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胥敬峰

最近這幾年，每當(dāng)夏季下場大雨，我都會擔(dān)心老家的那三間老屋。

這三間老屋，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農(nóng)村里標(biāo)準的“二八墻”屋。之所以稱之為“二八墻”屋，我也只是聽父親說過。因老屋的墻體，是用兩成的青磚建基礎(chǔ)、打底子，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打地基了，余下八成的墻體基本上用泥坯子壘砌而成。所有墻體建成后，上面加兩個跨屋脊的純木質(zhì)主梁，其他還要用數(shù)根細木頭柱子交叉支撐著，形成側(cè)梁；在兩個主梁、兩側(cè)的夾山間搭三根粗細均勻的樹干，再用細木排列開來，房子的“上帽”也就成型了；然后在這些細木之上鋪兩層用刨光了皮的高粱稈精心編織而成的席子，席子上面涂上厚厚的一層用黏土、麥糠和白石灰和成的稀泥，最后再在上面蓋上紅瓦或者青瓦片，“二八墻”屋就初步建成了。屋內(nèi)外墻體，一般用黏土、麥糠和白石灰和成的稀泥進行粉飾，只不過摻的白石灰多一些，這樣墻體會更加的白些，亮些，粘得結(jié)實些，不容易起皮脫落。屋里面的地平，先用摻白石灰的黏土墊高，再用石夯一點點夯硬、砸平，地平最上面再撒層細沙土，以防地面上灑了水，變得濕滑、泥濘。

建造這樣的房子，父親都會準備好幾年。因為那時家里很窮，要先勉強湊夠建房子的錢，才能開始籌劃蓋屋的事情。那幾年，父母親省吃儉用、一點一滴積攢蓋房的錢。母親說，從開始我們家底子就很薄，父親兄弟四人排行最小，是最后一個從爺爺奶奶那里“分家”出來的。當(dāng)時，他們只分得了幾袋子小麥，一廂東屋（兩間，南邊一間是灶臺），一只公羊一只母羊，幾畝農(nóng)田，還有幾件農(nóng)具。“分家”出來后，父母親沒日沒夜地種地，喂豬，養(yǎng)羊，養(yǎng)雞鴨鵝狗，逢年過節(jié)，把出欄的豬羊、公雞公鴨公鵝（母的留著下蛋）賣掉，還常把攢下的雞鴨鵝蛋（我和姐姐吃的除外）賣掉或者春天的時候換雞鴨鵝苗養(yǎng)，而父母親從來舍不得吃。

蓋房子備料也是很費時、費力的。如，做房子所用的兩成青磚，父親要去幾十里外的磚窯廠里，用平車一車一車去拉；白石灰，瓦，門框，木窗，木梁，木柱……父親依然是用平板車，一樣一樣運到家里；用得最多的是沙土，需要用它和泥拉泥條，墊地基，粉墻等。父親從村外農(nóng)田地里，一鐵锨一鐵锨地挖下，裝到平板車上，拉回，卸下，堆起，一車一車，不知拉了多少平板車，堆起許多小山頭……這老屋，該凝聚著我親愛的父親多少心血與汗水啊！

“二八墻”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已經(jīng)算是比較不錯的房子了，比起那些純土墻屋，闊綽很多。可以想象，建好房子時，父親是多么欣喜、榮光、滿足和開心！多少日日夜夜，多少祈盼期待，所有的辛勞，所有的疲累，都從父親欣慰舒心的笑容里消失殆盡……

在這個“二八墻”屋里，我們一住就是十多年。那十多年來，從小學(xué)到初中，我度過了天真燦爛、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度過了有夢想，有迷惘，有叛逆的少年歲月。多少故事，多少懷想，多少歡歌，多少笑語，曾經(jīng)在這里上演，沉淀，飄蕩，飛揚……直到1994年我們在老屋東邊新建了一處院子，蓋了三間紅磚青瓦的堂屋和三間東屋，還有一間帶著大鐵門的過堂。我們搬進后，便沒有在老屋里住過。

我推開老屋陳舊的木門，走進屋里，眼前的一切熟悉而親切：我曾經(jīng)睡過的斷了腿的小木床，躺在角落里的那條當(dāng)馬騎的小長凳，木梁頭底下那布滿著灰塵纏繞著蛛網(wǎng)的木頭掛鉤，還有墻壁上我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門上的插手，生銹的鋤頭……站在老屋里，我仔細地撫摸著這一件件物什器件，思潮如同大海里的波濤，連綿起伏，洶涌澎湃。一幕一幕的情形不時在我眼前縈繞、浮現(xiàn)：父親拉著平板車從田里歸來，從車上拿出一個大大的甜瓜，向我招手，目光里滿是慈愛；母親正在井臺邊用壓水井打水、洗菜，端著一瓷盆白菜、蘿卜匆匆走進廚房；那條小黃狗在父親周圍親昵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群雞鴨呼啦啦地朝我撒在地上的甜瓜瓤奔去……這一切的一切，早已變成了遙遠的回憶，我的眷戀，我的思念，我的感傷，化作一行行長長綿綿的淚滴，不住地往下滾落……

老屋帶給我的不僅僅是眷戀、思念和感傷，還有苦澀幸福和安然的記憶。那些個從前的日子里，夜間突然下起大雨，老屋頂上常常會往屋內(nèi)滲水，有時正睡著覺，朦朦朧朧中被雨點水花驚醒，枕頭和棉被也被濺濕。這時，母親會拿來好多的盆盆罐罐，放在床上，桌上，衣柜上，在屋內(nèi)接著雨水，此起彼伏的滴滴答答聲，不覺間走進我的夢鄉(xiāng)；而父親則披著雨衣、拿著手電筒到院子里，查看積水，及時疏通往外面馬路上的排水溝，要挖些院子里高處的土，堆在門前，防止雨水灌進屋子；還要巡視屋子四周的積水，父親怕積水多浸泡壞了土坯墻面。在這樣的雨夜里，父親通常一宿都不會睡覺，在我們的小院里，在老屋的周圍，不停地查看、疏通積水，守護著我們一家人……待到雨過天晴，父親便會買來一口袋白石灰疙瘩，在院子里挖個四四方方的坑，加水融化成石灰膏，和好泥裝進麻皮袋子里，扛在肩上，沿著從鄰家借來的竹梯子，爬到屋頂。我和母親在屋子里，抬著頭，向上望著，給父親“指揮”著。從屋里往屋外，望著屋頂上那些斑斑駁駁透著光亮的地方，再告訴屋頂上的父親，父親便在那漏雨處涂了一層又一層，直到我們再也尋不到透明和光亮，便會叫父親下來。這樣的事情每年都會反復(fù)。再后來，每到夏天，父親都會早早地在整個屋頂上，覆蓋兩層厚厚的塑料布，用磚頭壓一圈，這樣，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擔(dān)心漏雨……

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三十多年過去了，這個“二八墻”屋，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屋。歲月變遷，寒來暑往，老屋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雨打霜欺，逐漸破舊，日益老去，它的外面墻體幾經(jīng)腐蝕，幾經(jīng)摧殘，已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就連屋內(nèi)的墻壁，許多地方也脫落得不成樣子，不忍睹視。終因墻體寬厚的緣故，直到現(xiàn)在，老屋依然堅固如初，其間，除了給它的“上帽”換過一次瓦外，其他地方尚未修繕過。

隨著社會的進步，文明的發(fā)展，如今，農(nóng)村里兩層三層的小樓房比比皆是，老屋與它前后左右的樓房相比，顯得低矮、遜色和寒酸。然于我而言，老屋在我眼里和心里異常高大、生色和華貴。

前些年，村里干部告訴我說，按國家政策，農(nóng)村舊屋危房改造上級能給予兩萬塊錢的補貼，多次動員我把老屋推倒重建，我始終沒有同意。

外人不會懂的，這老屋，它是我父親母親的化身，四面八方上上下下都是我父親母親靈魂的再現(xiàn)。它雖然身材佝僂，面色蒼老，但依然挺拔著，穩(wěn)健著，屹立著，經(jīng)得住風(fēng)雨，禁得起雷鳴。它是整個村子里一處獨特而鮮亮的風(fēng)景，一座古老而不朽的豐碑，訴說著往事，見證著滄桑，承載著記憶。看到它，我仿佛看到了父母慈愛的面容，聽到了他們深情的呼喚，感受到了他們溫暖的愛撫。這屋里屋外，一角一隅，一桌一凳，一梁一柱，一磚一瓦，都映射著父親母親的身影，散發(fā)著父親母親的氣息，存留著父親母親的體溫……

老屋，是我的夢想開始的地方，更是我的心魂永遠停泊、駐足的港灣……

責(zé)任編輯：高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