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之秋
我的單車不見了。準確地說是被偷了,但我不喜歡這種說法。不見了,就好像它仍然趴在記憶的某個角落里,只要你把手電朝那里一打,它便會纖毫畢現。你甚至會覺得它只是在某一個時刻搖晃起自己的踏板,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但是被偷,意味著拐賣,意味著不久的將來一定有一個陌生的屁股將我的單車壓在底下。那個人騎在上面扭動身體的時候,我的單車同樣會發出咿咿呀呀的叫喚,同樣會倔強而馴服地將他的身體送往某處。我不愿意那樣想。我愛我的單車。
單車今年芳齡二八,也就是說跟我差不多大,當然,這個年紀對于自行車來說早已不是“芳齡”。七歲那年她被交到我的手上,從此我們相濡以沫。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形。父親提著她的車把,像提著兩條辮子一樣,從灰煙滾滾的土路上向我走來。我很驚訝關于當時的記憶中會出現這些濃烈、沖天的煙霧。那時哥哥的葬禮已經過去很久。出殯那天,我站在隊伍的尾部,只看到張牙舞爪的煙霧一陣陣地向后撲來,引起人群劇烈的咳嗽。煙霧中我看不清旁人的臉,只聽到母親在前面喚我上去。后來哥哥的單車被父親交給了我,她一路扭扭捏捏的,像是小媳婦改嫁,很害臊。她那時仍是那么漂亮,腰身挺拔,車架與前叉連接的部分像天鵝的脖頸一樣曲折,顯示出迷人的線條。父親彎下腰撥兩下踏板,鏈條便飛快地轉動起來,發出一陣夏天才有的“滋滋”聲。
那個下午父親異常耐心地教我如何讓這輛自行車跑起來。座椅的位置太高了,差不多能戳到我的胸口,往下調到底,還是太高。于是父親將我抱了上去。但是我又發現,踏板離我太遠了。我把屁股使勁往下賴,以使腳能夠到板。父親扶住車身,教我怎樣用右腳推出去,再用左腳勾回來。左右左右,右左右左。我很快就不耐煩了,告訴父親我早就會了。我那時以為哥哥的自行車跟我以前騎的兒童車一個道理。等父親松開手,我剛把右腳推出去,馬上就摔了個四腳朝天。父親嘿嘿地笑了,他說這個和你小時候玩的不一樣,那個后輪兩側都有輔助輪,根本倒不了。然后他又說,這個是自行車,你必須掌握好重心。他看著我疑惑不解的眼神,又補充說,就像走路一樣,為什么你走路不摔,表妹走路就老摔?因為你找到了自己的重心。
第二年我開始騎著車四處鼠竄。農閑時節,堂屋前總是圍著一群人曬太陽,嗑瓜子。他們看到我的時候,便都大呼小叫起來,說這么小的小鬼都會騎車啦。后來村里那幾條拐彎抹角的小路都被我騎得爛熟于心,我便開始偷摸往鎮上騎。那時候舊城區改造,我在滿地的廢墟中間穿梭,從工地邊幾個抽煙的人中間騎過時揚起一陣塵土。我聽到身后的叫罵,腳下便加一分力氣,飛快地消失在拐角。然而我馬上就面臨一個難題。隨著冬天的深入,冷風吹得街上的人都縮進了棉襖里。我在這樣的天氣里騎行,雙手沒一會就給刮得皮開肉綻。也正是從這時開始,我試著尋找一種新的平衡。我先是只用右手拿把,后來用左手。等到雙手插兜的時候,便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我覺得單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就好像我的雙腳進化為兩只巨大的車輪,托著軀體飛奔,而不停伸縮的雙腿是其間的連接性組織。那段時間我想象自己是在大街上奔跑,拆了一半的房子和縮成團的行人在我身邊沒完沒了地后退,不知道要退到哪兒去。
三天前我像往常一樣騎車去四教,心里很著急。上課還有八分鐘,正是高峰期,精勤路上黑壓壓一片。前面幾個高年級的邊騎還要邊拿校牌打來打去,嘴里罵罵咧咧,一會又突然爆發出一陣怪笑,令人毛骨悚然。后來他們打得人仰馬翻,帶倒一片。我身邊不少人看著手表嘆氣。騎到四教樓下時,我發現車棚已經停得滿滿當當,不少人還在見縫插針,使勁往里面戳。已經上課了,我匆忙把車停在樓梯口,正準備上樓,保安室的大爺叫住我。“給我停線里邊去!”他的胡須憤怒地抖動著。我在他的注視下費勁地把車停好,他才慢悠悠地攤開報紙,說,這就對了,要不丟了誰負責。
放晚學的時候,單車已經不知去向。我簡直無法接受這一事實。起先我認定她的消失只是我記錯位置,但是隨著棚里的車一輛輛被牽走,我的僥幸也所剩無幾。最后我瘋了似的沖向剩下的幾輛車,見鎖就開,拿鑰匙在孔里一陣亂搗。后來有人從后面把我提起來,又像扔沙包一樣扔在地上。他怒氣沖沖地把車牽出來,臨走還回頭瞪我一眼。
那天我懷著絕望的心情找遍了學校的每一處車棚,最后又去了南門外技工部的住宿區。天暗下來以后,那里的校舍就像黑色海面上的幾艘游船,喧聲在夜晚的表面飄浮。技工部前一陣出了大新聞,有個高年級的在學校外面打野球的時候捅了人,四刀。據說他當時醉得厲害,五六個人拽著還要往上撲。我在黑暗中四處搜索了一下。那會我已經有了一個隱約的猜想。尋到十二棟樓下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看,有個窗戶被什么東西敲碎了。后來我在濃厚的黑夜中往回走。周圍沒有路燈,我不斷地敲擊著自己的腦袋,把所有可能出現的念頭敲碎、敲碎。
甩餅認為,我的車即便卸了鎖扔大街上,也只有收廢品的來撿。甩餅叫張喻,因臉型酷似印度甩餅得名。他這個說法雖然使我非常憤怒,但事實如此。我們所在的制藥專業女生偏多,男的分方向以后都跑到化工那邊去了。學制藥是父親堅持的。他的理由含糊其辭,我知道他是會對一些事耿耿于懷的人。搬到新教室以后,我體會到與青春期女性相處的艱難。課間她們像叫春一樣叫著各自的(也許是共同的)偶像的名字。幾天前的食物正在課桌里發臭,而她們在幻想著杏花春雨、花前月下。我對于進入她們的話語體系感到束手無策時,甩餅在這方面展示了非凡的才能。他能夠像豬油一樣迅速地融入一場場正在沸騰的交談。他對時機和女性趣味的把握,使他在進入她們的談話時如同通過一條潤滑的陰道。
教室陰盛陽衰,空氣成分復雜,混合了零食、汗液與濃烈的香水味,使我逐漸缺氧。我不是在為翹課找借口,但我需要陽光,我那習慣曝曬的皮膚渴望灼燒。當我像幽靈一樣游蕩在午后校園的時候,發現它沒有我想象中的那種空曠。技工部的人抽著煙沿精勤路走來,腦袋籠罩在煙霧中。他們像走在街上一樣大搖大擺,高談闊論。不時有帶袖章的老師大罵著朝他們追來,人群像鳥雀似的散開,不一會便重新聚在一起,吞云吐霧。我被他們瀟灑的姿態吸引,遠遠地跟在后面。后來他們談話的內容引起我的興趣。有人說,剛才那老頭我們系的,媽的,就怕他認出我。
認出來又怎么樣,他連自己老婆都管不住,管得了你?
他老婆咋了?
這都他媽不知道,電氣系那個,就一聲不吭、看誰都不順眼那瘦高個。姓劉的還去找過他幾次。
那可真是一捆炸藥給悶水里了。
你們不知道,其實老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瞧他看蘇紅那眼神。
我操,就蘇紅那屁股翹的,誰碰上不得多看兩眼。
你們誰知道蘇紅下面長什么樣?這時一個兩眼浮腫、臉上布滿紅斑的高個開口了,他的聲音像砂紙一樣粗糙。他們都叫他龍頭。
跟她的名字一樣紅。
哈哈哈哈。
他們大笑的時候,身體像風中的野草般劇烈搖晃。
蘇紅是高中部最年輕的數學老師。她參加工作不到兩年,像是剛從書卷里出來,身上還留著墨香。她的頭發總是在有風的早晨流淌不已,那時我的心中便會響起一陣咚咚的水聲。我必須承認,我看向她的目光往往并不單純。當我長久地注視她,目光便會被捉住。這時她的臉總是比我紅得快,她像放生一條魚一樣輕輕地放走了我的目光。有一次我在她的課上看小說,杜拉斯的《情人》。那時我偶然讀到其中關于性愛場景的描寫,忽然感到書被一只緩慢的手取走了。蘇紅好奇的眼神停留在翻開的那一頁上時,我萬念俱灰。書被收走以后,我忐忑了很久,直到后來去辦公室補作業,看到那本《情人》就放在蘇紅的桌子上,里面還夾了一張藍色的書簽。我小心地抽出那張書簽,海的顏色比天空淺,上面有幾只水鳥的剪影。我從蘇紅中斷的地方往下讀,覺得那些句子都活了過來。
當龍頭興致勃勃地用下流字眼描述起蘇紅的身體時,我匆忙逃開了。他的描述與我想象中的蘇紅相去甚遠。一些詞語還是鉆進了我的耳朵,它們對我所認為的蘇紅的身體大肆修改,并增添了許多不必要的細節。那天傍晚我在騎車時摔了一跤,當時我出神地望著膝蓋上鮮紅、狹長的傷口。我不知道為什么女人的身體生來就帶著一道這樣的傷口。我閉上眼想象著蘇紅的疼痛。
其實看到龍頭第一眼我就認出了他。他跟我一樣是綠北人,本名叫龍磊,以前經常在村口的那條土路上截住年紀小的孩子,管他們要錢。我因為拿不出錢,總是鼻青臉腫地回家,而且不敢告訴父母。那時哥哥還在,看到我的樣子,也不多說什么,騎上單車就出去了。那天哥哥直到深夜才回家,進門就拿毛巾捂住了眼角,我看到他的左眼瞇成了一條縫。后來他走到門口,打著手提燈,用毛巾仔細地擦拭起了單車擋泥板上的泥土。哥哥撫摸著單車身上的幾處凹陷與劃痕,那神情就像撫摸一匹負傷的戰馬。從那天起我就很少在路上遇到龍頭了。哥哥出殯的那天我看到龍頭站在不遠處的田里,他怔怔地望著這邊,神情里含有某種不安。那以后他也沒有再來找我的麻煩。
與他重逢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盡可能地游離在他的視線之外,老遠望見他們就趕緊繞道。我的這種做賊般的舉動終于引起了龍頭的注意,于是那天我被他們堵在了路上。龍頭看了一眼自行車,然后說,你是楊樹的弟弟。怎么樣,還認得我嗎。他居然親切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愣在那沒有作聲,然后龍頭友好地拍拍我,說有什么事就找他。他們走開時的背影被下午的陽光拉得很長。我覺得一切都那么不切實際。
龍頭在那個下午所表現出來的友善,使我開始幻想走進那個煙霧繚繞的隊伍里。后來我每次見到他,都會興奮地喊他龍磊,這個時候我會把腦袋往前伸,身體跟著不由自主地彎下去。龍頭朝我看一眼,有時也會很快地點一下頭。這些已經足以使甩餅對我刮目相看。他說,你怎么會認識他的。而他的語氣其實是在說,他怎么會認識你的。那段時間甩餅與班上的女生幾乎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他說話時的語調與神態使我有時相信他也是一個女生。問題就在于似乎連他自己也這么認為。于是他終于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當甩餅的手摸向那個女生的屁股時,我們都覺得那是一個十分自然的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就像三步上籃一樣。但巧舌如簧的甩餅一旦伸出他那只肥膩笨拙的手,情況便立刻脫離了他的控制。那個女生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甩餅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的眼神由最初的震驚和恐懼逐漸轉為困惑。他似乎不明白眼前這個大喊大叫的女性與自己有什么關聯。我勸他去道歉時,他滿不在乎地說,沒事,多大點事。傍晚我們發現事態的嚴重性,自習課上我在后門看到了龍頭。他問門口的男生,張喻是哪個?然后我看到他徑直走向正與前座攀談的甩餅。他二話不說就把甩餅整個提了起來,向外面拖去。甩餅像一條泥鰍一樣扭動著,細聲細氣地說,你干嘛。起先他小心翼翼地掙扎著來緩解難堪,龍頭看了他一眼以后他就一動不動了。在自尊心與理智之間他迅速地滑向了后者。
那天甩餅挨打時的姿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像個沙包一樣逆來順受。整個過程中他的臉上都掛著一種討好的笑容,只是這個笑容后來被巴掌抽得有些僵硬。事后甩餅受傷并不重,他甚至為此有點得意。他對我說,就是這么回事,彼此都要給對方留點面子不是嗎。不過從那以后,甩餅對我越來越巴結,他顯然高估了我與龍頭的交情,一廂情愿地把我當作靠山。而對于自身利益的考慮則使我有意地疏遠了他。
甩餅像洪水一樣忽然決堤的性沖動在我的身上以另一種方式體現著。還在綠北的時候,西街搬過來一個年輕的寡婦,那會我十三歲,已經開始體會來自下身的脹痛。我經常在傍晚時分沿著狹窄的田埂一路騎過去偷看她洗澡。我沿著院子里那棵曲折的樹爬上去,趴在窗口等待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但是她很快就發現了我,裹著毛巾破口大罵地追出來。我從樹上摔下來時根本顧不上疼痛,跨上單車就沒命地跑。后來每當我故伎重施,單車總是能夠安全而快速地帶我逃離那個潮濕,悶熱,涌動著欲望的傍晚。久而久之,逃跑本身竟然成為了我欲望的載體。我全神貫注地聽著車輪美妙的轉動——這聲音實在比寡婦粗俗不堪的罵聲要動聽得多。應該說我首先是由單車清淺的吟哦而愛上她的。她有著一條與眾不同的聲帶,鏈條的滑動聲纖細委婉,有如夜晚深邃的蟲鳴。我喜歡把車騎得飛快,然后聽她愈發尖細的呻吟。很長一段時間我把河水般上漲的情欲消磨在漫無邊際的騎行中。我們從晚風中間穿過,一起渾身發抖地迎接太陽熄滅前最后的高潮。
有一次我夢見了蘇紅,而且是真正的白日夢。前一天舍友借著手電打了半宿的牌,我睡不著躺在那硬熬了整晚。一般通宵后的上午會處于一種虛幻的亢奮狀態,體育課的五十米測試我甚至跑了六秒七。午飯以后我馬上就不行了,眼前天旋地轉,走路鬼魂似的發飄。大星期放一天半假,最后一堂是數學課。我費勁地捧著腦袋,以為自己在聽課,實際上已經睡著了。夢里蘇紅挎著一只竹籃往山上走,我看到她輕巧地消失在小路拐彎的地方。等我跟上去以后卻發現,小路是筆直延伸的,兩側都是過度生長、密不透風的樹林。醒來的時候教室里空蕩蕩的,蘇紅坐在講臺前翻一本書。她翻書的動作很輕,就像每一頁都浸了水,稍用力就會粉碎。那時她的頭發像一條閃爍的河流,傍晚的光線涂改了她的表情,陰影使臉部像浮雕一樣生動。她發現我醒了,就過來給了我兩道題目,說是今天的課堂測驗。她在我斜側坐下來,難為情似的笑了下,就好像是她在上課時睡著了那樣。
龍頭與我之間維持著不冷不熱的關系,他主動來找我使我吃驚不小。當他以朋友的姿態向我借錢時,我沒有絲毫保留。我的態度使他非常滿意,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時刻,他拉著我坐到了他們中間。龍頭向我遞了一根煙,我雖然不會抽還是急忙接過來。龍頭說,以前我就覺得你不錯,真的。他吸一口煙說,你比楊樹聰明,識好歹。我就坐在龍頭的身邊,受寵若驚的心情使我像氣球一樣漂浮起來,但是哥哥的名字此刻像根針扎進了我的耳朵。龍頭說,你哥那會以為自己多大能耐呢,捧著塊磚頭來找我,讓我整理得跟個姑娘似的回家了。說到這里他控制不住地笑起來。其他人也笑,一邊笑還一邊看我。他們看我時的眼神讓我不得不跟著他們笑起來。龍頭開心地摟住我的肩膀,說不信你回家問問你哥。這句話使他們笑得東倒西歪。
上課的時候我有點恍惚。教藥物反應的老師講課細水長流,話語中會不自覺地夾進一些“對的吧?”“沒問題吧?”之類的詢問,十分沒把握似的。他的語調拖得很長,常常把我拖到語義外面去。我腦袋里不斷出現龍頭那張青紅皂白的笑臉。他臉上的紅斑是蕁麻疹,這是一種常見的過敏性皮膚病,所有能想到的東西都可能成為它的過敏源,衣服、食物、空氣、溫濕度變化等等。剛接觸這一病理時,我想起龍頭的皮膚,忍不住驚訝于它的多愁善感。我翻開筆記本,常見的抗過敏藥都會與酒精發生反應,可導致嗜睡、昏迷,比如撲爾敏、賽庚啶……后面的沒記了,我有點近視,上課都是抄同桌的筆記。她翻頁很快,來不及抄完整,課后我也不愿補。
龍頭樂此不疲地講述著關于蘇紅身體的故事,他的聽眾在逐漸增多。那天在操場上他們要他講,他是怎么看到的。龍頭說,要看還不簡單。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一會,最后向甩餅招了招手。甩餅不知道他將要面臨什么,他用手指指自己,表示難以置信,然后便歡快地走過去。等甩餅走到面前,龍頭要他轉過身去,然后一把扯下了他的褲子。人群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喝彩聲。龍頭說,看見了吧,就這么簡單。有人壞笑著問,那蘇紅當時什么反應?龍頭說,能有什么反應,然后指著呆若木雞的甩餅說,當然是跟這小子一樣。于是人群心滿意足地笑著散了。
甩餅慢騰騰地提上了褲子。他也不知所措地笑著,緩緩向教室的方向走去。他努力地維持著平衡,但身體還是逐漸向一邊歪斜,于是我看到他在正午的陽光下長出了影子。后來他伸出右手,似乎想要憑空抓住什么。過了好一會他才摸到那面墻。他整個人斜倚在上面,在墻的攙扶下費勁地搬動著自己的身體。為了得到水平的支持力,他把自己的重心移到身體外面,形成一個三角形。我想起父親曾經告訴我,為什么自行車架都是三角形。“因為三角形牢不可破。”當父親向我描述三角形的車架是如何強硬地對抗沖擊時,年幼的我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于是這種常見的形狀在我的印象中便具有了金屬的質感。那天中午甩餅、地面與墻構成了一個三角形,就像蘇紅畫在黑板上的一樣標準。他艱難的行走因此具有了某種堅固性。
午休時,我照例去補交故意拖欠的數學作業。辦公室里人很少,蘇紅伏在桌上。我悄悄走過去。她兩手交疊,把頭斜埋在里面,這個姿勢使她的呼吸顯得迫切而隱秘。我輕聲說,蘇老師。蘇紅抬起頭,我發覺她的眼角布置著細密的血絲,它們在潔白的眼球上攀援,使我感到來自身體內部的癢。后來我才知道,龍頭不是只對蘇紅情有獨鐘。技工部里邊,高矮胖瘦,但凡過得去眼的女生,他都能給你評書似的說上一段。喝了酒以后,他更是說得高潮迭起。跟他喝過酒的人都說他酒量差,白酒基本半斤封頂。喝多了就開始吐,但吐的不是未消化的食物,而是一地花花綠綠的屁股。
我站在體育館巨大的陰影下面,看著蘇紅向技工部那邊走去。那時她的步伐仍然輕盈,但是正在失去某種彈性。我推上車在后面遠遠地跟著。我悲哀地發現單車已經十分衰老,她一路吱吱嘎嘎地叫著,就像病痛中的呻吟。有那么一陣她忽然陷入沉默。我覺得叫出來應該會舒服些,便蹲下去松了松輻條,接著她又開始一聲長一聲短地叫喚起來。后座的螺絲松了,沒走幾步就會耷拉下來。我想起從前天氣好的時候,哥哥騎車帶著我去田間認植物。哥哥總是故意把單車騎得飛快,我坐在后面緊緊抱著他,嚇得哇哇大叫,他就開心地笑起來。我就是在單車的后座上第一次有了速度的概念。如果有段時間沒給單車上油了,她就會發出斷斷續續的叫喚。哥哥馬上心疼地停下來。他笑著對我說,她累了。
蘇紅在籃球架下面找到了龍頭。他們剛打完一場,坐在水泥地上拿球衣擦汗。陽光斜斜地照過來,把球架的影子扔進周圍的灌木里。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打量著走來的蘇紅,她不知道自己在陽光里顯得十分鮮艷。她走到龍頭面前的時候,后者正在把冰冷的礦泉水往頭上澆。我站在遠處,感到蘇紅正在說著什么,話語被遠處工地的噪音包裹,仿佛來自收音機里調頻不準的電臺。龍頭罵罵咧咧地站起來,把蘇紅不住地往后推。響亮的罵聲倒是從四周的噪音中脫穎而出,顯得清晰、具體。蘇紅近乎是在哀求了,強烈的無助使她蹲了下來。因此當她捕捉到我猶豫的目光時,一下子就把它緊緊抓住。她的眼神使龍頭注意到了我。他朝我走來時,我下意識地捏緊了單車上某個堅硬的部分。
我抬起頭,裝作在看天空。我看到一群不知名的鳥向遠處彈射出去,良好的平衡感使它們的每一片羽毛都充滿了上升的力量。龍頭說,你在這兒干什么。我扭頭朝他笑了一下。龍頭說,滾。我對自己說,蘇紅正在看著我。但是我的雙手卻扭過了車頭。我慢吞吞地推著車往回走。龍頭追上幾步,一腳將我的單車踢翻在地,說你想你哥了是不,還不快滾。他再次走向蘇紅時呼吸有些粗重。我的單車躺在地上,車輪轉動時發出陣陣哭聲。我看著銹跡斑斑的車架。我看到一個三角形。我覺得此刻的蘇紅需要一個三角形。
單車失蹤之后,我時常想起那天她的哭聲。她曾經擁有清越迷人的嗓音,但是那天上午她的哭泣像一個蒼老的女人。如果我足夠警惕,就應該能發現那里面有她對自己命運的洞察。被龍頭捅了四刀的那個人并沒有死——實際上這個人的死活已經跟他無關了,早就有人替他頂下了這件事。他依舊帶著那支煙霧繚繞的隊伍,不斷地從技工部走向高中部。有幾次我在路上看到他,躲不過去,只好上前打招呼。他朝我笑笑,似乎全然不記得籃球場邊發生的事。他有些奇怪地望著我,說你哥的單車。有些天沒見你騎了。我撓著頭說,不小心弄丟了。龍頭說,那車太破,興許讓人牽走當廢鐵賣了。他頓了一下說,你知道,老頭手賤,有時估摸著棚里哪輛車沒人要了,就給順走了。我腦袋里嗡地一響,有些站立不穩。我勉強地笑了一下,說也有道理。龍頭說,但是你可以再找找,停哪兒給忘了也說不定。
我開始感到身體的異常。走路時我總是一腳深一腳淺,就像兩條腿有長短那樣。有時我又覺得走起路來輕飄飄的,腳下虛幻不實。行走時周圍的一切顯得過于緩慢,因而在我的眼中十分陌生。我嘗試讓自己接受一個可怕的現實——我的單車不會回來了。那天傍晚我走向回收站,腦海中不斷出現那條灰煙滾滾的小路和那種夏天才有的“滋滋”聲。丟車是一周以前,如果龍頭說了實話,那么我的車也許已經被回收商賣給了鋼鐵廠。也許她已經葬身在熊熊燃燒的火爐,變成了沸騰的鐵水。回收站在南門外的菁華路上,兩邊都是荒廢的田地,挖土機在上面來去,路的盡頭是技工部的校舍。路過回收站的時候,我停下來看著門口鋒利的石階。龍頭是把她抬上去的,還是拽上去的?我傾向于認為是后者,于是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我沒有走進去,而是轉上紅旗北路。兩旁的違章建筑有些固執地站在那里。我走向了那座燈光球場。
球場上已經有不少人。他們大多吃了晚飯,來這里活動筋骨。老的少的不分彼此,三四個一組打起了比賽。我很想加入他們,但是身體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靠近我的這半邊球場有十一個人,分三組,打六個球輪換。于是我特別留意了少個人的那組,他們的后衛穿著金州勇士隊的30號球衣。這個30號籃子很準,但是運球姿勢有些怪異。他右手運球的時候,左臂就郎當在那里,沒有任何的護球動作。這邊雖然只有三個人,但是球的運轉很流暢,比分交替上升,到了五比五。30號在底角跑出了空位,隊友沒傳。他焦急地攤著手要球,這時我才發現他的左手腕光禿禿的,像一棵砍光了枝條的樹。他沒有左手,但是他的左臂仍然向前伸著,時刻準備接住那只該死的球。隊友的球明顯給晚了,防守已經到位,30號做了一個投籃的假動作,然后帶球迅速殺向籃下。趕來補防的人高高躍起,試圖封蓋,于是我看到不可思議的一幕。30號在右側已經沒有角度的情況下,把球換到左邊完成了上籃。他從容地起跳,用那只十分抽象的左手牢牢地把握住球的重心。當他用手腕將球托向高處時,我的身體隨之進入一陣奇妙的暈眩。
輸的那組下場時念念有詞,說這球明顯走步了。他們的八只手輸給了五只手,面子上有些過不去。30號也不含糊,據理力爭地跟他們辯論起來。雙方你來我往,言辭逐漸激烈。后來我聽到其中一個人說,去你媽的,也不數數自己幾根指頭。30號聽了馬上把球一扔,面色鐵青地走過去,照那人眼睛就是一拳。場面亂作一團,我想起自己還沒吃飯,便歪著身子晃向旁邊的面館。館子里人坐得很滿,只有最里面的桌子還有空位,一個戴眼鏡的胖子抱著外套,坐在那里汗如雨下地吸面。他的鏡片完全被熱氣蒙蔽,但還是注意到我向他走來,于是飛快地把外套扔在了旁邊的空座位上。我站在一旁看著他。過了一會他扭過頭來,透過鏡片上的熱氣惡狠狠地盯著我。干嘛?我對自己說,不干嘛。然后我就走出了面館。
天色暗下來,球場打上了燈光,剛才那兩組人已經走了,場上是一群職高的學生。他們繃緊了身體撞來撞去,快活地罵著臟話。我開始往回走。離回收站不遠有輛單車扔在地上,我把它扶起來,擋泥板已經嚴重變形,卡在輪胎上,輻條斷了兩根。鏈條銹得不行,但是沒有脫落。屋里面亮著燈,擺了一桌剩菜。有個人蹲在石階上抽煙,他一直往我這邊看,也許在估計那輛廢車的價值。我把車往前牽了幾步,感到各個部件仍彼此聯系,于是跨上車,徑直從石階前面騎過去。我騎得很吃力,后輪是癟的,仿佛憑空多出一個人的重量。沒一會我就頭暈眼花,冒起了虛汗。我只好回去問那個抽煙的人,有沒有打氣筒。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就好像我問了一個不存在的地址。他把手往屋里揮了揮,指尖的煙頭像螢火蟲一樣,在黑夜里很快地飛舞了一下。
打完氣我看了一下手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向技工部校舍的方向騎過去。經過工地的時候,我下車轉了兩圈,挑了一根沒削完的鐵棍,夾在后座上。騎上菁華路以后,我感覺好多了,一種熟悉的平衡感牢牢地托著我,鏈條在輪軸間使勁循環,將我踏出的每一步放大。路燈幾乎都被打壞了,我在黑暗中把車騎得飛快。此時單車的鳴叫由低啞逐漸轉為高亢,風從領口呼呼地灌進來,使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傍晚,父親笑著拍拍我的后背,把我從坡道上推下去。當時我害怕極了,緊緊地抓住車把,準備著隨時從車座上飛出去一命嗚呼。那時候我的單車還很年輕,有著強硬的骨架和柔順的鏈軸。她沒有讓我飛出去,而是帶著我一路奔跑,跑過路口飛揚的塵土和谷地上逃竄的麻雀。遠處有支大煙囪滾滾地冒著黑煙,我想在天黑以前,跑到那些煙霧散開的地方。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