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龍湖的底色

趙本夫

徐州很古，是華夏九州之一，有六千多年文明史、2600?年建城史，有“東方雅典”之美譽。雅典是歐洲哲學的發源地，產生過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眾多先哲、詩人、劇作家，還是奧林匹克運動的發源地。雅典被稱為西方文明的搖籃，當之無愧。拿徐州和雅典類比，我并不喜歡，似有沾光之嫌。但如果稍微梳理一下就會發現，徐州的歷史和文化積淀，幾乎是全方位的，和世界上任何一座古城相比，都毫不遜色。僅僅歷史悠久還不能說明什么，看一座城市是否真的偉大，更要看它對歷史和人類文明貢獻了什么。

那么，徐州貢獻了什么？

徐州老百姓大都會脫口而出：貢獻了一個湖。此話自然不假，去年，徐州作為全球唯一獲得了“聯合國人居獎”的城市，云龍湖就功不可沒。它的深邃、廣袤、妖嬈令全世界為之驚艷。這是徐州，為地球村生態文明所作的貢獻。

徐州還貢獻了什么呢？

其一，貢獻了一罐羹湯。這話并不是搞笑。徐州古稱彭城，因彭祖在此建立大彭國而得名。《史記·五帝本紀》中，把彭祖和大禹、后稷、皋陶、契并列為上古英雄，在堯帝時“皆舉用”。史載，彭祖姓篯名鏗，是黃帝后裔、顓頊玄孫，善烹飪、養生、房中術。時堯帝因治水操勞過度，患上重病。篯鏗精心熬制一罐雉羹送上，為他調理腸胃，堯帝竟漸漸好了。篯鏗為此被封于彭地為王。因一罐雉羹而封王，古今僅見。一羹救一帝，可見那罐雉羹的神奇。從此， 彭祖被烹飪界奉為鼻祖。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是從熟食開始的，而從熟食走向美食，彭祖是開創者。民以食為天。美食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對人類社會的重要貢獻。如今中國美食已飲譽世界，但應當記住，徐州是中國美食的發源地。傳說彭祖活了八百年。屈原在《天問》中贊嘆：“彭鏗斟雉帝何饗，受壽永多夫何 久長。”至今，徐州仍是美食之地，僅面食就不下數十種，湯羹菜肴品種繁多。徐州每年都有伏羊節，三伏天吃羊肉喝羊湯，滿大街人潮涌動，所有羊肉館都坐滿人，一個個吃得大汗淋漓。出此一身大汗，秋冬寒氣一掃而光。徐州有一味“饣它（sha）湯”最為有名，就是由彭祖創制、救了堯帝一命的 “雉羹”。傳沿至今，制作更加精良美味，主要有烏雞、豬肘子、豬大骨、麥仁、面粉、蔥、姜、八角、花椒、胡椒、大茴、小茴、桂皮、丁香、豆蔻、白芷等十幾味主輔料構成，熬制一夜，淋上香醋、麻油，味道醇厚，鮮香養胃。徐州人喝了幾千年，還是戀這一口。大街小巷有許多饣它湯館，配以三面煎包、八股油條、肉合、蒸包等，就是最舒心的早餐。每天清晨，都有很多人排隊食用。我每次回徐州，都要去戲馬臺對面的馬市街老店品味一番，那叫一個胃口大開、通體舒泰。雉羹是我國史籍中記載最早的名饌， 無疑是“華夏第一羹”。

其二，貢獻了一位布衣天子。徐州被稱為“千古龍飛地，一代帝王鄉”，歷史上從這里走出過許多帝王。除了彭祖、周朝徐偃王，更有東西漢二十六帝，徐州十三位楚王、五位彭城王，三國蜀漢昭烈帝劉備，南朝宋武帝劉裕、梁武帝蕭衍，五代十國后梁太祖朱溫，南唐烈祖李昪、后主李煜，等等， 祖籍都是徐州。其中最杰出的帝王，無疑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布衣天子——漢高祖劉邦?！妒酚洝じ咦姹炯o》載：“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豐邑即今徐州豐縣，中陽里至今仍在。巧的是，從考上中學到參加工作， 我在中陽里住了三十年。院后即是傳說當年劉邦逃亡沛地的“五門橋”。秦末天下大亂，群雄并起，最后剩下楚漢相爭，終以劉邦建立大漢王朝，從而天下一統。項羽的失敗是一個貴族孤寡英雄的失敗，劉邦的成功是一位平民政治領袖的成功。他成功的原因很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善于發現和使用人才，當時的天下英才幾乎都在他的帳下。他在稱帝后問群臣：“吾所以有天下者何？”眾臣多把功勞歸于他。劉邦卻說：“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 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边@番話廣為人知， 可見劉邦的清醒和胸懷。

大漢王朝的建立，催生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漢民族。從這個意義上說，劉邦堪稱文化歷史上的漢民族之父。漢為天河， 浩瀚無際。漢民族其實是由古華夏眾多部落種族融匯而來，之所以會有今天的規模， 而且至今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不是因為唯我獨大、唯我獨尊，恰恰因為它的包容性。漢民族因包容而強大，因強大而包容，最終成為整個中華民族最可寶貴的品格。有趣的是，這種品格其實含有高祖天性中“仁而愛人”的基因。

劉邦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布衣天子， 了解民間疾苦。早在打下咸陽時，就“約法三章”，不許騷擾百姓。稱帝后又在全國推行“十五稅一”，他是第一位輕徭薄賦、為百姓減輕負擔的帝王，也是第一位到曲阜祭拜孔子的帝王。孔子曾周游列國，宣傳他的思想，卻屢屢碰壁。劉邦以帝王之尊祭拜孔子，為后世帝王樹立了榜樣，為之后兩千多年儒家正統地位的確立，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他還是第一個發明和親政策的人。當時雖屬無奈之舉，卻在客觀上促進了中華民族大家庭的融合和團結。秦始皇也曾一統天下，但主要是疆域。劉邦統一的不僅是疆域，更是人心。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才會有四百多年的大漢王朝。

劉邦為中華民族留下許多寶貴遺產， 歷史上對他有極高的評價。當然也有爭議。劉邦不是完人。但評價歷史上一位政治領袖，主要應看他在政治上是否有所作為，舍此而說三道四，都是求全責備，不得要領。毛澤東主席說過：“劉邦是在封建時代被歷史學家稱為豁達大度、從諫如流的英雄人物。劉邦同項羽打了幾年仗，結果劉邦勝了，項羽敗了，不是偶然的?！庇麣v史學家約瑟·湯恩比說：“人類歷史上最有遠見、對后世影響最大的兩位政治人物，一位是開創羅馬帝國的愷撒，另一位便是創建大漢文明的漢高祖劉邦。愷撒未能目睹羅馬帝國的建立及文明的興起，便不幸遇刺身亡。而劉邦親手締造了一個昌盛的時期，并以其極富遠見的領導才能，為人類歷史開創了新紀元。”

其三，徐州貢獻了一個道教。道教創始人張道陵（亦稱張陵）是徐州人，世稱張天師。和佛教不同，道教是中國本土創建的教派。它以黃老思想為核心，尊崇自然， 以“道”為最高信仰，認為“道”是化生萬物的本源。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道教雖也歷經磨難，但一直以其強大的生命力傳延至今，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東漢建武十年正月十五日，張道陵出生于徐州豐縣盤家村（今費樓村），是漢初功臣張良八世孫。張道陵自幼聰穎好學，七歲能誦

《道德經》。成年后遍游山川，博覽群書，天文地理、河洛圖緯、諸子百家、三墳五典，所覽無遺，先為往來吳越之地的大儒，從學者千余之眾，后創立道教，是以其深厚的學養為支撐的。道教也是一種哲學，源于道家， 又把道家思想分解，化為諸神，讓民間更易理解和崇拜。道教深厚的民間基礎，正是它生命力之所在。

其四，徐州貢獻了一個古今戰場。徐州北扼齊魯、南屏江淮，“五省通衢”，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彭城之得失，輒關南北之興衰”?！熬爬锷较鹿艖饒?，牧童拾得舊刀槍”，在六千多年歷史上，有記載的大小戰爭就發生過四百多起。周代平定徐偃王之戰、秦末農民起義、楚漢相爭、漢末三國混戰、南北朝周陳徐淮之戰、唐代龐勛起義、宋朝金兵南侵之戰、元朝李芝麻起義、明代靖難之役、清朝捻軍起義、民初張勛復辟、現代蔣馮閻大戰、抗戰中徐州會戰，以及國共淮海大戰，都發生在徐州，或被深度波及。很多大戰都是決定朝代興亡、歷史走向甚至民族生死存亡的大戰。戰爭成就了一代代帝王偉業，也造就一大批風云人物， 僅秦漢時期就有項羽、呂雉、蕭何、范增、張良、陳平、韓信、彭越、曹參、樊噲、王陵、周勃、盧綰、周亞夫等等。他們大多都是徐州人。但一將功成萬骨枯，一代代徐州人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梢哉f，在徐州隨便抓一把土，里頭都滲透著血跡。也正是這樣一部鐵血歷史，鑄就了徐州人的家國情懷。關心天下事，已成為普通百姓的一種生活習慣。如果天下有事，徐州人還會毫不猶豫地獻出一腔熱血。

徐州的第五大貢獻是產生了一大批文人學士。如果認為徐州只是一個尚武之地，就大錯特錯了。正因為徐州人見到太多的家國興亡，生死離別，才必定會有慷慨悲歌、淺唱低吟。以劉邦為例，別看他喜怒笑罵、率性而為，卻是個高智商、高情商的人。自古帝王多孤獨，但有孤獨感的首推劉邦。一曲《大風歌》不僅唱出了他的豪邁，更唱出他內心的孤獨和凄涼，所以會成千古絕唱。僅此三句，劉邦就是個詩人。此后，這里產生了眾多有影響的文人：漢初

《諷刺詩》作者韋孟。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評價：“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淮南子》集大成者、雜家劉安，經學家、文學家、目錄學鼻祖劉向、劉歆父子， 佛學家劉英;南北朝小說家、《世說新語》、志怪小說《幽明錄》作者劉義慶，到氏三才（到沆、到溉、到洽），齊梁時劉孝綽、劉令嫻等劉氏五兄妹;唐代史學家《史通》作者劉知幾，詩人劉灣、劉尚，詩豪劉禹錫;五代十國南唐詞宗李璟、李煜父子;宋代江西詩派中堅陳師道，明代散曲家陳鐸，詩人閻爾梅、萬壽祺，清代《金瓶梅》評點家張竹坡， 近代書法家、詩人張伯英;現代人民音樂家馬可，畫家李可染等等，都是徐州人或祖籍徐州。到過徐州游覽訪友，或在徐州做官的文人就更多，有春秋孔子，東晉詩人謝靈運，唐代詩人韓愈、張籍、白居易、李商隱， 在徐州做過知府的蘇軾、蘇轍、秦少游、抗元英雄文天祥，元代詞人薩都剌等等，都曾留下足跡和文墨。如今，薩都剌的詞《木蘭花慢·彭城懷古》已成為徐州的市歌：“古徐州形勝，消磨盡，幾英雄。想鐵甲重瞳，烏騅汗血，玉帳連空。楚歌八千兵散，料夢魂，應不到江東?？沼悬S河如帶，亂山回合云龍。漢家陵闕起秋風，禾黍滿關中。更戲馬臺荒，畫眉人遠，燕子樓空。人生百年如寄，且開懷，一飲盡千鐘?；厥谆某切比眨袡谀克惋w鴻?！?p style="margin-left：10.6500pt">徐州古城，歷經兵燹水火，并未煙飛灰滅，這得益于徐州人承受苦難的能力和百折不撓的奮斗精神。從古到今，徐州一直有著重要的戰略地位。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對徐州的發展高度重視，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都曾到徐州考察指導工作。

十九大以后，習近平總書記首次地方考察，就來到徐州，深入企業、農村、濕地、革命戰爭紀念館，和干部群眾座談，仔細了解情況，為徐州今后的發展指明方向，極大地鼓舞了徐州人民。如今的徐州一派生機盎然，既是淮海經濟區中心城市，又是隴海、京滬鐵路唯一交匯樞紐，各項事業蓬勃發展。作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古跡遍地， 美食遍街。七十二座山峰環抱，層巒疊嶂， 森林莽莽，既有北方的雄渾，又有南國的秀美。其中，最有名的云龍山、云龍湖，是國家5A?級風景區，卻從來不收門票，市民、游人能隨時進入觀賞休閑。云龍山九節蜿蜒，云氣如龍，一座青山半入城。山下的云龍湖挽山撒嬌，嫵媚多姿，和杭州西湖早就結成姐妹湖。景區內季子掛劍臺、天師形跡、劉備泉、三讓亭、蘇東坡《放鶴亭記》碑亭、云龍書院等古跡無數。市民和游人徜徉于青山綠水間，盡可以從容感受這座古城的魅力。

為什么云龍湖這么讓人迷戀？因為它的底色里，映射著中華民族的文化和精神， 湖水沿處，仿佛載著一部厚重的大書，每翻一頁，都令人怦然心動……

責任編輯：黃艷秋美術插圖：邢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