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屯的陽光

寧紅瑛

2019 年 7 月 20 日，我跟隨大學生義務支教團隊——守望者，來到了新疆伊犁奎屯的一個小學。

我們所在的奎管處小學，是守望者的公益支教點之一，現在，學生們已經放假了，我們所教授的孩子是以夏令營的方式報名來的，這期一共 56 個孩子，除了一個維吾爾族女孩兒，其他都是漢族。奎管處小學還保留之前建設兵團的建制，屬建設兵團七師131 團。

高大氣派的青磚紅墻建筑樓，方方正正地圍成正方形，中央有一個大大的球場， 球場一分為二，由一個足球場和四個籃球場組成，兩側是橢圓形的跑道。道旁是一大排一大排的非洲紅梣，濃密的枝葉下面是一排排休憩的長凳，高大的梣樹一直在這兒撐著晴雨傘。課后，孩子們都來這兒踢足球、玩籃球、打羽毛球、唱歌、跳舞、打鬧，這是他們的歡樂場，也是納涼地。

奎屯的氣溫越來越高，我們的宿舍是學校的閑置房，頂層，沒配空調電扇，常常半夜醒來，沒蓋被褥的身體裸露在開著門的風中，盡管風也是熱的。在 40℃的室溫中，汗水以秒的速度聚集，擦去鼻尖上細密的汗珠，又沁出來。比熱更難受的是蚊子，它們每晚帶著自己的隊伍來，在圍攻和夾攻中唱著凱旋之歌，一般的滅蚊之藥無御敵之用，任你東西南北噴灑防護。

剛來奎屯的時候，宿舍里沒有電燈，等宿舍里有了電燈，而洗漱間的燈又壞了。我們各自用手機給光，在足球場編織手工， 在明明滅滅的光影中抽動絲線。洗澡還得到兩公里以外的大澡堂，洗頭和擦身可以在宿舍或洗漱間將就。每天都會有學生來擁抱你，讓你每天都有了換衣擦身的莊重， 像去迎接每一天的太陽，去接住一朵圣潔的蓮花。

我們隊一共 18?個大學生，他們來自全國各地，不同民族，不同學校，不一樣的專業。他們沒有用暑期去旅行，去度假，去做有償的社會實踐，他們拎著簡單的行囊來到了這里。除去從遙遠地方過來的昂貴路費，他們中有的只有八百元生活費，有的連八百元生活費都沒有，有的剩下的盤纏一天只夠吃一頓飯。

沒有人給他們規定教學任務，也沒有人來檢查他們的授課質量，但他們一直在努力。備課室的燈每晚都亮著，每天從備課、上課、各種不同的興趣課，到思想工作、家訪，宿舍、教室兩點一線，時間跟著學生的作息連軸轉，隔天還要分析課程設置與學生特點來不斷調整教授內容，以及學生愿意接受的授課方式。他們同時在嘗試， 嘗試著引導那些有藝術天分的孩子們去突破、去創新，手把手地教孩子們編手環，畫畫、跳舞、唱歌、練毛筆字。

陳燕，來自上海師范大學，是我們這次支教的志愿者之一，任四年級的班主任。她清楚地記得班上每一個學生的名字。她每天第一個到教室，最后一個回宿舍。晚上，她常常在教室里練毛筆字，她認為只有一筆一畫地練過，第二天才知道如何教學生上書法課。她在教室里編手環，她說要編不同個性的手環送給她們班的每一個學生，她要教班上的每一個學生編手環，她認為這是培養孩子們專注力最好的手工課。

她還給她們班每一個學生寫一封信， 用紙質的信箋、信封，把想對學生說的每一句話都寫進信里，包括愛與祝福，信紙空白處貼太陽花和風信子，離開時送給她們班的26?個孩子。她去給學生買信封的時候， 余額寶里的錢已經不夠她買回程的火車票了，她還是沒有猶豫，買了26?個信封，還有太陽花和風信子的貼畫。

她總能收到學生給她的禮物，一顆糖、一個手環、一塊餅干……她們班一個男生給她寫了一封信，說她像白雪公主一樣美麗善良，她感動地跟我說：“當我一字一句讀完，眼角已經濕潤，這是我長這么大收到的第一封信，我有幸遇見這些可愛的孩子， 即使我不能教他們很多知識，但我希望我的陪伴可以讓他們開心，可以帶給他們正面的影響，給他們帶來快樂。我想，我的想法正在慢慢實現。”

陳燕是在復雜家庭背景里長大的孩子，連單親家庭都算不上，她說每到開學， 她不知道向誰開口要學費，單身的母親帶著同母異父的妹妹不容易，母親把妹妹養得這么好，她已經很知足，患病的父親現在只能維持自己的生計，年邁的爺爺奶奶把她拉扯到現在已經殫精竭慮，姑姑，還有其他親人，她已經開不了口了。她像在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又像在說別人家云淡風輕的事情。

這個成長路上嘗盡人間悲苦窘迫的孩子，她說她感恩所有的遇見，班上的學生、支教的隊友、新疆的風景、書籍，書籍里的感動，還有每一天升起來的太陽，她把光陰偷走的那些溫暖和愛都給了邊疆孩子，加倍，加量。

今天是六年級的最后一節課，我沒和他們談閱讀與寫作，之前要給他們上最后一節英語課的想法也放棄了，這之前，準備系統教他們國際音標的想法放棄得更早。我跟他們談這間教室與清華北大的距離， 談奎屯與無限廣闊的世界，談個人衛生與環境保護，談儀容、儀表、儀態，談自重與尊重……今天是七夕，甚至談到了愛情。

事實上，從接觸這群孩子開始，我一直在不斷調整教案，以適應不缺失教育，但需要陪伴的孩子。“因材施教”這四個字，在奎屯支教的這些天我體會最深刻。我不再花過多的時間去探尋授課技巧，我像一個拿著大把種子的農民，迫不及待地要撒向原野，我苦口婆心、喋喋不休，真心希望我的哪句話有一天會在誰的身上長出翅膀，哪種思想會在誰的身上開出花朵，哪個觀點會讓一株小苗不斷拔節……

他們中很多是留守兒童，很多生活在單親家庭。比起引領，他們更愿意你陪伴， 比起優教，他們更渴求你擁抱，比起物質的給予，他們更需要你精神的呼喚。

支教即將結束，教學在有序和無窮變化中進行，生活在不方便和習慣中適應，氣溫升了一些，降了一點兒，像每天不同時段的太陽，給你溫暖也讓你酷暑難耐。

我漸漸感覺到新疆陽光在皮膚上的溫度，樹上知了在歌唱，籃球、足球、羽毛球在校園跳躍奔逃，空氣里有水果的甜味，有馕的香味，感覺到漸漸熱起來的手指、關節、肺腑，漸漸熱起來的眼眶，以及孩子們羊群般的存在，或不在。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