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徐庭芳發自上海

從左至右依次為:陳志武、張化橋、賁圣林。受訪者供圖
★“只看到國企和地方政府融資那么容易的人,才會認為民間金融發展過頭了。最為一目了然的指標就是民間借貸利率有多么高。”
“反過來看,有相當一部分的借款人是‘不配借錢的,也就是說,市場上的貸款需求存在巨大泡沫。”
“金融監管存在顯著的缺位與滯后現象,現行的金融監管體系與金融行業的創新發展水平、速度和目標不相匹配。”
2020年7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聯合國家發展改革委召開新聞發布會,發布了《關于為新時代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其中提到的“大幅度降低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等相關內容,引發了極大的社會關注度。
究竟該不該下調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市場上觀點不一。
為此,南方周末記者邀請了香港大學經濟學講席教授、前耶魯大學金融學教授陳志武,香港慢牛資本董事長張化橋,浙江大學國際聯合商學院院長、互聯網金融研究院院長賁圣林來共同探討這一問題。
該不該下調利率司法保護上限
南方周末:如果下調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對民間借貸會有怎樣的影響?
陳志武:會有相當大的抑制作用。
人類歷史上,從四千年前開始,就不乏官方設定利率上限,但都沒有靠這種方式真正解決人民的借貸問題,反而會把需要貸款的老百姓給害了。道理很簡單,如果設定了利率上限,放貸者的收益和風險無法匹配,那他就會退出這個市場,不放貸了。
新冠疫情讓個人以及小微企業的壓力非常大,如果現在再把民間借貸利率上限進一步下調,那大家連“高利貸”都借不到了,更多的融資通道都會被堵死。在市場借貸需求依然存在的情況下,那些想要借款的人和企業總會想方設法規避監管,比如只好走地下錢莊。
原本想通過降低利率來保護個人和小微企業,最終卻把隱形利率給提高了,而且切斷資金供給。小微企業活不下去,整個經濟、社會就業前景就會受到打擊,更不用談產業結構轉型、鼓勵民間消費、鼓勵民間創業創新等等這些政策目標了。
張化橋:低利率實際上保證了放貸公司的安全,高利率才是放貸人和借款人之間的“互相傷害”。
傳統觀念認為,政府如果把貸款利率上限從24%或者36%向下調,就會導致大批非銀行金融機構的虧損,這是錯的。利率過高才會導致虧損。如果它們被迫大降貸款利率,反而幸福了。
原理在于,高利率看似讓放貸人獲得了更高的收益,但也會給放貸公司帶來更多的壞賬,大多虧損的小貸公司,都是因為過分依靠高利率來覆蓋高風險。當利率高達一定程度,借款變成壞賬幾乎就是鐵板釘釘了,真正聰明的公司是不會把利率定在24%上限的。據我經驗,一般18%以上的利率,壞賬的可能性就相當大了。
目前24%和36%的這兩條紅線利率,我認為是合理的,但如果監管要求下調2%—5%的利率問題也不大,看起來對放貸企業要求更高了,但對行業是好事。因為這會倒逼小貸公司去完善自己的風控,選擇風險更小的借款人,從而降低壞賬率、增加盈利。
賁圣林:利率上限下調是基于一些令人鼓舞的行業發展苗頭之上。
像網商銀行、微眾銀行這一類專門聚焦于小微金融的互聯網銀行,已經能夠基于自己的生態、規模以及科技有效降低借貸成本,這些互聯網銀行的借貸成本大概都在12%以下,凈利差已經能夠達到5%左右。
從這一點上來看,利率上限下調很有可能會倒逼一部分民間借貸更加走向在線化、智慧化、生態化,更加集聚到一些頭部企業,諸如阿里系、騰訊系、小米系等。而這類頭部公司一定不會觸及原來的36%紅線,甚至24%也沒必要。他們可以說是受益的。
還有一類,就是基于農村或者熟人之間,點對點、點對面式的借貸機構也不會受影響太大。因為熟人經濟能夠起到信息甄別的作用,借貸利率一般也不會太高。
而那些科技能力比較弱、客戶數據不夠完善、借貸多被用于短期投機活動的民間借貸機構就比較危險了。它們的資金一般都不是用作實體經濟活動,資金炒作相應的借貸利率也會較高。
南方周末:下調利率上限會不會進一步減少供給?
張化橋:原來我的觀點也是如此。確實按照當前的供給情況,對個人和小微企業的貸款供給不足,但反過來看,有相當一部分的借款人是“不配”借錢的,也就是說,市場上的貸款需求存在巨大泡沫。
聽起來很殘酷。但事實是,很多小微企業本身的盈利就不高,而民間借貸利息卻不低,生意的盈利遠遠不足以覆蓋小微企業借來的貸款,如果給它貸款,只會讓這些企業負債累累。
這是全世界小企業都存在的一個現象,能活到5年的企業不超過10%,也就是說90%是要倒閉的。哪怕你利率再低,甚至是以負利率借給他,都逃脫不了這個結局。對這些企業而言,你只要借錢給它就是害了它,成為它的負債,而它最終肯定是還不起的。
一個典型例子就是美國的學生貸款,平均每年3%—5%的利息,如果算上通脹因素,相當于給了學生負利率,國家是倒貼錢借款的。但最終的結局是,有相當一部分學生直到50歲都還不清貸款,學生貸款已經成為美國社會的巨大問題,這跟利率高低沒關系,就是人性的問題。
我們在討論這個問題時,都帶著傾向,有個隱藏的前提:必須支持中小企業。可是憑什么? 一定要互相傷害嗎?
賁圣林:適當降低民間借貸的供給,我覺得不是壞事。
民間借貸的數據一直很難陽光化、透明化,但據我觀察,有相當一部分的民間借貸和實體經濟的聯系沒那么緊密。有些人是為了炒房子、搖號這種投機行為,這些資金甚至不能算是民間資本了,而是熱錢,這種短期炒作性投資對整個社會并沒有太多好處。可以鼓勵投資者以長期投資的心態、以股權投資的形式來對企業進行投資,而不是現在這種短期熱錢。
很多企業依賴“過橋”資金,本身就是錯誤的,我們不能因為它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小微企業的融資問題,就拿一個錯誤的行為來解決另一個問題。“過橋”資金的存在,恰恰說明現有金融制度的不成熟,資金供給側改革還需要優化。
民間金融過度繁榮了嗎
南方周末:現在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一種認為中國金融相對壟斷,一種認為民間金融已經過度繁榮。究竟哪種才是真相?
陳志武:民間金融、消費金融、中小企業金融明顯發展不足。
只看到國企和地方政府融資那么容易的人,才會認為民間金融發展過頭了。最為一目了然的指標就是民間借貸利率有多么高。
是的,銀行的利率已經很低了,可是中小民營企業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中小企業的風險高,應該有風險溢價,但不應該高出那么多。解決的辦法是放松民間金融,增加競爭、提升金融供給、改善信用環境、降低信息不對稱、增加金融交易安全。
尤其不要把之前互聯網金融帶來的問題都歸結給民間金融,其他國家主要依靠民間金融、民營金融,說明民間金融和民營金融本身不是問題,監管方式、監管角度和監管范圍才是需要改革調整的。
張化橋:中國的信貸已經嚴重過剩了。
2012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就提出了這個問題。他們認為,如果金融行業占整個經濟的比重很低時,增加信貸和發展金融會刺激經濟產量的增長。但是當信貸余額達到了GDP的80%-100%時,正面效用就開始變成負面影響,而中國早就超過230%。
比如市場上的消費金融公司,就是一種完全多余的、沒有意義的金融機構。從經營的角度看,任何銀行理所當然都可以做消費金融(即信用卡),根本不需要發起消費金融公司。
那些獨立的架構、獨立的注冊、額外的董事會,多一層審批、監管、費用等等,都只會增加銀行的成本。銀行的優勢在于資金成本、規模經濟、范圍經濟,因為業務種類多可以交叉銷售、成本共擔。而且銀行有公信力,更能承受風險,那些民營企業絲毫沒有競爭能力。
由互聯網金融引發的過度金融已經引發很大的社會問題了,無論手機、車、電腦等等都去做分期,根本沒有必要,這是在鼓勵普通人過度消費。
真正能幫助窮人的是儲蓄,而不是利率。
賁圣林:這兩種觀點并不沖突。目前有很多不該借貸的人,過早、過多、過快地去消費,這本身并不健康。但是反過來所謂要營造好的市場氛圍和金融生態,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市場參與主體的金融素養,對自身行為的約束,這些都是市場機制能夠有效運營的一些前置條件。如果一個市場的參與主體是非理性的,完全不去管制市場的價格跟行為,是不行的。
南方周末:民間借貸不僅不能拯救窮人和小微企業,反而會讓借貸雙方“互相傷害”,這種觀點你如何評價?
陳志武:這種說法只對了一半。不同的借款客戶,它的風險水平不一樣。窮人對于放貸方屬于高風險人群,如果市場能夠自由對資金成本進行定價,那么高風險貸款客戶理應支付更高的利息。這本質上是為了讓整個借貸交易公平合理,保證放款的一方能夠得到足夠高的風險補償即風險溢價。
如果監管強行把利率上限調低到一個固定數字,等于犧牲放款人的利益,讓他得不到應得的風險溢價,放款人要么把錢借給所謂的低風險群體,支持那些能夠獲得貸款的借款方,比如國企。要么就回避借貸市場,把資金投資于其他市場,比如房地產、股市、黃金等。
這樣,那些風險高但愿意付更高利息的借款方就被犧牲掉了,比如不確定性比較大的科技企業就得不到支持。
人為降低借貸利率上限會導致資產定價錯位,導致資源配置更多向低效能的企業傾斜,尤其會打擊創新創業。到最后,整個經濟效率大打折扣。
南方周末: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短期貸款的高費率及其形成的高利息支出對借貸者的消費能力存在“擠出效應”,并加劇社會貧富分化。
陳志武:基于樸素直觀的傳統觀念的確是這樣看的,但很片面。
消費金融等民間金融對草根背景的年輕人幫助更大。有沒有消費金融對富二代沒有影響,但對于草根家庭出身的年輕人,即使他未來前景無限,今天可能沒錢花、沒錢投資。所以,如果有金融幫他們把部分未來收入搬到今天使用,這不是更能增加他們與富二代競爭力嗎? 這不是更能把草根二代放到與富二代同一起跑線上嗎?如果沒有金融支持,草根年輕人就更加沒法競爭了。
金融創新應怎么做
南方周末:美國的互聯網金融,例如一些P2P公司依然存在,但中國面臨著許多問題,比如P2P行業已經整體在退出,為什么會這樣?
陳志武:因為美國和中國銀行的功能有根本性的不同。
在美國一共有近9000家銀行,還不包括信托公司、基金公司以及各類貸款公司,它們的主要服務對象是民營企業和普通人,因此民間借貸的供給非常充分,在互聯網金融到來之前就已經供應充足。等互聯網金融到來后,它們就只是一種補充,難以唱主角,規模做不大。
中國的情況相反,國內銀行以前管控很緊,銀行數量很少,尤其民營銀行。而正規銀行主要服務于國企和地方融資平臺,最多再為一些已經成功的大型民營企業提供資金,至于中小微民營企業以及個人業務,只是附加的,不是它們的主要業務定位。
這導致正規金融機構給民營企業和普通家庭的金融供給極度缺乏,尤其是給它們的信貸資金供給缺乏。所以,互聯網金融到來后,正好彌補了這一窟窿,迅速地做大。
為什么國內銀行不愿意投入資源,去做個人和小微業務? 試想一下,銀行如果貸款給中石油1000個億,只要進行一次審核和風控審查,但要給一個普通家庭或小微企業提供50萬的貸款,要花同樣的時間了解情況,最終收益只有那么一點點,規模效應非常低,不好賺錢。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放松管制、放開競爭,讓更多人加入銀行和其他金融行業,才能增加金融供給、降低民間借貸成本,而不是千篇一律只允許那些大規模的銀行和金融機構存在。
賁圣林:主要是生態的問題。舉個例子,P2P的誕生地英國,很少有所謂的騙子進入行業,這是因為英國金融監管局FCA對于所有的金融機構都有監管權限。反觀國內,P2P剛出來的時候,各個部門在監管職責上難以協調,都說不歸自己管。
南方周末:為何金融創新總是走入“一放就亂,一管就死”的循環?
陳志武: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監管缺位。
2013—2015年那段時間為鼓勵P2P和互聯網金融的創新,無論執法機構還是監管機構,都沒有意識到互聯網金融的風險,也沒有按照規則去對其進行執法和監管。
互聯網金融在渠道意義上挑戰了傳統銀行和資本市場,但在產品結構以及設計上和傳統金融沒有區別,本質還是交易各方的跨期價值交換,是信用的交換。那么對契約的執行架構,對欺詐的法律制裁以及監管制裁都必須要到位,否則騙子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跨期交易,因為他們可以先把錢拿走,就不用負責任了。
任何金融交易都要有足夠且一致的契約執行強度,特別是對于涉眾比較廣泛的互聯網金融來說更是如此。很多人忘記了這一點,一窩蜂地讓互聯網金融野蠻增長。到最后出問題了,大家又把問題歸結在消費金融和互聯網金融這些業務上面,說這些業務本身就有問題。
如果監管不到位,到最后會把經濟真正需要的一個行業弄得名聲很臭,讓整個社會和監管層被迫地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從野蠻式發展到一棍子打死。
賁圣林:本質還是由于當前經濟、金融生態環境都還不夠成熟。
一直以來,中國金融的發展都離不開“三駕馬車”:需求拉動、技術驅動和制度保障。與美國更多地依賴技術驅動、英國和歐洲更多得益于制度創新不同,中國的金融發展更多的是依靠市場需求的拉動。
隨著技術實力的提升,技術驅動金融發展的模式在中國也逐步成型,而制度規則的缺失卻是一直以來的短板。金融監管存在顯著的缺位與滯后現象,現行的金融監管體系與金融行業的創新發展水平、速度和目標不相匹配。監管理念、機制、能力、手段均與英國、新加坡等發達國家存在較大差距。在這一方面,P2P網貸可以說是一次失敗的嘗試。
健康可持續的金融創新與完善的金融監管離不開良好的頂層設計與制度規范,同時也需要中央部委與地方金融監管部門之間的協調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