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明星』王瑩的悲喜人生

秦九鳳

王瑩（1913-1974）

王瑩，原名喻志華，安徽省蕪湖市人，生于1913年3月。1928年，15歲的王瑩投身上海中國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濟難會”，搞宣傳、遞情報，是上海當時文化界里年齡最小的一位女革命者。這時，由于她正遭到湖南軍閥的通緝，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喻志華改隨母姓王，而與她一同做地下工作的謝冰瑩大姐，將自己名字中的“冰瑩”拆開，給了喻志華一個“瑩”字，愿她永遠光明磊落、冰潔玉瑩。1929年，16歲的王瑩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是周恩來稱贊的我們黨少有的少年共產黨員。

1995年筆者曾在北京西城的外交部宿舍拜訪王瑩后來的丈夫謝和賡老人。老人書房內的西側墻壁上唯一懸掛著的就是一幅他的愛妻王瑩的大照片。他向筆者講述了許多他當年在白崇禧身邊和王瑩小時候的故事。

一

少年時期的王瑩是不幸的。10歲時，母親去世，不久，其父續弦，后母是一個心胸狹隘的女人，王瑩便在后母的虐待下過著凄苦的生活。此后，父母將她賣給蕪湖盛福齋帽店陶家老板作童養媳，條件是由婆家出資讓她讀中學。王瑩在陶家起早摸黑，洗衣做飯，受盡苦難。13歲那年的一個夏秋之際，陶家大少爺對她欲行不軌，她拼死反抗，奮力將大少爺推倒在地。女主人大怒，拿起戒尺就打，她逃到后宅院，拉開后門門栓，一縱身跳進了青弋江，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正好一艘賣菱角的小木船劃來，王瑩被船家救起。圍觀眾人忿忿不平，有幾名仗義的工人當場就揚言要教訓一下陶家大少爺，嚇得陶家連連求饒，從此再不敢放肆。

王瑩聰穎好學，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蕪湖“女二師”（今蕪湖市二中前身）。蕪湖是安徽省水陸交通要道，黨的地下活動很活躍，后來成為共和國上將的李克農當時就是蕪湖地下黨的負責人之一。但是，13歲的王瑩實在無法忍受封建家庭的虐待，決定沖破樊籠，逃離苦海，投奔自由。因為陶家大少爺，也就是她的所謂未婚夫陶樹森，不僅染上了吸鴉片的惡習，還經常出去嫖娼。所以王瑩毅然抗婚出走，單身到了湖南省省會長沙。

在長沙，王瑩輾轉進入了湘雅醫學院護士學校學習，并開始接觸革命工作。一次，她在為地下黨傳送革命情報時，被敵人發覺，組織上迅速將她轉移到南京，后又到了上海，經錢杏邨（阿英）介紹，她先參加了我們黨的外圍組織——濟難會，并先后加入了青年團和共產黨的組織。

王瑩自小受母親熏陶，喜唱民歌，愛好表演。幼年時在幼稚園登臺表演時就已嶄露頭角，受到老師們的一致好評。在蕪湖女二師讀書期間，她參加學校文藝演出，給師生們留下極深的印象。到上海后，在演藝的大環境中，王瑩的演技得到了充分展現。她加入了上海藝術劇社，能夠經常性地進行話劇演出。

1929年到1932年，王瑩先后在上海藝術大學文學系、中國公學和復旦大學文學系學習。她閱讀了大量的外國名著和中國古典小說，并成為復旦劇社的主要演員，還先后參加了辛酉劇社、聯合劇社、四十年代劇社和明星電影公司、電通公司等進步的戲劇電影組織。在電影方面，她先后主演了《女性的吶喊》《鐵板紅淚錄》《同仇》和《自由神》等影片；在話劇方面，她主演了許多反帝反封建和宣傳抗戰的新劇，如《炭坑夫》《酒后》《塞上風云》《放下你的鞭子》等。

1930年2月上旬，王瑩應邀去江蘇南通公演，推動了當地的戲劇運動，與其同齡、后來的著名電影、話劇表演藝術家趙丹就是在那時看了王瑩的演出，受其影響而走上了表演的道路。

王瑩的精湛演技受到廣大觀眾和輿論界的好評，被譽為“中國電影進展的一種路標”，并獲得了“文藝明星”的稱號。面對各種贊譽以及隨之而來的名聲、地位和物質享受，作為一個受過斗爭考驗的革命者，王瑩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在“冒險家的樂園”的大上海，她潔身自好，只身一人住在一所石庫門的亭子間。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書桌和一架鋼琴，陳設簡樸而整潔。

1936年 4月，著名作家夏衍發表了歷史諷喻劇《賽金花》，11月通過電影與戲劇工作者通力合作，此劇在上海金城大戲院（今上海黃浦劇場）首次演出。王瑩被挑選出演女一號。這時，也在左翼文化陣營的藍蘋（即江青）也爭演女主角，但是因為演技不及王瑩，最終未能如愿，弄得灰頭土臉。而當時的小報對此事也添油加醋，宣傳得沸沸揚揚。

1937年2月，四十年代劇社到南京演出《賽金花》，由于劇本諷刺了歷史上的投降派，擊中了蔣介石集團內投降陰謀的要害，因而遭到當局的破壞。當戲演到外交官只會磕頭時，當時的南京市市長張道藩大怒，竟指使特務將痰盂擲到臺上，而舞臺上的王瑩卻鎮定如常，照舊演出，博得了觀眾們的滿堂喝彩。盡管如此，此劇后來還是被反動當局封殺了。

王瑩與謝和賡

在《賽金花》中飾演男一號李鴻章的就是著名的我黨地下黨員、杰出的話劇、電影表演藝術家金山。由于舞臺上的默契配合，王瑩和金山走到了一起，組成了地下革命家庭。

盧溝橋事變后，中華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王瑩積極投入到抗日救亡運動中去。她參加了洪深領導的救亡演劇二隊，8月20日離滬到北方，為前線將士和工農民眾演出。

1939年4月到1940年底，救亡演劇二隊的一部分人組成中國救亡劇團，金山和王瑩分別擔任了正、副團長。不久，在他倆率領下，劇團到香港、南洋一帶為僑胞和國外人士演出，募集了大量資金支援祖國抗戰。他們的足跡遍及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所到之處，萬人空巷。一幕幕宣傳抗日的話劇，激起了千萬海外華人華僑的愛國熱情和民族自豪感。他們盡其所能獻金捐款，還有的熱血青年則干脆回到祖國，投身于偉大的抗戰事業。期間，王瑩也通過李克農，把劇團演出和宣傳抗日的情況，秘密地向“姑姑（周恩來）”“大伯（董必武）”匯報，使中共南方局隨時了解劇團在海外的工作。

在金山、王瑩赴南洋途經越南西貢時，他倆聯名向周恩來寫了一封信，既匯報工作，也約定一些事情。這封信全文如下。

二十八年八月二十日

報告于安南西貢堤岸中華總商會

竊敝團自八一三抗戰爆發后，即由滬出發，歷經蘇皖豫鄂湘粵等省，在后方各地及戰區工作凡二十余月。現為向僑胞報道國內抗戰真相，推展海外救亡運動，擴大國際宣傳起見，決定出國工作，于本年四月抵港，工作三月后，已首先到達西貢。茲謹將敝團工作旬報第一期寄呈。鈞鑒敬祈予以指示。邇后自當按期郵呈副部長周

附呈 工作旬報一份

中國救亡劇團團長 金山（簽名、蓋章）

中國救亡劇團副團長 王瑩（簽名、蓋章）

金山他們寫這封信時，周恩來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中將副部長，因國民黨蔣介石不思抗戰，不斷搞摩擦，為了與中央領導人商討反摩擦的辦法，已從重慶返回延安，且不幸在延河邊墜馬傷臂，正待赴蘇聯治療。這封信直到周恩來在蘇聯治療傷臂返回延安，然后再到重慶的1940年才看到，抗戰勝利后信被帶到了南京梅園新村。

1941年王瑩回到重慶，向周恩來和鄧穎超匯報在南洋演出的情況，周恩來、鄧穎超表揚了劇團全體同志。周恩來對王瑩說：“只有我們黨才有你們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王瑩激動地表示：“我一定繼續加倍努力，為黨和人民做更多的工作，請你們放心。”

二

全面抗戰爆發后，廣西桂系一直表現出堅決抗戰的決心，所以以李宗仁為總司令的第五戰區和廣西各地在容納抗日進步力量等方面都比蔣介石統治區“開明”得多。他們還延攬各種人才，而中國救亡劇團在南洋演出募集的資金也大部分交給了桂系，所以桂系就邀請抗日救亡劇團到桂林演出。

金山、王瑩等到桂林后，接待他們的有白崇禧的機要秘書謝和賡等人。當然，演出是成功的，受到了各個方面的贊譽。然而，金山和王瑩當時的生活并不是太愉快。那時我們的黨組織還是秘密的。謝和賡早在抗戰全面爆發后就受組織派遣打入到桂系白崇禧身邊（謝和賡也是廣西人）做地下工作。由于謝和賡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德才兼備，特別是他到了白崇禧那兒后，連續幾次寫出有分量的文章（其中有一篇白崇禧的演講稿是白崇禧交待謝和賡撰寫，謝在撰成后，又特意通過李克農交周恩來秘密閱改，使得文章更加有分量），深受白崇禧的器重。白崇禧不僅授予謝和賡上校軍銜，還讓他妻子馬佩璋出面保媒，將自己的表妹杜璿（新中國成立后登記時，將繁體璿改簡體璇）嫁給謝和賡為妻，想以此“拴”住謝和賡。當然由于他們兩人不能志同道合，結婚不到一年夫妻就分開了。后來，白崇禧又決定提拔謝和賡為少將，想讓他帶兵為國民黨政權打仗。由于我們黨組織有指示，要謝和賡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不要離開白崇禧。謝和賡遵照黨組織的指示，婉拒少將軍銜，一直留在白崇禧身邊當機要秘書。

金山、王瑩他們到桂林演出時，謝和賡在接待他們時則是關懷備至、愛護有加。當時謝和賡和王瑩的黨組織關系單線聯系人都已轉到八路軍駐桂林辦事處主任李克農那里。據羅青長老人對筆者說，金山和王瑩雖在一起生活多年，但互相并不知道對方的真正政治身份，因為地下斗爭很殘酷，他們有隨時分開的可能。而且，平常地下黨員們真正的心里話也都不能對外人說。因此，王瑩在一次夜間去桂林“八辦”向李克農匯報工作和談思想情況時偶然流露出對金山的一些不滿并對李克農說，只有像謝和賡這樣氣宇軒昂、待人彬彬有禮的人才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白馬王子，可惜他不是我們共產黨人。李克農也知道金山是在十里洋場的上海灘長大的，對愛情缺乏一定的專注度，而他自己剛好和王瑩是老鄉，都是安徽蕪湖人，因此很同情王瑩。于是就悄悄告訴王瑩，如果真的愛上了謝和賡就大膽地去愛，因為謝和賡也是肩負特殊使命的我們黨內的同志。王瑩一聽喜出望外，并請老鄉幫他牽線。

謝和賡和王瑩兩人的戀愛在當時的桂林鬧得滿城風雨：桂系內嫉妒謝和賡的一些人去白崇禧那兒告狀，說謝和賡竟然愛上了一個“戲子”，好在金山和王瑩他們在南洋演出募集的財物給了不少桂系用于抗日，加之白崇禧對謝和賡寵愛有加，對這事一點不予理會；而王瑩所在的救亡劇團的人也批評王瑩怎么能不顧自己的小家庭而去愛上一個國民黨軍閥的上校軍官，其實王瑩已經清楚謝和賡也是我們的黨內同志，但是她不能明說，只能甘受委屈。為此，當李克農把這事匯報到周恩來那里時，據筆者1997年在北京羅青長家里聽羅老說，周恩來當時嚴厲地批評了李克農，主要是為了同志們的安全，因為所有單線聯系的做地下工作的同志都不應該讓他們發生橫向關系，因為這樣做很危險。

就在這時，白崇禧不但不干涉謝和賡的個人私生活，而且決定把謝和賡送去美國深造，還給他謀了一個國民黨中國駐美國芝加哥總領事館上校武官的頭銜。謝和賡請示組織后，李克農向他轉達周恩來的意見，這樣的好事再拒絕會引起白崇禧的懷疑，而且花國民黨的錢為我們黨培養人才是好事，要謝和賡不要再拒絕。另外，一、因為金山也是黨內同志，由李克農通知金山：王瑩將離他而去；二、謝和賡有妻子，在他未與妻子杜璇辦理離婚手續前，不得與王瑩結婚或同居。

作者當年在謝和賡家中與謝和賡的合影 （因膠卷用完，未能拍全左邊的謝和賡）

三

1942年，根據白崇禧的指示，也是經我們黨組織的同意，謝和賡、王瑩一起遠赴美國學習。王瑩牢記出國前周恩來對她的親切勉勵：“努力搞好同美國人民的友好關系，以爭取美國人民支持中國的抗戰。”

謝和賡、王瑩到美國后，王瑩一面刻苦學習，先后在美國的貝滿學院、耶魯大學和鄧肯舞蹈學校深造，一面同美國各方面人士廣泛接觸。這期間，她曾作為中國代表，參加了世界青年學生代表大會，在美國各地演講，介紹中國抗戰情況，呼吁開辟反法西斯第二戰場。1943年夏，王瑩應邀到白宮演出《放下你的鞭子》，還演唱了多首抗日歌曲，受到羅斯福總統和夫人的歡迎，羅斯福夫人特意同她合影留念。

王瑩學識淵博、多才多藝，從上個世紀30年代初起，就在文壇上發表文章。她以清新雋永的文筆撰寫了許多散文、游記和影評、劇評，頗受讀者的歡迎和賞識，早就有了“文藝明星”的稱謂。文學泰斗夏衍曾贊譽王瑩：“耽于閱讀，好學深思，文思敏慧，行文細膩，敘事委婉多情。”

上個世紀40年代中期，美國記者史沫特萊女士從中國解放區回到美國，在紐約附近的耶德莊園撰寫介紹朱德和中國革命業績的長篇紀實小說《偉大的道路》，王瑩特地為史沫特萊女士翻譯了有關文稿和文件。她還同號稱“中國通”的賽珍珠女士過從甚密，擔任了她在美國所創立的“東西方協會”的董事兼中國戲劇部主任和中國劇團負責人。王瑩的政治態度也影響了賽珍珠，使賽珍珠晚年對中國持非常友好的態度。

在美國期間，王瑩的一部自傳體小說《寶姑》，寄托了遠在異國的游子對祖國的眷戀之情，書中將蕪湖上個世紀20年代的風土人情寫得栩栩如生。美國作家浦愛德小姐將書稿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受到美國讀者的歡迎。

同時，謝和賡和王瑩還牢記周恩來的指示，在美國近10年時間里，兩人一直保持戀人關系，直到1952年新中國成立后，謝和賡和杜璇辦理了離婚手續，他倆才在美國登記結婚。

新中國成立后，謝和賡和王瑩就要求回到祖國，卻遭到美國“麥卡錫主義”者的迫害，被投入監獄。直到1955年，在中國政府的努力下，他們才掙脫牢籠，回到闊別13年的祖國。一回到北京，董必武就設宴為他們洗塵，李克農、阿英、田漢、張志讓等都來和他們聚會。

1956年，王瑩被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的劇本創作所工作。在這前后，江青曾多次假惺惺地托人對王瑩說“有事可找她”。但王瑩對此并不在乎，沒有去找過她一次，而是采取了避而遠之的做法，江青對此一直耿耿于懷，轉而對王瑩更加懷恨，認為是看不起她。

在1957年整風反右運動中，謝和賡被錯劃為右派，送往北大荒勞改，王瑩也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利。不久，王瑩遷居到北京西郊香山腳下的一家農舍里，堅持足不出村，一住就是幾年。

1960年12月“文代會”期間，周恩來在香山飯店邀集電影界人士舉行宴會，發現王瑩沒有參加，就問：“為什么不見王瑩參加？她是我們黨派入電影界的第一批黨員。”說完馬上派人把她接來，還當場向大家介紹：“王瑩同志很小就參加革命，是我們黨內不多的少年黨員之一。三四十年代，她就是很優秀的演員。1940年，她曾去南洋各地演出抗戰戲劇，南洋僑胞都很喜歡她。”周恩來又對王瑩說：“你在美國的情況我都知道，你做了不少工作，做得很好。”后來，謝和賡也在周恩來的關心下，提前從北大荒回到了北京家中。這使王瑩倍受鼓舞，在身體稍有好轉時，她就修改了《寶姑》的書稿，并根據在美國被監禁的經歷，又創作了小說《兩種美國人》。

十年浩劫開始后，走到臺前的江青，對金山、趙丹、孫維世等人橫加罪名，瘋狂地迫害，猖狂至極，其中對王瑩的迫害尤為突出，誣陷王瑩是30年代的“黑明星”和“美國特務”，1967年又把王瑩投入了監獄。

上個世紀90年代初，筆者在京走訪一些當年的知情人，有人告訴我說，周恩來得悉王瑩被抓起來之后，還為她說好話：“王瑩有什么問題？小小年紀就參加革命，是我們黨少有的少年黨員之一。”然而江青得悉周恩來為王瑩說話之后，唯恐王瑩被放出來，就指使她的爪牙對王瑩殘酷地施以精神和肉體的摧殘。王瑩終于在1974年3月3日含冤去世，死亡證上只有一個“6741”的號碼，連名字也沒有。而當時謝和賡自己也正在遭受迫害，還在獄中。直到1975年春，已經重病在身的周恩來得知了他們的情況后，遂指示有關部門將謝和賡釋放出獄治病。這樣，當年5月15日，謝和賡才算重見天日。

謝和賡老人在自己家中含淚告訴筆者說：“‘6741’這個號碼的含義是1967年4月1日王瑩從家中被抓走的。在獄中，‘6741’也一直作為她的名字使用。”

黨中央粉碎“四人幫”之后，王瑩的沉冤終于得到昭雪，還了王瑩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