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金金 孫云曉

小龍是一個西北小伙子,如今在北京某985院校讀研一。他中等身高,五官很端正,身材健碩。他說自己每天都要健身,暑假還在北京報過專業的健身課。談及自己的家庭,他說自己是“放養”大的,緊接著就告訴我了一個讓他難忘的小故事:據小龍的奶奶說,有一天剛學會走路的小龍,去追趕一個裹著頭巾的婦女,還抱著這位陌生女人哭著喊媽媽。雖然小龍自己對這件事情已經沒有什么印象了,但他覺得自己對媽媽還是很依賴的。
Q:父母當時在城市做什么工作?
我的父母屬于視野比較開闊而且有經濟頭腦的,他們很早就發現只靠種地獲得的收入是很微薄的,所以選擇了去省會城市打工。爸爸一開始靠騎摩托車載人掙錢,后來又陸續打了很多零工。2000年左右,他用幾年的積蓄買了一輛出租車,靠跑出租車掙錢。媽媽在酒店打工,現在他們在省城經營一家規模中等的酒店。憑借父母的辛勤努力,我們家算是鄰里鄉親里比較富裕的,很早就在農村老家蓋了全村第一個四合院,還是第一個裝上電話的。
Q你對于父母的離開還有什么記憶嗎?隔代教養是從什么時間開始的?
父母在我半歲的時候就離開了,這個情節我是沒有記憶的。據奶奶說,他們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當時我還在睡覺,醒來之后又哭又鬧,后來也就慢慢適應了。
從半歲到十歲,我都是在農村的爺爺奶奶家生活。父母每年大概會回來三四次(包括過年),每次都會帶著很多東西來看望我和爺爺奶奶。平時也會打電話到家里,問候一下我的情況,一般都是奶奶接電話,他們一起聊家常,最后才會讓我接電話。
其實我和堂弟每年寒暑假都會自己坐車到省城找父母,會和他們在一起住一段時間。但父母白天忙于生計,并不會管我們。每一次去都感覺城市生活真美好啊,高樓大廈,柏油馬路,還有各種在農村根本見不到的好吃的、好玩的。
十歲之前對于爸爸媽媽的記憶和感情就很模糊了,但對于媽媽教我認字這個情節還是記憶猶新的。我那時候剛剛識字,她會教我認《新華字典》上的字,把她有限的知識教給我。
Q:爺爺奶奶平時是怎樣教養你的?
大多數時間是爺爺管我們,奶奶負責我們的飲食起居。爺爺在我們家是最“位高權重”的人,他對我們比較嚴厲,他也是全村為數不多的能讀書寫字的人,我們家的家風比較正派,在鄰里鄉親里是很有口碑的。爺爺從小就教育我們,不要去做傷害別人的事情,要靠自己的努力。
我們家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全家人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爺爺動筷子之前,我們是不能動筷子的。我小時候特別調皮,有一次直接用手去抓了想吃的東西,爺爺就用筷子狠狠地抽了我的手,打得特別疼,當時我就哭了。父親也在旁邊,他心疼我就流淚了,爺爺看到了爸爸眼中的淚水,之后就再也不體罰我了。
那個年代的老人好像都不茍言笑,但相比于很多父母對于自己孩子的嚴厲管教,他管得還是松的。還記得我小學低年級的時候受周圍同學的影響,開始偷偷抽煙,其實爺爺早就發現了,但是他也沒說什么。三年級的一天,我和堂弟在臥室偷爺爺的煙,被他撞了個正著,爺爺氣得要找鞭子來懲罰我們,還說要告訴我們的父母。我和堂弟嚇得不敢動彈,邊哭邊在屋里等著他回來。
Q:童年生活給你留下了什么印象?
我小時候特別調皮,經常爬樹、抓鳥。有一次,堂弟慫恿我去掏屋頂上的鳥窩。當時我們家屋頂是用不太結實的石棉瓦搭起來的,我去掏烏窩的時候是順著房梁上的脈絡跑過去的,回來的時候太興奮了,一腳踩到了一塊石棉瓦最脆弱的部分,整個人懸在半空中,左手虎口位置的皮肉當時就扯開了,露出了白色的骨頭。當時爺爺奶奶都在地里干活,他們知道后放下手里的活就送我去鄉里的醫院。因為醫療條件有限,沒打麻藥就給我縫針了。記得奶奶那次很著急,也很心疼我,我提出要買一個冰激凌吃,奶奶滿足了我的愿望,我吃完以后竟然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
(我看了一下小龍左手的虎口,確實有一條三四厘米長的傷疤)
我很喜歡在無拘無束的環境中長大,喜歡生活在那種熟人社會。小時候我和周圍的孩子一樣,沒上過幼兒園。但是我父母在城市打工,他們覺得上幼兒園是很有必要的,也曾經嘗試把我送到省城的幼兒園上過一段時間,但是我非常不適應那種“封閉”的環境,每天都特別掙扎地去上學,又哭又鬧。最后我趁著和父母一起回家看爺爺奶奶的時候賴在老家不走,父母也就拿我沒辦法了。
Q:后來為什么在四年級的時候選擇了到城市上學?
當時的我真的是太調皮了,爺爺奶奶年紀也大了,根本管不住我,于是就在四年級的時候把我轉到省城讀書。當時我轉到位于城市郊區的一所學校,同學們也都是來自農村、父母在城市打工的孩子,大家生活背景相像。生活上一開始我不太適應,比如父母要求晚上要洗臉刷牙洗腳,我之前在農村的時候是根本不會這樣做的,因為沒有條件。
回到父母身邊后,我最大的感受是發現我怕他們大于怕爺爺奶奶,爺爺奶奶只會拿告訴父母來要挾我,但父母生氣了就真的會打我。父母在身邊,就有一種無形的約束的力量在,我就不敢太過“胡作非為”。
有的時候我覺得父母做得也不對,他們很長時間都在忙于生計,只是在金錢上給予我幫助,然后告訴我不能去游戲廳,但不會指導我花錢,也不關注我怎么花錢。當然他們會教導我要本本分分做人,但是他們只會關注學習成績,考不好會打我,在其他方面對我都是疏于管理。我們也很少聊天,我一直覺得我和父母就是兩條平行線,我們的關系是比較平等的。我覺得我是被“放養”長大的,小時候被扔給爺爺奶奶,到了城市父母也不怎么管我。
每天的晚飯時間是我們唯一可以交流的時候。父母一般會說他們在外面一天的經歷,并不會刻意地引導我,但是太負面的東西他們也不會讓我知道,比如我們家一輛剛買的摩托車被別人搶了,他們一直瞞著我,隔了好幾年我才知道。
Q:現在你和父母的關系如何?
我現在和父母的關系還是比較好的,我覺得從小到大和父母的聯系是一直在的。大三那年因為在哈薩克斯坦留學,周圍人的話都聽不懂,孤獨感會比較突出,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跟父母的交流也就多了起來。我現在基本上一周和他們打三四次電話或者視頻,父母會關心我的生活和學習,雖然沒有什么文化,我說的很多事情他們聽不懂,但是大方向上他們還是懂的。
Q:你現在和爺爺奶奶的感情怎么樣?
現在爺爺奶奶老了,很多農活干不了,父母會把酒店關停幾天,去家里幫他們干活。還經常買東西給爺爺奶奶,爺爺特別喜歡甜食,喜歡吃餅干和汽水,我爸就成箱地買回去。
爺爺現在在我眼中更像個小孩,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鄉下看他們。在學校的時候也很想他們,現在大概每周會和他們打兩次電話,當然也都是聊一下生活上的事情。不久前奶奶生了一場大病,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意識到他們老了,仿佛很快就要離我遠去,可我還沒工作,還沒來得及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所以現在盡可能地跟他們說說話,聊聊天。
Q:以后如果有了孩子,會送給祖輩撫養嗎?
我愿意把孩子送給祖輩養一段時間,但我覺得完全交給祖輩養也不是負責任的表現。我覺得城市是一個陌生的環境,大家互不來往,但是農村那種熟人社會會培養出比較單純、質樸的孩子。雖然我十歲之后沒有離開過城市,但是人總要落葉歸根,還是會回到質樸的生活。

小龍大概就是那種“非典型”的留守兒童和流動兒童,雖然十歲前是與鄉下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但他在四年級后實現了與父母的“團聚”,而且在前十年的隔代教養中,他和父母的那根線沒有中斷,互動也是高頻的,這些都為他盡快融入核心家庭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小龍是我們訪談中為數不多的男生,他在訪談中也坦言自己小時候性格開朗、頑皮好動。“怕父母要大于怕爺爺奶奶”是很多隔代教養子女的共同感受,雖然小龍口中的爺爺不怒自威,但是祖輩對孫輩的天然疼愛再加上“父母的父母不是父母”的角色,使得他們在教育孫輩的時候,或多或少表現為溺愛或者放任,但無論溺愛和放任,都是不可取的方式。小龍的爺爺發現了孫子的問題,并不進行正面的管教,而只是借其父母的權威加以威脅,這種做法其實是欠妥的。我也理解老人的這種管教方式,他是非常糾結和無助的,一方面認為作為“代理父母”該管,另一方面又不知道怎么管,管教的尺度在哪里。
本次訪談我還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小龍四年級來到城市與父母生活一起,這本是難得的良機,可是親子間依然缺乏良好的溝通交流,以至于孩子都感覺父母失職。這告訴我們,親子關系不能只注重形式,更要注重親密關系與深度溝通等內容。這正說明在隔代教養中需要提高父輩和祖輩的教育素養,孩子和家長不能只是生活在一起,更要有高質量的陪伴和溝通。
“放養”的結果是小龍不止一次想融入所謂的“圈子”,他說好像這么多年以來,都很難融入周圍來自城市的同學群體,比如他也喜歡打籃球,但不會像很多城市同學一樣追NBA巨星,買昂貴的明星同款球鞋,只是自己默默去球場練球。從農村到城市,從西北到北京,他很想真正融入身邊的新環境新群體。
宿金金首都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家庭教育指導服務方向碩士研究生。
孫云曉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家庭教育首席專家、首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