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顏體楷書的筆觸變化

張劍鋒

[摘要]隋唐五代是中國書法的成熟期，唐代書家融合南北書風，使楷法發(fā)展到高峰。盛中唐的顏真卿，其書法既能融匯諸家又能自出新意，以顏真卿《多寶塔碑》《顏勤禮碑》為例，來探討顏體楷書的筆觸變化，主要分為筆法、筆勢、筆意三個方面。顏真卿兼取諸家之長，融會貫通，最終形成雄秀宏偉、氣勢磅礴的獨特風格，其書風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關 ?鍵 ?詞]顏體楷書;筆觸;《多寶塔碑》;《顏勤禮碑》

日本學者石川九楊在《寫給大家的中國書法史》中談道：“書寫時微小粒子的律動，也就是因筆尖與紙（對象）的接觸、摩擦、脫離而產(chǎn)生的戲劇性變化，就是筆觸。筆觸是字的筆鋒，由此還可衍生出筆法、筆意、筆勢、筆力、筆致、筆壓等，可以說，書法史就是解讀筆觸的歷史。”①書法作品通過筆觸將書寫情況生動地再現(xiàn)，顏真卿分別于早年和晚年所書代表作品《多寶塔碑》與《顏勤禮碑》的筆觸表現(xiàn)大相徑庭，從中可窺探顏體楷書風格演變之內(nèi)在。

唐代書法的發(fā)展與歷代帝王的重視密不可分，太宗皇帝尤重藝文，書法方面對逸少崇揚之極，評其為“盡善盡美”，古今第一。上之所好，下必甚焉，一時間競相學習王字。以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為代表的書家，他們在羲之書法的基礎上，既直傳六朝碑版之意氣，又吸取江左簡牘之風貌，“變古制今”，不斷地充實、改造羲之書體，終形成外晉內(nèi)唐之書風②。顏真卿書法淵自家學，后又轉益多師，一生留下大量書法名作，對后世影響頗深。

一、剛勁與渾厚：顏楷筆觸之筆法

《多寶塔碑》為顏真卿44歲時所作，此碑筆法豐富，提按頓挫明顯，棱角分明，提筆時采取“聳肩頓挫”的方式，按筆時則用“削肩暗轉”之法，轉折處亦表現(xiàn)為“提筆聳肩”與“按筆削肩”的形態(tài)，極具特征。起筆藏鋒為主，兼用露鋒，行筆多用中鋒，收筆處較為強調(diào)，往往頓折回鋒，形成一個凸起。結體勻穩(wěn)端莊，明孫鑛《書畫題跋》評曰：“惟此《多寶塔碑》等一二碑為然，所以經(jīng)久不模糊，此是魯公最勻穩(wěn)書，亦盡秀媚多姿，第微帶俗，正是近世掾史家鼻祖。”③《多寶塔碑》之妙處正在于其結構謹嚴、法度森然，毫無懈怠之意，此作已能略顯魯公雄渾之書風。

顏真卿的另一代表作品《顏勤禮碑》為71歲時所作，是其晚年精品，與《多寶塔碑》相差27年，此時的顏真卿在筆法方面已由“峭拔剛勁”轉變?yōu)椤帮枬M渾厚”。顏真卿在學褚學歐的同時，既得其清勁，又加以豐潤，將內(nèi)擫改為外拓并參以篆籀筆意，其《勤禮碑》在用筆上橫細豎粗，方圓兼?zhèn)洌草p捺重，蒼勁有力，注重輕重緩急，豐富多變的筆法將“粗”與“細”、“方”與“圓”、“高”與“低”、“曲”與“直”、“欹”與“正”、“快”與“慢”等諸種矛盾巧妙地統(tǒng)一在筆中，筆畫變化豐富，生動多姿，基本已褪去初唐楷法之體態(tài)。其方圓兼施、以圓為主的運筆方法與遒勁沉著、豐腴雄渾的筆畫形態(tài)，是融篆籀于楷法之結果，表現(xiàn)出一種“含而不露”的中國傳統(tǒng)審美思想，結體寬博，氣勢磅礴，此種書風也體現(xiàn)了盛唐之氣象。

二、整飭與開張：顏楷筆觸之筆勢

東漢蔡邕在《九勢》中言：“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④“陰”與“陽”相對立，則“形”與“勢”也相對立，“形”與“勢”之間也是具象與抽象的一種關系。陳振濂認為：“‘勢一旦轉換為具體的技法范疇，便帶上了明確的實指……在結構上，叫‘體勢，具體表現(xiàn)為結構造型的不四平八穩(wěn)、布如算子而有運動之態(tài)。在用筆上，叫‘筆勢，具體則表現(xiàn)為每一筆畫的不僵、不滯、不平板而有回護伸延之意。”⑤《多寶塔碑》的形體方正端莊，工穩(wěn)之至，結體上由瘦長變?yōu)榉秸秽笥诔跆瓶ǎ茏猿梢患遥藶橐淮笸黄啤Ｔ賱t此碑是為寺院所寫，所以其書寫時必定恭謹有加，規(guī)規(guī)矩矩，謹守法度。《多寶塔碑》在章法上橫成行豎成列，秩序井然，端莊秀美，中規(guī)中矩。此碑與他后來所寫的《東方朔畫贊》《顏勤禮碑》《顏家廟碑》《麻姑仙壇記》等風格迥異，可看出魯公書法“筑基”階段的“功夫”之深。

從《多寶塔碑》到《顏勤禮碑》，其筆勢已由“規(guī)范嚴密”轉向“雍容開張”。《顏勤禮碑》作為魯公最為成熟的代表作之一，其點畫間氣勢連貫，富有韻律，轉折處多為內(nèi)方外圓，結字成外拓之體勢，上緊下松，外緊內(nèi)松，雍容大度，寬博開張，整體端莊雄偉、大氣磅礴，既老辣又富有生機，南宋嚴羽在《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評曰：“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①從此碑中實可看出顏體已臻爐火純青之境。

三、守法與抒情：顏楷筆觸之筆意

書法中的筆法與筆勢如若發(fā)生變化，整體氣質(zhì)即筆意自然而然也會發(fā)生相應變化。從“剛勁”到“渾厚”、“簡單”到“復雜”、“整飭”到“開張”、“拘謹”到“灑脫”、“法度”到“意趣”，顏真卿的楷書一改前人面目，自出新意，為唐代楷書注入新鮮血液。《多寶塔碑》作為顏真卿的早期作品，用筆兩端重按，中部輕提，點畫婉媚遒麗，一波三折，體勢上精工整飭、法度森嚴。清王澍《虛舟題跋》如此評價《多寶塔碑》：“此碑書法腴勁，最有態(tài)度。魯公書多以骨力健古為工，獨此碑腴不剩肉，健不剩骨，以渾勁吐風神，以姿媚含變化，正其年少鮮華時意到書也。”②但此時的魯公尚處于自己獨特風格的探索時期，書風尚未完全成熟，仍在變化當中。

從《多寶塔碑》到《顏勤禮碑》是一個重大的轉變，筆意上也由“恪守法度”轉為“渾然天成”。《顏勤禮碑》中橫細豎粗的變化更加強烈，給人以更直觀的視覺感受，每筆既豐腴又剛勁，既圓融又遒健，頗能體現(xiàn)出后人所講“顏筋柳骨”中的“筋”字。整體來看大氣磅礴，渾然一體，端莊整齊，字字又顧盼有致，此碑的成功之處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作品所表現(xiàn)出的真性情，此時的顏真卿已達“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之妙境。其筆意夸張，點畫自然含蓄，字形圓厚，字內(nèi)空間疏密有致，呈現(xiàn)出一種向外擴張之勢，行間茂密，頗有盛唐之氣。北宋蘇軾贊曰：“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③

再則，從文辭方面來看，《多寶塔碑》主要記載了西京龍興寺禪師楚金創(chuàng)建多寶塔之原委及修建經(jīng)過，屬于記錄性文本，書寫時一筆不茍，也不易引起內(nèi)心的激蕩情懷，故此碑楷法謹嚴端莊穩(wěn)重。而《顏勤禮碑》所記為先祖事跡，并展示了后輩的成就，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先祖的景仰之情，也表現(xiàn)出顏真卿書寫此碑時的情感狀態(tài)，這是“法”與“情”完美交融。顏真卿楷書的價值不僅僅在于使法度更加完備，他還把初唐孫過庭等人高揚的書法抒情論推向了新的高度。在楷書中能使“法”與“情”統(tǒng)一于筆意并表現(xiàn)出來，顯現(xiàn)出書家的獨特個性，實屬罕見，顏真卿確實可稱得上一代大家。

以上從筆觸的筆法、筆勢、筆意三個方面分析對比了顏真卿《多寶塔碑》與《顏勤禮碑》，此二碑筆觸的不同造成了作品藝術性、情感性與風格上的差異。顏真卿的一生留下了大量書法作品，楷書尤多，如《多寶塔碑》的秀美剛勁、《東方朔畫贊》的清雄莊偉、《顏勤禮碑》的寬博開張、《顏家廟碑》的剛健雄渾、《麻姑仙壇記》的古樸自然、《大唐中興頌》的雄厚端嚴、《李玄靖碑》的遒勁郁博……總體來看，顏真卿楷書的筆觸豐富且細致，一碑有一碑之格，風格多樣，變化豐富，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

顏真卿的楷書穩(wěn)實端莊，既能陶冶性情，又可滿足日常應用，后世效仿者甚眾。蘇軾曾在《東坡題跋》稱贊道：“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④晚唐柳公權書法就出于顏氏，五代楊凝式、宋四家蘇黃米蔡也師法于顏真卿，元明兩代書家，也多宗法顏氏，清代劉墉、伊秉綬、何紹基、翁同龢等人，以學顏著名。顏真卿書法是繼王羲之后的又一座豐碑，其書法集古今之大成，被后世稱為“顏體”，在中國書法史上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后世書家無不受其影響。

作者單位：山西書法院

注釋：

①（日）石川九楊.寫給大家的中國書法史[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8：1.

②朱關田.中國書法史·隋唐五代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5：48.

③（明）孫鑛.書畫跋跋[Z]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338.

④（東漢）蔡邕.九勢[Z]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6.

⑤陳振濂.陳振濂學術著作集 書法學綜論[M].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 2018：244.

注釋：

①（南宋）嚴羽著;陳超敏評注.滄浪詩話評注[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281.

②（清）王澍.虛舟題跋[Z]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651.

③（北宋）蘇軾.東坡題跋[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254-255.

④（北宋）蘇軾.東坡題跋[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