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海亮

我四歲時高燒了幾天,忽然就不能走路了,很快又全身癱瘓,只有嘴巴和眼睛能活動,連翻身都需要母親幫助。當我被確診患了小兒麻痹癥并且病情很嚴重時,當意識到我再也不會站立起來時,被絕望壓頂的父親止不住地失聲痛哭,任誰也勸不住。所幸經過到處醫治,我終于能夠坐著小板凳挪動了。
可能是想到我這一生將會失去很多歡樂,本來就寵愛孩子的父親更讓我感受到了不一般的父愛。有次去太原給我治病, 父親特意抱著我逛街,他說:“俺孩兒想要甚哩?說吧,要甚爹都給你買。”那是 1965 年,五歲的我看到街上行駛著無軌電車,驚奇那車頂上還有兩條“辮子”,就說只想要那樣一輛車,不要別的。父親只好在各個商店里尋找,找啊找,終于買到了一個同樣的玩具車,對我來說,它就像人一樣會長大,讓我非常開心……為了讓我高興,父親還縱容我在車站等一些公眾場合大喊大叫!
我小時只能坐著小板凳在家里挪動,
靠哥哥姐姐們背著上學,父親在一個山村中學當校長,則經常抽空抱我出去,讓我見識各種事物。他一路向我介紹地里的各種莊稼,走到一個地方,他說這兒有一眼泉水,從地里摘了一片寬大的蓖麻葉子,彎成漏斗狀,舀了清冽的泉水讓我品嘗。到了嶺背后的地里,父親把我放到地頭的陰涼處,囑咐我注意觀察周圍,說是怕有狼出現。然后他就走進地里蹲下去鋤起草來。遠處山上傳來放羊人的吆喝。父親忽然站起來發出一聲奇怪的長嘯:“嗚——喂!”放羊人立刻就回應:“嗚——喂!”我問:“爹,你們吆喚啥呢?”父親說:“這樣一吆喚,狼就不敢來了。”
隔一會兒,父親就要和放羊人來一次遙相呼應,悠長的聲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蕩。我坐在那兒,感到四周十分寂靜,只有鳥雀的啁啾啼叫聲。泥土和植物的濃郁氣息讓我不時張大鼻孔,深深地嗅吸。我看著身邊的野花野草,看著地里茂密的莊稼, 映入眼簾的都是新鮮的色彩……
父親鋤草沒鋤多大工夫就汗津津地返回來,說:“不鋤了,我背你到這山上轉一轉。”我欣然同意,也沒考慮父親累不累。父親背著我從山坳走上山梁,我頓時感到天就在頭頂,似乎伸手可觸。父親指著遠處的山巒說:“從那邊過去就是山頭村,郭家莊在那邊……”
父親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用腳點著一株植物說:“ 你知道這是啥嗎? 這是甘?草,它的根就是甜草根。”我看著那株開有紫色小花的植物,說:“噢,這就是甜草根?呀!”我們那時經常咀嚼甜草根或用它泡水 喝,只是我沒見過它生長的模樣。父親說: “我刨出來讓你嘗一嘗。”我說:“不用了,這又不稀罕。”可父親還是蹲下,把甜草根刨 出來,用手捋干凈,讓我咀嚼。我趴在父親背上嚼著甜草根,父親問我:“甜不甜?”我由衷地說:“甜,太甜了!”
父親背著我從南往北走,見啥給我說啥,一路指指點點。我們轉到高高的大崖上,只見我們的整個村子橫臥在山腳下,讓我感受到了天地的開闊……我們從南邊的山頭坡上山,又從北邊的大崖上下山,父親背著我在嶺背后的山上轉了一大圈。
那年父親讓木匠給我做了一輛木頭推車,像嬰兒車那樣座位四周有護欄,做得很結實,卻也很笨重,在村里凹凸不平的路上很不實用。后來,父親又很奢侈地花了他一個半月的工資給我買下了一輛半舊的手搖三輪車,這車也只能讓人推著我出去,因為村里多是坡路,上坡我搖不動的。不過, 有了它,我還是樂壞了,星期天就讓小伙伴們推我到野外瘋玩。到了山上,伙伴們在我后面踏著車軸,讓三輪車從公路上往山下滑行,我們享受著高速帶來的快感,發出了各種呼叫。我們一趟趟地這樣滑行,樂此不疲。終于有一天從山上下來后發現一個后輪歪了,有個同伴試圖踢正它,只踢了一腳它就掉下來了。我們都嚇壞了。一個同伴提議到加工廠去焊接。到了加工廠, 工人師傅看了搖頭說車軸斷了,是從緊挨車輪的部位斷裂的,沒法焊接。我不敢回家了。那天父親正好在家,聞訊后趕到加工廠,聽工人師傅說這車報廢了,都是讓孩子們折騰壞的,他臉色變得鐵青,背上我就往家走,一邊走一邊罵我,罵了一路。伏在他背上,聽著他火氣越來越小的罵聲,我心里逐漸安定下來,知道我不會挨打了。這是我讓父親最為生氣的一件事。
我不上學后,大哥讓木匠給我做了一副雙拐,經過三年康復鍛煉,我居然能夠拄著雙拐外出行走了,我感到自己重又獲得了一種生命自由。可父親卻突然病倒,患了腦血栓。經過漫長的治療,父親的身體才逐步恢復,甚至能挑擔干活兒了。他辦理了離休手續,又忙碌上了地里的莊稼活兒。
有天晚上,我看罷電影往回走,父親默默地跟在后面用手電給我照明。那晚皓月當空,遍地銀輝,亮如白晝。我走不快,也 想單獨在溶溶月色中多逗留一會兒,就說: “爹,你別跟著我了,月光這么亮,我能看清路。”父親說:“我又不著急,咱慢慢走。”我 說:“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走。”父親不言 語,還是跟在我后面,這就讓我走得有點兒 急促,沒法自便隨意了。我忽然很煩躁,對父親發開了脾氣:“爹,你真討厭,老跟著我 干嗎?我不走了。”父親急忙加快腳步朝前走了。等他走得不見了身影,我才開始慢慢走。拐過一個彎,卻見父親邊走邊用腳往兩邊劃拉路上的零星小石塊——那當然 是怕絆倒我呢。見我走近,父親又趕忙朝前走了。我想喊一聲“爹——”可終究沒喊 出聲……
那時父親想讓我學醫,學成后好自食其力,可我卻迷戀上了寫作。父親見我不愿學醫,要干自己愿干的事,也不強迫我, 認為只要我能夠快樂就好,他千方百計為我另謀其他生活出路。有一年,父親往日的一個同事當了鎮黨委書記,就安排我當了鎮政府話務員,兼做一些抄抄寫寫的工作。
我有了這么一份工作,讓父親稍感安慰,他還抱有一個愿望,那就是想給我成個家,雖然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十幾歲時父親好像就在留心哪兒有和我一樣的殘疾女孩兒。那時鄰村有一個,大我三歲,那女孩兒的母親到我們村走親戚時,父親就去套近乎,竟然還謙恭地把她請到我家。可那女人見了殘疾嚴重的我后,話也沒多說就走了。還有一次,父親遇到一個外村人,那人說是能給我找對象,父親立刻請他到家喝了一頓酒。誰都知道那人不過是個想混酒喝的酒鬼。
那年夏天,父親在地里收割麥子,中午回家路過鎮政府時忽然來到電話室,要給我打水。我說不用,有通訊員幫我打呢。可父親還是去廚房給我打來了一壺水,我看到他的臉膛被曬得通紅,一步一步也走得疲憊,就產生了一種負罪感,覺得如果沒有我,父親大概不會活得這么累。第二天中午,父親又來給我打了一壺水。第三天還是熱烘晌午,父親割罷麥子又來了,還是不顧我的阻攔給我打了一壺水。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因為我確實不需要父親來給我打水。這天中午吃飯時,家里人都端著飯在院子里吃,只有父親和我在屋里。正在炕上吃飯的父親忽然倒下,昏厥過去,他的腦血栓病又復發了,從此就癱在了炕上。過后我常想:父親在癱倒前連著三個中午去給我打水,是他對自己的病情有所預感呢,還是冥冥中的一種天意?
父親在炕上癱了七年,全憑母親精心侍候。可是由于長期臥病在床,父親六十四歲時體內的臟器都已經衰竭,那年夏天他經常處于半昏迷狀態,醫生也束手無策。彌留之際,三天不吃不喝的父親人事不省,但一直咽不下最后一口氣,身體偶爾抽搐一下。到第四天早晨,在鎮政府住宿的我趕回家里,剛坐到父親身邊,父親就咽了氣。母親哭著對我說:“他就是撂不下你呀!”
父親去世后,我經常夢見父親,夢中的他都是患腦血栓病之后有所恢復時的樣 子,為我做著各種事情,甚至還腿腳不利索 地背著我,醒來時我感慨萬千。父親去世六年后,我通過征婚終于成了家。舉行婚 禮那天祭祀先人,哥哥對著父親的遺像說: “爹呀,海亮結婚了,您就放心吧!”
責任編輯:秀 麗美術插圖:馮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