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1761年開始,蘇格蘭詩人詹姆斯·麥克弗森陸續發表了三世紀凱爾特傳奇吟游詩人奧西恩(Ossian)詩歌的譯作,譯作的問世在歐洲引起轟動,并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對推進浪漫主義運動和蓋爾語復興運動具有極大的影響力。然而,其作品的真實性一直受到學術界質疑。當代評論家就其真實性的討論形成了很大的分歧,但后來達成的共識是麥克弗森根據他收集到的古老民間故事的片段而編創了這些詩歌。奧希恩是被“虛構”出來的,但是麥克弗森對蓋爾人(蘇格蘭人的祖先)神話故事的“再創造”喚醒了蘇格蘭人的民族意識和歷史思考是真實的,且影響深遠。
【關鍵詞】麥克弗森? 奧希恩? 蘇格蘭? 民族意識
一、麥克弗森筆下的奧希恩詩歌
詹姆斯·麥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以下簡稱麥克弗森)是一位蘇格蘭詩人、學者和作家。1761年,麥克弗森宣稱他發現了由公元三世紀的吟游詩人奧西恩用蓋爾語寫作的主題為芬戈爾(Fingal)的史詩,當年的12月份,他便發表了奧希恩的《芬戈爾》、《芬戈爾之子》等詩歌譯作。之后,麥克弗森分別在1763年和1765年發表了《特莫拉(Temora)》和《奧希恩作品集(The Works of Ossian)》。奧西恩的原型是歐辛(Oisín),他是芬恩(Finn)或者芬恩·麥克庫姆海爾(Fionn mac Cumhaill)之子,其英語化的名字是芬恩·麥庫爾(Finn McCool),愛爾蘭神話中的一位傳奇詩人。麥克弗森筆下的奧西恩描繪了該地區最早的一些居民,也就是后來的蘇格蘭人。這些遠古居民與古希臘和古羅馬人表現出同樣高尚的品德和強烈的榮譽感,并不是外界一直誤認為的粗魯野蠻形象。奧希恩的詩歌還改變了英格蘭人對高地人長久以來的偏見,把高地人從卡洛登(Culoden)的兇猛戰士變成了一個道德高尚和性情溫厚的鄰居。奧西恩的詩歌呈現出一種遠古與本土的混合,融合了蘇格蘭人祖先的榮譽、勇氣和英雄氣概。人們希望,這些優秀品質的融合會被現代蘇格蘭人傳承下去,正如希臘人從他們古代民族英雄的寓言中得到啟發一樣。奧希恩的詩歌以盲人的悲嘆為特征,記錄了一個曾經光榮偉大但現在已經消失的社會,同時也為十八世紀的蘇格蘭人敲響了警鐘:回歸蘇格蘭人祖先的美德,否則會逐漸被周圍快速發展的現代化趨勢所吞沒。
麥克弗森的追隨者們敏銳地意識到,如果他的發現真實可信,那么古代蘇格蘭就有理由讓后人為自其優越的民族性而自豪,因為他們的祖先創作了一部可以與《伊利亞特》相媲美的史詩,以及一位可以與古希臘著名詩人荷馬相提并論的原始而神秘的吟游詩人奧希恩。事實上,也許奧西恩的作品與荷馬的史詩風格有太多內在的相似之處,而且其作品與維吉爾(Virgil)和彌爾頓(Milton)的史詩范式亦有諸多相似的痕跡。然而,奧希恩的詩歌充滿了溫暖的人文關懷,與流行于十八世紀浪漫主義式的文學風格相映成趣。奧西恩詩歌中非比尋常的韻律與強烈的情感,在整個歐洲的許多讀者和聽眾心中產生了共鳴。這種遍及全歐洲的奧希恩風潮在最初的浪漫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萌芽中被證明是有深遠影響的。拿破侖對奧希恩的詩歌非常欣賞,普遍的奧希恩崇拜也為德國和斯堪的納維亞的新興民族主義提供了非古典的北方模型。
學者們還發現麥克弗森作為啟蒙運動時代大量閱讀經典的人,其作品中蘊含著多重主題與遠古的浪漫主義語境。菲奧娜·J·斯塔福德(Fiona Stafford)在其著作中闡明了阿伯丁啟蒙運動(Aberdonian Enlightenment)對麥克弗森史詩創作的影響。與此類似,約瑟夫·比斯文(Josef Bysveen)認為,麥克弗森將蘇格蘭啟蒙運動的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所使用的猜想探究技巧,運用到他所發現的詩歌片段上,從而重新構建了一部猜想式的史詩。沃馬克(Womack)支持“開明”的麥克弗森的觀點,他認為奧西恩對英雄社會消亡的哀嘆中蘊含著一種歷史變遷的意識。這種效果不是為了逃避現實或反對變革;相反,是對公民社會歷史的當代認識將會增強的渴望。伊恩·海伍德(Ian Haywood)認為,麥克弗森成就的基礎是在文學形式和歷史證據之間找到了一種新的敏感性,其他學者如瑪格麗特·瑪麗·魯貝爾(Magaret Mary Rubel)和基爾斯蒂·西蒙蘇里(Kirsti Simonsuuri)也注意到荷馬和希伯來學術的發展對麥克弗森史詩觀念的影響。
奧希恩詩歌更廣泛的意識形態背景已經開始展開,并在前浪漫主義的民族主義國家概念和民族文學的地位方面重新定位。克萊爾·奧哈洛倫(Clare OHalloran)從十八世紀蘇格蘭和愛爾蘭古文物文化的激烈愛國辯論中發現,辯論對奧希恩文學的地位給出了令人振奮的解釋。學者理查德·B·謝爾(Richard B. Sher)讓人們注意到,在蘇格蘭民兵運動時期,作為民族美德載體的奧希恩詩歌的道德和政治意義。
二、關于奧希恩詩歌真實性的爭論
圍繞著麥克弗森的奧希恩詩歌真偽的爭論——從1761年《芬格爾(Fingal)》的出版開始到今天,對麥克弗森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所謂的蓋爾詩歌的真實性和作者動機上的爭論,但是其真正的性質——詩歌的真偽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休·布萊爾(Hugh Blair)在他的《關于奧西恩詩歌真實性(Dissertation concerning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Poems of Ossian)》的論文中證明了奧西恩詩歌存在的真實性。其他一些學者,尤其是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以及大衛?休謨(David Hume),都提出了有力的論據,質疑其真實性。無論如何,目前所關心的問題焦點與奧希恩詩歌的真實性問題幾乎沒有關系。麥克弗森的“翻譯”無論是全部還是部分偽造,仍然可以成為整個蘇格蘭民族的寓言,能夠創造出一個更加團結的蘇格蘭民族共同體。正如亞當·弗格森(Ferguson)對希臘神話的評價,它的價值不在于確實記錄事實的權威,而在于它捕捉一個民族精神的能力。奧希恩的詩歌作為民族精神的刺激物,其價值不在于真實性,而在于價值的可信性。必須考慮的問題是,它是否能激起蘇格蘭民族的凝聚力和民族精神。
厄內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認為,“民族主義”并不包括“民族對自我意識的覺醒;它發明了不存在的民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采用了這一前提,試圖解釋圍繞著“民族的產生”和民族主義兩者關系中存在的一些悖論。安德森認為誕生于18世紀的現代民族與可信的虛構聯系要比歷史事實更加緊密。從他對民族的定義上來看,民族是一種社會建構的產物。它的社會和歷史是無法客觀核實的,因為民族不屬于物質、有形和客觀的范疇。民族是足夠真實的,但它的現實脫胎于社會,正如休謨所言,民族是由習俗、習慣和想象產生的。
麥克弗森給蘇格蘭人,包括高地人和低地人,提供了一個本民族自我感覺良好的機會。他把當時人們所歧視的蘇格蘭的落后和野蠻浪漫化了。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把這種野蠻行為重新塑造成尚武的英勇,把落后的狀態當作一種高尚的斯多葛主義。正如休·布萊爾(Hugh Blair)在他的論文中所解釋的關于奧西恩詩歌中芬戈爾之子的古老性。奧西恩筆下的英雄,和平時賢德,戰爭時勇猛,行動時高尚,精神時寬厚,體現了他們所處的時代精神。麥克弗森在《特莫拉(Temora)》做了進一步的闡述,反對奧希恩詩歌中所描繪的古代蘇格蘭人的野蠻行徑。“他們很早就從希臘和羅馬作家那里吸收了他們所推崇的高尚風度的思想”麥克弗森認為“幾乎從來沒有膽量允許任何一個古代民族享有人格的尊嚴。”然而,在這一點上,他們錯誤百出。麥克弗森認為,高貴和美德并不獨屬于古希臘和古羅馬人。這些品質同時也屬于許多被人們認為的野蠻民族。麥克弗森認為:“在我們稱之為野蠻的時代,心智的高尚從來不會迸發出比這更自由、更無拘無束的激情。這種無規律的生活方式,以及那些野蠻人所稱的男子漢氣概的追求,對一種在文明時代還不為人知的精神力量是極為有利的。”此外,18世紀關于公民社會進步的概念證實了麥克弗森的說法。在社會的三個階段中,第一個階段是親屬關系和家庭關系,這導致奧西恩的英雄人物所表現出的無私和高尚的品質。社會發展的第二階段,也就是中間階段,介于第一階段的家族秩序和第三階段的更文明的社會秩序之間,而第三階段才是真正“完全野蠻和無知的區域”。
對奧賽斯派詩歌真實性的懷疑,麥克弗森認為是無知或偏見的產物。由于高地崎嶇不平的地形,除了意志最堅定的旅行者外,幾乎沒有人了解高地文化的真正本質,而麥克弗森認為,這種文化與奧西恩詩歌中所描述的仍有相似之處。另一些人,僅僅是出于對不列顛最北端居民的某種非自然的厭惡,決心只相信最壞的情況。
三、“虛構”的奧希恩與被喚醒的蘇格蘭意識
當然,早在十八世紀以前,蘇格蘭人就已經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民族。到了18世紀50年代,由于針對聯合王國的詹姆士黨人起義及蘇格蘭其他軍事行動的失敗,這種民族意識受到了嚴重的攻擊。聯合王國對蘇格蘭的宗教和社會保持著模棱兩可的曖昧態度,這讓任何一個停下來思考蘇格蘭作為一個獨特民族的地位的蘇格蘭人都感到不安。然而,這并不是蘇格蘭人在英格蘭與蘇格蘭聯合后時代尋找某種形式定義的唯一困難。當考慮到蘇格蘭在18世紀的歐洲地位時,英格蘭人以及國際上對聯合之后的蘇格蘭的態度至少是同等重要的。對蘇格蘭落后和野蠻的偏見充斥著十八世紀的歷史、社會和政治話語。這一點在受過教育、富有洞察力的蘇格蘭人(如休謨和羅伯遜)的著作中,與在其他英格蘭批評家的著作中一樣明顯。克雷格貝弗里奇(Craig Beveridge)和羅納德·特恩布爾(Ronald Turnbull)在他們的《蘇格蘭文化的衰落:下位主義和知識分子(The Eclipse of Scottish Culture: Inferiorism and Intellectuals)》一書中,雖然主要關注20世紀對蘇格蘭歷史的分析,但他們發現了不可否認的、存在了幾個世紀的蘇格蘭下位主義話語的證據。他們指出這破壞了蘇格蘭民族的信心和獨立,蘇格蘭在反對英格蘭的過程中一直被描繪成負面的,通過一套相反的形容詞系統來說明英格蘭的強大和蘇格蘭的孱弱。“黑暗的”、“落后的”、“狂熱的”、“野蠻的”等詞一直被用來描述蘇格蘭的情況,而“開明的”、“先進的”、“合理的”和“文明的”則被用來描述英格蘭人。
采用弗朗茨·法農(Frantz Fanon)的“次等化”概念——法農描述了發達國家試圖在第三世界獲得外部控制的過程——貝弗里奇和特恩布爾試圖用它來更好地理解他們認為的蘇格蘭的“自卑情結”。法農認為,與殖民者相比,“每一次努力都是為了被殖民者承認其文化的低劣”。通過不斷貶低殖民地人民的生活方式、道德和禮儀來實現殖民者的優越感。殖民者創造的各式各樣的知識在迫使殖民地承認自卑感和依賴性方面起到了很大作用,殖民地國家通過操縱殖民地人民的自卑感和依賴性來維持對殖民地的長久有效的控制。貝弗里奇和特恩布爾總結道:“當被殖民者內化殖民者所傳播的當地文化的價值,承認大都市方式的優越性時,這種次級化(inferiorization)戰略是完全成功的。”貝弗里奇和特恩布爾用法農研究非洲問題的方式,提出了一個解釋蘇格蘭的獨特視角。根據他們的解釋,蘇格蘭人自聯合王國成立之前,就一直受到對其歷史、習俗和習俗的負面看法的侵擾,以至于他們自己也開始內化這些歧視的觀點。貝弗里奇和特恩布爾認為,他們所認為的18世紀蘇格蘭知識分子的“同化主義”觀點與20世紀自卑的態度“有相似之處”。特恩布爾和貝弗里奇將聯合前知識分子把蘇格蘭描述為野蠻、落后和狂熱的等貶義詞匯單獨列出來,構成了“下位”詞匯中的關鍵概念。盡管貝弗里奇和特恩布爾并不認為十八世紀的蘇格蘭知識分子“給蘇格蘭社會和文化帶來了嚴重的信心打擊”,他們的分析有助于理解強大的蘇格蘭民族身份認同所面臨的生存問題。這也有助于解釋為什么蘇格蘭人如此狂熱地接受麥克弗森“創造”出來的奧西恩。
但是,在奧希恩的語境下,這樣一種民族精神的重建并不需要聯合王國的解體。盡管麥克弗森筆下的英雄們無疑是在模仿蘇格蘭高地人,但其作品的遠古背景據說是在任何現代民族國家疆界建立之前就已經開始創作了,這使得蘇格蘭與英格蘭的關系問題變得毫無意義。然而,這并沒有削弱詩歌對蘇格蘭民族意識的重要性,即麥克弗森所呈現的奧希恩詩歌本質上是不列顛式的。正如利斯·戴維斯(Leith Davis)所說,奧西恩的模棱兩可是取悅所有人的工具。“奧希恩的詩,”戴維斯解釋道,“是一種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贗品;他們為高地人、低地人和英格蘭人建立了共同的身份認同。”
奧西恩筆下的英雄人物擺脫了嚴格定義的局限,部分原因在于他記錄了在現代民族最早形式出現之前的一個時期。這抓住了讀者的想象力,也許還抓住了他們想要相信的愿望,他們有能力成為不列顛群島所有居民的祖先,無論他們是英格蘭人、愛爾蘭人、蘇格蘭人還是威爾士人。麥克弗森的譯作暗示了“不列顛各組成民族間的一種原始同質性,”并提供了一個“不列顛帝國的建立神話,它植根于不列顛本土”,而不是“歐洲大陸土壤”。麥克弗森筆下的奧希恩詩歌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蘇格蘭民族文化的先鋒,為喚醒蘇格蘭民族意識提供了一個有力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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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海燕,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世界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