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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村的故事

2020-08-14 10:07:31劉晉壽
飛天 2020年8期

劉晉壽

李付元身穿軍裝,頭戴軍帽

胭脂溝又深又長,山勢高大險峻,層巒疊嶂,懸崖峭壁時不時闖到你眼前。山上灌木叢生,野果紅艷,雖然是秋天,但野花遍地。林中鳥鳴婉轉,谷底溪水潺潺,過一道灣就是一片別出心裁的風景。

如此美麗的胭脂溝,居住在這里的人們卻過著貧困的生活。

前面出現了一輛停放的三輪車,胭脂溪畔出現了幾戶人家。這里是北家山。我想休息一下;一個人獨自行走的時間太長了,被風景灌醉了,有些輕飄飄的感覺,需要冷靜了。

我沒有多想,從一座簡易木橋上過去,走進一戶人家。院子里幾個人在做粉條,男主人迎接客人。他叫李付元,身穿軍裝,頭戴軍帽,這些都是兒子給的。他很瘦,膚色也黑。他本人不識字,是個文盲。

他家的房子修得不錯,五間東房,三間北房。主人把我請進他們的廳房,這是新修的平頂房。修建這兩座房子花了七萬元,蓋房子欠了兩萬元,嘗還了一萬元,還欠著一萬元。

屋子里有炕,有新式家具。沙發是新的,我坐在沙發上。李付元放下手里伙計來陪我。

他沏茶倒水,對我的來歷不聞不問。不知為什么,走進農民家中我總是覺得坦然,自信,沒有生分感。

我們的交談很坦誠。

他家有六口人,母親鐘心花七十三歲。李付元的妻子叫李調玲,直溝村人,有頸椎病。他本人年輕的時候得過膽結石。

他們夫婦生有三個孩子,兒子在北京當兵,已經五年了。大女兒李轉萍二十五歲,戶口本上卻是十九歲。她出嫁到胭脂社,出嫁時要了六萬元的聘金,男方競給了七萬元。

“為什么不走出胭脂溝呢,嫁一個好地方呢?”我問。

“她自己談的。”李付元說。

這樣的回答讓我苛刻的發問即刻卡殼。

李付元每年出去打兩三個月工,去新疆拾棉花,能掙七千多元。他家的房子距離溪水很近,去年七月的那場山洪差點涌進院子,將房子吹走。他守護著房子不敢遠行。

跟李付元聊天的時候,進來兩個中年男人,一個是他的妹夫,一個是他弟弟。原來這里居住的幾戶人家就是他們兄弟幾個。李付元父親生了五個兒子,都成家立業了。能在這里扎下根,老人真不簡單。

李付元家的電視用的是衛星鍋,村村通、戶戶通都有。但沒有網絡,也沒有路燈。

李付元有個請求,修上河堤、修座橋。這也許是他熱情招待我的理由。可我不掌握這些扶貧資源,手里只有一支筆。

我跟著他去看要修河堤的地方,村頭的一片小樹林被上次的洪水吹去一角,從那里漫過來的洪水就進了村子和人家。以我看,修個水箭就可以了。至于橋,也只能修便橋。因為胭脂溝的洪水又大又猛,如果修了水泥橋,有一天山洪暴發,滾滾而來的洪流被橋擋住,就會毀掉這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莊。但便橋要走三輪車,橋墩可以修結實些。

李付元種的十二畝地全在村莊后的山坡上。我跟著他從灌木叢里爬上陡峭的山坡,看見幾塊幾乎掛起來的紅土地。說是土地,其實是從山林里開辟出來的,地里有幾塊面目猙獰的石頭,土層瘠薄,勉強能播下種子。山地無法使用三輪車,牛也買不起,只能用牛馬耕地。那幾個無法搬走的大石頭,它們似乎壓在我的胸口,讓我喘不過氣來。

“還有些地在更高處。”李付元說。

聽到這里,我對眼前瘦小的李付元產生一種不曾有過的尊敬,也產生了深深的憐憫。我瞅著他,他成為我思考的一個問題,或者說他成為問題本身。

如此頑強的生存能力,如此艱辛的勞動,如此樂觀的生命,難道不是一種感動?在大山深處,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他們不僅生存下來了,而且幸福地追求著自己的人生目標。

“出去打過工收入多還是種地收入多?”這種的是什么地??!我忍不住了,開始嘮叨和說教,算了一筆賬。

“必須打工,否則欠賬還不上,學生上學沒有錢?!崩罡对f。“鄉上來人開口就說你怎么還沒有去打工,在家等死?他們要是像你這樣說就好了,我就出去打工了?!?/p>

他們態度生硬,本意是好的??墒窃掚y聽,也許是因為動員的次數太多了,不見行動,心里著急。

李付元的孩子們小學和初中在馬力上,高中到武山縣三中上。他的這個選擇很明智,得到親戚們的支持,兩縣之間手續也簡便。該給學生減免的費用全都減免了,該給的補助也都給了。

選擇武山的學校去上,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距離近。

今年年景好,李付元家豐收了。麥子打了四千多斤,洋芋一千多斤,菜籽打了四蛇皮袋子。

“能不能發展養殖業?”我開始做夢。

“養牛是可以的。羊不行,養不了;有熊,野豬也咬羊?!崩罡对f。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崩罡对钤诓莞C窩里、樹叢里,卻不養一頭牛,只養著幾只雞。

鄉上給了李付元幾箱蜂和十多個蜂箱,要他發展養蜂,可是蜂全死了。不僅沒有賺到一分錢,還要賠一萬元。他沒有養蜂的經歷,缺少技術。

在胭脂溝養蜂是完全可以的,因為有一望無際的天然林,草山和野花。這是得天獨厚的條件。

午飯后,我離開李付元家,往山里走,目標是胭脂溝社。當眼前出現胭脂社后面那座山的時候,我心頭一喜。但是天空里飄來一團烏云,誰也沒有招惹它,可是它憤怒了,吼叫聲震耳欲聾。糟糕的是我沒有帶雨具,又無處藏身。

一時間,我不知所措,往胭脂社去肯定是來不及了,必然遭受暴雨襲擊。唯一的辦法是往回走,烏云在南面,往北就脫離了危險。也就在這時,我發現了一個人,他從東面的山谷里走出來。我等著他。因為這里只有我們倆,沒有別人。如果萬一被暴雨襲擊,也許他有躲避的辦法。

他走近了,我向他打招呼。他很高興,心情大概跟我一樣,在這荒山野林里遇見一個人,感到非常親切。他叫張峰元,七十一歲。他在放牛。

“你的牛呢?”我問。

“在山谷里。”張峰元說。

“雨來了,牛怎么辦?”我說。

“有處躲雨;牛比人強,也會躲雨。”張峰元笑笑,沒有再解釋。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件多么平常的事情,有什么好驚奇的呢?

胭脂社還有多遠,那里生活的人們怎么樣?我連連向他發問。去不了胭脂社,我心里不踏實,也不甘心。

“好多人家都搬走了,成了空心村。沒有人了,留下來的都是老人?!睆埛逶f。

雷聲又吼叫起來,我不敢與他交談下去。他也是胭脂社人,但居住在北家山,家在李付元家對面的山上。他用手指了指,那里樹木蔥蘢。似乎有一縷炊煙從那里升起。

“我家門前有五百多年的梨樹,你到我家去做客吧?!睆埛逶f

五百年的梨樹,對我是一種極大的誘惑,他好像了解我的心事。我已經在心里接受了他的邀請,可是今天不行。我已經跟駐村干部說好了,今天下午回定西。何況此刻陰云密布,雷聲隆隆。

“下次吧,我一定到你家去。”我說。

和張峰元分手后,我匆匆趕往河灣社。這大約是八九公里路,需要一個多小時。雨在后面追趕,我幾乎一路小跑。

當我經過北家山的時候,不免朝那里望了一眼。那幾戶人家確實需要一座能走三輪車的橋。我在心里想:“我會把李付元他們的這個愿望告訴定西市政協扶貧的同志?!?/p>

猛走了一段路,雷聲小了,它們總算沒有追上我。路邊有一個放馬的人,我停下腳步,跟他打招呼。他叫張武平,與李付元是鄰居。他手里牽著長長的韁繩,馬低頭吃草。我們愉快地交談??墒?,正當我們說到興頭上的時候,路上開過來一輛鏟車,那匹吃草的馬受到驚嚇,跑起來,張武平被馬牽著,一口氣跑到遠處。我們只好揮揮手告別。

村文書沒有來接我,他一定很忙,我走到了村部。果然駐村干部們在開會,雖然是星期五,但他們不回家,要做扶貧驗收的準備工作。

李國彥要送我回定西,我心里過意不去。在距離遙遠的胭脂村扶貧,生活艱苦不說,也不能按時回家,得不到休息。扶貧工作是辛苦的,跟機關工作比較起來相差甚遠。

胭脂河與黑虎河在榜沙匯合,渾黃的河水滾滾而來,滾滾而去。遠遠望去,河面上閃動著無數雪白的浪花。

我的內心并無沉重之感,只是想著哪一天再來胭脂村。

哦!那棵五百年的梨樹。它在等我。五百年等一回。

范本琴與比她小八歲的弟弟再婚

十多天后的一個下午,我又去胭脂溝。

這一次,幫扶胭脂村的李國彥隊長送我。途中依然碰到修路的,他們修了便道,勉強能通行。一路李國彥停下車搬了幾次石頭,但總算過去了。

剛到北家山,大雨就下起來。我自己帶著傘,李國彥那件衣服有帽子,他翻起來戴在頭上。

“有人嗎?”我們進了第一戶人家,這是個精準扶貧戶。但家里沒有人,我們站在院子大聲喊。屋子里沒有回音,卻從大門里走進來一個中年婦女。她穿著雨鞋,背著一蛇皮袋子洋芋。她把洋芋放在臺階上,和我們打招呼。這位女子身材端正,身上也干凈,看上去不像是經常勞動的人。

她叫范本琴,五十四歲。我看了相關資料,上面寫著:腎功能不全、高血壓病,持有“慢特病門診就診卡”。

范本琴家房子不多,但都是嶄新的平頂房。其中北房兩間、西房一間,南面是彩鋼搭建的廚房。這些房子是2014年實施的易地搬遷項目,國家出的錢比他們自己出的錢多。

雨又大了,傾盆而下。我們在她屋子里交談。奇特的是她不叫范本琴,而叫韓本琴,可是在辦理身份證的時候登記成了范本琴,所以現在她姓范。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敵醯怯涘e了,她也沒有再去更改,就姓范了。

范本琴的娘家是韓家莊,嫁到這里是老人的主意,由父母決定。她在結婚前見過這個未來的丈夫,也表示不愿意。

“你不去就打斷你的腿?!备赣H兇狠地威脅她說。

范本琴嚇得腿子發抖,只好答應了他。

“那個時候,不像現在,大人說了算?!狈侗厩僬f。

她的男人張維忠身體羸弱,先得了胃炎,看了七八年,到武山縣醫院去做手術,切開后發現是胃癌,胃被切掉半個。后來胸脯疼,發現癌細胞轉移了,成了食道癌。在蘭醫二院做過兩次手術,去世時年僅四十歲。

好在治病花費的五萬多元幾乎全部報銷了,經濟上沒有給家庭造成負擔。

他們夫婦生了四個孩子,大的是兒子,其余三個碎的是女孩兒。大女兒出嫁到榜沙,女婿在敦煌一家酒店當廚師,后來落戶敦煌。二女兒出嫁到南陽,離婚后又去了敦煌。三女出嫁到南陽,和女婿回到馬力開汽車修理廠。

三個女兒都沒有念過書,兒子念到三年級就輟學了。

他們家原來不住這里,而是在對面山上,上山需要幾十分鐘,附近沒有學校。最近的學校也在梁家山和榜沙,路程差不多。這段路我已經領教過了,再加上山路,每天來來去去要在路上耗去四個多小時。孩子們小,山林里有野豬、瞎熊,大人顧不上,還念什么書??!

大人不僅要種地,還養著牛和羊,還要到山下背水。每次背一桶,五十斤。難怪范本琴背著洋芋還直著腰,動作那么利索,她早已習慣了。

生活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里,誰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呢?要是命運把我們某個人安排在這里,我們或許還不如他們。范本琴十八歲結婚,在山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碰上精準扶貧的好政策才搬遷下山,居住在這里,已經很幸運了。

總算趕上了好時光,沒有老死在山上。

我在心里已經理解了這位母親和已經不在世的張維忠。一代人已經就這樣被荒蕪了,一切渴望和憂愁都成了過去。

范本琴的兒子、兒媳都在馬力,買了一座毛主席時候的土坯房。男人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女人領著兩個孩子念書。兒媳秋天到新疆去摘棉花,每年掙回來六七千元。

馬力是武山縣西面的重鎮,條件很好,像個小縣城。

范本琴的大孫子叫張苗苗,十六歲了,在天水林校上學。小孫子叫張兵,上初中。范本琴還經營著山上的十多畝土地,今年種了五畝柴胡、五畝菜籽、兩畝蠶豆、一畝洋芋。土肥運不上去,就使用尿素和二氨。人手不夠,他們家沒有養殖。

范本琴的男人病逝后,向她求婚的人很多。她想離開白家山,可是孩子小,左右鄰居和親戚們都勸她不要離開,說了很多好話。三個女兒也不讓走,她走了四個孩子就要受罪;女人的心總是被孩子撕扯著。

范本琴男人的弟弟張吉成已經愛上了她,凡是前來求婚的、做媒的都被他罵走。在張維忠住院治病的時候,張吉成幫了不少忙,這也成為范本琴動搖和同情他的原因。范本琴走不了,就與比她小八歲的張吉成再婚,沒有辦結婚證。

他們原本居住在兩個院子里,媒人李早寶把張吉成領過去就算結婚了。沒有再舉行任何儀式,沒有送一樣東西。

“你愿意嗎?”我問。

“我不愿意,他沒有念過書?!狈侗厩僬f。

可是結婚后張吉成對范本琴很好,她內心的那點波瀾也就漸漸平息下來。兄弟兩個對這個女人都好,而且老三比他哥哥強,攢勁。

“再婚的好處就是娃娃們沒有受委屈,我沒有受氣。但是受窮,娃娃們沒有念成書。”范本琴總結說。

“你想過張維忠嗎?”我問。

“想過,他是孩子們的父親,怎么不想?”范本琴說。

一日夫妻百日,她還信守這個。不管條件如何,愛和不愛是不一樣的,人總是記著別人的好。

張吉成現在是胭脂村的守林員,年薪七千二百元。他們家的生活總算上了一個臺階,往前的路寬闊了、亮堂了。

鄰居家去世了人,去世的是李早保的妻子趙秀梅;五十一歲,胃病,死了。有人喊叫范本琴過去,我們只好離開。

我問這里死了人念不念經?他們告訴我不念經。死后年輕人在家里放兩天,老人放一星期,也有十天半月的,最長的放一個月。放多長時間主要等墳的日子,也就是下葬的日子,由陰陽先生定。墳墓也要提前挖,不然碰到石頭挖不下去就得換地方。

胭脂社已經變成了空殼村

雨停了,我們去胭脂社。

一旦離開人家,離開那些草垛、牛棚、水井、碌碡之類,我的心就輕松起來,目光在山谷里移動。我向來喜歡自然風光,此刻胭脂山上的樹木開始泛紅。但紅葉還不多,還被漫無邊際的綠色包圍著;它們僅僅是點綴而已,還沒有形成氣候。

有些樹的葉子發黃,給單調的綠色增添了色彩和韻味。行進在秋天深處,我沒有絲毫困倦。一路左看右看、拍照,不知不覺就到了胭脂社。

雨又追上了我們,把我們毫不客氣地趕進一戶人家。胭脂社的人家在山坡上。最下面的一戶人家叫李存根,妻子叫杜菊蓮,兩人都七十四歲。這兩口子碰得巧。

他們的兒子叫李隨元,五十歲了,但看起來年輕得多。他家是精準扶貧戶。我們進去的時候,一家人似乎在收拾李子核,一斤能賣兩元八。臺階上放著一蛇皮袋子李子核,一個洗衣盆里也是李子核。

李存根心臟不好、腎不好,還在縣醫院做過膽結石手術,真是百病纏身。他瘦成了一根棍,臉色黝黑,像是被柴煙熏的。杜菊蓮也一樣黑。李存根參加過大煉鋼鐵,但沒有念過書。

李隨元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李付軍二十八歲,小兒子李軍二十五歲。都還沒有娶上媳婦。

“在胭脂溝娶媳婦可不容易?!崩铍S元說。

李富軍在外地打工當保安,李軍在一家工廠當工人。

李隨元的妻子有頸椎病,到漳縣、武山、定西的醫院看過,效果不顯著。

胭脂溝一天當中曬太陽的時間很少,一年當中三分之二有云有霧。冬天只有兩個小時的光照時間,夏天能曬四個小時太陽。人們臉上黝黑,缺少陽光的照耀。

光照嚴重不足,不得病才怪呢??墒堑貌∫膊粌H僅是日照問題,蔬菜也吃不上多少,豆腐幾乎不吃。只有到過年的時候才吃頓有菜有肉有豆腐的飯,營養成分殘缺對健康是有影響的。

“黃瓜和西紅柿吃了會得病。”杜菊蓮說。她跟我唱反調。

我揣測,她可能有過這樣的經歷。黃瓜和西紅柿里面殘留的農藥使她對蔬菜有了警惕,但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

胭脂溝人很少種菜,全是從榜沙和馬力買的。買菜很不方便。

他們不缺少土地,家里有十八畝地。地不僅在我們目力所及的山上,而且在山后面。我仰起脖子看了一眼又高又陡的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上一下誰受得了?要費多大的勁兒。

我這一輩子是看不見他們耕種的土地了,大概和李付元種的土地差不多吧。還能好到哪兒去?然而胭脂溝人對土地的依戀是如此之深,令人感嘆。

停了幾分鐘,我不跟他們交談,而是平靜一下自己的心情,讓自己的思維喘口氣。

他們種的主要是柴胡,其他莊稼不能種了,野豬禍害得厲害。草山被林場封閉了,不能放羊,就是有羊也早被瞎熊吃光了。不讓打野豬,他們繁殖得快,肆無忌憚。柴胡也因氣候寒冷不愛生長,兩年挖一次。羊必須圈養,成本太高。這樣的生產和養殖情景根本經不起細細算賬。

鄉上扶貧給了五窩蜂,剩了三窩。

“別看現在出出進進的飛來飛去,過一個冬天就全部凍死了。氣候不行,九月二十五霜就來了?!崩铍S元說。

真讓人泄氣,我無話可說了。

“那么你是如何打算的?”我忍不住問他。

“打小工,除此之外沒有好辦法?!彼唤浶牡卣f。“遠處去不成,兩個老人年紀大了,有病,交通不便,他們出不了門,他們要睡熱炕?!?/p>

“哪里沒有熱炕,這有多重要?就是樓上也有電褥子。”我不讓步,跟他們爭辯起來。

“這里有燒不完的柴火,煙熏火燎,習慣了,祖祖輩輩都是這樣。”李存根理直氣壯地說。

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話不投機,只好打住。他們莊上原來有三十六戶人家,現在僅剩七八戶,其余的都搬走了,剩下的都是老人。

李存根家的房子不錯,是2005年修建的,磚木結構,花了三四萬元??墒抢锩姹谎诹?。全都是李存根喝罐罐茶使用火盆熏的。李隨元買了烤箱,可老人就是不愛用。李存根還有自己的理由:使用火盆是為了熏椽子,煙熏了蟲子不吃。

屋子里擺放的八仙桌也是黑的,時間太久,垢污沉淀下來,黑了。墻上掛著三個鏡框,裝飾著屋子。

我順手拿起一個小小的胡蘿卜,吃起來脆脆的。是他們自己種的,但因土層薄,蘿卜長不大、長不長。

杜菊蓮的娘家在榜沙,她現在回不了娘家。他們一家人去了新疆喀什,遠走高飛了。他們家享受了五萬元的扶貧貸款,買了兩頭牛,賺了一萬元。李存根和杜菊蓮有養老金。

杜菊蓮會打手機,而李存根不會打。他們家沒有電視機,現狀就是如此。

過去山林好,馬力人也愿意嫁到胭脂來,杜菊蓮就是在那時候嫁到胭脂來的。

我特意看了看他們的日常生活用品,桌子上放著“中國云南名茶”、“世紀金徽”,還有高鈣奶粉,也有堆積在一起的“天王補心丸”。我發現還有個手提稱,是給蜂稱糖用的。生活還算不錯。

李隨元有機會念書,但包產到戶后,他家里分了牛羊,他就輟學去放牛羊。幾十年過去了,他有了新的認識:現在不念書不行,不念書打工人家都不愿意要。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杜菊蓮點燃了隔壁房間的炕洞,一股濃煙冒出來。

“你覺得這里好不好?”我忍不住問。

“好得很。”杜菊蓮說。

“我覺得不好?!崩铍S元說。

“沒有任何前途。”李存根說。

其實,據我了解,李隨元妻子跟上別人跑了,但沒有準確的消息。

離開李隨元家,上一段硬化的坡路,我們走進村落。

許多人家的大門都上鎖了,墻上印有“長期閑置”幾個字。村莊里空空蕩蕩,聽不到人聲,也看不見人影,也聽不到雞鳴犬吠聲。這是一個十足的空心村。

總算碰見了一個人,一位高個子白胡子的老人拄著拐杖一步步艱難地走來。我很想跟老人打個招呼,可是他走過去了。

我們上到村子的最高處。這座山曾經滑坡過,半面山坡滑下來了。如果任其滑坡,胭脂社就會被徹底摧毀。國家出巨資修了攔截墻,護住了這個高山下的村莊。但是胭脂社已經變成了空殼村,見不到幾個人了。

場院里沒有麥垛、沒有草垛,堆積著幾堆腐爛發黑的草垛;野草淹沒了這個村莊。

走過許多人家,我們來到17號門前,這是趙月俊家。進門就發現幾個人在撿藥。一個年老的女人側身睡在臺階上,手拿剪刀加工柴胡,她的眼前放著一個金屬助步器。她是趙月俊母親汪列列,今年七十歲了,腰脊脫臼了。到定西市醫院看過一次,大夫說不能手術,只有在家休息。

小板凳上坐著趙月俊父親趙世金,也手持剪刀收拾柴胡。他也做過白內障手術。現在正是收獲柴胡的季節,趙月俊家種了十五畝柴胡。除了柴胡,他們種有五畝當歸,但大部分起薹了;還有洋芋和菜籽。

兩位老人手術的費用都報銷了。這給家庭大大減輕了負擔。

他們花二十萬元在馬力買了一套房子,房產算兒子趙應龍的。趙月俊的妻子在馬力領著孫子念書。趙月俊的大兒子趙應龍和兒媳王麗麗到無錫去打工。這對年輕夫妻生了兩個女兒,還想生一個兒子。趙月俊的小兒子叫趙小龍,在蘭州打工,妻子王軍祥在馬力領孩子。今年還不到五十歲的趙月俊夫婦已經有三個孫子。

2018年,趙月俊家也得到三箱扶貧的蜜蜂,但全死了。據他們的經驗,可能是沒有蜂王,這跟前幾家的說法不一樣。

趙世金和汪列列兩個老人都有養老金。趙月俊既種地又打工,飯由趙世金做,沒有養殖。他們吃水是從胭脂河取水,從那里背。趙世金每次背半桶水。

國家在胭脂社再投資已經沒有意義了;沒有老人的家庭已經沒有人再回來了。原先還有學校,是三年制教學點,但現在也撤銷了。

這個村莊已經成了空心村。

從趙月俊家出來,天色更加昏暗,雖然時間還不是太晚。但胭脂溝被高高的黑虎山遮擋住,有黃昏降臨的感覺,心里感到壓抑。我突然希望有一盞燈能照亮這里的一切,照亮村中這條狹窄的巷道。此刻它空空的,沒有一個人。

“往下走更冷落凄涼?!崩顕鴱┱f。他是幫扶工作隊長,來過很多次,熟悉這里的情況。

我們往下走,看見的人家都沒有人。雖然有些房子并不差,但是無人居住。

“原來空心村是這樣!”我在心里自嘆道。

天晴了也許會好受一點,可今天偏偏是個陰天。還下了雨,我身上覺得冷颼颼的。我們走出了小巷,看見一個不再有人使用的場院,它已是荒草的天下。這時恰巧有一位老人來取柴火,她瘦小羸弱,背著一個大背篼。她的家就在旁邊,沒有大門,我從門口向里面望望就離開了。對門有一間房子,煙囪里冒著煙,我走進去。

屋子里有人,他叫馬雙娃。是低保戶,屬豬,五十歲。我一眼看見的是一個泥爐子,很多年已經沒有看見這種爐子了。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教室就是這樣的泥火爐,不想在胭脂溝里碰見了。泥爐子上有個鐵蓋,上面烤著六個雞蛋大的洋芋,那個背柴火的女人就是他的母親。

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談話,問些什么。

馬雙娃沒有去打工,因為老人沒人管??墒撬绾喂苜狆B老人?不會搟面,下掛面吃,燒洋芋吃,低保侄子代領。他種地,種三四畝菜籽。

我這個愛問這問那的人,今天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馬雙娃母親叫岳龍杰,生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今年八十三歲。無勞動能力,生活難以自理。馬雙娃的父親叫馬建榮,生于一九三〇年十一月,已去世。

馬雙娃還有一個弟弟叫馬山元,就是上次在黑林科碰見的那個騎摩托車的中年男子。哥哥去世了,他去幫助嫂嫂干活,跟她生活在一起。

岳龍杰耳聾,但眼亮,見家里來了客人,很高興,趕緊給我們拿來核桃。我們不吃,但老人硬塞到我們手中。多好的老人。

岳龍杰住三間外面貼有白色瓷磚的房子,這是國家補貼修建的。屋子里有炕、有個柜子、爐子、三屜桌,還有個舊沙發。墻上有個鏡框,里面有舊紙幣,還有她年輕時的照片。岳龍杰年輕的時候非常好看,身材豐腴,面目清秀,精神振奮。

“還是羊腸小路?!睆鸟R雙娃家里出來,我們往回走,小路已經被荒草淹沒了。李國彥忍不住說。

“這個村莊已經被時代淘汰了,可是還有人居住在這里,他們還能住多久?要不是國家救助,現在居住的這些人還能支撐幾天?”我想著,低頭不語。

聽見斧子劈柴的聲音,我們走進7號院。舉著斧子的正是那位我們進村時碰見的臉色黝黑的老人。他叫趙國喜,八十四歲了。但身子骨還硬朗,耳鳴眼亮。家有七口人,他有了重孫,四世同堂。他是位有福氣的老人,但家里只有他一個人。

趙國喜家的院子院外堆滿了柴火,都是老人撿拾和劈的,堆放得整整齊齊。老人原來有低保,現在取掉了。但有養老金,有一份屬于他自己的收入。

“養老金三年未領,最近領了一次;一次領了三千多元。”老人笑呵呵地說。

“我習慣在胭脂溝生活了,不愿意走?!壁w國喜說。他有五個兒子,兩個進了人家的門,其余三個在馬力買了莊基地,修了房子。兩個兒子是教師。老伴去世三十多年了,兒子叫他去馬力,但是他不去。兒子們幾天來一趟,吃的用的都拿來了。

“孩子們樣樣都管,大兒子最關心我。他有摩托車,經常來看我。我在老三家,他在粉石廠打工,也經常來。老習慣,哪里長大的哪里好。”趙國喜說。說話間,他又舉起斧子用力劈下去,“咔嚓”一聲,一根胳膊粗的木柴被砍斷了。

趙國喜吸的是巴山卷煙。他獨居這里與貧困無關,與文化和習慣有關。

6號院無人居住,它是趙新元的家,是趙國喜的大兒子。

最后一家也沒有人,所以走到門口,我們又止步了。

這家人的主人叫張秀芳,領著兩個孩子。男人開三輪車摔死了,父母也同時摔死了。真讓人心痛。

“真希望這里的人全部搬走?!蔽以谛睦锵???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離開胭脂社的時候,天色已晚。

謝家山一夜

這天晚上,我住在謝家山張改勝家。他的兒子張武平從新疆打工回來了。

張改勝西房內擠滿了人,都是跟張武平一起打工的小伙子。爐火通紅,屋子里氣氛熱烈。但也有濃濃的煙味,有幾個人吸煙。

在大伙兒的謙讓下,我上了炕,坐在靠近爐火的地方。張改勝見我拿出本子和筆,就放上了炕桌。他一罐罐地煮茶,分給大家。張武平拿出從新疆帶來的大棗給大伙吃。

謝家山人好客,熱情地與我交談。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光頭,他叫謝三娃,在新疆和田打工,回來不久。坐在我身邊的是另一個小伙子張永強。

他們談到新疆的物價,說消費水平高。

“牛肉面一碗九元,抓飯一碗二十元。衣服也貴,都是從內地運去的?!敝x三娃說?!翱救庖话僭?,手抓一百五十元?!?/p>

一個馕三元。我身邊的小伙子叫張永強說。說完他起身出去了,不久就從他家里拿著兩個馕回來了。粗一看也就是個大餅,但內容豐富,里面和了雞蛋、芝麻、酥油、白糖四種東西。張改勝切成小塊,我嘗了一點,香。

說到新疆的特產,更是七嘴八舌??κ驳氖?,和田的核桃、大棗,輪臺的大棗,數不勝數。

“你到葡萄園里去摘一串葡萄吃,人家會高興,不管?!睆堄缽娬f?!熬S族人很誠實,他們坐順車也要給錢。我們說給十元就行了,但他們一定要按照票價給十五元。尤其農村里的維族人特別友善,我們修一所農村學校的時候,天很熱,連連喝水,附近的一家人就打發孩子給我們送來三個大西瓜。要是在市場上,這一個西瓜要賣十塊錢?!?/p>

“和田的西瓜特別甜吧?”我饞得要流口水了。

“那種西瓜叫伽師瓜,本地人叫老漢瓜,有一股濃香味兒,特別好吃。還有無花果,像包子一樣,很好吃,里面有芝麻?!睆堄缽娬f。

說著,張永強打開手機上的照片,讓我看一碟包子樣的無花果;還讓我看伽師地烤全駱駝和烤魚??爵~抹上蒜醬很好吃,一公斤八十元。那魚是從莫爾斯波湖打撈的鮮魚。

“和田與伽師縣也都很繁華?!睆堄缽娬f?!靶陆總€縣都有夜市,非常熱鬧。”

“新疆跟我們這里有時差,冬天九點鐘天才亮。”張武平說。

可是新疆和田至今沒有下過一場雪,一年只下一兩場雨,非常干旱。夏天氣溫四十多度,汗水往下滴,身體干燥,嘴皮子皸裂、起痂。人不愛吃飯,只想喝水。

“和田有玉,人們到玉龍河里去挖?!睆堄缽娬f著打開手機,找出人們挖玉的照片?!拔覀円粔K兒的一個在休息時挖出一塊兒玉,賣了七百五十元。”

張永強在新疆打了兩年工,一年能掙兩萬多元,可是打工的錢花光了。

“都干了什么?”我不解地問張永強。

“談對象,談了五年;每次去喀什花兩千元?!?/p>

張永強的對象叫白彩虹,他們是中學時期的同學。白彩虹考上師范院校,畢業后在喀什市伽師縣當老師。張永強當年學體育,專業成績達標,但文化課沒有上線,名落松山。他倆關系好,張永強去和田打工,常去看白彩虹。二人談戀愛,情投意合。可是白彩虹家里不同意,表示張永強得在伽師縣有份固定工作這門親事才成。

“家里不同意,但還有一線希望?!睆堄缽娪行判?。

張永強身體強壯,膚色白凈,頭發烏黑,眼睛明亮,個頭也高。說話頭腦清楚,條理清晰,對人有禮貌,是個精明的好小伙兒。至于工作,他表示當個協警也行。

張武平也講起他的戀愛史。他曾經跟渭源縣金蛤蟆坪上的一位姑娘談戀愛??墒撬赣H嫌棄張武平家有兩個殘疾人,若要跟他們的女兒成親,就得放棄兩個老人。

“我拿著黑蘭州、四個星星的金徽酒去拜訪,人家不理睬。每個人都有父母,我不能拋棄他們。”張武平回答說。

后來張武平跟一個榆中的姑娘戀愛,她來謝家山看家;從榜沙走上來,回去就說那條小路太難走了,怪嚇人的,走在懸崖邊上,心發抖。那時謝家山的路就是那條小路,不像現在有水泥路,車直接開上山來。

“不怪人家姑娘,怪咱謝家山窮、條件差?!睆埼淦秸f。

“窮,路沒有修好,不怪政府,怪咱們自己?!币恢背聊膹埜膭俨逶捳f。

這時,張武平的菜炒熟了,張改勝端來了。那一刻,我一點都不感覺到餓。可是這么好的一盤菜,不嘗一口對不住張改勝一家人的真誠和熱情,于是我拿起筷子吃了幾口。

沒有想到張武平還有這么好的廚藝。我夸獎了幾句,張永強打開手機上張武平給他們在工地上做飯的照片給我看。其中還有一段視頻,張武平一邊做飯,一邊唱歌。

“工頭怕用電不安全,不讓工人們在地上做飯,在外面買飯吃。只有休息日才自己做飯。”張武平說。

張武平還真不簡單。我仔細打量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目光,嘴角暗含著微笑注視著爐盤上的那只冬果。那是為我烤的。他面目清秀,眉毛重,鼻梁高,眼睛明亮,頭發烏黑。穿著一件深藍色外套,敞開著衣襟,露出白條紋的線衣,胸前有YPMSK幾個字母。張武平不像他父親,個頭沒有他高??赡芟衲赣H,但他母親是什么樣子,我沒有見過。他是一個非常棒的小伙子。

“甘肅窮,就是出去打工的人太少,山里人不知道打工是怎么回事?!睆埼淦娇偨Y說。

他們說在新疆打工的四川人和河南人比較多。四川人非常能吃苦,尤其是女人,非常能吃苦,人品也好,很厲害。河南人從事苦力的人少,愛做生意,但也有種玉棗的,有些河南人愛偷東西,手腳不干凈。在新疆經商的大都是漢民。維吾爾族人喜愛漢語,學漢語的人越來越多。哥薩克人生活在高海拔地區,他們比漢族人更能吃苦。新疆的回族人富有,維吾爾族人窮,過去他們的孩子不愛念書,現在免費,上學的人多了。娃娃們不穿鞋子,男人不愛勞動、愛喝酒,醉了就睡在路邊的草地上。九十月份的時候,霜落在身上也不知道。喝醉了遇見過路人就說:“朋友,香煙嘛給上一根。”維吾爾族人主要是女人們勞動,她們很辛苦,也能干。維族人愛喝“紅?!?。

“前些年是我當小工,一月三四千元。現在是大工,掙得多了。但有時不按時開工,得等?!睆埼淦秸f。

他低下頭,沉思著。

“有個叫苗長平的工友,如果不按時發工資就急得團團轉。為了生兒子,在新疆待了六年,生了五個孩子。這一月等不到下一月發工資,一發工資立即往家里打?!闭f起在新疆打工的朋友們,張武平說。

“是個老固執?!睆堄缽娬f。

“從喀什到和田需要多長時間?”我問他們。

“大約需要五個小時,火車是燒煤的那一種。”張永強說?!盎疖嚿涎b的還是風扇,車內沙子有一指頭厚的一層。要經過一片大沙漠,沙子就鉆進車廂來?!?/p>

“庫爾勒上文明城市榜了,阿克蘇也很大,也是文明城市。手里拿著酒瓶出租車司機不讓上車,亂扔垃圾別人會批評你。進大超市要身份證,治安好?!睆堄缽娬f:“維吾爾族人有一部分不說漢語,但會唱國歌,星期一、星期五升國旗。”

“美國人不打仗沒處來錢。”謝三娃說?!八拇ㄅ撕苡绣X,開幾十萬的車,住幾十萬的房子?!?/p>

“白銀一個打工的小伙子對我說,咱們那里條件太艱苦、窮困。找對象要找南方的姑娘,她們有錢,我們上他們那里去;移民,車、住房問題就都解決了。人不能改變環境,但環境能改變人。”張永強說?!澳悴荒芨淖兪澜?,只能改變你自己?!?/p>

“去新疆種地的人大都在庫爾勒、伊犁、石河子和哈密等地?!睆埼淦秸f,潛前些年回家帶干果,現在咱們老家也有新疆干果,就不帶了。

“你歌唱得好,沒有參見演出?”我問張武平。

“甘肅人在喀什聚會時有演出,有個俱樂部,有才藝的人盡情展示。但我沒有演唱過,干活太累,收入少,得想辦法掙錢,所以沒有心思演唱歌曲。”張武平說?!拔覀兏憬ㄖ?,錢一層層被老板剝光了。新疆物價高,一年能掙五六萬;但支出也高,帶回家的只有三萬元?!?/p>

“你們是如何去新疆的?”

“坐從西安到喀什的火車;那趟車是K70,四十二個小時就到。時間太長,有的人還是把腿子坐腫了?!睆埼淦秸f。

“人活著比啥都好,感情是金錢買不來的。我在新疆修監獄,天天坐監獄。人一生吃三頓飯,但三頓飯都吃不上。出生時吃了一頓飯,但你記不起是怎么吃的;結婚一頓飯,但你忙得顧不上吃;死了吃一頓飯,別人吃,你看不見?!敝x三娃說。“四川有個老太太活了103歲,有人建議在她生活的地方建樓,就蓋103層。我要在隴西買套房子娶妻生子,父母親老了?!?/p>

那一盤菜被我們吃完了,張武平去收拾鍋灶。

“張武平這次回來去看他母親了沒有?”我問謝三娃。

“他母親在他出生四十天的時候就走了,要是你,你還認這個母親嗎?”謝三娃反問我。“現在的人跟過去的人不一樣,一層層往上走,山里娃找不上媳婦,彩禮二三十萬元。從哪里來,一個打工的一年能掙多少錢?”

“女人既然都進城了,那你們就到城里去找媳婦。”我建議說。

“城里有的女人都在四十歲的時候才結婚,有錢人的女人如衣服,舊了就換。”謝三娃說。

“你還是要領一個回來?!蔽艺嬲\地說。

“領回來生個孩子怎么辦,誰養活?”謝三娃搖晃著他的光頭說?!拔覐氖龤q出去打工,現在三十七歲了,存不了多少錢,哪有錢娶媳婦。我們搞建筑的人工作不穩定,有時有活,有時沒有活干,掙不了錢。我在伊犁碰見幾個北大、清華的,公司聘用他們首先給房子、給車,誰給我們給車和房子?人活一口氣。我們打工的就是要飯的,現在網絡很方便。活著就是好?!?/p>

張永強說明天要去漳縣給奶奶取鋼板,先回去休息了。謝三娃繼續跟我們聊天。

“通渭有個賣牛的?!蔽覀兒炔枵浽挘瑥埜膭俨宦暡豁懙乜词謾C上的快手,見我看他,就說。他看一眼謝三娃說,“咱們莊上沒有交醫療保險的只有醫護人了?!?/p>

“現在醫院比黑社會還黑,輕病看重,重病看死,死了還要錢。六角錢的藥賣三十八元。”謝三娃憤怒地說。

謝三娃見我從衣袋里掏餐巾紙,把他的一包餐巾紙塞到我手里。

“我不靠公家。這么好的社會,打工就能養活老人,貧困不貧困我無所謂。”謝三娃說。他們弟兄三人,父母都在。老人七十多歲了,父親有骨質增生,家里也不富裕。謝三娃說普通話,說不好,也聽不清楚。他家的自來水通了,但沒有水卡,沒有卡就交不了錢。他在馬力談了一個對象,談了五年,吹了。女方要小汽車、要房子,他買不起。

“后來碰上,她說,那時你不要我?!敝x三娃說,“活著比死了難受,死了啥都不想。全球有幾億光棍,不是我一個人。我是個窮要飯的,說是去打工掙錢,老板動不動就呵斥走人。我修了二十多年房子,自己沒有一平米,住在叔叔家里?!?/p>

謝三娃掏出一根煙給我,我擺擺手,表示不吸煙。

“你不吸煙?”謝三娃瞅我一眼說。

“過去吸,住過醫院,大夫不要吸,就戒住了。偶然吸一支,吃力得很,所以不吸?!蔽艺f。

“我一天三盒,一年自己消費四萬元?!敝x三娃說?!按蚬ひ惶炷軖耆僭?,但有時候沒有活干。薛平貴原來是窮要飯的,后來當上了皇帝,一手遮天。”

“你現在討個媳婦最重要?!蔽艺f。

“沒意思,活著最好。人這一生吃上的、穿上的、喝上的是自己的,其余的都是別人的。我沒有駕照,但會開車,我不識字,考不上駕照?!敝x三娃悲哀地說。

“照你的年齡應該有一定的文化,最起碼應該小學畢業。”我說。

“小的時候家里窮,沒有錢念書。一大鍋飯全家五口人就吃光了。我們兄弟三人,老大打工,老二念書,我在家里干活。現在人人有錢,只是多少的問題,幼兒園里的娃娃都有錢。有人幾萬,有人幾十萬、上百萬,有人幾千萬、幾個億、幾十個億、幾百個億。”謝三娃強調說?!岸加绣X,區別在于多少。”

“抖音、快手,我都能看懂,也能打視頻,出門難不住我。”謝三娃說?!熬褪琴M眼睛。錢是個王八蛋。”

張改勝的啞巴哥哥從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紅黑蘭州煙,抽出一支給我。這一次我接住了點燃。因為他的微笑。我仔細打量這個不幸而善良的人,他戴著一頂藍帽子,穿著有灰毛領的棉衣,黑褲子、黑皮鞋,身上干干凈凈。他的臉比弟弟的圓些。他不會說話,只用微笑跟我交談。

“手機上升級的是官方推薦的,那些網上明星吃的好,喝的好??焓肿钅軖赍X,刷的錢一半分成?!敝x三娃說。

“我不了解這個行業。”

“假如你是電商,我是主播,你刷錢,我給你介紹賣;主播是中間人,掙大錢?!敝x三娃說?!熬W絡先進得很,人家動不動就掙大錢。現在這形勢不怪你,七〇后趕不上八〇后,八〇后趕不上九〇后,九〇后趕不上〇〇后。十年一層人,十年一茬樹;稍不注意就落后了。”

經謝三娃這么一說,我覺得有些不安。要說落后,我自己就是一個趕不上時代步伐的人。我暗自下決心,要利用網絡。在別人看來,謝三娃說話沒高沒低,但我覺得他教育了我。

“現在女光棍也多得很,四川那邊光棍女人有的是,她們生個娃娃自己帶,不結婚。富婆就是這樣。不然叫什么富婆?你晚上來伺候我,天一亮拿錢走人。過去那種地方叫萬花樓、春院,現在叫酒店。新疆掃黃打黑很厲害,那些社會毒瘤被鏟除了。”謝三娃說。人有百十層,有三六九等。愛美人的沒有江山,愛江山的沒有美人?,F在的社會真好!不結婚的女人都是傷了心的,現在出家的都是女大學生、博士,有文化的人,沒有文化的當不上和尚。”謝三娃說。

謝三娃聊起來真是海闊天空,瀟灑飄逸,簡直就像是在朗誦抒情詩。

“出門人,夠十層;不夠十層夠八層,不夠八層不出門。”謝三娃說??次衣牭冒l呆,他又說:“古代新疆有幾十個國家,現在大統一,消除了戰亂??κ矊砭褪堑诙€蘇州,發展非常快,像個特區,外國人很多。”他話鋒突然一轉又說,“人越活越麻煩,越活越難受?!?/p>

謝三娃說話時兩個腮幫鼓起,一雙小眼睛賊亮賊亮的。他穿黑色帶毛領的皮夾克、藍褲子、黑皮鞋、暗綠色的毛衣,有些啤酒肚子,褲帶松松的,褲腰一角漏脫了,綠線褲從下面露出來。

我們一直交談到十點多,鄰居們回自己的家去了。我住在張武平的房間里,有爐火,炕也是熱的。怕我挨凍,張改勝還打開電褥子。張武平還特意為我加了一條大紅毛毯。事實上到了半夜我只蓋著毛毯睡覺,被子被掀到一邊。

這一夜我睡得很好。睜開眼睛一看,這間屋子很漂亮;墻是白的,屋頂還沒有粉刷,但沒有影響。鐵門鐵窗,窗戶很大,掛著藍花窗簾。屋子里除了炕和爐子,還有一組淺灰色沙發。沙發的左邊的扶手上搭著一件藍袖子、上半截紅、下半截灰的羽絨服。沙發上放著一個白色插銷,但沒有線。在沙發的不同位置上放著三瓶礦泉水,但都是打開的,都沒有喝完。整個屋子里缺少桌子和衣櫥。屋子里有些凌亂,沒有女人的屋子大多就是這個樣子。

穿衣服的時候,我發現炕上鋪的是一床被子,下面是紅色床墊。枕芯是絮片,枕巾上有黃花圖案。時代不同了,人們的生活水平確實提高了。

張改勝戴著一頂藍色鴨舌帽走進來給爐子里添了柴火,爐桶呼呼地響起來。這時我發現,炕頭上放著一卷餐巾紙、一盒黑蘭州香煙、一個綠色打火機。地上還有一個暖瓶,里面裝滿開水。有一個不銹鋼的臉盆,里面有一條新毛巾和香皂。毛巾雖然沒有洗凈,但是新的。這些都是張改勝為我準備的,但我沒有用,也不吸煙。

爐盤上放著一個水壺,里面有熱水。張改勝為我準備了早點,拿來茶葉、紙杯、冰糖和紅棗,還有一碟花卷。他把花卷放在一個鐵絲做成的架子上往熱烤,然后到廚房西房里去做飯。

洗過臉,我走出房門,發現兩個門的門簾都是紅棉的。隔壁還有個房間,門上也是紅玫瑰花的新門簾。推門進去,見里面有立式冰箱、風扇、舊柜子、兩袋子面粉、木箱、洗衣盆等。

站在南房的臺階上,看見北房的屋頂上還有厚厚的積雪。院中有個水井。我向大門外面走去,大門是用木條釘成的柴門。站在這里俯視謝家莊,屋頂上、場院里、草垛上、籬笆內外到處都是積雪,寒氣凜冽逼人。

上午十點多,張改勝的早飯做熟了,是臊子面。他搬來一個折疊式小飯桌,擺放上油潑辣椒和醋壺壺,用盤子端來飯,我一口氣吃了兩碗。

吃過飯,我們立即出發去北家山。李國彥已經聯系好了,有人在山下等我們。

張蜂元有一把鋒利的寶刀

這一次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去趟北家山。

到了河灣,才發現張蜂元在路邊等我們。他戴著一頂藍帽子,黑紅臉,有些慘白,胡子茬茬長,好像幾天都沒有刮胡須了。他身穿褪色的藍色軍便服,沒有系紐扣,衣襟敞開,黑褲子、藍膠鞋。

原來等我們的就是我上次在胭脂溝碰見的那個放牛人。像老朋友相見,我們彼此感到十分高興。

張蜂元在前面帶路,我和李國彥跟在后面上山。一路上針葉飄落,細如春雨。林中之路,小路已經被落葉覆蓋,但樹葉還隨風飄落。這情景極美,我左顧右盼,目不暇給。

“這是什么樹?”我不時地問張蜂元。

“油松?!?/p>

我們一直往山上爬,但胭脂河的水聲緊追不舍。即使已經很高了,也能聽到它的聲音。

“給我說說這紅葉和黃葉叫什么名字?”

“紅葉叫七蛇,也叫落地紅。黃葉是椴木葉子,還有青岡的葉子?!睆埛湓剡^頭來看看說。

“這是什么鳥?”有種鳥的叫聲很好聽,我又問。

“拐娃子,夏天叫得更動聽?!睆埛湓f。

地上紅葉黃葉落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沙沙響。

過了一道山梁,看見一個女人坐在那里放牛,身邊還有一個三歲的小孩兒和一條小狗。她背著一個口袋,里面裝著水和干糧。

女人叫王蒼菊,屬鼠,四十歲。跟她打過招呼,我們三人繼續往前走,不料又出現一個放馬的女人。她是李付元的妻子李調玲。我問她們放牧急不急,她們說不急。

眼前出現黃柏樹,葉子紅中帶黃,酸果樹的葉子發紅。即使在森林里也格外顯眼,引人注目。

有一個塌方處,人能過去,但三輪車過不去。從前這里能走三輪車。

上一段坡,拐一個急彎,眼前出現了麥垛和碌碡,北家山到了。這個場院就是張蜂元家的。場院里有兩個小小的麥垛和一個草垛,它們小得可憐,像是碰上了荒年,看著都覺得寒酸。

這個場院在山嘴上,直徑只有十米。場院里有個干凈的碌碡,靜靜地待在場院里。場院里也長滿小草。

“麥子已經打過了,麥垛只剩草了,碾了以后給牛吃。”張蜂元說。

回頭看看,我們已經來到半山腰。山下的胭脂河變得遙遠,但水波閃耀著亮光。因為站得高,一座座山看得更清楚了,茂密的森林使這些高大的山脈變得無比秀麗。陽光照耀的樹木有黃有綠,也有紅。黃葉最顯眼,而且那些樹木往往集中在一起,要么是一道山梁、要么是一條山溝,看起來一大片金黃、一大片翠綠。灌木往往在溝邊或靠近山路邊上,大部分葉子已經落地。天氣晴朗,萬物生輝,只有美麗和燦爛,沒有一點蕭瑟之感、凄清之象。

谷底稍稍寬闊的地方有幾戶人家,那里就是叫河灣的地方。這個河灣與村部跟前的河灣社不是一回事、不是一個概念。這個河灣就是指北家山。河灣里有幾塊土地綠油油的,是冬油菜。它們使胭脂溝的山山水水更富有詩意和朝氣。別看是深秋季節,但胭脂溝里生機盎然。

我被胭脂溝的美景所吸引,也被它所感動。人的有些喜好是教育的結果,但有些是與生俱來的。

就在這個小小的山灣里,有幾十塊陡峭或平緩的山坡地,有七個已經衰敗的人家;它就是我日夜盼望一游的北家山。

過去這里居住著胭脂村胭脂社的七戶人,如今搬走了六戶,還剩一戶。我們到達時已經是下午,太陽就要翻過我們頭頂的高山,影子在不斷地闊展開來,山溝里的森林暗下來。

沿著一條草叢中的小路走過去,就見有一塊籬笆圍著的菜園和一個?;顒拥膱龅?。菜園里有辣椒、茄子、白菜和蔥。菜園后面有三間房子,是張蜂元的家,他跟小兒子住在一起。我不忍心爬上高高的石頭臺階去看一眼這個所謂的家、小門小窗的土坯房,免得里面的情景更讓我失望。我現在需要一個好心情。

旁邊是張吉成的家,是同樣的三間房子,面對的是同一片菜園。

再往前走就見路下有戶人家的房子,我們從屋檐前走過去。上邊是一戶人家,沒有大門,走進去是個小院。東西北三面有房子,東面是廚房、西面是牛圈、北面是三間臥室。張蜂元就住在這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但這里不是他的房子,是他大兒子張爭紅的房子。院子里有根鐵絲,上面曬著幾件衣服。

張蜂元見我要給他照相,趕緊系上衣服的扣子。帽子也戴端正了,笑容也露出來了。

北房的臺階很高,足有半人高吧。全是青石砌成。踩著上的那個臺階是一塊大石頭,下面墊著十八塊兒小石頭。還好,這些石頭都是平面。

門檻也高。這一帶農村人家的門檻都高,我不止一次問過為什么。但無人準確地回答,大概意思是高了聚財。

臺階上放著幾個自制的土蜂巢,就是半截木頭從中間鋸開、挖空、再合在一起,用一根鐵絲捆住。

墻上掛著一小串紅辣椒,掛著一根馬鞭。旁邊有塊綠牌子,上面是胭脂村胭脂社36號。一根黑乎乎的煙囪伸出墻外。窗戶是玻璃窗,有八個格子。

進了屋子,讓座后,張蜂元要生蜂窩煤爐子。我有些著急,這樣非搞個烏煙瘴氣不可,我最怕煙熏??墒撬o我們煮茶,沒有火怎么煮?他往爐子里放了幾塊碳,捏來一束柴火點燃,放在上面,噗噗地吹,灰也揚起來了。

哪有這樣生火的?可是張蜂元不慌不忙,等柴火燃起來之后,又把幾塊碳放在上面。奇怪,我擔心的柴煙沒有多少,很乖巧地溜出了房門?;鹑计饋砹耍瓉硭玫氖悄咎?。

“這不是煤,是木炭。”張蜂元解釋說。

他在爐子上放上一根粗鐵絲,搭上一個小茶壺。

“你會燒木炭?”我問他。

“你不要寫,寫上犯法。這木炭不是我特意燒的,而是在燒炕的時候,在炕洞里面放一根粗一點的樹枝,第二天取出來就是木炭。青岡木最好,埋到灰里就行。”說到木炭,張蜂元有些著急,他見我拿著筆,打開筆記本,就說。

原來如此。這家火鬼著呢。

張蜂元拿出一個盤子用毛巾擦一擦,取來花卷盛在里面,放在我眼前的飯桌上。

“這會兒不吃?!蔽艺f。

“到我家里來,不吃點東西怎么行?”張蜂元說?!敖衲甑姆洳恍?,弄了兩千多元。讓外來的蜂害死了。我的蜂被它們咬死了很多,原來八箱,現在變成了三箱?!?/p>

中華蜂應該說跟當地的蜂是一個蜂種,但咬當地的蜂。它們個頭大,鉆進蜂巢亂咬。

張蜂元養蜂有家史。他爺爺就養蜂,一直傳到他手里。

“人們叫我爺爺為五爺,但他的名字我不知道?!睆埛湓f。“我出生在蜂園里,所以叫蜂元?!闭f著,他又偏著頭吹了一口火,噗——火燃起來了,灰也揚起來了。

張蜂元爺爺死時七十歲,1960年去世的,那年他十三歲。他奶奶死得更早,沒有見過。

“還有東西?!睆埛湓f。小時候,他跟著爺爺去放牛,爺爺就告訴他一些北家山的歷史典故。

“拿出來看看。”我以為是一本什么書,就對他說。

“怕不行?!睆埛湓知q豫起來。

“拿出來,不要緊,這里沒有外人?!蔽夜膭钏f。

他揭開柜蓋,從里面取出一把大刀,應該是一把馬刀。

我接過來看看,這把刀修長、堅挺,刀柄上纏著布條,刀背附近有一條線。刀鋒銳利,刀身上沒有多少銹跡,看來經常擦拭。對于刀我是外行,說不出個好歹。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功夫的人才能使用它。

我把刀遞給張蜂元,讓他收起來。說到它的來歷,張蜂元說是爺爺手上留下來的,其他的不得而知。

“它有過什么樣的經歷,是否上面粘過血跡,有段駭人聽聞的故事?或許就是為了防身用。居住在這深山老林里,得有個防身的器具,并未發生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我這樣想著,偷看了張蜂元一眼,覺得他的臉上并無異樣的表情,說明天下太平。

張蜂元父親叫張建榮,1992年去世,活了七十二歲。母親韓海清2007年去世,活了八十歲。

張蜂元把三個花卷烤在爐子上,繼續跟我聊天。

北家山最早只有三戶人:張建榮、張智國、張示林。后來發展到七戶,如今又剩兩戶。剩余的兩家就是張蜂元和他弟弟張德元。而張德元在武山縣袁家河買了房子和地,只是還來養蜂、種那幾畝地而已,人已經離開北家山了。有一天,當他爬不上這座山的時候,就會自動放棄。

張蜂元媳婦打來電話。這里居然有信號、也有電,看來國家并未忘記這些深山里的人家,千方百計改善讓他們的生活環境,創造發展的有利條件。

“信號塔在暖水那邊的山上,信號強?!睆埛湓忉屨f?!半娨怖鲜畮啄炅?,電視節目也能收十多個臺的。我愛看新聞節目,美國總統特朗普不是個好東西,時常變臉,整咱們中國。”

“你說的在理?!蔽艺f。

張蜂元生了一個兒子叫張爭紅,后來又從兄弟處要了一個兒子叫張爭春。張爭春叫他大,叫他親大二大。

有兒子還要別人家的兒子,這讓我墜入云霧,難以理解。

“爭紅早早就被我分出去了,現在搬到山下去住。張爭春跟我一塊兒生活,可是他們舉家搬到新疆去了?!?/p>

爭紅到內蒙去打工。他是精準扶貧戶。

“鳥兒亂飛了,抓不住一個?!睆埛湓f?!昂訛忱镒『茫珱]有地,地在山上?!彼贸鏊恼洳仄?,一罐子蜂蜜,給我們吃。

這里面好像有許多埋伏,但我沒有逼他,只是聽他講述。

張爭紅夫婦有三個孩子,都在念書。小學在爺池上,初中在馬力,高中在武山、漳縣上。女兒張彩霞蘭州財大畢業,在湖南張家界工作。張軍強武漢傳媒大學畢業,就在武漢工作。張育強在新疆和田師范大學就讀,還沒有畢業,假期回來常幫他干農活。

“孩子可吃苦了,啥活都干。不怕臟,不怕累,會干莊稼活?!睆埛湓f。

饃饃烤焦了,也抹黑了。我拿起一個,把焦的掐去,慢慢吃起來。花卷這樣一烤,又脆又香;抹上蜂蜜更香。這么好吃的東西在別處是吃不到的。

茶煮開了,爐火純青,沒有煙。

張蜂元給我茶杯里放了一疙瘩蜂蜜,太甜了。

話題又繞到張爭春身上。

張蜂元一邊敘述往事,一邊做飯。他做的是洋芋掛面,先煮洋芋,后煮掛面。

“這件事我非常害怕,此后就不敢干公事了。老師不讓當了,當生產隊會計?!彼没诘卣f:“說起這件事現在腿還麻,人命關天,我害怕政府槍斃我。非常害怕!”

年輕的時候,他也想當兵,身體檢查時眼睛是沙眼,沒驗上。

“轉身就走了,通知我復查時,我已經離開了鄉政府。”張蜂元說。“名額不夠,還要一個,可是機會錯過了。”

張蜂元結過兩次婚。第一次結婚時他十七歲,女子叫龔秋蓮。那時他還在念書,對婚姻無所謂,沒有房事,一塊兒生活了一年。女人走了,不來了。后來出嫁到攤歌,再沒有見過。

年長了,書不念了,知道愛女人的了。經人介紹,與趙鳳琴結婚。

趙鳳琴比張蜂元小九歲。

飯熟了,正要吃飯,燈黑了。

“老鼠把電線咬斷了,沒電了?!睆埛湓忉屨f。

他拿起一根木棍到隔壁去收拾線路,不一會兒電燈又亮了。可是他剛端起飯碗,電燈又滅了。

“小心觸電。”我喊道。

張蜂元又拿起木棍到隔壁去修理線路,我放下飯碗,追了過去,想幫助他。張蜂元拿著木棍鼓搗了一氣,電就通了。我們回到屋中重新端起飯碗。

我吃了兩碗。洋芋掛面真香。

吃過晚飯,張蜂元給我打開電視。可是沒有幾分鐘,電視上的人沒有影子了。

“這電視好好的,偏偏你來就不行了。”張蜂元生氣地說。

“可能是受潮了,你關了,過一會兒再開?!蔽艺f。

過了幾分鐘打開,果然好了,可是沒有幾分鐘又沒有圖像了。

電視是看不成了。我走出院子,見對面暖水村的山頂上依舊有陽光。剛剛六點鐘,這山里就黑了,但鳥還在啁啾。

我想散散步,吸口山里新鮮的空氣,看看傍晚時的天光山色,便走出小院,來到村前那個場院里。屋子里靜靜的,可是一到場院里,風就大了,而且呼呼地吹。

山色暗下來,但天的高處湛藍。有幾抹白云,這不影響它那純粹的美。雖然身居群山之中,但看看高處的天空,心情會舒展開來。

山上的顏色黃的最鮮艷、最靚麗;其次是綠葉,再次是紅葉。紅的最先暗下去,它與暮色妥協了。

看看谷底,胭脂河的水波閃亮。水聲傳來,嘩嘩作響。

眼前五百年的那棵梨樹,面目全非。風還纏繞在枝頭,撕扯著它的頭發,生拉硬拽,把這個北家山資歷最老的一棵樹拖進茫茫暮色。

風轉過身來推搡我,把我推回小院,推進屋子。尾隨而來的山色被拒之門外,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時間尚早,看電視吧,可是電視機幾分鐘又自動關機,我跟張蜂元又開始聊天。

“爺爺,我走哩。”孫子說。但他出來進去沒有走,過一會兒又說,“爺爺,我走哩?!?/p>

張蜂元明白,拿出自己存的一千元給他。孫子往兜里一裝,騎上摩托車一溜煙兒跑了。

他給我講述三個孫子的故事,這里說的是大孫子。說得我們笑起來。

“為什么不搬到山下去住呢?”我又回到老話題上。

“還有三柜子糧食沒有背下去,還有蜂,怕被賊偷走。”張蜂元說。“如果我四十歲,搬下去還能干的事兒,現在沒事了。”

星星出現了。我想看看大山深處的星星,但坐著沒有動。今晚是十月初二,沒有月亮。

此刻,往外面瞅一眼,群山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一切暗下來了,一切也靜下來。風把傍晚和黃昏吹走之后,萬事大吉,自己也隱身于草叢,不再聲張,不再出頭露面。它跟被它吹落的樹葉待在一起,變黑、腐爛。

北家山靜悄悄的,只有胭脂河把它的歌聲持續不斷地送來。像母親的催眠曲,輕輕拍打著這個遠離塵世的小院。

現在,天空里一片燦爛,星星明亮,星河喧囂,它流淌在北家山的上空。我很快就找到了牛郎織女。

“你在看什么?快到屋子里去,外面冷?!睆埛湓P切地說。

張蜂元用一個舊手機給孫子打電話,要讓我聽聽他孫子的聲音。

看著滿天星星,我突然有些悲傷。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有什么呢?就那么小的一套樓房,從窗戶望見的還是樓房的窗戶,別的什么也看不見。出了門,小區院子里只有巴掌大的一塊綠化地,小車還不時地停在草地上,人們在草地上踩出了一條條小路。好不容開出了幾朵小花,可是正當開花的時候,管理人員卻雇上人,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將花枝剪掉,扔在垃圾桶里。長起的幾棵樹被迷信的戶主偷偷弄死,說什么柳樹不吉利、開花的槐樹不吉利。小區里停滿了小汽車,小區外面只要能停車的地方也停滿了汽車。街道上車水馬龍,哪有一刻消停的時候?新修的生態園里還沒有成長起來的花木早被人盯上了,牡丹有人折、玫瑰有人采、木瓜青青的就被人摘走了,就是那不能吃的毛桃也被老太太們、老爺爺們采摘得不剩一顆。在城里看到的是樓房、汽車、超市,嗅到的是脂粉味兒,除此之外還有什么?生活在城市里連季節都分不清楚??墒?,張蜂元一個人就享受了這么多的自然資源,這么好的風光,這么多的寧靜。

“你怎么這樣說領導呢!”張蜂元說,他正在跟湖南的孫女打電話。但她究竟說了些什么,張蜂元沒有告訴我。

一個村莊,僅剩下一家人。其實是一個人,他叫張蜂元。他孤獨嗎,寂寞嗎?

他不孤獨,有妻子做伴,有從遠處打電話的孫子們。他更不寂寞,有地種、有蜂養,還有野菜。這么大的山、這么多的樹、這么多的小鳥,滿山的野花都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他富裕之極,是個大亨。

“再去爭紅家里住,就要看他們的臉色?!睆埛湓f。他與兒子張爭紅分家已經二十多年了,不愿再住在他們家里,他有很強的自尊心。有一件事他感到很遺憾,張爭紅曾經是護林員,去新疆打工辭掉了??墒沁@個位置也沒有給他:“不讓我頂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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