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特約記者 鄭 蔚

趙啟正
“上海是我們的王牌,把上海搞起來是一條捷徑。”
時光照進上世紀90年代,一位睿智的中國老人倡導、推動了蓄勢已久的浦東開發。
1990年4月18日,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李鵬在上海宣布:中國政府決定開發、開放上海浦東。
光陰荏苒,如今已“而立之年”的浦東,又站在了新的更高的歷史起點上。
時任中共上海市委常委、副市長兼任浦東新區黨工委書記和管委會主任的趙啟正同志,中外媒體曾對他有一個很親切的稱呼:“浦東趙”。他有一流傳甚廣的“金句”:“一個偉大的事業,必有偉大的故事。”日前,本刊特約記者認真聆聽了“浦東趙”講述的浦東開發開放中那些激動人心的故事。
浦東開發開放伊始,西方很多人對此甚為懷疑,說中國是在喊“政治口號”。那時,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擔任了多家美國大公司的中國問題顧問,為此他常來浦東,由浦東了解中國的進展、中國的溫度。他到上海,每次必見趙啟正。第一次在浦東見基辛格,趙啟正給他看浦東開發的地圖;第二次來,趙啟正請他看浦東新區未來的規劃模型;第三次來,他看到浦東天際線的起重機群長臂凌空善舞。于是,他認真地對趙啟正說,我看浦東開放是行動,不是口號。
趙啟正:
共和國風風雨雨一路走來,經歷了無數的風波和考驗。1989年春夏之交政治風波后,西方國家對我們中國進行制裁。因為當時國內互聯網尚未建立,所以很多人對此還不太敏感,其實制裁的程度不亞于今天美國制裁俄羅斯的情況。那時候投資、貸款、高科技都不能來了,甚至包括汽車談判都不行了。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宣布浦東開發,我們希望世界能理解中國:中國沒有動搖改革開放的決心,更不是要走蘇聯的那種道路。我們宣布浦東開發開放的時間點,正是歷史的緊要關頭。1990年,東歐的政治界已經動搖了。那年12月,柏林墻倒塌了。1991年,東歐和蘇聯先后易幟、解體。這種情況下,有人正盼著中國也跟著解體呢。沒想到中國卻說了:要開發浦東搞建設。現在回過來想想,中國在歷史的狂風暴雨當中,巋然不動。鄧小平同志以“泰山不倒”的睿智和勇氣,為中國人民開辟了通往未來的航道。現在我們更理解浦東開發開放的決策是太及時、太正確了,穩住了整個中國。所以要說浦東開發開放的“軟成果”的第一條就是,堅信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就有克服各種困難的決勝信心。
用今天的話說,當年浦東新區管委會的食堂一度成了網紅的“打卡地”。這是因為在食堂的門口,貼著這么一行美術字:“在地球儀旁思考浦東開發”,這是趙啟正特意讓新區宣傳部部長邵煜棟安排的,把這思考從管委會辦公室的頭腦風暴,經會議室討論、大會宣揚,一直延續到了食堂飯桌旁的閑聊。
趙啟正:
黨的十四大報告提出:“以上海浦東開發開放為龍頭,進一步開放長江沿岸城市,盡快把上海建成國際經濟、金融、貿易中心之一,帶動長江三角洲和整個長江流域地區經濟的新飛躍。”我們把這句話看得很重。國際上有哪些城市可以稱之為“國際經濟、金融、貿易中心之一”,應該是能與倫敦、巴黎、東京、紐約齊名的城市吧。但當時如果在紐約打100個國際電話,95個以上可以一次接通;而在上海打100個國際電話,卻有90多個接不通。所以那時別說浦東,就是上海在航空、通信等基礎設施上,都與國際經濟中心城市差距很大。而通過浦東開發開放,成長為紐約、東京這樣的國際經濟中心之一,是國家賦予上海的歷史重任,所以我們必須“在地球儀旁思考浦東開發”。上海是面向太平洋的,國際思考歷來是比較豐富。而面對當時的經濟全球化浪潮,還有些人認為這是發達國家剝削我們的一種手段,所以對我國加入WTO有遲疑。有了黨的十四大報告,我們加深了對浦東開發開放的認識:我們不是搞一個單純經濟技術開發區或科技園,甚至于我們認為不是一個特區,而應當是通過浦東開發,把上海建成有更高標準的、擔負著中國與世界經濟對話的國際中心城市。
1996年1月,趙啟正收到了一位中國留美學生從大洋彼岸寄來的一份報紙《波士頓星期日環球報》。該報有篇大半版文章的標題是《我們該害怕中國嗎?》。作者說,我在訪問上海市的時候,趙啟正副市長坐在一個破沙發上,操縱著新式的多媒體,向我講解了野心勃勃的浦東開發計劃。假如在他有生之年能夠實現的話,那么中國就不僅是政治大國、軍事大國也是經濟大國了,我們該怕中國嗎?配文的一幅漫畫,是中國的筷子正夾著幾片美國國旗當“小菜”吃。
趙啟正:
這是我讀到的較早版本的“中國威脅論”,在20多年前就有了。那篇報道既然點了我的名,我就給該報總編輯寫了一封信。我說,總編先生,1995年是中美共同戰勝法西斯50周年,我們曾是盟國,理應在此時刻提升中美關系,但你卻發表了這樣一篇文章。中國從來沒有拿外國當小菜吃過,你的漫畫我不贊成。恰恰是我們歷來屢遭列強欺凌,我希望你能夠把我的不同意見發表在你的報紙上。當時我們就曾議論過我的信他們究竟登不登?很多同志說不會刊登,后來該報不僅登了,還加個標題《中國人不贊成弱肉強食》。這份報紙刊登反駁它的讀者來信,一字不改,也是他們為提高輿論斗爭中地位的一種姿態。在浦東開發中,要隨時感覺地球上的東西南北風,把握好浦東的航帆,堅定最終的目標。
在基辛格的介紹之下,老布什來了,我給他看陸家嘴的規劃模型。那時候沒有國產的,我用的那個激光筆是進口的,像半塊磚頭一樣大,我用它指著陸家嘴模型介紹一個個樓,和道路花園等等。那時老布什剛打贏了海灣戰爭,很高興。他說,你用的這個東西我很熟悉,鮑威爾將軍向我匯報海灣戰爭時,就拿它指來指去的。他心中洋溢著海灣戰爭輝煌戰績啊!我說,我和他可有點兒不同,我指著哪,哪個樓就長起來了;他指哪個樓,哪個樓就炸平了。老布什說,你說得對,高科技可以用于戰爭,也可以用于和平。臨走時,他說,如果我年輕一些,我也來投資。

1995年4月18日,趙啟正在上海浦東與記者們在一起
有一次,一個德國投資商來浦東見趙啟正。趙啟正問他,你來浦東投資有什么顧慮?他說,如果我生病了,你們醫院能救我命嗎?趙啟正請他細說。他說,我希望我得病時20分鐘內能送到一個好醫院。趙啟正暗想,浦東現在哪有好醫院啊,當時好醫院不都在浦西市區嗎!這位外商的顧慮提醒我們,改善醫療條件不僅是浦東公眾的需求,也是投資環境中的一環。
趙啟正:
其實當時浦東能用于社會建設的資金很有限。剛去浦東時,新區管財務的副主任告訴我:一年能用的只有4億元人民幣。這4億元是政府、學校和醫院的吃飯和維持開銷的。當時浦東對一座原來的人民醫院進行改造,國際招標后在三年內花了3億元。我們一直堅持認為浦東開發不只是項目開發,而是社會開發,以及爭取社會的全面進步,我們愿意在學校、醫院、公共綠地上優先投入。浦東開發最初的時候,鄉里反映:“只聽打樁聲,不見錢袋來。”哪怕與外高橋保稅區相鄰的鄉鎮也是如此。所以當時我們就提出了以各個功能開發區帶動周圍鄉鎮一起發展的“列車工程”,就是開發區用了誰的地,一定要主動扶持周邊的鄉鎮,像一列火車一樣一起開動。
浦東當地的農民并不都適應浦東那么快的城市化過程。當時,浦東管委會不僅補償被征地農民的房子、給生活補貼,還負責給每人推薦工作。但是他們還是需要時間提升教育程度,培訓新的技能。1995年,費孝通副委員長來浦東,我對他說,上海的城市化歷史過程至少花了100多年,而浦東的城市化過程可能只有半代人的時間。我說:“浦東呼喚社會學。”費老很高興,他說“文革”中社會學被批判、廢除,在浦東開發開放中社會學又有了用武之地。后來他在回憶文章中說,我的這句話打動了他。
1993年,一家外企表示打算在浦東建一座生產最大尺寸的顯像管廠。當時趙啟正去日本參觀了一座新的LCD(液晶顯示屏)車間,該公司的一位國際部經理對他說,今后10年,你們將成為世界最大的顯像管生產基地,而日本將成為世界最大的LCD 生產基地。只這一句話,趙啟正就明白顯像管將被淘汰。于是他毫不猶豫地謝絕了這個項目。
趙啟正:
浦東開發之初,浦東就確定了“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指導思想,明確了金融、基礎設施和高新技術產業先行的原則。雖然定了目標是高科技先行,但外商對高新技術的轉讓絕不慷慨,一流的不賣給你。二流的即使同意賣給你,也要足夠的價錢,你有沒有足夠的高科技人才來接一棒?繼續發展下去,也是問題,所以張江高科技園區起步時確實非常艱難。記得當年我去美國微軟公司參觀,微軟總裁跟我說,經常有中國人來參觀,都說要造硅谷、建微軟。您知道美國也就一個微軟、一個硅谷,你們中國需要那么多微軟和硅谷?這話啟發了我,中國多地都宣稱要建“硅谷”,我們要發展微電子產業,但是張江非要宣傳再造一個硅谷嗎?當時我國的衛生醫藥支出占GDP 的4%,人均醫藥消費額才30美元左右,還低于多數發展中國家。改革開放之后我們的生活富裕了。我們不僅吃上好飯,還要吃上好藥,用上好醫療設備。到1992年,全世界醫藥產品的貿易額已經達到了2200億美元,我想,我們為什么不造一個“藥谷”呢?上海有近30家生物醫藥研究所和10多所高校有相關專業,在生物工程藥物的研究方面也有不少令人矚目的成果,醫藥工業的基礎也較好。所以浦東就提出在張江高科技園區(金橋出口加工區也在其中)建立“藥谷”,這個設想得到了上海市委、市政府的肯定和支持,1994年1月,羅氏制藥就成為在浦東落戶的第一家世界500強藥企。挪威的外長說,我們歐洲人喜歡“藥谷”這個詞,因為它符合人類利益。
在“筑巢引鳳”之說頗為流行之時,趙啟正曾帶領浦東新區管委會的干部乘車去看一個新建成的商城。他們進去轉了一圈,再回管委會接著開會。上車后,大家說,售貨員比顧客多啊!趙啟正說,這就接近結論了,巢筑了,鳳引不來,這樣盲目的巢絕不能筑。
趙啟正:
當時我們強調“浦東開發,規劃先行”,但究竟該怎么規劃?務必要防止是先形態規劃,再做功能規劃,甚至不細做功能規劃。我們強調的是,以功能開發帶動形態開發。那什么是形態開發?形態開發就是看得見的建筑的開發,比如,蓋一個足球場;功能開發是它的功能定位,比如,你究竟要蓋個開世界杯的足球場,還是踢中超的足球場,還是浦東中學生來練球的?這功能不同的足球場在規模、投入、標準上可是天差地別。這么一比喻,大家都懂了:我們得先做功能設計,然后再做形態設計和開發。那時浦東新區剛成立,還沒有新區人代會,我有意地要到上海人民代表大會去匯報,以增加這規劃的嚴肅性。
當時,我在浦東管委會的辦公室里掛著一幅字:“惜土如金”。規劃定了,還必須“惜土如金”。投資者到我辦公室來一看這4個字,會問,這是什么深意?是不是土地很貴?我說那是自然。不僅是貴,而且要講究投資密度,每平方米你將投入多少錢?達到一定額度才請你來,這就是“惜土如金”。“惜土如金”還意味不要布局太滿,要留一點空給后代去建設。同一時代的建筑往往是同一種設計思想、同一種建筑材料、同一種審美趣味,這個城市整體看來就不漂亮。如果這個城市是花了200年時間才建成的,那這個城市肯定漂亮。雖然我們也等不了200年,但也不能要求在10年、20年一口氣就全建好了。現在喜歡玻璃幕墻,玻璃幕墻的問題是它反光,如果到處都是玻璃幕墻,眼睛肯定受不了。所以我們說,可以建得慢點,要像中國畫一樣“留白”,給子孫后代“留白”,50年、100年以后的浦東才能更好看。
挪威國王哈拉爾五世曾稱贊浦東說,浦東是世界城市開發中的一個非常獨特的成功例子,浦東是經過仔細規劃后再進行建設,這非常可貴。聯合國前秘書長安南在浦東說,浦東是國際建筑大賽的現場。
當年中紀委領導尉健行同志來浦東考察,趙啟正向他匯報說,我們堅持“一流黨建帶動一流開發”,尉健行對此十分贊同。他說,有人反映,“改革總是破從前的規矩,紀委老是來查我,我怎么改革啊”。在改革開放中,我們紀委怎么做?現在你們浦東這么做,說明白紀委是保證投資環境、保證廉政的,就把紀委和黨的中心工作連起來了。
趙啟正:
浦東開發開放至今,一直堅持“一流黨建帶動一流開發”。我向尉健行同志匯報時,我舉例說,如果外國投資者到浦東來,還得行賄,他財務上沒“行賄費”這個開支項目怎么辦?如果是我們向他行賄,讓他采購中國的劣質零件,那將來這些用了劣質零件的產品還要召回。所以,好的公司不希望在腐敗的環境中經營,腐敗不僅是政治上損害我們的名譽,在經濟上對我們也有很大的破壞。尉健行同志對此非常肯定,予以鼓勵。“一流黨建帶動一流開發”,是口號;廉政是重要的投資環境,是道理。口號有了,道理有了,那措施呢?必須通過黨性的養成教育——養成勤政廉政好習慣。我們再明確了“三條高壓線”,誰碰誰觸電:領導干部不準直接談地價;不準干預項目招投標;不準因為動遷等私事為人打招呼。各位主任不要參與土地批租和項目招標,不知道標底。事實證明,這“三條高壓線”保護了干部。犯第一、二條容易貪污受賄,犯第三條容易造成風氣不正。市紀委對此很肯定,補充為7條高壓線。隨著改革越深入,越是能體會到廉政是投資環境乃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環境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