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選擇和被改變的宋莊：潮起潮落二十年

南方周末記者　付子洋

近年來，宋莊生態(tài)發(fā)生劇變，大量周邊產(chǎn)業(yè)取代了當代藝術，國畫、古玩、畫材大行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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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就是明擺著弄錢？”

在多年好友、藝術家祁志龍眼中，郝志強屬于“一直在搞當代藝術，非常掙扎的畫家”。但藝術成就顯然不遵從個人意志，昔日圓明園的畫家好友都成為財富明星后，郝志強并未步入成功者的行列。

2009年，他借住在宋莊朋友家。“是個老院子，朋友讓我白住。我要不維修都快塌了，拿手一摳全是土，房頂有洞，老鼠在上面爬。”在那個院子里，郝志強創(chuàng)作了好幾幅大型肖像畫。名家好友們看到后都要贊嘆一句，“我們住那么大工作室都不畫畫了。”

2008年，受到金融危機的沖擊，當代藝術市場出現(xiàn)雪崩式下跌。據(jù)媒體報道，當年倫敦佳士得秋拍，張曉剛的《父親和女兒》無人問津。在國內(nèi)，香港蘇富比秋拍上，47件中國當代藝術品，僅成交28件，成交率59.57%，總成交額1.17億港元，不到最低估價的一半。中國當代藝術的財富泡沫逐漸消散，十年來，郝志強去過不少知名藝術家的工作室，發(fā)現(xiàn)他們都很少畫畫了。

宋莊的生態(tài)也出現(xiàn)異化。大量周邊產(chǎn)業(yè)取代了當代藝術，國畫行、宣紙店、古玩店、油墨行如雨后春筍般冒出。楊衛(wèi)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意味著當代藝術市場在這里沒有了，“因為蛋糕只有那么大”。這些年來，楊衛(wèi)回到湖南老家，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藝術主導著地方藝術生態(tài)。“政府舉辦活動，會請一些所謂的畫家或者文人，來表演一下，寫個書法，畫個花鳥。”

2013年，郝志強剛到宋莊開畫廊時，只賣油畫。客人們來店里轉一圈，總回過頭問他，“你這有賣山水的嗎？”聽說沒有，便轉頭走了。后來他才知道，這些人都是做生意的，“有好幾個煤老板”。他們講究風水，掛一幅山水畫在家里，能給他們帶來財運。

第二年，郝志強的兒子出生。天津美院中國畫專業(yè)肄業(yè)的他，開始重新拿起毛筆，研究客人的喜好。“你得針對他們的品位，不要畫得太抽象了，太藝術他看不懂。要能看懂又美觀，而且畫得不要太俗，比較高雅就OK了。”郝志強的科班功力得以體現(xiàn)，一天之內(nèi)，曾有4個客戶來買他的畫，他在全國有三千多個客戶，只有西藏、青海等省份沒人買過。其他畫廊的人聽說后，還偷偷拍他的山水畫，拿回家仔細臨摹。

宋莊也逐漸成為一些人的“金字招牌”。楊衛(wèi)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全國各地的國畫院院長都流行到此鍍金。很多人保留畫院體制內(nèi)的工作，再到宋莊搞個工作室，“在當?shù)刭u作品的時候，就說‘在北京都有我的美術館，作品就更好賣。”楊衛(wèi)到他們的工作室里看過，“也挺奢華的，土豪。”

郝志強認識山東某藝術學院的老師，到宋莊租了間工作室賣畫。“一看待了三年不對，白交了三年房租，一張畫沒賣出去，又回去單位了。還有我內(nèi)蒙古的老鄉(xiāng)，在宋莊待了五六年，市場好的時候也賺了一筆，一看市場不好了就走。你說這能是藝術家嗎？這不就是明擺著弄錢？”

據(jù)媒體報道，截至2019年，宋莊分布著70家畫材店，34個藝術區(qū)，六千余間藝術家工作室，是中國乃至全世界最大的藝術家群落集聚地。漫步宋莊街頭，水泥工業(yè)感與典型的中國鄉(xiāng)村景致并存。大量青銅鑄成的大型雕塑、畫布行、古玩店，散落在一處處鄉(xiāng)間綠野中。

“搞行為藝術的工作室，隔壁就是畫水墨的”。這兩年來，隔一陣子，楊衛(wèi)就會聽說有當代藝術家離開宋莊了。他們很難負擔一年十萬的房租。他覺得這里更像是北京東三環(huán)的知名古玩市場，“宋莊現(xiàn)在就是一個潘家園”。

7月底，郝志強坐在畫室里，看著門外空蕩蕩的馬路，回憶這些年宋莊的怪象。一陣風吹過，奶白色的宣紙卷起一角。

“它和中國的時代是相關的”

6月18日，栗憲庭又一次在朋友圈表達憤慨。據(jù)《中國慈善家雜志》報道，今年疫情中，藝術家?guī)讉€月沒有收入，便重啟“藝術地攤”的方式自救，被當?shù)爻枪懿块T以“市里沒有文件許可”的名義驅趕。危機并不止于此——近期，宋莊鎮(zhèn)人民政府、村委會等機構發(fā)出租住房屋的變更通知，租期由50年縮短為20年。

藝術家祁志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收到法律函時，他被要求和函件合影，表示已經(jīng)送達。宋莊的拆遷風聲并不是一件新鮮事，“以前各種小危機還是有的，隔兩年就來一次。這次的大危機是收到了所謂的法律傳票，讓我在規(guī)定的期限內(nèi)，去大隊辦理新的20年租賃合同。”

這些年來，馬越心里常會產(chǎn)生一種錯位感——以往面對由臨時工組成的拆遷隊時，藝術家會手拉橫幅，和對面的工人認真講道理、談他們對宋莊做出的貢獻。“說我們信仰藝術，它讓人有創(chuàng)造力，讓生活變得精彩，是我們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一種文明方式。你跟人說這個干嗎？　誰聽你的。”

有天，馬越去宋莊的朋友家喝茶。院子里有紫藤架、魚池，和東西兩個茶亭。朋友告訴他，自己年紀大了，已經(jīng)看淡了名利。他上午在東邊喝茶，下午去西邊喝茶。不料話音剛落，馬上傳來了租期變更的消息。

如今宋莊人的生活像是八仙過海。有人搞微拍，有人成為房東——把房子租給年輕藝術家，以房租維生。那些站在金字塔頂端的藝術家中，有人也開始畫國畫了。郝志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去年有人家生了小孩，擺了滿月酒。朋友喝醉了打趣說，“你這是來掙我們錢的吧？　現(xiàn)在也賣不了畫。”

因為上過某知名主流雜志的封面，栗憲庭成為很多市長慕名拜訪的對象。“最早敲門的是西安市市長，我們家保姆不讓進，就在門口吵。他說我不是騙子，不信你現(xiàn)在打電話問，我真是西安市市長。后來我還去了西安，雖然（跟他們）關系很好，但是談不攏。他說給我9平方公里地，一年2000萬，給我做藝術區(qū)。我說這對我一點吸引力都沒有，宋莊你看我做得很成功，實際上我失敗了。”栗憲庭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03年，剛搬進宋莊時，栗憲庭想退出藝術界，住一個有院子的房子。“這一生，完全沒有辦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時候，只能跟隨境遇變化你的所為。”

在楊衛(wèi)看來，整個中國當代藝術史都是一個被選擇的過程。宋莊的游離性，也是中國當代藝術的縮影。“它隨著市場、外力在變化。1990年代西方介入，就向西方體系靠攏。2000年以后，國內(nèi)市場興起，它也隨著國內(nèi)市場興起。它和中國的時代是相關的，宋莊是所有矛盾沖突的縮影。”

與圓明園藝術家的追求不同，名利成為新一代藝術家在宋莊工作、生活下去的動力之一。

“之后幾乎所有的藝術家都是來尋找機會的。尤其是宋莊已經(jīng)有一批成功的藝術家?guī)砹擞绊懀蠹沂菦_著影響來的。他們就試一試，來搞幾年藝術，看能不能搞出來。很多為什么沒有堅持下去，時間一久，看不到前景，就放棄了。雖然內(nèi)心也很糾結、掙扎，沒辦法，這條路走不通，只好改行了。”楊衛(wèi)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楊衛(wèi)認為，在網(wǎng)絡尚未普及的年代，藝術家群聚除了生存選擇，更多出于精神意義上的惺惺相惜。“過去搞當代藝術是一種反叛，哪怕是失敗，也會有快感，也無怨無悔。現(xiàn)在，我看到大量宋莊的年輕藝術家在尋找的不過是一份職業(yè)。”

“跟漲大水一樣，隨著它就沖走了，不隨著它就淹過去了。像那些弄潮兒，大伙兒都跟著他們走，他們就成為標志性的了。”楊衛(wèi)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宋莊也沒有錯過什么，這些都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