過好幾年鉗工,在最有藝術想象力的年齡被迫擱筆,使他沉默了幾年的光景。
“文革”中,劉克宜同樣也受到沖擊,從部隊回到老家,在制藥廠當了一名普通的工人,直到“文革”后落實政策,被調到市文化局工作,主管當地文化藝術事業,這一干就是幾十年,一直干到離休,兢兢業業,無怨無悔。
上世紀80年代,著名導演謝鐵驪看到詩人白樺編劇的《今夜星光燦爛》一下子就選中了它,因為謝導當年也參加了淮海戰役,他和劇中的英雄一樣,也是淮海戰役的幸存者。
當劉克宜觀看了電影《今夜星光燦爛》后,他幾乎一夜無眠,興奮極了,他更加懷念當年那些在黎明前犧牲的戰友,也想起了自己在云南昆明軍區和戰友白樺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他告訴記者,電影里面的幾個小戰士的故事,正是當年他們的親身經歷。劉克宜老人說,“只可惜電影里的戰爭背景最大化地被淡化了。白樺畢竟是位詩人,在他的劇本里傾注了濃郁的詩情,他以寫詩的手法來描寫革命戰爭,非常新穎,把戰爭寫得那么唯美,是詩的電影,其實真實的戰爭很殘酷。但也表明白樺對我們這些戰士的一種由衷的敬意,他也是我們勇敢的戰士的一員。勤奮,才華,責任感,這些就是構成白樺創作的基石吧。”
幸運的是,采訪中,我們讀到了劉克宜老人當年撰寫的一篇小說《他》,文章所描述的戰爭故事,非常感人———
劉高莊戰斗打響之后,敵人成群地沖上來,前面只有我和他。我往屁股上一摸,手榴彈沒拉,可把我急壞了。“柳平,你的手榴彈在這里。”這時他又叫我。我一看他身邊放了十二顆,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抓起就擲,轟隆轟隆,敵人被打退了。以后,他當了班長,我們的話還是不多。雖然他還是同過去一樣愛護我。
美械裝備的十八軍,瘋狂地向大楊莊進攻。戰斗機低空盤旋,俯沖掃射。班長那黑油油的臉龐,好久沒刮的胡子顯得又老又兇,布滿血絲的眼睛,簡直要暴出來。他響亮地高喊,同志們,打啊,打死這些兔鬼子。他站起來,手榴彈一顆一顆地投去,隨著悶沉沉的爆炸聲,手榴彈在敵人群里開了花。只打得那些自稱王牌的家伙鬼哭狼嚎地亂叫。吱的一聲———“臥倒。”他用力按著我的脖子。一聲巨大的爆炸。彈片射穿了他的小腹。我急忙幫他包扎傷口。
“柳平同志,快帶領大家轉移。”他堅決地說。
“班長,我背你……”
“不用管我!”他急促地掏出筆記本,“把這個交給支部,作為我最后一次黨費……”說罷,他緊握手榴彈對準沖過來的敵人,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芒。
我含著眼淚,望著他那厚大有些顫動的嘴唇說,“班長,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這段文字是劉克宜老人寫于1958年,講述了自己在部隊的成長故事,以及和老班長的情誼。當老人再次回憶起當年為新中國解放而犧牲的“老班長”時,他的眼睛濕潤了。在他的眼里,硝煙過后,那些為革命獻身的青年戰士的靈魂已經飛上了天空,變成了一顆顆星星。是的,他們就是一顆顆星星。他們短暫的一生像星光一樣燦爛,他們的生命不滅,他們還要用他們的光照亮我們。今夜,星光永遠燦爛。
是金子,放在哪里都閃光
“文革”結束后,兩位老戰友終于再次取得了聯系,千里之外,兩人經常互相鼓勵,互道珍重。
1985年,白樺轉業到上海作家協會任副主席。當時,他和夫人著名影星王蓓就住在上海江寧路一間很普通的樓房里,過著簡單平淡的生活。他們夫婦共同生活了幾十年,不離不棄,他們的故事堪稱傳奇。
2008年,王蓓患了阿爾茨海默癥,記憶力越來越差,到后來,她甚至連照片中的自己也不認識了,但她卻記得白樺的名字。白樺的身體也不好,因患心血管病做過兩次支架手術。因此,劉克宜老人特意讓在北京從事電影研究工作的兒子多次奔赴上海去看望老戰友白樺夫婦。由于每次去都有變化,所以每次兒子一回來,劉克宜老人總喜歡跟兒子聊上好一陣子,也聊當年他們在部隊的事,激情似火。他說,當年在昆明軍區時,自己所見到的那個白樺,穿著白西服,是多么風度翩翩、瀟灑優雅……
2019年1月15日凌晨,白樺在滬逝世,享年89歲。老戰友離去的噩耗,讓劉克宜老人倍感悲傷,回想起他們幾十年的相識相知,不禁淚目。
憶君心似獅河水。劉克宜老人說,他和白樺一樣,士兵情結伴隨了一生……
劉克宜老人還透露,白樺寫于上世紀遠園年代的電影劇本《李白和杜甫》因為種種原因至今沒拍成電影,很是遺憾。當時,深圳一家影視公司想拍攝一部古代愛國詩人的影片,劉克宜老人馬上想到了白樺的《李白和杜甫》,便讓兒子和白樺老師的兒子取得了聯系,并推薦給了影視公司。那時白樺先生的身體狀況已不是很好了。那次,劉克宜老人還認真地閱讀了兒子專門從上海帶回的這部劇本,反復研讀,并詳細地寫下了很多建議。
長相思念。白樺去世后,劉克宜老人依然讓兒子去上海看望白樺的夫人王蓓。劉老說,愿這位一生坎坷的老人安度晚年,平安如愿。
如今,92歲的劉克宜老人依然記憶驚人,在做大量的口述歷史工作,細細梳理自己所經歷過的坎坎坷坷,是是非非,很感欣慰。是金子,放在哪里都閃光。他說,作為一名老兵,心里永遠都有一種愛國情懷。生命不止,奮斗不息。
(圖片提供被采訪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