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發自湖南益陽、廣東深圳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偉韜

皇家湖度假區內,福林莊園的俯瞰圖。 圖片源自該度假區官網
★初到深圳,倪福林就極重視家鄉湖南的政商關系網絡。在深圳市湖南商會的網站上,至今仍能找到倪福林和時任湖南省領導在2006年新春晚會上的合影。
2013年,村民向紀檢部門舉報。同年,深圳市檢察院以涉嫌行賄罪將倪福林列入網上追逃名單,南方周末記者從公安系統人士確認,該追逃信息至今仍未撤銷。
據一位在場人士回憶,倪福林看病掛號時使用了身份證,立即觸發報警。情急之下,倪福林火速住進了重癥監護室,當警方趕到時,看到的已是插滿管子的倪福林。
據一名公司高管介紹,涉嫌與倪福林有染的多名女性和非婚子女居住在5棟別墅中,每逢倪福林召見時才去會面,日常互不打擾,有廚房將各家的飲食單獨送到房內。
73歲的劉雪時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她正卷入一場百億股權爭奪官司中,被告是她的前夫倪福林,及其名下的深圳市福中福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
一場看似尋常的家產爭奪戰,卻意外揭開了一名富豪匪夷所思的生活圈。
在老家湖南省益陽市享有“首富”名聲的倪福林,頭頂諸多耀眼光環:全國勞動模范、全國模范軍隊轉業干部,曾是深圳市寶安區政協委員、益陽市人大代表、湖南省深圳商會會長。在一些媒體報道中,他是改革開放時期的弄潮兒,在深圳聚攏財富之后,返鄉投身諸多光耀當地經濟與公益的事業中。
然而光環之下,卻是一個隱秘的富豪生活圈。在倪福林一些身邊人的講述中,他曾身陷一起行賄案,目前仍是網絡追逃人員;在益陽一處度假區建設其私家莊園,形如仿古宮殿;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與多名女性育有多名非婚子女,一份未獲得他本人確認的花名冊上,共有10名女性、11名子女。
這是一個頗具黑色幽默的財富故事:倪福林的財富隨著深圳節節高攀的房價不斷膨脹,返鄉之后,財富在洞庭湖畔溢出泡沫,折射出海市蜃樓般的宮殿和家室,勾勒出一個令人吃驚的富豪生活圈。然而這一切背后,亦隱藏著極為脆弱的軟肋——在經歷了數次親信舉報事件后,有知情人戲稱,倪福林再也不敢開除身邊任何一個員工了。
深圳發家的地產王國
倪福林和劉雪時于1973年登記結婚,當時倪福林尚在部隊服役。婚后第5年,倪福林退役轉業,于1983年出任益陽市五金交電化工公司(以下簡稱五交化)總經理。
此前,倪福林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他通過打破“大鍋飯”,改革經營方式,用了5年時間,將該國企從固定資產兩萬元迅速做大到四千萬元。這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政治榮譽:1989年,他獲評全國勞動模范,1991年獲評全國模范軍隊轉業干部。
在積累了經營能力和國家級榮譽之后,1991年,他和劉雪時一起南下考察,去了海南、廣東的惠州和深圳等地,最終決定在深圳寶安買地,從事房地產開發生意。
后來的財富故事證明,倪福林再次踏準了國家經濟發展的脈搏。
1992年,五交化設立了深圳寶安湘深企業發展公司,后者以五交化的名義向益陽的銀行和券商貸款用于購地。
此時出現一段感情插曲。一位和倪福林一起創業的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剛到深圳時,倪福林就包養了情婦,且不避諱一同在深圳創業的同事。
消息傳回益陽,劉雪時主動提出離婚。1993年4月1日,兩人悄悄在深圳市寶安區民政局辦理了離婚手續。
“我擔心離婚導致銀行抽貸,沒敢讓外人知道我們離婚了。”劉雪時介紹,倪福林創業后,她帶著3個孩子繼續在益陽生活,維系地方關系。離婚后,倪福林每年春節回益陽,仍與劉以夫妻名義出席各類應酬活動。
劉雪時回憶,離婚后,表面雖一切如常,但她獨自在家經常以淚洗面,還得瞞著孩子們。
創業初期并非一帆風順。在經歷了1990年代初國家宏觀調控大幅收緊新開工項目和新增貸款之后,倪福林迎來轉機。
1996年,倪福林的公司開工建設了第一個項目“福中福商業城”——這塊當年沒人看得上的荒地,如今位于深圳市寶安區核心位置,緊挨著當地房價制高點前海新區。
粵語中“湘深”跟“傷心”同音,在廣東朋友建議下,倪福林將公司更名為福中福房地產開發公司(以下簡稱福中福),用更具個人色彩的名字替換了地域名,此后,倪福林開發的每一個項目中大多都帶有“福”字。
隨后的1998年,福中福完成了改制,從一家國有企業轉型為倪福林的家族企業。參與改制過程的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倪福林負責驗資和注冊,劉雪時則負責在益陽協調改制相關的手續。
福中福接連開發了多個地塊,財富在迅速聚攏,時至今日,倪福林的相關企業在深圳、長沙、益陽等地均有地產項目,據一名公司高管估算,其中早年拿下的兩個深圳地塊成為其此后十余年的財富源泉——幸福海岸和幸福港灣兩個項目的售樓款總計超過八十億元,還剩余超過三十億的待開發貨值。
在深圳淘金后,倪福林迅速將財富向家鄉轉移,并持有大量現金。上述公司高層笑言,倪福林應該是中國負債率最低的房地產商,正在開發的長沙項目都不用貸款。
身陷行賄案
初到深圳,倪福林就極重視家鄉湖南的政商關系網絡,在諸多公開信息中,可見他在其間的長袖善舞。他先后擔任了寶安區商會副會長、湖南省益陽商會副會長、深圳市湖南商會常務副會長、湖南省深圳商會會長。在深圳市湖南商會的網站上,至今仍能找到倪福林和時任湖南省領導在2006年新春晚會上的合影。
也是在這一年,倪福林在時任益陽市政府主要負責人的邀請下,初次回鄉投資。“我們一下高速,就有兩臺警車為我們開道進城。”前述公司高管對當時的排場記憶猶新,“2011年,皇家湖旅游度假區落成時,政府也安排了少年兒童在通往度假區的路兩旁跳啦啦操,夾道歡迎倪福林回鄉。”
這名富豪已然成為益陽名人,他的項目也牽扯到兩地政府的工作。
2010年一則媒體報道顯示,2008年10月,福中福位于深圳寶安的樓盤被當地政府下達“銷售禁令”,原因是該公司與當地村民就土地權屬存在爭議。禁售導致福中福6億元資金無法回籠,直接影響到福中福在益陽的投資項目,拖欠了項目工程款和民工工資。
為此,湖南省和廣東省有關部門協調,并組織會商,由深圳市國土部門致函寶安區政府協調解決。
這段波折也令倪福林因禍得福,這塊10公頃的地皮在經年累月的糾紛中不斷升值,至今仍未完全開發。
然而,這一地塊也為倪福林帶來禍端。據一位接近案件的原檢察院辦案人員稱,為拿下地皮,倪福林涉嫌向地塊所在的新安街道辦一名官員和翻身村一名村干部賄賂。
南方周末記者獲得的一份資料顯示,倪福林在未收到實際購房款的情況下虛開收據,以此方式涉嫌向國家工作人員行賄。
2013年,翻身村村民向紀檢部門舉報此案,聽到風聲的倪福林立馬離開了深圳。同年,深圳市檢察院以涉嫌行賄罪將其列入網上追逃名單,南方周末記者從公安系統人士確認,該追逃信息至今仍未撤銷。
上述辦案人士透露,倪福林離開深圳后,兩名涉嫌受賄的干部尚未被追究刑事責任。2020年8月12日,南方周末記者向深圳市監察委核實該案情況,截至發稿前尚未收到回復。
逃亡皇家湖
回到位于洞庭湖南岸的益陽之后,倪福林住進皇家湖。
皇家湖原名黃家湖,是南洞庭湖的一個湖汊,坐落在倪福林老家赤江咀村。2006年,倪福林初次回鄉投資的項目,即是皇家湖生態旅游度假區和福中福國際城。在公開信息中,前者投資達近十億元,是以休閑旅游、商務會議為主題的生態旅游景區,被評為國家AAA景區。
據前述公司高管稱,倪福林給設計師提出了構想,“按照故宮的規制,采取明清皇家園林的設計風格”,為此將黃家湖更名為皇家湖,赤江咀村也更名為皇家湖村。
剛回益陽時,深圳警方曾兩次到當地搜捕,但均無果而終。
“倪福林大多數時候躲在一些民房里,有時乘船躲到湖上去,還去鄰縣沅江的蘆葦蕩里躲了幾天。”上述知情人士介紹,沒有當地的配合,深圳警察不可能在南洞庭的湖山之間找到倪福林。
2018年,倪福林還在長沙某醫院遭遇了一次“險情”。
據一位在場人士回憶,倪福林看病掛號時使用了自己的身份證,立即觸發報警。情急之下,倪福林疏通關系火速住進了重癥監護室,當警方趕到時,看到的已是插滿管子的倪福林,抓捕再度中止,原因不得而知。
在外界看來,倪福林在當地有龐大的關系網。
回到益陽后,倪福林與同村的遠房親戚倪志仁日益熟絡。倪志仁原是益陽市資陽區公安局辦公室主任,據知情人士透露,從公安局退休前,他就在益陽福中福國際城物業管理公司任經理,退休后轉任顧問。
多名與倪志仁存在民事糾紛的人士指控其開設賭場,其中一個賭場就位于皇家湖度假區的別墅里。
裁判文書網顯示,倪志仁涉及多起民間借貸糾紛,標的額逾千萬。宋應飛是其中一名參賭人員。他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在欠下賭債后,倪志仁要求我打下欠條,并通過向他借錢償還賭債。”
宋應飛向南方周末記者出具的報警記錄及警方回函顯示,益陽市公安局自2015年起對倪志仁涉嫌開設賭場的情況開始偵查,2016年的一份回函載明:“根據現在調查的情況,倪志仁涉嫌賭博罪的證據不足,達不到立案標準。”
2020年8月12日,倪志仁在電話中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退休前曾在福中福兼職,但并不知道倪福林是網上追逃人員,“宋應飛舉報我開設賭場的事情,警方查了很多年,我都沒問題。”
8月12日晚間,南方周末記者致電倪福林核實相關案情,對方在了解記者身份后堅稱自己不是倪福林,但記者從多個接近倪福林的權威信源證實,該號碼是倪福林的專用號碼。此外,益陽市公安局也拒絕就倪福林網逃案和倪志仁涉賭案作出回應。
事實上,倪福林在短暫蟄伏后就開始出席公開活動。2015年底,倪福林捐建的福林塔落成,他同地方官員一同出席了開放儀式。
這座11層高的仿宋寶塔坐落在益陽市中心的會龍山上,是當地的顯著地標。按照倪福林與市政府的捐建協議,塔身二層陳列著倪福林生平事跡的浮雕和壁畫。“倪老板信佛,相信把自己放入佛塔內能夠富貴輪回。”上述接近倪福林的人士表示。
眾多非婚子女
在皇家湖度假區的大門兩側,右側上書“為人民服務”,左側則是“天下為公”,兩側宮墻蔓延,將福林莊園建筑群圍在其中。
皇家湖度假區的主體便是福林莊園,倪福林居住在最高的福林樓里。據前述公司高管介紹,涉嫌與倪福林有染的女性和非婚子女居住在西側的5棟別墅中,每逢倪福林召見時,才去福林樓會面,日常互不打擾,有廚房將各家的飲食單獨送到房內。南方周末記者向其中一名女性證實了這一居住信息。
前述公司高管稱,當孩子長大到需要上學時,其母親就會帶著孩子搬出福林莊園,在益陽或長沙市區購置房產,每逢節慶或倪福林召見,才會入園小住團聚幾日,園內別墅會一直保留著他們的房間。過去兩年間,倪福林就添了3個兒子,早些年間,倪福林的生育速度大約每兩年一胎。
在劉雪時提供的一份花名冊中,涉嫌與倪福林有染的女子有10名,共育有11名非婚子女。其中,部分女子和孩子附有身份證號碼和家庭(或老家)住址,所有孩子姓名中間均為“世”字,有3名注明是中國香港籍。在這些女性中,年紀最小的出生于2000年,分娩時年齡最小的僅19歲。
南方周末記者還獲得了10張與之相對應的照片,均為倪福林與單個小家庭的合影。
此外,南方周末記者查詢工商登記信息發現,上述女性大多存在與倪福林相關的公司股東名單當中,其成為股東的時間大多與生育時間相近。
在因公司股權而關系鬧僵之前,劉雪時在電話中勸說倪福林不要再生了,“他說現在不是他想生,是周圍的女孩子們逼著他生。”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一旦為倪福林生下孩子,孩子母親就可以得到數額不菲的現金獎勵、住房以及用于收租的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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