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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計時

2020-08-14 04:12:29弋鏵
長城 2020年4期
關鍵詞:建設

弋鏵

A

該買的其實都買全了:美素一段奶粉兩罐、“雙飛人”六瓶、好奇紙尿褲兩大包,還有些藥品、護膚用品以及洗發用品。阿生把這些全塞進26寸的旅行箱內,站在海港城的露臺上。

剛下過一場雨,露臺的造型凳有些濕。幾位五十多歲的女人在清理“戰利品”,口音很東北。來香港“大掃蕩”的很難不碰見東北人。網上總說東北在快速衰亡,有公有制企業轉型或倒閉的原因,有投資環境沒有吸引力的原因,但每次來香港,耳邊總是環繞著趙本山式的口音,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蕩在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間。生意紅火的店面里,總有東北人不羈地刷卡,大手筆地買單,狼行虎嘯。阿生很困惑,羨慕又不無嫉妒地想,他們哪里賺上這許多的錢?

現在總是在談錢!所有的人張口閉口全是錢,錢成為成功者的衡量標準,呆板的數字成為檢驗人存于世值不值得的真理,錢成為全民的信仰和宗教。

阿生嘆口氣。

木質露臺邊倚著一位時髦的女郎,全身前傾,沖著海港吞云吐霧。濃霧把她包裹得密密實實,像仙境中的神靈一般。他也把身體倚在欄桿邊。海景被逼仄的海峽擋住視線,遠處能看見縹緲的高樓林立,船只有規律地來來往往,近處是喧囂的人群,連成線般一撥接一撥,像粗糙的珠子被針線密密地縫接起來。樓下是店鋪伸展出來的陽傘,護著里面悠閑吃著下午茶的旅者——應該很少是當地人,香港人不大往海港城這邊來,那是內地人攢著勁消費的高檔場所。

阿生去過一次下面的咖啡館,四年前和小君一起選鉆戒的時候過來的。對小君來說,結婚前的興奮和滿足,是買買買帶來的。阿生握著手里的銀行卡,心里像沸騰的開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那泡兒是慌張的,心虛的,難堪的,碎裂的。小君并沒有選擇老貴的戒指,懂事地挑了一粒很小的碎鉆,因為周邊有繁復的鉑金邊裝飾,在陽光下顯得鉆戒比實際要大上許多。一位港普講得磕磕絆絆的帥哥耐心地接待他們,還好意地告訴他們鉆戒是求婚時用的,如果辦儀式,男方女方還得配環戒——阿生和小君在他手上又買了對戒。超過預算一點點,但因為心情好,兩人便去咖啡館浪漫一下,就是現在樓下被大陽傘遮住的地方。點兩杯正宗咖啡——小君覺得正宗,因為調制咖啡的是白膚碧眼的老外,叫了一份紙杯蛋糕,兩人幸福得像街邊盛開的宮粉羊蹄甲。未婚妻的興高采烈感染著阿生,他動情地說:“你要喜歡,以后我們經常來香港,喝正宗的咖啡,吃正宗的糕點,度過正宗的下午茶時光。”下午茶時光是聽小君常念叨的,他以為這就是了。小君沒解釋,只回給他光芒萬丈的笑,笑靨凹在她淺淺的梨渦里。

“水客嗎?”收了煙的女郎主動搭訕,眼光咄咄逼人,口音果不其然,東北那旮旯的。

阿生趕緊搖頭,下意識看自己的行李箱,解釋道:“給自己家里帶點生活品,日常用的,不是水客。”又加一句,“我住深圳,來往一次也方便,就是帶點必需品,都是小東西,不值錢。”他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么多,明顯有點結巴。女郎仍盯著他,突然笑了一下。

海港城有免費WIFI,但連上去不太容易,也不怎么穩定。阿生查下朋友圈,過關時候發的公號文,閱讀量仍舊只有7人,每日定時定量發的幾條廣告,下面也仍舊沒有任何留言。他看到微信有新消息彈出來,小君發過來的,應該是一小時前的。他掃一眼,“回來沒?孩子鬧得厲害,晚飯給你留一口還是不留?”

他能覺出小君按捺的怒火,這一個月里,她把他折騰得夠嗆。昨晚孩子哭鬧半宿,他知道小君起身抱搖籃里的娃娃時嘴里叨咕著,不是哄孩子的搖籃曲,而是對他酣睡的咒罵,門外有岳母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岳母輕輕地詢問,小君不耐煩地應答。他閉緊雙目,弄出很重的鼻息,不理會這咫尺間的風暴。

這幾年他的運氣不太好。如果算下來,似乎這三十二年來,他的運氣都好像不夠好,唯一的好運是他娶到了小君。這話是劉國柱半醉半醒時對他說的。

“你不過個子高點,別的,要哪樣沒哪樣。家庭啊,文憑啊,職業啊,你小子說說,再加上你小鼻小眼的模樣,你哪點能討到小君的垂青呢?”

劉國柱那天應該是喝高了。回家就這樣,同學聚聚會,不喝個醉生夢死,不顯出情誼來。五個人干掉六瓶“張弓”。家里的酒,就這點好,上頭,上腦,便宜,還有力度!一喝醉,啥煩惱都沒有了。

回到家,他拍著桌子對父親叫嚷:“爸,你記得不?我初三時得過全校作文第二名,全校!那獎狀還在吧?可劉國柱那小子,總說我要哪樣沒哪樣!他不記得,我當年的作文被我們班主任聲情并茂地朗誦,說我是個才子,在古時候,這種文筆就是秀才!對吧?爸,秀才!你記得不?”

父親在一旁守著他,鄭重地點頭:“我記著呢,我兒厲害呢!”

小君坐在旁邊嗑瓜子,拈一個到嘴里,咔咔兩響,仁入嘴,皮出唇,眼瞄著電視上的晚會節目,沒把眼神往他那邊翻一下。

她后悔了吧?嫁過來就悔青了腸子。頭一年在婆家過春節,丈夫就喝得酩酊大醉。所有的出息,就是有了酒量?!就是酒醉后再一次告訴她他初中時的戰績?!

“小君,我告訴你,我讓你過得好!讓你比誰都過得好!你瞅著吧,你看我的能耐!”他啪啪啪地又拍起桌子。小君連頭也沒回一下,淡然地盯著電視機里的人舞天動地……

“來深圳很久了吧?聽說深圳沒本地人,本地人都去國外和香港了。”女郎問他。遠處的摩天大樓與山混在一起,霧蒙蒙,云蒸霞蔚。

他來深圳有年頭了,剛畢業就過來,開始想和父親、叔叔一起跑出租,那會兒還沒有網約車,也沒電動車,開出租掙的還湊合。父親給他算過一筆賬,勤力些的話,一年十萬不成問題。有了錢,就能到小君家提個體面的親。小君剛入大學,還得修四年呢。四年下來能掙四十多萬,怎么也可以耀武揚威地辦場婚事。

小君不同意:“如果你跑出租的話,我們就更沒共同話題了。”

他便上了所私立的職業大專,三年把娶小君的錢都花在學費上。小君說:“有了文憑,你就不是沒文化的那種‘屌絲了。”他一直以為小君的話是真的,一直以為整個社會都把這紙文憑當回事,文憑會改變他的身份。

“聽說深圳土著,都有一棟上億的樓,出租給農民工和小白領,然后等著政府拆遷。主廳里都奉著一尊老鄧的像,因為沒有那位老人,深圳這個小漁村,不可能火箭般地發展,都快趕超香港了。”女郎興致勃勃,話打開來,滔滔不絕地追問。她是一個人來香港的嗎?手邊兩個紙袋,肩上挎著一個奶黃皮的托特包,看不清LOGO,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我沒見過真正的深圳本地人。”阿生有點不好意思,他沒和本地人打過交道。他住的地方,一直是在橫面二區,爸爸、叔叔他們二十年前來深圳,就在那邊扎下根。熱鬧是熱鬧,但畢竟是關外,怎么看都不像中國發展最快速的大都市,倒像是家里的縣城,一棟一棟密密麻麻的握手樓,家家都焊牢防盜窗,逼仄的空間完全是鴿子籠。里面租住的多是跑出租的,有“西湖”的,有“鵬程”的,也有“安達”的。下午四點多交班,下一個再跑到清晨四五點。這個時間段是橫面小區最熱鬧的時候,全是穿淡藍色上衣深藍色長褲制服的出租車司機,像藍螞蟻一般傾巢出動,也像藍螞蟻般魚貫而歸。

租金不算太貴。前段說有大公司要在小區做長租公寓,像別的農民樓一樣,裝修好后租金便飚上去,所有的原租戶都待不起了。結果沒談妥,風傳深圳要開始保護剩余的農民樓,橫面小區太大,涉及的拆遷戶太多,這事就不了了之了。爸爸和叔叔都吁出一口長氣。

四年前,小君隨著他過來,住進這鴿子籠一般的屋子,信誓旦旦地對他說:“我要住米蘭苑,我們要和隨隨做鄰居。”米蘭苑在橫面南側,當時剛建的新樓盤,十幾幢新樓以泰山壓頂之態傲瞰周邊,俯視著橫面上百棟農民房。隨隨是小君的師姐,早幾年在公司做外貿,后來翅膀硬了,自己出來開公司,賺到不少的錢,沒有父幫母助的,能貸款得到一套八十九平的單元樓。阿生和小君參觀過隨隨的新居,兩夫妻一小孩,帶著家婆住三室一廳的房子,雖然不算寬敞,但也溫馨。腳踏實地的溫馨,畢竟是自己的房。

“你會說粵語嗎?”雨又開始飄起來,濺到欄桿上,力道不夠,只勉強彈到阿生的手掌上,一抹,濕淋淋的一片。

“不會。我沒有接觸過講白話的當地人。”阿生看一眼天,遠處沒有烏云,看來不會是暴雨,細碎的春雨纏綿,也折磨人。

找過好多白領的工作,被無數次婉拒后,才知曉自己的那紙文憑只能抵藍領工人用。阿生不甘心,小君更不甘心。戴著領帶穿著廉價的西服,到房產中介工作過,也到保險公司做過推銷,后來應聘到一家國際外資銀行,上街拉客戶,代辦信用卡。這個工作時間彈性大,空余的時候,阿生會幫隨隨到她的供應商那里拿貨驗貨,賺點提成。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希望,就這樣有一著沒一落地過著,等著轉機。

銀行派下銷售POS機的任務。主管說得天花亂墜,阿生也在小君耳邊吹得天女散花般的五彩斑斕。小君讓他先囤一百臺賣賣再說,阿生中邪,被主管洗腦,一口氣拿下兩百八十臺。結果,突然就到了微信和支付寶的時代,曾經曇花一現地賣掉32臺的好光景,被這兩年來的越來越烈的網絡銀行打得偃旗息鼓。

沒有底薪的臨時工,還每天頂著金融行業的名頭外出掙錢。小君這四年下來算是滅絕了希望,對阿生的憧憬演變成絕望,從骨子里到眼神里生出厭煩。一個才結婚四年的妻子對丈夫的不滿,又蛻變成意外懷孕生產后,一個孩子的母親對孩子父親的絕望透頂的煩躁。

他又打開手機,還能連接上WIFI,趕緊看一眼公眾號,仍舊只有“7”人閱讀,他失望地摁熄屏幕。

微信公號他研究過多次,看到別人的文章,想起自己在作文上有過的建樹,他也有心試下,隨手寫過一篇好物品評,是關于一種流行的花式電源,他把它的好處詳盡地述說一番,末了,只略提一下它的缺點。沒想到,選到今日頭條里,點擊量過了三千。原廠也找到他這兒,問他還有推廣文沒有?這下他滿心歡喜,憑著公號說不定能寫出錢來,這是現在做生意的另一途徑。他日以繼夜地連發十來篇,卻再沒一篇入選。花式電源的原廠也不再聯絡他,他只能孤軍奮戰地創作,為將來的爆款文或者篇篇十萬加累積一些資源。

“POS機?現在誰還用這個?”女郎的口氣是見過大世面的,有點不屑地品評他的職業。

“當然有。”他囁嚅一番,“可以套現啊,像這樣……”

女郎笑起來:“拆東墻補西墻?你這是教人累積債務啊,還不勝還。”

雨停了,天空清明,海港熱鬧起來,剛才避雨的游人像出洞的螞蟻,又蠕蠕而動,黑壓壓的一片。

“香港人不喜歡內地人來他們這里掃貨。但不是內地人大把地在香港撒錢,他們的經濟會有這么好么?”他談吐自然起來,像懂行的真正的金融界人士,張五常、吳敬璉、厲以寧,如數家珍地說道起來,把公號里看過的經濟類文章完滿地復述著。女郎直勾勾地盯著他,眼里有種明亮的火焰,灼得他汗涔涔的。

女郎看著他的眼神是熟悉的,似小君在高中期間對他的依戀。因為他口中對經濟的品評?還是因為他亮給她看的那些公號文?或者因為他自訴的跨國銀行的背景?他喜歡女郎看他的眼神,像雨后初晴,有著光風霽月的明朗和舒闊。

他們一起過關,分開來刷通行證。他緊張地背著他的雙肩包,拉著旅行箱,耷拉著臉,直往邊檢過去。高處的安檢員突然指著他。

“你,把你的包過過安檢。”

阿生的身體一下子僵硬,然后,又軟綿綿地,無力地塌下去。

B

下午在來的火車上,便接到女婿阿生的電話,小君的羊水已經破了,進醫院待產室了,宮口開兩指了,開始打無痛針了,然后,不知道后面的情況了。

買的臥鋪票,兒媳婦和二蛋睡右側下鋪,春水睡左側下鋪。火車在夜里開得尤其寂寥,路燈的微光隔兩秒就撲在遮蔽的窗簾上,剛粘住,就又消散,然后又粘上,又沒了。兩邊中鋪和上鋪的人睡得呼呼的,打著均勻的鼾響,過一會兒,有翻身的聲音,復又靜下來。春水摸黑湊近看看二蛋,在他媽媽的懷里,他睡得非常沉實。

春水心里七上八下,想著女兒在醫院不知情況如何。剛進醫院的時候,小君還給她通過話,口氣里有埋怨的意思,質問她非得捱到這會兒才過來,早干嗎去了?中間可能陣痛開始,把手機撂給阿生,讓他通報情況。現在,春水睡不著,跑到過道里,在手機上劃拉,看有沒有新的進展發過來。

車廂連接處的走道里過來一個女子,春水認出來,是她的中鋪,剛上車的時候,那女子睡下鋪,春水央求地詢問她能否交換鋪位,畢竟年紀大,上下不太方便。女子倒大氣,馬上應承,利索地換了。春水在過道處討好地問她:“睡不著啊?”

女子笑起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總是在火車上睡不踏實。”女子長著一副挺靚麗的臉,在夜晚的燈光下更顯得明媚動人。嘮起來,是東北那邊的,南下深圳做生意,每半年返家一趟。沒說具體什么生意,口氣里有點神秘。春水看她衣料是不差,但氣質不似女兒那種白領階層,年歲比女兒要大個兩三歲,談吐流露出文化的一些欠缺。春水有心旁敲側擊:“在深圳買房了嗎?”得到肯定的答復后,春水心里的酸意涌起來,有點感慨女兒讀書是不是真得沒太多用處,都比不上這個沒怎么上過學的東北女子。

春水在夜里兩點接到阿生打過來的電話,生的是個閨女,六斤四兩。阿生的聲音在信號斷續不穩的手機里,能感覺出一絲惆悵。春水覺得有些失落和些微的不甘,只說:“母女平安就好,就好。”掛斷手機,她有些悵惘。旁邊的女子問她:“有消息了?當上外婆了吧,替您高興啊!”春水苦笑著回復她。女子遞給她一張名片,“阿姨,讓您女兒常聯系我吧。我是港貨代理,她想買什么緊俏品或者品質好價格低的港貨或者國外貨,可以加我微信的。”女子說完,回了自己的床鋪,直到火車到達鬧哄哄的終點站,春水沒再和她搭訕。

小君精神頭不錯,春水趕過去的時候,女兒已經從觀察室移到雙人病房,阿生說前兩個鐘頭還在走廊的加床上呢,可巧安排到病房了。醫院里有這么多生孩子的女人?倒把春水弄得有點蒙。這深圳看來年輕人就是多,都擠過來不肯回家,把后代也在這邊生產下。

阿生的眼睛紅紅的,熬了一夜,確實辛苦,臉色泛黑,是因著疲憊,還是生了女兒?小君一直絮絮叨叨地講述生產的過程,頗有些興奮,看見春水,覺得應該和母親分享女性生產的秘密,畢竟也成為母親了。

春水讓她先休息,叮囑幾句注意事項。小君還是和從前一樣,對她的指導完全不領情。“這邊有醫生教怎么做呢,你別操心了,先回去睡吧。”她看一眼跟過來的小侄子,二蛋沒醒透,趴在接他們過來的他父親背上,睡意蒙眬地還在一磕一碰的,像只搗頭蟲。小君揮著手臂讓哥哥把母親、嫂嫂和二蛋接到自己家,頗不耐煩。

打小就有點慣壞這小丫頭片子了。春水忿忿地想。老大是兒子,閨女生下來,就覺著欣喜若狂的圓滿,湊個“好”字,真沒說頭了。兒子自小學習不行,又老實木訥。小君卻是學霸,小學是第一,初中是第一,到高中還是第一。上大學那會兒,據說大一大二還掉人家一截子,到大三就又出頭露臉了,大四是準備考研的,連學院的教授都暗示會錄取她,結果因為阿生的堅持,她畢業就跟著阿生過深圳來了。

小君工作挺好找,全是在中心區的寫字樓里。小君在學校是好學生,來到社會又是好職員,干了三年,在那種大廳的格子間里,每天準時到公司,又總是過點才離開公司,無論什么由頭也沒遲到早退過,分下的任務從來都是順溜得完成。有次隨隨力邀她到自己的公司來,幫她來發展,薪水開得不錯,末了,還留話說將來有送股的機會。小君當時動了心,辭職報告交上去,老板親自過來問情況。下周一的公司例會上,就把小君提到外貿主管的位置,在臨窗的小隔間里有了自己的辦公室,薪水上去了,提成的比例也上去了。

春水老是為自己的女兒自豪,因為有說頭,收獲的全是鄉鄰的欣羨,給她和老伴長臉。

出嫁前,女兒每年回家來,一待就是好多天,悶在自己的小閨房里,從不出門。同學呢,雖是自小相處的,但沒什么話講,不像哥哥那樣回到家就急著聚會,今天拜把子,明天小學同學會,后天是堂親,大后天就是舅親姨親,全都排滿了。小君像小時候一樣,不出門,關在家里翻電腦,不然就是看書,一本接一本地看,什么同學親戚鄉鄰,她都不見。

小君的“獨”,在村里是有名的,大家見怪不怪,習慣了。有次小君的大姑問春水:“這女孩子不能這樣下去了,不然怎么說婆家?”

戀愛早早地談下。能打動這“獨”女孩的心思的,怕也不是一般男生。春水當時沒在意,以為上大學兩人會斷絕聯絡,沒承想,這一談卻是地老天荒。小君后來就去到阿生打工的深圳,然后就談到婚事,然后現在,就成為阿生孩子的娘。

公婆住在離他們兩棟樓遠的地方,和老二一起,住在一室一廳的房子里。婆婆每天早起六點就過來,燒早飯,買菜,做中飯,到了下午四點半,趕回去給交班的老頭做晚飯,閑一下,吃罷飯,兩口子雷打不動地過來看孫女,一天都不落下。

娃娃好帶,聽話,吃了睡睡了吃,春水在小君婆婆不在的時光,抱著外孫女哄著摟著,有時也和小君說說閑話。

“阿生現在在銀行還行吧?薪水總還是能將就著過日子吧?”春水過來的時候給小君拿了一萬塊錢。孩子半個月的時候,有天娘兒倆抽空在網上查看幼兒推車,小君看中一輛,七百八十塊。春水一橫心,說娘親幫買了,畢竟當姥姥的。轉八百塊給小君微信上,小君卻笑話她,連個一千都不給的?不湊個整數啊?這姥姥也忒小氣了。春水真心想唾她一口,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哪有這樣財迷的女兒?

小君淡淡地說:“銀行的工作辭退了,沒業績,末位淘汰掉。本來也沒底薪。現在和兩個原來的老同事租著一間小公寓,做幫人套現的生意。房租共同承擔,一個月阿生得出一千六,四五個月了,只出不進,沒有一分錢的進項。”

春水著急:“那你現在得養兩個人?他們一大一小的,都得靠你了?”

“不然怎么辦?你總不能讓阿生去做順豐小弟,或者,和他爸、大哥、二哥一起跑出租吧?那樣,真沒一點前途了。”

“房子也是你租的?”春水有點肉痛,因為她要過來看顧月子里的小君,還得帶著孫子二蛋,小君才租下這老大的房子。如果他們祖孫不過來,一室一廳也能將就下啊。

“不算貴,也就兩千八。因為當初沒收拾,亂得很,啥也沒有。房東好說話,也因為有閑錢,不和我們爭多爭少那么幾個錢。墻壁的貼紙和地板都是淘寶上買的,我和阿生用了清明節的假期,三天便弄好。”

房間布置很溫馨,墻刷成枯粉色,地板貼的PVC革,有木制的紋路,像真的木材一般。淘寶上買的小擺件、小君到國外出差時買下的各類裝飾,放在錯落有致的裝飾柜上。陽臺上擺滿熱帶常綠植物,翠盈盈的。

“他有時還寫寫公號,現在微信興這些,他的文才還是可以的,初中作文全校拿過第二名,說不定哪天他寫成爆款文就火了呢?我認識個女生,懷孕期間被長租公寓趕出來,熬夜一宿寫篇控訴文,馬上就到了百萬加,立刻就有廣告商找上門來,聽說現在日子過得不錯,也是熬出頭了,誰能想這種發泄情緒的小文也能帶錢來的?阿生哪天不定遇上了。”小君的聲調降下去,她的眼淚滴答滴答地流下來,“堅持下去,說不定就成功了呢!”

“男人就該養家的,你不能蓄著他,養著他。怎么他就不能做快遞小哥呢?怎么他就不能跑出租呢?生活是大事,以后有機會再說。”春水很生氣,哪有這種事?小君的哥哥在深圳打工,做著裝卸工的活計。那是春水身上掉下的肉,她哪有不心疼的理?但為了過日子,為了過更好的日子,為了養自己生的兩個兒子,她的兒子,小君的哥,還不得賣著力氣干活計?

“阿生他不一樣。他總歸是讀了書的,他也算有才氣,他不能把階層再降下去。”小君的口氣挺硬的。

“那就活該你受著。什么叫階層不一樣?他當年連大學都沒考上,不是你逼著他讀那種自費大專,他還不是和你大哥一模一樣的階層?你把那紙文憑高看了,可社會沒高看他。他還得適應吧?”春水越說越是一肚子氣,突然想起火車上遇著的那個東北女子,人家也沒文憑,不照樣在深圳過下去了?在深圳買下房子?人家只是一個港貨掮客,買進賣出。條條道路通羅馬,人家也走好自己的路子了。小君太把女婿的身份當回事了,做哪樣不是做?未見得在寫字樓里耗著,就是有出息!當年小君的爸對這樁婚事就死活不同意:“阿生是有什么好牌?家境?職業?能力?還是真有娶小君的資本?”

小君當時理直氣壯反駁父母:“你們當是賣女兒啊?還待價而沽呢?我自己的事,誰也不能管的。我是我自己的,你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春水當時多么驚訝,多么熟悉的一段話,這不也是當時她和小君爸爸婚姻被反對時,她對著父母揚言的?

春水是高中畢業生,那年有名額可以去縣里當小學老師,父母還托人說了門縣城的親,男方是獨子,在刀具廠上班,唯一的劣勢是男方有臥病在床的母親,還有個患老年癡呆的父親。春水過門,農業戶籍轉為吃商品糧的,主要是幫著照看公婆,男方是工農兵大學畢業的,以后提干是看得見摸得到的事情。

春水和小君的爸爸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地長大,自小前院鄰后舍。小君的爸爸去了部隊,春水在鎮上做著小學老師的工作,雖然是民辦的。兩個人鴻雁來往頗為密切,對憑空里父母所說的好事,春水卻是嗤之以鼻。不說縣城的小學老師的身份對她沒什么吸引,就是嫁過去就伺候不認識的兩個老人,春水也不愿意。何況和小君的爸在書信來往中早盟下誓言,怎么能把愛情當現實生活的替代品?她執意不從。她認為純粹的愛情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一切帶有附加品的婚姻都是讓人唾棄的。

“當年如果你讓我去市一高,也許就遇不上阿生,遇不上阿生,我可能就考上清華北大了——你知道的,每年市一高北大清華的錄取人數至少有十個。我啥樣的學習你不知道啊?我一直遇強則強。不是因為你省錢,只讓我上縣高,我能遇上阿生,然后被他誑了一輩子,死死被他套牢?”大約真有月子里的產婦抑郁癥,這一個月來,關在屋子里的小君總有脾氣發,婆婆在的時候,她還略微忍著,婆婆不在,她就煩二蛋的吵鬧,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兒媳已經找定工作,和兒子搭伴在碼頭上班。計劃是出了月子,春水就和二蛋回老家。小君在月子里明顯不依不饒的,“我爸帶大蛋,還得管奶奶,你就不能讓二蛋回姥姥家?你還非得帶過來,看我月子里不夠鬧得慌?”說得春水流一場淚。母女說話都是瞞著小君婆婆,這樣在家里鬧騰,終究怕親家笑話。

“你別提市一高的事了。當年我也是因為窮,不然,有條件的話,哪有不把你往市里好學校送的理?所以才在你要結婚時叮囑你,眼睛千萬睜得大大的,別日后后悔!”春水反擊了,是的,她也有一肚子的委屈。因為嫁了小君的爸,所以永遠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再也翻不得身!鎮里小學后來就合并了,她一個民辦老師的身份,說沒就沒了。然后便籌錢給兒子娶親,還得蓋房子,錢都是他們一滴滴汗水攢下來的。市一高畢竟在市里,穿的用的吃的都比縣里貴不說,光來返的車費就是筆開銷。在縣高,也不照樣上一本?還是211。本來小君有光明的前途,大學追求小君的男生十個指頭數不夠的,便是后來沒考上大學,卻成了運輸公司老板的高中同學劉國柱,小君如果嫁給他,也比阿生強。

可是小君,和春水一樣,為了愛情。

愛情是什么?她和小君爸天天吵,不是為一塊牛肉買貴了,就是為門口那家小超市,到底是伊利的牛奶還是蒙牛的牛奶打折時更便宜。如果她當年嫁給那個刀具廠的,只吃三年苦頭,他的父母全都壽終正寢,她自個兒在縣城小學當著教師,他憑著改革開放后的機遇,鼓搗了家私營的刀具廠,現在早離開縣城到了省城。他們的孩子,肯定是在省城讀高中了,一路下來,讀到國外也未可知。她把自己的經歷給小君耳提面命叨咕過多少回,小君可曾聽進去過?

“這算怎么回事?孩子都生下來了,還能不好好過日子?你自己的選擇,就別怨了。”

有時候春水會想到魯迅九十年前寫的《傷逝》,子君和涓生的故事。可是經過了九十年,愛情在小君這里,也終會敗在現實的窘迫和生活的壓力下嗎?春水有點想不明白,眼望著懷里的娃娃,這個初生的女孩子,以后在你的那個年代,還會有這些想不通的事情嗎?

C

建設把車泊到充電樁,在等待充電的這段時間里,他到休息棚那邊去買盒飯,一般是三菜一湯,十五元錢。去年六月開始,盒飯攤任選的三個菜都是帶葷的了,湯也是奉送,如果加飯的話,每添一碗要再加一元錢。建設和一旁的同行一邊吃著飯,一邊說:“已經不錯了,都難。”新來的兩個年輕司機不高興,嘀咕著:“說是葷菜,其實花菜炒肉片只有兩片拇指蓋大小的回鍋肉,魚也是頂便宜的塘鲺,本地人都不吃的,聽說臟得很,做盒飯的用重油煎炸,濃醬燒透,吃上嘴還以為挺香。”建設想幫賣盒飯的和年輕司機理論下,話到嘴邊又縮回去。老二也叨咕過這盒飯不頂餓,有時候腐竹都是硬的,根本沒泡透。

老二和建設上對班,前年初過來的。老二原來在西藏,和他媳婦的舅舅跑LED燈的生意,一年能掙個六七萬,但西藏氣候不好,老二一直不適應,每次回來都像上了一層皮釉,黑里藏紅的那種色彩,弄三四個月才能養著蛻變回來。老二不想和老婆的娘家舅做事,越大越覺得跟著老婆娘家不像事情,最主要西藏賺下的錢也沒大哥在深圳跑出租賺得多,所以央求建設到他這邊來。建設挺高興,一家人總得在一起,省得牽著這個掛著那個,就讓老二過來,和他住一塊兒,老二媳婦還是帶著 兩個孩子在老家,和原來一樣。

同車隊的丁子也來棚屋休息。看到建設,興高采烈地打招呼,問他小兒媳婦生了沒有,生的啥?建設一一回答。

丁子說:“終于生個孫閨女,挺好的啊。你大兒二兒都是生兩男娃娃,這下家里有千金了。”

建設嘆口氣:“小兒媳婦立誓言,誰都不能逼她,她就只要這一個閨女,再也不肯生了。”建設垂頭喪氣的,“我家老三,沒人給他養老送終,不能傳宗接代啊。”

丁子和一伙司機都笑起來,說:“建設,你還活在啥時代啊?現在哪個兒子肯給老子養老送終的?還傳宗接代呢,你家是皇室啊?”

建設沒再理會司機們的喧囂,電已經滿格,他得再去拉些生意。每年365天,休息日是自己排的,掙多掙少全是自己的造化,但每天固定166元錢的上繳,是這輛出租必須付出的錢數,臺風天“山竹”來了,都沒有例外。

娶老三媳婦的時候,幾乎把他的家當全部掏空了。他05年過來深圳,和弟弟一起跑出租。那時候生意還好,一個月掙五六千稀松平常,就是辛苦點累點,給老大娶親,給老二娶親,給他們在縣城買下房子,都是那幾年的事情,每次過年回村里,臉上放著光,在鄉親面前也覺得長臉面。后來阿生高中畢業,建設計劃是帶著阿生過深圳來,也和他叔叔、大哥一起跑出租,跑個二三十年,熬到跑不動的時候在深圳拿社保,退休金要比在鄉下強得多。

阿生不愿意,阿生說要去上學校,因為談了女朋友,人家剛考上大學,很好的那種大學,不能和人家拉開距離。建設想不通,阿生選擇私立職業大專再去進修,只是為了和女朋友不拉開什么距離?這種想法太幼稚了。

“你不要破壞我的幸福!爸爸!”

阿生嚴肅認真地吐出這話,把建設的心還真弄得一激靈。自小全家就看重這個三小子,他大哥二哥,沒有像阿生這樣讓人感覺有希望的,自小愛讀書,成績好,尤其是作文,還得過獎。阿生絕不是干農活的命,籃球也打得好,頗像城里的孩子。全家出人頭地的希望,就落在阿生的肩膀上。但阿生的好成績在縣中不行了,比不過那些更優秀的人,他落榜了,從農民轉變成城市人的希望徹底落空。

“人在哪一步說哪一步的話。沒考上大學,到城里打個工,然后回來相親、結婚、生子,這樣一步一步下來,難道你覺得是不幸福的?我和你媽,你叔和你嬸,你大哥二哥,不都這樣過來的?”建設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地勸過。

阿生執意不從。

讀三年的書,到深圳來,穿西服,打領帶,系皮鞋,做過房產中介、保險推介、銀行信用卡推廣。

橫面二區的老街坊老鄉親,嘴上都說著阿生的出息,和他們以及他們的下一輩完全不一樣的出息,建設卻能感覺出人家的冷嘲熱諷。

現在是什么時代?你人模狗樣,穿得像猴似的,能唬住沒出過遠門的老家的鄉親,可能唬住在大都市摸爬滾打多少年的出租車老司機們嗎?他們啥沒見過?

這媳婦卻是真抬臉面,實打實的大學生,工作好,薪水高,模樣不說多出眾,但氣質和打扮根本不似從農村走出來的女孩子,比城里的土生土長的女孩子還像城里人。

這是建設家唯一驕傲的地方。

付出的代價也夠了:鉆戒,環戒,玫瑰海岸的婚紗套照,結婚旅游時的日韓行,縣城最中心地段的商品房——花了建設多少心血買下的這套房,阿生媳婦眼睛都沒翻一下,她說:“我不在縣城住的,花錢買那邊的房干什么?還不如湊個首付去深圳買呢。”

建設的心都在滴血。

他的骨頭賣掉了,他全家所有的骨頭賣掉了,也攀不起深圳隨便一套房的首付啊。他知道這個小兒媳婦娶壞了,她根本不屬于他家,她根本不屬于阿生。

阿生在銀行的工作被解聘了,跑去和原來的同事租間商住兩用樓做金融,租金要分攤,每個月往外出一兩千,到現在還沒進項。小君在孕期,臉面一直不好看,建設以為,生下閨女的小君,至少應該感覺低人一頭收斂住脾氣。結果,全然沒有,還愈發囂張。

可是能怎么辦?阿生自己不爭氣,得到個商機就被他玩壞了,找著個機會也被自己弄擰了。小君把他介紹給學姐跑工廠,結果他輪值的日子就被質檢辦查到,沒有3C認證,把原廠罰得鮮血直淌;學人家做淘寶,為了上量,做假銷售業績,結果被淘寶小二查到,把好不容易攢到的星級給罰到原點;買過兩百多臺POS機,正好又逢上微信支付寶全面網銀的時代,這一下又囤在屋子里,虧空大了。

建設有時候也感嘆阿生的運氣,總像差那么一步,明明人家在前面帶路的,看著就是一片明麗的陽光大道,等到阿生趕上去,天陰下來,路泥濘起來,還得跌跤,啃一嘴泥。

連生個孩子都是,他大哥二哥,都是一氣生兩小子,偏到他頭上,下地就是一閨女。真是邪門,怎么碰到阿生,運氣就拐離了方向?

建設真想問問他:“你覺得你現在幸福嗎?”

阿生現在越發話少了,也不知每天在想什么。男人沒錢沒能力養家,大約都是這種狀態,可是如果當初他聽爸爸的勸告,走自己本來該走的路子,會弄得這么累嗎?

每天下午他都和老伴一起過去看孫女,那份耐心勁,比前四個孫子要多得多,那幾個,他甚至都沒抱過,就一溜煙地長起來了。

因為這是小君的孩子,他們家高攀的兒媳婦,有文化的、能賺錢的、在大公司上班的女強人的孩子。

在月子里,小君不怎么出來見他,都是親家母和他閑談,有一句沒一句的。

這天小君的哥嫂還有小侄子也在,二蛋把廳角放置的一把琴拿出來,四弦的,讓他母親撥弄,他隨著凌亂的琴聲亂舞一氣,蹦蹦跶跶。建設慈愛地看著二蛋。

廳頭掛著一幅黑白的畫像,一雙凌厲眼神的外國女人,漂亮,但具攻擊性,外國女人幾乎都這樣,沒有中國女性的那種柔美和賢淑,外國女人都透著狠氣。

親家解釋說:“小君的尤克里里,她大學時就會彈奏了,能彈好多首曲子。”又順著建設的視線說那幅畫,“也是小君臨摹的,是國外的一個大明星。”建設心下里感嘆,這哪里該是他家的媳婦兒啊。

小君出來,沒有半點坐月子的憔悴,神清氣爽,不戴頭箍,不穿厚襪,頭發似剛洗過,全然沒有坐月子女人特有的那種奶氣和腥氣和那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渾濁氣。小君甚至連身材都沒走樣,那個娃娃好像就寄存在她的肚皮里十個月,時候一到,脫胎出來,小君還是原來的那個小君。

建設不好意思看媳婦兒,只道:“聽你婆婆說,你在月子里,要用科學和醫學的現代方法,不按祖規來。其實這不好,將來落下毛病,還是你自己難受。”

親家母也在一邊逢迎:“怎么說都沒用。中國五千年的規矩,難道是害人的?祖上總有祖上的道理,現代醫學才多少年?你何苦拿自己當實驗品?”親家母據說識字不少,講出的話來就透著聰明。

小君站在窗戶邊,昂首說道:“醫生說了,月子里如果不高興,才會落下毛病,一切的毛病都是心病,現在叫產后抑郁。如果不想我得產后抑郁,就按醫生教的來,別的老法兒,不科學的,不要采納。”

一屋子的人都不吭氣了。小君的嫂子,拿出幾本相冊翻看,翻到其中一本,大驚小叫起來,是媳婦兒臨產前拍的一組孕照,袒著肚子,畫著濃妝,左搬右弄自己碩大裸露的肚皮,擺出各種姿勢來照相。建設掃一眼,羞得趕緊別過頭去。

這哪里是阿生該娶的老婆?這是和他們完全不一樣世界的女人。她彈琴,畫畫,講流利的外語,出國,喝咖啡,在那棟深圳標志性建筑的一間臨窗的辦公室里,在電腦上,通過翻飛的十指,叱咤風云地談著筆筆上千萬的生意。

“小閨女,從小得把性情養好了,將來才能嫁給好人家。”親家母抱著手中的娃娃,慢慢地說。

“你別說什么從小練舞蹈啦,練琴練畫的,這哪能當飯吃?你看你,你如今吃飯是憑這些沒用的嗎?你得教她做人,教她學習,將來處世待人,才是好道理。”親家母在教育自己的女兒。

“生個女兒,是為著給人家做媳婦的啊?那我出來干什么?轉一圈又打回去算了。在老家就可以養無數個你說的那種女孩子。”小君口氣非常囂張,“現在多少優秀的女孩子都不結婚了,如果找個人,把自己原來的生活水平拉低了,那難道是生活的目的嗎?”

建設聽不下去了。

來深圳開出租的這十多年,他著實受過不少委屈,遇到過打劫的,遇到過到地方不給錢的。那次跑長途,拉著一個汕頭人,到了地兒,客人問他:“我要說沒有錢,師傅,你覺得怎么樣?”建設從后視鏡看到一張陰郁寡情的臉,這種臉下藏著刀子,殺人都不見血。建設膽怯地回復:“沒事,只當我練練車技。”客人問:“那你高興嗎?練了車技?”建設點頭:“高興,高興。”車窗邊兩個五大三粗的馬仔過來了,兇相畢露地盯著建設。客人開車門,偏身出去的時候又給建設說:“高興的話,你就笑一下。來,笑給我看一下。”建設咧出一張笑臉,從后視鏡做出來給客人看。客人點頭:“這不就對了嘛!”他出去,連門也不關。建設緊張得一直哆嗦,待他們走遠,才跑下車關閉后車門,然后一路絕塵地回家。

他一直是公司的模范,年年得先進,拿獎狀,多少還收獲些獎金。想想365天遇到的苦,每幾天就能逢到的脾氣乖戾的乘客,找麻煩的交警,搶道的路霸,不守規矩的滿嘴臟話的其他車主。

幾天前他接過一個單,一個女子上車,路上手機打個不停,指揮這個,吩咐那個,建設全聽明白了,就是那種走私客,盯著陌生的、稍顯窮氣卻又要面子的深圳人,放點餌,讓他們幫著帶過境會查關稅的物品,從“愛瘋”系列到大牌化妝品,還有奢侈品包包以及珠寶和手表,應有盡有。女子用東北話旁若無人地訓斥:“你眼睛得盯事,就找那種愛貪點小便宜的,要面子又不承認自己是‘屌絲的,以為自己身處深圳還混得人模狗樣的那種。海關一般不會查他們,讓他們把貨放進隨身包里就行,背包哪里會過安檢的?你第一次過關啊?……反正他們每隔幾周都去香港買奶粉、尿不濕、費列羅巧克力、春雨面膜那種的,一說一個準,就求他們幫你帶點貨過關,給些服務費……嗤,查出來補交關稅不就得了?這有什么難的?”女子生氣地關閉電話,看著建設從后視鏡里眼神飄忽地瞟著她。她捅捅建設的車座后背:“老師傅,在深圳混著都不容易哈,您叫什么來著?”她把目光移到建設的駕駛名牌那里,一字一頓清晰地念出建設的車牌和大名,用自己的手機把那名牌拍下來。

他覺得日子就是這樣,不想惹是生非,就得安穩地過,一天一天熬下來。喝著老伴做的糊糊,聽聽老大老二還有自己的堂兄戚弟的小小見聞,日子慢慢悠悠,也算是幸福啊。

可是,阿生呢,和自己完全不是一個層面的女孩子過著完全不屬于自己層次的生活,他的幸福在哪里呢?

親家母收拾一罐牛軋糖遞給他吃:“小君做的。”天啊,他的小兒媳還有這能耐。親家母說:“我們家就她怪,養出個過小姐日子的人來。從小就不吃饅頭,愛吃蛋糕,愛吃巧克力和冰淇淋。她爸說她可能就是吃這些的命。可巧就到大都市生活工作了,不然,在家里那種小地方,都沒有肯德基、麥當勞的啊。”

建設吭吭哈哈地,不想接話。手機在震顫,他看一眼,阿生打過來的。建設存了心眼,到門外接阿生的電話。“爸,能過來一下嗎?在福田口岸這邊,我出了點事情。”建設一句也沒吭,丟下滿屋子人,火急火燎地往兒子那邊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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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客戶是個美國的代辦,原來做無源產品,現在要推廣有源類的交換機,好多參數不了解,小君得給他一一解釋。溝通有一個多月了,還沒定下來。等到那天羊水破了,都已經安排進待產室,他的單下過來了。

小君回復他:“你得把所有的要求寫進PO里,我按PO的內容來下單,如果來回地確認,耽誤時間也沒效率,對吧?”小君對客戶一般是推廣和解釋得多,不說多客氣,但確認的所有事宜都在合同里,歐美客戶有這點好,在意紙面文件的東西,凡事硬朗地在書面上表述,所有的問題也有了解決的依據。但臺灣客戶還是打語音聊天過來,不停地要求更多的輔助,LOGO的雙色度,包裝的材質,標簽的字體。小君說:“這額外的要求,不在我們當初談下來的范圍內,得多加錢的。”臺灣客戶說:“也行,按你的辦。”小君回復:“你再改一下PO,發我郵箱吧?”臺灣客戶又在確認別的事宜,是不打緊的小事體,有點買櫝還珠的感覺。這次陣痛襲來的間隔越發短促,小君只好說:“我在醫院,準備生孩子了,你發我EMAIL。”輪到臺灣人在那邊呆住,半天結巴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式,“哦,這樣,打擾了,不影響交單吧?啊,對不起,應該恭喜你,啊,應該祝福你順利生產,哦,萬福瑪利亞。”小君在孩子要拼力掙扎出母體的痛苦中,在疼痛間隔越來越短的時間縫隙中,修改確定了最后的訂單,再詳細審核一遍,才把它發給助理跟單下達采購和生產。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成為一個小閨女的媽媽。

她不算敏感的人,但還是能覺出守在身邊的阿生的不甘,也能看出從出租車繁忙的接單中趕過來的公公的失落。從小到大的那份要強,此時在她體內勃發。她歷來的理念里,沒有作為女孩子生存在這個世上的自卑感,從她的出生,到她的成長,從家里,到學校,再到社會,她沒有受過因為女孩子的身份而帶來的歧視。她一直是優秀的人,一直是努力的人,從和阿生當初對等的愛情,到現在身份不同能力不同的巨大反差的婚姻,她已經占于家庭中的主導地位,她在這個家里是處在絕對領導者的位置,憑什么他們可以這樣不滿地對待她生下來的女孩子?

有一次到隨隨那里聊天,小君拿著新買的“愛瘋”,隨隨欣羨地贊她:“不錯啊,小日子過得挺美的。”小君不好意思,嘴里沒吭哧出來。手機是最新款的,卻是港行的,在一個港貨代理手上拿下的,比這邊的價格便宜些。小君不是因為自己省一點小錢而羞愧,只是看到那個專營港貨代理的東北女子,生意一天天地好起來,這幾年,眼看著她每日里的辛苦,都有了回報,小君的心里不能不拿她和自己做比較。同樣是人,即使沒有讀過多少書,就是打點小小的擦邊球,人家也能玩出花樣來,這種人在深圳一夜致富的傳奇實在流傳得太多了,小君都有深深的錯覺:如果真能賺到錢,有些從小固守的道德和觀念,是不是應該改掉了?

她靜下來的時候,會反思和阿生的愛情。是的,當年他們是因為愛情才穩固下來的,她沒有想過所謂背景資歷文憑這些愛情以外的東西,她認為這些都太俗氣了。愛情就是愛情,是人與人相遇所產生的激烈的化學反應,一切附加物都是對愛情本質的褻瀆,她瞧不起那些把婚姻當生意的女人。她認為以后生活的一切,都是以愛情為依據的。她是真心地愛著阿生的,他是愛讀書的人,也是有才氣的人,只是這社會太過急功近利,把阿生的才氣淹沒了,讓他沒有發揮的余地。

可是隨隨不是這樣認為的,生活就是生活,俗氣也罷,務實也罷,人活一世,總得幸福。而組成幸福的架構,就是房子車子票子這些真材實料的附屬物來搭建的。

隨隨的老公是一家事業部門的小科員,有點小小的權力。隨隨的業務在海外拓展,卻并不依仗老公的這種雞毛式的小權。他們倆自由戀愛,雙方全是小縣城過來的,家底都不殷實。老公篤信編制,一路考上公務員,也算是學霸級人物。隨隨堅信自己的能力,在職場活蹦亂跳如魚得水,想把事業做大做強。可能兩人在某些事情上終有分歧,過完婚姻最初粘得發膩的時段,被家庭瑣事攪得不勝其煩的隨隨,也對婚姻有了些許怨言。

“房子全是我買下的。他那點死工資,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有時候還跟著家婆謀劃我,真是讓人寒心,是和我過日子,還是和他媽媽過一輩子?你不知道他們母子倆,每日里嘀嘀咕咕地算計著我。我是前幾天宣戰了,哪天把我惹煩,我讓他們母子滾出我的家門,我一個人帶孩子,根本不要他任何撫養費!”隨隨氣宇軒昂地講出這些,一是她的生意越做越好,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她有能力有底氣這樣說;二也是因為兒子的出生讓她有了囂張的氣焰。這個世界說到底,太平庸了,一百年過去了,觀念仍停滯不前,一點發展都沒有。小君在自我的發展中可能太順遂了,竟然錯誤地以為女性早就獨立于世間。直到生下女孩,沒想到連媽媽為此都感覺沒有面子。

她看出公公的一絲小小的得意,也看出老公的一點興奮,扳回一局的解放。

媽媽勸她:“好好養身體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反正現在國家鼓勵生孩子,下一個肯定是兒子呢。”

這叫什么話?她完全沒辦法理解媽媽,當年她生下我,難道會覺得抱憾嗎?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如果我是個兒子就更好了,女兒也不錯。我只是個“不錯”?他們所說的某件可以御寒抵冷的“小棉襖”?我只是他們的一點“錦上添花”?

她個人的能力呢?她這么多年為自己生命價值實現所付出的努力呢?

“當然,止損是最重要的。”隨隨意味深長地看著小君。隨隨不喜歡阿生,嫌他笨,沒有智商,情商也不夠,所以在每個機會面前都束手無策,白白失掉人家給他的任何轉折點。阿生自己是歸于“運氣不夠”,隨隨直截了當地提示過小君,是你們的點不匹配。

止損?是要讓小君離棄阿生嗎?小君打個寒顫。

這場戀愛進行了八年,這段婚姻持續了四年。中間那么多值得回憶的日子,為了什么要把阿生放棄呢?

“也許第一開始就是錯的。因為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

愛情又是什么?雙方的吸引力,你離不了我,我也離不了你,海枯石爛,地久天長?

小君在心里肯定自己,我們是有過愛情的,我記得那種感覺,那一定是愛情的感覺。

他一次一次在社會上落敗。搞房產中介,一年成不了兩三個單,最后一單因為私心鋌而走險,獨自偷拿著公司蓋章的合同,私下里和業主租客簽單,私吞中介費。公司一點情面都沒留,以儆效尤,把他開除。他懊喪地對小君說:“我只是希望結婚時,你能有個像樣的婚禮。”

婚禮在老家辦的,沒敢在深圳折騰。老家的儀式熱鬧,但宴席便宜,收了來賓的紅包,小君數著禮錢,那一刻她知道,將來的日子是要苦著過下去了。

她一直以為阿生總能找著機會,畢竟是深圳,數不清沒有文化的農民工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發了財,人模狗樣地飛黃騰達。阿生又每日里打著領帶去了保險公司。

小君一直納悶阿生的運氣,這個男人,吃苦,耐勞,勤奮,肯干事,為什么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從沒有掉落他的頭上,甚至連餅屑也沒撿到?

一次次給他尋覓機會,一次次地見證他失敗。小君終于明白,天道并不酬勤,所有的努力者未必都能成功,還得有學識,還有與人打交道會來事的情商,還有,運氣。

她對阿生寄予的厚望偃旗息鼓,轉而嚴苛自己,努力做到最好。奇怪的是,就像曾經在學校一樣,社會也對她敞開大門。她的接受能力,她的學習能力,使她在這個商業社會里也順風順水。因為專心,而且遇強則強的能力,讓她從“菜鳥”晉階為“大神”,因為對產品的熟悉程度,對業務的精益求精,讓她一個人就做下公司百分之四十的銷售額,和老外的談判雷厲風行,在公司領導團隊時霸氣而自信。只有回到家里,面對自己曾經付出過青春、愛情的對象時,她俯首低耳,做回小女人,因為要給阿生自尊和臉面。

長此以往,總會憋屈,物價和房價的飛升,讓小君越來越覺得前景的黯淡。不能和她一起飛也就罷了,他還會拖累她,挾制她,讓她的翅膀都不能隨意暢行。

休息的時候,她在家看美劇,《傲骨賢妻》《權力的游戲》,他盯著自己的手機,刷抖音,看熱點,在一邊開心地笑個不停。她仍舊向往米其林餐廳,坐靠窗的卡座,品用五種橄欖油調制的北海道羊奶,東亞的新鮮濃郁中又能回味到地中海的陽光氣息,阿生卻只愛湘菜,小炒肉是逢店必點的一道下飯菜,如果再來個剁椒魚頭,那就一晚上的飽嗝全承包了。她彈著她的尤克里里,他打著“天天愛消除”。他們還能長久地這樣處下去嗎?那個她曾經喜歡過的,有著犟勁的男孩子,肩膀摔傷也不肯下籃球賽事,每天用心讀著大部頭的書,和她講著他看過的每一篇文章后的心得,現在就這樣墮落了、不思進取了。他們倆已經在精神上沒有共通的地方了。

他一局游戲打完,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和戀愛時一樣,柔聲地說:“我們該有一個孩子了。”

她不能和他分手,她沒想過要放棄他。但是孩子?她真心地害怕,孩子一來,什么都不能改變了。

小君給過自己期限,再等兩年吧,說不定有變化呢。她也說不清這變化是什么,是她的心性,阿生的前景,還是她自己?

她已經拋離了學生時代對道德的固守,只要阿生能行,一切沒什么不能做的。只要她的男人能顯示出強烈的掙錢的潛力,能得到世俗眼里的成功。

媽媽說:“這婚姻是你自己選擇的,你就認命好好過吧。”

小君看著媽媽手里的寶寶,哭鬧著扭曲身體,不耐煩地左擺右晃,像要掙脫出外婆的懷抱。她無奈地,懶懶地,觀察著她的女兒。剛做母親,她還是多少有些不適應。而且,阿生讓婆婆每天來照顧她,多一個不熟悉的人,她也有點尷尬。婆婆這時從廚房里出來,告訴她雞蛋湯已經好了,然后,順勢接過孩子,孩子一下子不哭鬧了。

這寶貝,從一生下,奶奶就抱得多,所以熟悉奶奶的味道,現在孩子非常舒服地躺在奶奶的懷抱里。

婆婆和公公不一樣,在小君面前一向低眉順眼的,不敢吭氣。小君能覺出婆婆對她的巴結和縱容。小君有點不忍心。何況媽媽也告誡過她:“以后,這孩子你還是得指著婆婆給帶的,不然,你哪有閑心搞你的所謂事業。你對你婆婆別愛答不理的,對老人家好點。”

小君低頭嘟囔:“生孩子有什么好?這樣循環下去,一點也沒覺得有希望。”

媽媽笑道:“也不知你要什么希望?人家都是這樣閉著眼過日子,也沒覺得過得不好。”

小君說:“你也不知道看些啥人?難道眼里只有家里的那些鄰居,橫面二區的那些老鄉嗎?你沒去看看深圳的大世界,那么多人都有房有車,過得滋潤瀟灑,為什么我不能和他們比?”她想起那個東北女子,她去拿貨時東北女子在電話里不停地做生意。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女人,也能從“屌絲”一路躍成日進斗金的成功人士,竟然也能在深圳買車買房。

媽媽說:“上學上壞了吧。”媽媽因為婆婆在跟前,不好說最關鍵的,你自己找錯對象了。生活永遠是這樣的,沒錢過不了好日子。當初她自己不懂,沒聽她爸她媽的安排,后來你也不懂,不聽你爸你媽的勸。

九十多年過去了,《傷逝》里的涓生和子君繞不過的坎,生活的坎,沒錢的坎,沒錢就沒有愛情的坎,在小君這里,還是一樣橫亙其間,像黃河、長江一樣久遠。

“明天就出月子了,我給寶寶訂了滿月照,有兩個攝影師在工作室專門接待我們,已經挑好背景和配飾,以后我準備在這些有紀念意義的日子,都給寶寶做影集。”小君憧憬著明天能出門的日子,臉上登時有了喜意。

婆婆的臉抽搐一下,她知道那些影集的費用,阿生淡淡提過的,結婚時花了一萬五,拍孕照花了兩萬三,給寶寶留念去攝影棚,那種地方,沒有一萬也下不來的。他們家真娶了個金貴的、把平常日子往好日子上過的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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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生在路口等建設。前面有輛“寶馬”X5,車頭已經凹進去,右側的護檔脫離下來,打著雙閃,停在路邊。車主年紀不大,穿藏藍色POLO衫,戴副無邊眼鏡,身條比阿生還高、還瘦。車主拿著手機,一直在小聲地嘀咕,不知給誰打電話。

阿生的自行車撞著“寶馬”了。應該是阿生的違規,阿生斜刺里插出來,緊急避讓的寶馬撞上隔離綠化帶,幸虧沒造成傷亡。阿生茫然無措地蹲在路邊,抱著腦袋,身后背著個鼓囊囊的雙肩包,自行車一側拴著那個大行李箱——他總是這樣出行,把行李箱綁在自行車后面跟著跑,省力氣。

建設跑到車主的身邊,詳細詢問車險的事情,車主放下電話,從眼鏡后面盯著建設。建設發現,那眼鏡竟然是沒有鏡片的。他不知道不配眼鏡片的眼鏡是戴著干什么的?

建設的眼睛又轉到“寶馬”X5的破損處,心里估算著要賠付的價格,肉痛得如刀割一般。來深圳開車十四年,他一直保持著良好的記錄,從未出過差池。兩條不好的記錄全是阿生給他破的:一次是阿生剛拿到駕照時,想讓他在工作時的閑暇之余跑點外快,剛把車開出橫面二區門口,就把人家的一輛“皇冠”撞了,建設馬上賠付人家;還有一次是阿生和小君借父親的出租車去澳門玩,將車停在蛇口港門口,兩分鐘上公廁的工夫,就被攝像頭拍到。建設從此不讓阿生碰他的車,心里念叨阿生可能就不是碰出租車的命,有別的好工作等著他吧。可是現在,“寶馬”?

車主講普通話——深圳人都講流利的普通話,有時候單從口音上還真判斷不了人家來自哪里。車主問:“你是他父親?”挺有禮貌的口氣。建設點頭應答。

車主嘆口氣:“算了,你們給一千吧,我自己和保險公司說。”建設還沒明白過來,有點愣怔。車主用嘴點一下把腦袋抱著抵到大腿縫間蹲著的阿生。

車主說:“別的,就算了,我自己搞定吧。”建設發現自己遇上個天神,至少是上天給他的一個造化。他趕緊掏出手機,轉給對方一千元錢,千恩萬謝地拉起地上的阿生。“太謝謝了,太謝謝了!”建設只會講這句話了。車主無動于衷地看著他們爺倆,仍舊忙著打電話。

自行車丟到垃圾箱邊,爛成這樣,也沒必要留著。建設和阿生提著行李箱和大背包,轉而改乘地鐵。

阿生嘟囔說:“和我一樣年紀,他就能開‘寶馬。這款是最新的,現在買的話,上牌都要五六萬,別提車錢了。”建設不吭氣,心里始終有些亂。奇怪,他過了五十以后,心里就沒怎么亂過,日子就是這樣過的,每天開車,賺夠166元,剩下的就是他們自己純掙的了。再安穩地開幾年,拿到深圳的社保,這要比在老家,可要多多了。他就是這樣過著看得見的日子的。不算多好,但堅持走到終點,也還是不錯的,能和他預想的一樣。但阿生的嘟囔,讓他的心境亂起來。他盯著兒子看,想說兩句,到底咽回去。阿生現在也是做父親的人。

阿生靠過來,左右看看周遭的人群,小聲地對父親說:“我剛賺了一筆。”他把手機打開來,弄到“錢包”那欄,給建設看,多了一萬元錢的進項。

建設小聲地問:“生意開張了?”他不太懂兒子的“金融”生意,聽不懂,就不敢問。

“不是。我幫一個跑私貨的帶了好些‘愛瘋,滿滿一背包,海關沒察覺,過關后,她馬上付我服務費。”當時被站在視察高凳上的海關人員指著后,阿生的汗已經流出來,結果才知虛驚一場,海關是指他身后的另一個拿著行李箱沒過安檢的女孩子。

建設沒吭氣,多半沒聽懂。他突然也不想聽懂,不想明白他這個最寶貝的兒子的每句話了。阿生是父親了,早應該脫離他的羽翼,他不能再幫著他護著他,就像這次,賠的款,阿生連句客氣的話都沒說,直接讓父親給處理。他明明手上剛賺進一萬塊。

建設長吁口氣出來,決計以后不再每天跑去看他的孫女。阿生的生活,該交給他自己負責任。

阿生說:“我和那女的互加微信,那女的挺厲害,也能演,我開初還以為她是東北過來游香港的,結果是個老江湖,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海關也不是她對手。這種生意還不錯,也不算冒險。不用每周去,隔兩個月去給孩子買奶粉的時候就走一趟。海關對我們這種不頻繁過港的,幾乎不怎么查,所以不會懷疑的。”地鐵已經鉆出來,走在關外懸空的高架橋上,能看到已經慢慢密集起來的萬家燈火,馬上就能到他們家了。

阿生咬牙切齒地:“我就不信我混不出來!我要做幾票大的,讓小君再別拿眼白瞪我!好像她嫁給我,吃多大的虧一般。”建設想勸幾句,還是沒講出來。地鐵的人太多了,把他們擠得像豆腐干一般,爺倆還得照看著行李箱和大背包,里面是那個剛出生孩子的口糧和尿片呢。

小君到電腦上回復客戶,規格書、參數表、報價單,一樣一樣,按順序發給他們。又在手機上給公司的生產那邊確認數量、型號,以及交期。

春水陪著二蛋,手上剛放下小君的女兒,味道還在,月孩子兩天沒拉出的屎,給她換尿不濕的時候,一下子全拉到外婆的胳膊上。小君回頭看一眼,笑笑,仍舊對付她的電腦。

春水說:“你得學會自己管孩子,我得走了。”她有點心疼女兒,哪有這樣坐月子的道理?剛過五天就開始忙,她不是有助手和跟單嗎?要他們做什么用?

小君冷笑:“現在什么年代,還把月子看得多重要。女孩子天生就能打,也抗打。生個孩子,好像做什么換心手術一樣?”

春水生氣道:“你自己管管吧。”月子里,小君很少抱過娃娃,娃娃哭得蕩氣回腸,她該干嗎干嗎。晚上怕鬧著隔壁房的春水和二蛋,她才起身哄一下,還揚言以后不會再讓阿生酣睡了,得讓他當奶爸。

婆婆一直不敢接話,只有春水說她:“你是當媽的,也該了解當媽的辛苦。讓什么男人家做奶爸?這話也能出得了口?”

結果就理所當然地挨了小君的“機關槍”:“怎么他就不能管孩子的?怎么管孩子就成為媽媽一個人的事情的?這個家,難道是我一個人的嗎?虧你還讀過高中呢,都白學了,生生地把自己降到從屬地位,婦女的權益和地位,就是被你們這代人弄沒了,本來社會都進步了的。”

現在婆婆不在眼前,春水趕緊說小君:“你別太張狂了,孩子,還得求著婆婆給你帶呢,別把事情做絕對了。”

小君打完好幾排外文,臉對著屏幕,輸入欄里有波浪形的提示,地球那邊的對方,正在字斟句酌地敲字。小君對著屏幕說:“如果實在不行,就不要過下去了。我一個人帶孩子,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春水嚇到:“你這話可是氣話吧?這還差一天才能滿月的,說什么胡話。”

小君沒回頭:“我也想過了,與其這樣,還不如早點分開。為了他能掙錢,我現在都已經沒有道德底線:只要他能掙上錢,能證明自己的價值。可是,他應該有自己的價值的,不應該體現在他的賺錢能力上,對不對,媽?”她終于軟下來,央求地詢問母親。

春水也想對女兒說,是的,人活一世,不是金錢的攫取才是最重要的,還有別的生存的意義。可是環顧女兒家里,尤可里里,女兒描摹的圖畫,裝飾柜上情趣高雅的小擺件,曾經對生活抱有更多理解意義的女兒,折服在這種鴿子籠式的農民租住房里,甚至都趕不上火車里遇見的那個跑單幫的東北女子的生活質量。春水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這樣,是不對的,對他不好,對我自己,也不公平。”小君泄氣地說。

春水仍舊無法吭氣,只能抱著二蛋,看著女兒的背影。她又在雙手翻飛地打著外文,一行行地,和對方展開拉鋸戰。聽她提過,是個大單,現在處于談判的關鍵階段,如果定下來,半年的生活費都不愁了。半年的生活費是什么概念?房租、水電、小娃娃的奶粉和營養糊還有尿不濕,另外,她自己的化妝品和衣服錢——小君多喜歡打扮啊,然后,還有這個家的吃穿用。天啊,真是個大單呢!

小君說:“也沒什么。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比起現在我看他哪樣都不順眼,對他對我,都好。”

春水嘆口氣:“人家,老家的人,會不會說你?瞧不起丈夫,把丈夫都休了。”

小君笑起來:“我在乎過別人的說法嗎?我從來沒預備回去過。”

春水想半天,沒法接話。二蛋在一旁突然鬧起來,因為他手上的一只恐龍不見了,怎么也找不著,春水忙著哄孫子。屋里的小娃娃也突然傳出聲響,大約被二蛋的哭鬧驚醒了,春水急著跑屋里又抱起外孫,咿咿呀呀地哄起來。小君仍舊對著她的電腦,不管不顧這人世間鮮活的一切。

春水突然覺得自己這五十多年來過得沒有意思。春水哄著手里的孩子說:“也行,你至少給他個限期。萬一他走運了呢?”

小君回過頭來,看著媽媽,終于開懷大笑,笑得那么爽氣,像撥開多少天沉積的陰霾,最后迎來陽光普照。

春水想,這月子,可真該坐完了。出月子后,其實是撫子育女真正開始的日子,零碎的日子,把石垛掰成塊、捏成粉的細碎的日子,把時間煎熬著的綿密的日子。她低下頭來柔聲蜜語地哄著懷里的嬰兒:“呵,哈,你長大了呢,還有一天,你就能出去看世界了呢。”這個寶貝從明天開始就要跨進這世界,將來的每個日子,誰知道是什么樣的?

責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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