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蕾 李瑚



“這些都是劇毒的蘑菇,得把它們脫水烘干,以便制作標本。”6月17日下午,記者來到湖南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真菌研究室主任、博士生導師陳作紅教授的辦公室時,他正在整理從寧鄉采集回來的幾大袋蘑菇樣本。烘干后的蘑菇樣本裝在一個個透明網紗袋里,袋子里附有記載了蘑菇詳細采集信息的小紙片。“這些還只是一小部分,”陳作紅打開一個冰柜,里面已經裝滿了各種各樣的毒蘑菇樣本,“這是我們十幾年來收集的樣本,這些可都是寶貝。”陳作紅的話語里充滿自豪。
實際上,這26年來,陳作紅一直在從事毒蘑菇及其毒素研究,而他剛剛憑借在毒蘑菇研究方面的科普作品《毒蘑菇識別與中毒防治》榮獲2019年度湖南省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十余年磨一劍
——強強聯合凝成科普著作
食源性疾病是當前影響中國食品安全、危害公眾健康的最主要因素,而誤食毒蘑菇中毒是我國食物中毒事件中導致死亡的最主要原因。每年的6到9月,隨著氣溫升高、雨水增多,野生蘑菇進入生長旺季,誤采誤食野生蘑菇中毒進入高發季節。
“在2000年以前,我國對毒蘑菇中毒事件缺少有效的調查和研究,這種情況給有效弄清我國毒蘑菇種類資源帶來了非常不利的影響,也對我國蘑菇中毒分型和治療帶來了巨大困難。有文獻報道,某地區1985年至2000年間的378起蘑菇中毒事件中有八成以上未能鑒定出有毒蘑菇的種類,且毒蘑菇中毒的死亡率超過20%。”一起起中毒事件的發生,一個個生命的逝去,讓陳作紅惋惜不已。而1994年發生在湖南省長沙縣的一起9人誤食毒蘑菇后全部死亡的事件,則是讓當時在一線調研的陳作紅意識到,對毒蘑菇進行系統全面的研究刻不容緩。“從那之后,我的研究方向從食用菌轉向了有毒蘑菇及其毒素研究。”
這一干,就是26年。
這20多年來,哪里有毒蘑菇中毒事件,哪里就有陳作紅的身影。湖南、湖北、廣東、江西、貴州、云南……通過對十余個省市350余起毒蘑菇中毒事件的調查分析,陳作紅基本弄清了我國南方的主要毒蘑菇種類及其中毒癥狀。
不過,要弄清楚全國毒蘑菇的種類及其中毒癥狀,僅靠陳作紅一個人的力量顯然不夠。“科學研究一定要形成合力。這些年來,已經有不少真菌分類學家和疾控專家積極參與野生蘑菇中毒事件的調查和標本鑒定。”陳作紅欣喜于我國毒蘑菇研究力量的不斷壯大,“編寫《毒蘑菇識別與中毒防治》一書,我們就聯合了中科院昆明植物所楊祝良研究員團隊、吉林農業大學圖力古爾教授團隊、廣東省微生物研究所李泰輝教授團隊。書中記載的200種我國主要的毒蘑菇種類及描述特征,全部來自野外采集和研究標本,大部分采集于中毒現場。”強強聯合讓這部科普作品不僅方便老百姓正確識別毒蘑菇,也成為我國疾控、醫院、食品安全等各領域工作者的“毒蘑菇知識寶典”,更對我國毒蘑菇鑒別、中毒預防、診斷和防治水平的不斷提高具有指導意義。
積跬步至千里
——上下求索修成跨界專家
“陳教授,今日一男子誤食一種白色菌菇,出現嘔吐、腹瀉、腹痛等癥狀,現附上患者吃剩的蘑菇圖片以及醫院檢驗單,請您鑒定毒菇種類。”采訪中,陳作紅向記者展示了武岡疾控中心負責人早幾天發來的求助微信。
“這是歐氏鵝膏,中毒癥狀與其他劇毒鵝膏菌不一樣。根據檢驗數據,病人主要表現出急性腎衰竭,需要立刻詢問及觀察病人是否有少尿或無尿現象。”陳作紅迅速給出毒菇種類鑒定結果,并在證實了病人的確出現少尿狀況后,立即將《毒蘑菇識別與中毒防治》中記載的對癥治療方案發給了武岡疾控中心負責人。
這樣的求助事件,陳作紅有時一天要接到五六起,多的時候甚至有十幾起。“我們有一個500人的微信群,里面是全省各地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我的微信好友有1000多人,其中一半是醫生。”陳作紅笑言,自己不是學醫出身,但現在每天幾乎都要和醫生打交道,幫助他們確定毒源,和他們交流診療方案。
陳作紅從醫學外行“跨界”成為現在能幫助疾控和醫療部門進行診斷的“行家里手”,離不開20余年的點滴積累。
這些積累是陳作紅一家一家醫院跑出來的。
目前,世界上尚無治療毒蘑菇中毒的特效藥,唯一的辦法就是早治療。因此,一旦疾控和醫療機構有需要,陳作紅總是會在第一時間趕往醫療機構配合治療工作。詳細詢問癥狀,詳細了解發病過程,詳細記錄生化檢測數據……在調查過程中,陳作紅發現:一些患者誤食劇毒蘑菇后,中毒癥狀和生化指標出現滯后,往往會導致誤診,錯過最佳治療時期,造成嚴重后果;還有一些患者食用了某些非劇毒種類蘑菇后,一開始產生嚴重昏迷、抽搐現象,一些醫院采取過度治療,增加了不必要的醫療開支。
“蘑菇種類不一樣,所含有的毒素肯定也不一樣,那么產生的中毒癥狀不同,治療所采取的方案和方法也肯定不同。”通過多年實地走訪調研,陳作紅根據中毒癥狀將毒蘑菇分型歸類為急性肝損害型毒蘑菇、急性腎衰竭型毒蘑菇、神經精神型毒蘑菇、胃腸炎型毒蘑菇、溶血型毒蘑菇、橫紋肌溶解型毒蘑菇、光過敏性皮炎型毒蘑菇和其他中毒類型毒蘑菇,并逐步總結出每類毒蘑菇中毒診斷要點和治療原則方法,為醫療機構實施及時精準救治提供了寶貴依據。
“從來沒有祈求過上天,這次真的求你了,爸爸還年輕……”在陳作紅的微信中,記者看到一名男子的絕望與不舍。“他父親誤食了亞稀褶紅菇這種劇毒蘑菇,可導致橫紋肌溶解,病死率非常高。”陳作紅在得知此事后,立刻前往病人所在醫院,指導醫生對病人進行血液凈化治療,讓病人轉危為安。“非常感謝陳作紅教授,您的孜孜不倦,才會有我父親的第二次生命,愿好人一生平安……”
病人家屬的感謝也讓陳作紅激動不已,這是他不斷鉆研、上下求索的出發點和追求的目標,“做科研為社會服務才是最重要的事,只有讓研究成果真正有利于人民,才是真正發揮了最大效力!”
為此,陳作紅團隊也在不斷開辟新的研究方向。“蘑菇毒素不是只會‘害人,也可以是治療腫瘤的良藥!”近年來,陳作紅團隊對我國主要鵝膏菌有毒種類、歐美劇毒鵝膏的肽類毒素以及鵝膏毒素進行了系統的檢測分析,在鵝膏毒素檢測、制備與分離純化等方面取得了一定進展,為多家單位提供了毒素產品用于開展研究及進行藥物的制備。“這是未來治療腫瘤很有前景的選擇藥物,也是我們期許的發展方向。”于他而言,研究之路任重而道遠,唯有上下求索,奮斗不息。
踏遍遼闊山河
——行者無疆永葆赤子之心
陳作紅的微信昵稱為“行者”。行者無疆,一往無前,這便是陳作紅人生的寫照。
自從選擇了研究毒蘑菇,陳作紅便風雨兼程,從不懈怠。
每次進行毒蘑菇中毒事件調查,陳作紅總是跑完醫院跑“案發現場”,實地尋找致人中毒的蘑菇,收集樣本后帶回實驗室進行分析研究;進行菌種資源調查,繪制菌類家族“圖譜”,是陳作紅的日常工作之一,這決定了他需要常年在野外作業,一年要去十幾次,一去可能就是十多天,多年來,他與同事已經帶領研究生走遍了湖南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醫院、野外、實驗室,三點一線的工作,使得陳作紅很少有休息的時間,寒暑假和周末都被劃歸成了工作日。
除了忙碌,條件艱苦的野外科考還面臨重重危險。“摔跤都是司空見慣的小事,蚊蟲叮咬更是數不勝數,最麻煩的是遇到毒蛇,我有好幾次都差點被咬,好在最后有驚無險。”陳作紅說起自己驚險的經歷時有些輕描淡寫,甚至是有些樂在其中的。當被問及為什么如此執著于毒蘑菇研究時,陳作紅脫口而出兩個字:“熱愛!”
是啊,只要走進過陳作紅辦公室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這份熱愛。蘑菇標本、蘑菇繪畫作品、蘑菇玩偶、蘑菇攝影照片、蘑菇工藝品……辦公室的每一個角落,都印證了陳作紅對蘑菇的深切的感情。而每一個和陳作紅交談過的人,更是能從他談及毒蘑菇時那種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的講述中感受到他對于蘑菇那份永遠炙熱的深情。
這份深情還延伸到了生活中。陳作紅還有兩大業余愛好——徒步和攝影。這是他在研究毒蘑菇時衍生出來的興趣。科考往往需要走很遠的山路,徒步的愛好就這樣培養起來,“科考還得拍攝菌種的照片,于是我的包里時刻背著攝影機,為了拍攝蘑菇的美和神奇,為了找到最好的拍攝角度,我可以對著一個蘑菇拍上一兩個小時,拍攝出來的作品絕對專業,我曾經還專門去給別人講過攝影課呢!”陳作紅的“詩和遠方”,與蘑菇有關,但顯然更加豐富多彩。
2017年國慶長假,時年53歲的陳作紅和朋友一起登上了海拔5588米的那瑪峰。“我們從凌晨2點開始沖頂,花了兩個小時走過了150米長、近70°的雪壁,最終在8點40分成功登頂,那一刻真是心潮澎湃!”在當時拍攝的視頻中,陳作紅興奮地振臂高呼“登頂啦”,隨后激動得聲音哽咽,“那時候真的會哭的。”陳作紅看到那時的視頻,雖說不再激動,但眼中閃過的光華,臉上浮現的微笑依然讓人感受到“熱愛”二字帶來的力量。
陳作紅,一位科研中的行者,亦是生活中的行者,“行者”二字,如今已然成為他的生活方式。他熱愛這樣的生活方式,并將沿著這條路繼續不停歇地“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