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風往南吹

李東

2013年9月30日晚，寶漢直街南端隧道口前的十字路口，隧道上是駛往深圳的火車。這個路口是拉貨的三輪摩托、接客的士上下客和進出寶漢直街的必經之地。新疆人壟斷了附近的三輪摩托和隧道口的燒烤生意，這里常年擠滿了擺地攤的小商販。每到夜晚，賣激光筆的小販手中晃動著激光束在空中交織。

伴隨著車輪在鐵軌上滑行的呼哧間或沉悶的撞擊鐵軌的聲音，列車明亮的窗戶像一格格電影膠片徐徐滑過，終點是中國南方的國際大都市——廣州。列車下面的涵洞里，走鬼手里晃動的激光筆，在夜空中劃出兩道搖曳的藍色光柱，伴隨著涵洞下幾個新疆人香噴噴的燒烤攤上散發出來的縷縷青煙，合著涌出涵洞的人群，此時的寶漢直街入口，更像一個搖滾舞臺。隔著一條馬路，眼前高聲砍著價的三輪摩托司機和堵在這兒上下客的出租車、穿行而過的回族老頭，還有來自非洲的俊俏女人，總感覺有些虛幻、飄忽。

寶漢直街只有二百來米，這里和同樣圍繞著廣州火車站的小北、三元里被學界稱為“巧克力城”。因為方圓兩公里內，是非洲、南亞、中東商販云集的區域中最有名的生活區，被民間稱為“非洲人街”。

寶漢直街是廣州越秀區內僅存的城中村——登峰村的主街。這里因地處廣州明清城墻北門登往白云山峰的必經之道，登峰村的名字由此而來。但由于白云山麓下建筑物的限高限制，讓這個離省政府、市政府只有幾百米遠的登峰村的改造一直沒有地產商敢貿然投資。這里的原住居民們，還是期盼哪天能像天河區的獵德、楊箕村一樣，得到地產商的青睞，讓自己破陋房屋得到更多的補償。所以，即使大部分村民都搬離出去，也不愿讓人輕易拆除，寧愿空置在那里。

2003年后，越來越多的非洲、南亞、中東商人的到來，改變了這樣的狀況。

中非貿易總額從2005年200億美元遞增到2014年的2220億美元，近十年里增長了十多倍，而這其中絕大部分的商品貿易是由到廣州的一個個非洲商販來完成的。在這十多年間，每年往返廣州的非洲商客增加30%以上，而絕大多數初到廣州的非洲商客第一站就是這登峰村的寶漢直街。非洲商客每個人的購買力有限，很多非洲商販都是直接帶著采購的貨物坐飛機回非洲去。但他們靠人多、靠不停地往返廣州來完成這巨量的出口貿易額，就如螞蟻啃大骨頭，一次啃一點，不停地往往復復，一個接一個。

2013年3月29日身著星條旗服的非洲留學生手提豆漿油條趕往附近的廣東工業大學。大部分的非洲留學生都面臨這樣的困境：畢業回國，很可能面臨失業;留在廣州找工作，更是機會渺茫;大多數會留下從事中非之間的貿易，或者作為商務中介為非洲商客服務，但簽證又是他們要面對的難題。

寶漢直街里坦桑尼亞商販租住的房間里堆滿了剛剛采購回來的貨物。

剛果金少年小江和隊長陳均晗是登峰青少年足球隊兩位最佳球星， 一個前鋒、 一個中后衛。2014年8月17日在廣州青少年業余足球聯賽的一場晉級比賽的中場休息時，隊長小陳指責小江因為貪功和太過黏球，在上半場喪失了幾次絕佳的進球機會，讓球隊處于被動局面。小江十歲時隨父母來到廣州， 因小江欲在中國追尋足球夢， 父母回國后被托付給父親的朋友繼續留在中國，但小江因為國籍沒法進入國內聯賽球隊，簽證逾期已于2019年回國，現在緬甸的中國酒吧做DJ。隊長陳均晗現在已經成為富力俱樂部職業球員。

2013年9月30日，寶漢直街中部餐飲區，湖北人的燒烤攤、寧夏回族人的面食攤、新疆喀什的烤馕店……蒸騰氤氳的煙火氣和往來的非洲客人以及廣州本地人構成了最真實的人間市井。

滾滾車輪駛過，鐵路橋下來自異域的文化在這個狹窄的街口碰撞、交融出百態人生，由非洲的“淘金者”帶來的購買力，撐起了這樣一個鮮活的他鄉。

2013年6月4日，兩位喀麥隆人夜里坐在寶漢直街居住區內的一個雜貨店門前。白天四處奔波后，一些非洲商客都會來到這樣的雜貨店，買上一瓶啤酒，再坐上幾個小時。泡在這樣的“簡易的咖啡館”里，與其他來淘金的非洲商客互換信息、分享一天的得失、找回片刻在非洲故鄉的感覺。賽吉（左）2011年來廣州，娶了一位青島妻子，在廣州做西非人的商務中介。這樣的雜貨店就是他尋找客戶的主要場所，他拿出存放在店里的“紅標”威士忌，與朋友們分享。現在寶漢直街限制了這樣的露天休閑方式，2014年賽吉在附近商場開了一個小小的非洲酒吧，繼續著他的商務中介生意。

2016年3月，寶漢直街附近的商業大廈內，賽吉在他和他夫人開的非洲人小酒吧里。

這帶來了以寶漢直街為中心的整個巧克力城商品貿易和服務業的興旺。在寶漢直街，由于非洲商販有近一半的穆斯林，因此，新疆人和西北回族人也匯集到了寶漢直街，為這些非洲商客提供清真食品、換匯、電話卡、搬運等等服務。而旺盛的清真食品的需求，讓不少內地如湖北鄉下來廣州打拼的年輕人學會了諸如燒烤等清真食品的制作技巧，他們也參與到這門生意中來，在街道、市場的管理部門協調下進行著有序的競爭。2013年在寶漢直街入口的登峰街派出所寶漢社區警務室的宣傳欄里貼著“不分膚色 不分國籍 不分語言 共建和諧家園”的標語。

從2014年底寶漢直街開始整改，這個警務室在原址上重建。一年后，原本擁堵、雜亂的街道變成了“干凈、整潔、平安、有序”新寶漢直街。商鋪和商品都上了檔次，新開的幾家穆斯林餐廳也更明亮、寬敞、高檔。一到夜晚，非洲商販，還有南亞的、中東的商販又從四面八方匯集在這兒，吃飯、聚會、購物、談生意，這里還是他們習慣的生活空間，還是他們交流信息的重要場所。

2014年以來，全球經濟的低迷和中國制造業的換代升級，中非貿易總額徘徊在2000億美元上下，2019年回升到2068億美元，其中，中國對非洲的出口貿易中，尼日利亞以166億美元排名第一，這顯然與在廣州最多的非洲人——尼日利亞商販密切相關。

面對發展中國家，我們的市場和制造業是整個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的火車頭。疫情之后，全球化風向漸變，廣州的巧克力城能否在風往南吹的路途中產生更大的作用，是接下來關注的影像話題。

在這個南方城市，故鄉的本地人都掙脫出去，騰出空間給農民工和新進城的小白領，以及非洲人在這里構建他們的“他鄉“。

這鮮活的中非貿易空間，像一個打開的口子，在中國龐大經濟的火車頭帶領下，奔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