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付子洋

宋莊位于北京通州區,截至2019年,宋莊內共分布34個藝術區,六千余間藝術家工作室,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藝術家群落聚居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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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開始,隨著若干批藝術家的入駐與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的興起,宋莊的知名度和影響力逐漸提升,房租和地價也因此上漲。圖為1996年的宋莊。 楊衛 ? 攝
★“如果說2005年以前,我們還處在以藝術價值作為市場評判標準的系統里,到2005年這一年,忽然間一切都變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議。”
內蒙古人郝志強見過一些世面。他52歲了,在宋莊租了兩間平房當畫廊。一面墻掛油畫,另一面掛國畫。客人主要是生意人和政府官員。有人開著奔馳寶馬來,“那是身份的象征”。也有人手拿公文包、白襯衫西褲系皮帶——郝志強說,一看就是處級以上干部。
郝志強常和朋友講一個笑話,有客人會現場指導他作畫。“這里畫一個太陽,叫做‘鴻運當頭。那頭畫一點山,再畫點水,叫做‘背山靠水。”總之,是個好寓意。開張七年,郝志強靠賣山水畫,維持一年近二十萬的房租和全家的生活開銷。他最用心經營的油畫倒是一張都沒賣出去過。郝志強覺得困惑極了。
2020年7月,盛夏的北京午后,位于北京通州區宋莊鎮主干道的徐宋路,熱氣從柏油路面升起。路口一座叫做“藝術工廠”的大門,鐵皮上有大片的銹漬。幾輛農用三輪車和大貨車駛過,這里幾乎沒有人流。疫情以來,郝志強在畫廊門口搭了個橙色的帳篷,賣些鍋碗瓢盆和日用品。
宋莊距河北省燕郊7公里,離天安門24公里。1994年,方力鈞、岳敏君、劉煒等在國際上嶄露頭角的中國當代藝術代表人物入駐宋莊,這里逐漸成為“先鋒藝術”的代名詞,《紐約時報》、BBC等國際媒體都曾做過專題報道。在漫長的二十余年里,這座位于北京東六環外的偏遠小鎮,是無數人追逐財富、名望、藝術價值的造夢工廠。
“2005年,北京站有一個最大的廣告,叫‘投資在宋莊,落戶在北京,應該掛了整整兩年。當時是怎么回事呢? 你投10萬塊錢到宋莊辦企業,就是北京戶口。”宋莊二十年歷史的親歷者、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楊衛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在他看來,二十年來,宋莊已迅速滑向了它的反面——打造國際知名藝術區的烏托邦愿景,已變成各種社會力量都想分一杯羹的金錢游戲。“宋莊實際上有三個:一個是本地村民的宋莊,一個是藝術家的宋莊,還有一個是潘家園式的宋莊。它是整個社會復雜形態的縮影。”
從圓明園到宋莊
71歲的栗憲庭與肖像照里一樣,頭發雪白,連胡子也是雪白的。6月底一個下午,在宋莊小堡村的家中,栗憲庭穿白色的棉布衫,一根接一根地抽黃鶴樓。他聽力已大不如前,從不接陌生電話。但說話仍慢條斯理,聲音厚重。
改革開放后文化復蘇的歲月,栗憲庭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美術最為重要的中心人物,被美國作家安德魯·所羅門稱為“中國當代藝術教父”。1980年代初,他在《美術》雜志率先介紹“星星畫派”,是“85美術新潮”最有力的推動者。他為“政治波普”“玩世現實主義”等前衛藝術現象命名。而在新千年后,栗憲庭最為重要的工作,是一手打造了宋莊。
如今回溯過往,許多人都會提到宋莊的前身——圓明園畫家村。自1980年代末期,圓明園廢墟上的福緣門村和掛甲屯一帶,聚集了上百名自由畫家、電影人、作家、音樂人。改革開放造成社會松動,自由藝術家聚居區和“下海潮”“民工潮””商業潮”一起涌現,“它是1980年代以降所有社會潮流的一個分支。”栗憲庭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1992年,大二學生郝志強在報紙上讀到圓明園畫家村的報道,毅然退學奔赴北京——放棄了他參加四年高考后考取的天津美院。那是戶籍制度仍如一塊鐵板般尚未松動的年代,脫離體制意味著成為社會盲流,需要巨大的勇氣。“我們大學畢業,國家有派遣證,最低都在大學當老師。能夠把單位辭掉當自由畫家,在那個年代是很少的。”
圓明園聚集了大批窮困潦倒的無業青年。“有的人找家人借錢,有人到公司打工”。郝志強靠畫路牌為生。1990年代,北京街頭有很多巨幅手繪路牌。他給解放軍總后勤部畫過,一次掙七八千元。郝志強享受一種自由純粹的波西米亞生活方式——掙錢之后,便請朋友喝酒吃飯,通宵達旦地聊藝術。“那時大家都窮,都沒成名。方力鈞和岳敏君有一丁點名氣,但也不大。”
1995年,圓明園畫家被驅散。“看見不明真相的外地人就抓,到郊區去篩幾個月沙子。攢夠路費,就押送你回老家。我認識一對夫婦,剛剛從南京跑到圓明園,落地沒幾天就被抓起來,送回南京了。”栗憲庭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彼時中國當代藝術尚處于地下階段,普通人對此沒有清晰的概念。“你一個外地人,跑到北京來,又沒有正經工作,連老百姓也會斜眼看你”。那種滋味讓楊衛很難言說。郝志強則記得,有一次警察沖進他的畫室,限他三天搬離。那時他留長發,扎著辮子。警察拿手指著他:“一看你就是藝術家,你跑不了。”
1994年,第一批藝術家遷入宋莊,花三千到一萬元不等,從農民手中買下房子。那年初春,栗憲庭坐著吉普車來看時,感到無比荒涼,鳥不拉屎。“這里比天安門廣場低10米左右,是運河最低的地方。地下全是沙子,沙地不長糧食。很窮,所以很多人進城。”
在栗憲庭看來,彼時的一些小有名氣的藝術家,已經進入國際藝術界的視野,是戴著皇冠來的。他們帶著鼓囊囊的錢包落戶宋莊,成為日后吸引盲流藝術家的原因之一。
2004年,栗憲庭正式遷往宋莊。村里沒有路燈,人們拿手電筒照明。農村生活有明顯的時差——天黑得早。偶爾和朋友去鎮上的飯店吃飯,似乎已經過了很久,拿起手表一看,才八點鐘。“那時我常說一個笑話,城里的夜生活還沒開始,宋莊的夜生活已經結束了。”
“哪里有畫家?”
2005年,伴隨著中國經濟的騰飛,中國藝術市場出現井噴,呈現出空前活躍的局面。以張曉剛、方力鈞、岳敏君、王廣義為代表的中國當代藝術“F4”,成為紅極一時的市場神話締造者。據媒體報道,張曉剛的作品《血緣:同志120號》在2006年以折合人民幣約800萬的驚人高價拍出,對內地藝術品市場造成了極大的震動。
“如果說2005年以前,我們還處在以藝術價值作為市場評判標準的系統里,到2005年這一年,忽然間一切都變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議。”楊衛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新世紀以來,隨著廣州三年展、上海雙年展等一系列大型展覽的舉辦,當代藝術一夜之間浮出水面。楊衛參加過央視一檔青年節目,專門談論行為藝術。“雖然是兩派論證,但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中央電視臺談論行為藝術,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
而伴隨中國地產經濟和股票市場的迅猛發展,大量熱錢流入藝術市場。
財富造就了神話。1996年,楊衛花1萬元在宋莊買下一個院子,物價的概念持續了十年,到2005年,1萬元仍算一筆錢。“當張曉剛一幅畫可以拍出500萬,他自己都傻了,怎么會這樣? 當年一套房子才二三十萬,500萬可以買幾十套房子。這個數字從1變成500的時候,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而到2008年初,它已經變成了一個億,人們的心態反而已經接受了。明白那個無非是市場的炒作,跟藝術無關。”
在楊衛看來,這一波當代藝術市場的繁榮,是改革開放后中國第一批富起來的人造就的——他們和自由藝術家共享了一套1980年代的啟蒙價值觀。從體制共同出走,打破鐵飯碗。一撥人去賺錢,一撥人搞藝術。當創造了大量財富的新貴階級崛起后,當代藝術成為他們精神文化生活的目標。“這批房地產商、玩股票的、律師、醫生,那一代人的精神形態是相勾連的,他們能夠讀懂當代藝術。”
楊衛認識德國歌德學院的第一任院長米歇爾·康·阿克曼。1990年代,他拿著40萬人民幣的年薪,在北京燕莎附近住獨棟別墅,年租金1萬元。出于同情,阿克曼偶爾會拿出一部分錢買張曉剛、劉煒等人的作品,“幾千元一張,否則這些藝術家活不下去。”當他2011年退休時,年薪依然是40萬——而房租也成了這個價錢。
阿克曼見證了中國經濟的奇跡。當年他資助過的窮畫家,都成了響當當的財富巨星。這位德國人依靠賣他們的作品來維持體面的生活。
神話故事也在宋莊同步上演。藝術家馬越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新千年后,他常在畫室接到電話,“下午你等著,我領兩個英國人來。”馬越開始學習待客之儀——以前都給外國人倒茶,后來學會了倒可樂。
2005年,一天晚上,馬越正在宋莊剛蓋完房的朋友家喝酒,一位印尼華人突然出現,花幾萬美金把他的畫全買走了,連掛在飯店的畫都要拆下來,“我叫了個哥們陪我一起,手都拆疼了。”馬越賣光了畫的消息在宋莊不脛而走,“當時我也傻,以為自己大展身手。”結果沒過幾天,發現很多人都有相同的經歷。馬越說這叫“抄底”——“就跟溫州人買房一樣”。
“經常有畫家,昨天還窮得叮當響,吃碗面條都不敢點大碗。第二天就又買車又張羅買地蓋房子。”暴富的傳說在宋莊遍地開花,走在路上都有發財的機會。“那個時候有人出門遛彎,剛好碰到別人打聽,‘哪里有畫家?。他就作為中間人帶路,這一圈下來,馬上幾十萬到手了。”
宋莊的江湖
2005年,宋莊作為藝術小鎮的歷史正式拉開序幕。那一年,時任宋莊鎮黨委書記的胡介報提出“文化造鎮”的口號,并成立宋莊藝術促進會。在楊衛看來,“胡介報是教師出身,有點文化。”中國藝術品市場的活躍,讓政府看到了商機——這些不明來歷的藝術家,原來是一筆財富。
2006年,宋莊被列入北京市首批文化創意產業集聚區。“這個概念對整個中國來說都是新的,當時很多專家就住在宋莊,并進行調研,說文化創業到底怎么搞,都是從零開始。隨著時間的推進,很多都沒有展開。”楊衛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06年10月6日,宋莊美術館開館。這是中國最低行政級別的美術館——村級美術館,栗憲庭擔任第一任館長。
“那天來的人非常多,上午10點到下午3點,來了三萬多人。而且有很多我意想不到的人,中央美院、四川美院、浙江美院的院長,來了很多藝術界很有權勢的人。他們說老栗這么多年沒有出山了,他在干嗎?弄了這樣一個東西,他們很好奇。”栗憲庭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年過半百,栗憲庭本已決心退隱,解甲歸田。打動他出山的理由,是那些尚在掙扎中的失意者需要出路。由于當代藝術金字塔頂端人物的入駐,宋莊早已名聲在外,大批藝術青年被吸引于此。“2005年,公安局做過一個調查,這里的藝術家和家屬加起來有2.5萬人,”栗憲庭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大部分人都很貧窮,住個小房子。”
栗憲庭在說服一位北京市領導時提出一個觀點:“全中國的藝術院校都在擴招,這么多藝術家流落在社會上,沒有飯吃,是一個社會問題。”他認為大城市的藝術家聚集區應該成為一個生態系統,有美術館、研究機構、拍賣行,從創作、展示、學術,到商品銷售,形成一個完整的鏈條。
如今回憶起來,許多人都認為有過一段好時光。宋莊藝術促進會正式掛牌成立后,馬越曾擔任理事。“當時開會,一個婦女走進來宣布,指著我說,你是理事,栗老師也是理事,他是副會長,好了就這樣。我還以為要投票,實際上已經研究好了。”
宋莊已獲得世界性的關注。當年北京市派出文化代表團到紐約,有政府官員回來后告訴栗憲庭,“紐約的人問他們,誰是宋莊的領導?”
但事態的發展很快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2009年,宋莊換了新一屆領導。2012年,前一屆鎮政府支持并做了7年的“宋莊藝術節”,被“中國宋莊藝術產業博覽會”取代。與此同時,栗憲庭也開始被邊緣化。“他們找國家畫院合作,一下就跟宋莊原來的生態就脫節了。”楊衛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07年,宋莊發生第一次房訟,藝術家和農民的土地糾紛正式登場。隨著房租和地價的不斷上漲,農民覺得自己吃了大虧,紛紛把藝術家告上法庭,要求收回土地。關于農村房屋買賣的法律爭議自此浮現。著名的李玉蘭案持續了將近4年,該案的代理律師王笠澤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十多年來,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宋莊就會發生土地糾紛,“在某種期待下,我已經成為了宋莊的‘晴雨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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