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競恒
錢穆先生幼年貧寒,但有機會能堅持讀書自學,最終成為一代宗師,這也和無錫錢氏有懷海義莊資助貧寒子弟的兜底救助有關
日前網上爆出,四川廣元某縣男子,不打牌、抽煙、喝酒,下班做家務,工資卡上交,唯一愛好是買書。8月初某晚,其妻在憤怒中將他的書籍焚燒,其中包括《柳如是別傳》《華陽國志校注》《莎士比亞全集》等。當然,妻子也有說辭,說丈夫不把自己和兒子放在心上,只是花錢買書,不給她買東西,不關心她等等。
有網友質疑說這是“男權”污蔑女性,把自己偽裝成受害者,把女方污蔑為不講道理的潑婦,甚至說這整件事都是偽造的。但筆者揆諸見聞,此類事并不少見,雖然沒直接燒書這么暴力,但妻子對丈夫大量買書行為表示厭惡或反感,還是時有所聞的。甚至某些高校老師,僅僅因為購買自己專業研究領域內的書籍,也遭到妻子的反復責怪,說是浪費錢,不養家之類。
再聯系到古代,也存在妻子因丈夫沉溺看書,且“不顧家”,因此選擇離婚或燒書的情況。如西漢時期的朱買臣,《漢書·朱買臣傳》記載:“(朱買臣)家貧,好讀書,不治產業,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其妻亦負戴相隨,數止買臣毋歌嘔道中。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貴報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買臣不能留,即聽去。”朱買臣在家貧的情況下,仍然堅持不斷看書,一邊擔柴賣,一邊唱誦書中的內容,引發了妻子的羞恥與憤怒,認為這樣下去最后只能餓死,而不可能有出頭之日,因此最終選擇和朱買臣離婚。
又如《晉書·王歡傳》,則記載了老婆直接燒書的行為:“(王歡)安貧樂道,專精耽學,不營產業。常丐食誦《詩》,雖家無斗儲,意怡如也。其妻患之,或焚毀其書而求改嫁。歡笑而謂之曰:‘卿不聞朱買臣之妻邪?時聞者多哂之。歡守志彌固,遂為通儒。”晉朝的通儒王歡,年輕時癡迷讀書,甚至混到家中連一斗米都沒有的程度。他的妻子對此極為焦慮,一氣之下燒掉了他的書,并請求改嫁。王歡卻笑著拿漢朝朱買臣妻子的事開玩笑,并在一片嘲諷聲中堅持下來讀書,最終成才。
這些古代的情況,再結合身邊見聞,可知這是一個值得解釋的現象。當然,筆者并非是譴責“淺薄的女性”,而是從中關注一個家庭的遠期投資問題。傳統社會有小共同體兜底,比如顏回一簞食一瓢飲的窮困生活,卻仍然能堅持追隨孔子學習,那是因為顏氏家族是魯國低級貴族,且有孔門共同體互助,不會窘困到朱買臣那種“餓死溝中”的地步。錢穆先生幼年貧寒,但有機會能堅持讀書自學,最終成為一代宗師,這也和無錫錢氏有懷海義莊資助貧寒子弟的兜底救助有關。
戰國秦漢,傳統宗族社會解體,社會上多為散沙化的一夫一婦核心小家庭,顯得比較“現代”。而類似無錫錢氏那種宋明以后重建出宗族、義莊的共同體,反而顯得更“古老”。這種比較“現代”的核心小家庭抗風險能力較脆弱,因此任何一筆長期投資都存在很大風險。比如蘇秦讀書當游士不能發跡,回家便遭遇“妻不下纴,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的冷遇。好在他家底比朱買臣、王歡之類的更厚,因此有機會“乃閉室不出,出其書遍觀之”,最終修煉出正果,佩多國相印且多金,令“妻側目而視”,讓“嫂蛇行匍匐”。
但是,不可能每個人都有蘇秦這樣翻盤的機會,這是包括了男性讀書人自身潛質、能力、家底、機遇等一系列要素在內各種綜合因素疊加的結果。而戰國秦漢以來這種比較“現代”的核心小家庭抗風險能力脆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僅有的一點點資源就很難拿去長期供丈夫看書積累,畢竟這是風險投資,機會成本是巨大的,丈夫不能生產掙錢反而要費錢,而可能的收益在遙遠的將來,而且成功的概率很渺茫;近處著眼畢竟得急著買米下鍋,等不得。蘇秦、朱買臣、王歡等史書留名的終究是少數,好比范進中舉背后,是更多的中不了舉的范進。
如果顏回晚生幾百年,生活在更“現代”的戰國秦漢,恐怕是沒機會一簞食、一瓢飲地好學不倦了,搞不好他的老婆怒而燒書。但歷史上,卻有一些儒家精英考慮比較長遠,會在身后留下一些“反現代”的事物,如范仲淹創建的范氏義莊,運轉九百年,可以給家族中貧寒的讀書子弟兜底,讓他們獲得救助,能更從容讀書,進行長遠投資,家族中也因此更容易出人才。無錫錢氏,能有錢穆、錢鍾書、錢偉長等眾多人才涌現,也是懷海義莊的存在,大大減少了“老婆燒書”的結果。
(作者系大學教師、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