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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歸途

2020-08-17 07:14:40房偉
青春 2020年8期

天幕倒退著,緩慢飛向后方。地平線上,無數莫名的點和線蠕動著。那條路安靜地趴著,軟軟的,清冽的晨曦透著股焦油油,又濕漉漉的味道。

第二天,她離開207國道,進入高速入口。

前方灰中透亮,蹦蹦跳跳,不知是遠方的燈,還是不知名的碎細的光。細雨下得密,但無聲,緊緊裹著她。她也是無聲的,緊緊握著車把,好似產卵的虹鱒魚,沉默地奔向上游最湍急的河。

高速靜得怕人,沒車,也沒人,仿佛世界從未有過這樣一條道。細雨中不斷閃現的路牌,告訴她,匝道前進方向是否準確。一條條白亮的指示帶,冷冷看著她,仿佛也提醒著,不該違反交通規則。

外面罩了層薄雨披,藍羽絨服還是濕透了,耳邊只有“吱呀吱呀”的聲音,那是共享單車壓在路面的聲音。車子抖著,害咳嗽病似的,擋泥板吸著些泥點,鏈條也緊得發軸。她擦了把臉上的水,汗水、雨水,也不知有沒有淚水。

前方請繼續直行……

華為手機寬屏閃了閃,一個清晰、富有磁性的聲音傳出,嚇了她一跳。那是薛之謙,她最愛的明星,就把他的聲音設置成手機導航語音。

騎了整夜,她渾身痛,捏著閘的手也僵硬,指頭都乏了。她緩緩停下,費了好半天勁兒,才把自己從單車上摘下,腿疼得幾乎站不住了。

她緩過來,靠緊應急車道護欄,拿出塑料紙鋪好,再撐開傘,踏踏實實地坐在傘下。

她摘了口罩,貪婪地呼吸雨中的空氣。肺里猛地灌進去冷風,她不禁打了噴嚏,嚇得趕緊又將口罩戴起,這才感到大腿也硌得疼,坐在地上不想起。

這時必須補充能量。大力水手要吃菠菜,才能變身金剛巨漢,皮卡丘也要充電,才能施展“超級狂雷閃”。她不吃東西,會生病,自己都病了,還怎么幫別人?

她掏出保溫壺,喝了一小口,潤潤嗓子,再慢慢地喝。

保溫壺是爸爸用過的,又大又結實,不銹鋼套,外面還套著防滑細棉網,一瓶子水“丁零咣當”跟著她一夜,居然還是溫的。她提前兌了淡鹽水,對補充能量好。她又掏出食物,面包、牛肉干和真空包裝的鹵蛋。

吃東西不能太快,她跑了整夜,累是累的,餓是餓的,但要先吃軟和的面包。她捏成碎塊,一點點抿進嘴角,再繼續喝水,濕潤喉嚨。面包是法式手撕面包,冒著黃油香氣,牛肉干要使勁嚼,讓唾液充分和牛肉混合,再慢慢吞咽,才能消化得充分。

鹵蛋有點硬,不過這種環境,又不是野營,湊合著吧。吃了東西,她的心情好些了,又拿出充電寶,給手機充電。

“嘀嘀”——微信語音顯示有留言。

果然是杜賓的聲音:“還好嗎?天亮了,找地方先休息,別太急。”

她應著,發了個笑臉表情包,鼻頭酸酸的。有人掛心,總是好的。

她語音回復,問醫院那邊的情況。

“都咬牙撐著,”杜賓透著些疲憊,“我剛瞌睡了一會兒。”

堅持就是勝利!她連續給杜賓發了幾個皮卡丘勝利手勢的表情包。

她吞下那顆鹵蛋,暫時關了手機,以保持充足電量。為應對這場驚心動魄的大冒險旅程,她準備了三個充電寶。杜賓也教給她很多野營知識。

她必須趕回去。急診科除了她和杜賓是95后,剩下都是三十七八歲到五十多歲的老將,她閉著眼,都能想到科里亂成一團的樣子。

她裹緊衣服。細雨透過窄窄的傘邊,一點點地滲透涼氣。她的頭越來越沉,兩個眼皮不斷打架。她晃著腦袋,警告自己不能睡,要睡也要找到干燥避風的地方才行。這樣睡著了會生病的??伤龑嵲谌滩蛔×?。

就這樣睡吧,她抱著那個大保溫壺,仿佛看到父親就站在身邊,笑瞇瞇地看著她,撫摸著她的頭發。她的眼角發熱,是真累壞了,要是有杯卡布奇諾,再加上兩塊肥嫩的炸雞腿,那就幸福了……

如怡,你該叫甘如飴,你太甜啦!

大家都喜歡她。她剛從醫學院畢業,地道的湖北妹子。有人講她,是一個微胖的,說話甜甜的女孩,又白,又甜,一個“胖白甜”。

急診科同事都這么喊。她甜甜地應著,不以為忤,但還是覺得胖了不好,就努力減肥。可珍珠奶茶、炸雞腿、甜甜圈的魔力太大,幾天不吃,餓得睡不著。

其實,如怡只是不想讓別人難過。十五歲那年,她父親去世了。父親是消防員,救火犧牲的。母親改嫁后,她跟著奶奶過。她那會兒上初中,發誓長大當消防員。上高中后,她聽說女生去消防,也難得上前線,就轉向投考醫學院。

她的成績不壞,班主任苦口婆心勸她,別以為醫生光榮高尚,也有危險,那也是戰場。如怡不服,說,救人總比害人強。話雖如此,但醫學院解剖課,別的同學都云淡風輕,捧著熱騰騰的方便面,指指死尸內臟,點點尸體器官,她卻吐得五葷八素。在實習期間,她被分到急診,陪著病人哭。病人家屬不哭了,她的哭聲還盤旋不絕,比親屬還傷心。有人就勸,轉行吧,你心太軟,膽太小。如怡不應承,笑嘻嘻地說,堅持,再堅持堅持就好啦。

她畢業后到區醫院上班,主動要去急診。旁人不曉得她的想法,只看到這胖姑娘心腸好,心思細,不偷懶,慢慢就接受了她。急診科十三條“男將”加“女將”,除了她和杜賓,都成了家。主任老胡脾氣不太好,可偏偏對如怡不錯。有人說,如怡長得像老胡女兒。也有人說,胡主任閨女死得早,他是愛屋及烏,“移情型父愛”。

說這話的是杜賓,一個高高瘦瘦的男醫,比如怡早兩年分來,醫學院研究生畢業,平時愛看書琢磨事。他不茍言笑,實際也是熱心腸。兩個人年齡相仿,比較談得來。他們都喜歡薛之謙,愛打手游,看日本動漫和網絡小說。杜賓喜歡推理懸疑的《十宗罪》《法醫秦明》,如怡卻是鐵桿“后宮迷”,最愛“大女主”的《甄嬛傳》《羋月傳》。

年前市里就有新冠肺炎的消息了,但尚未確定。區醫院也動員,發熱門診收治很多病人,急診不停加班。老胡脾氣更暴躁了,誰上班不戴口罩,不勤洗手,都被他一頓臭罵。

工作一年多,如怡都沒休過假。眼看到年根,奶奶身體不好,高血壓、糖尿病,心臟去年還放了支架,大半時間都歪在床上。如怡想回去,猶豫了幾次,沒說出口。

老胡看出點端倪,問她,想家了?

如怡想笑,可眼圈紅了,指甲使勁撓手心,什么也沒說。

老胡摘了口罩,眼圈黑黑的,悶悶地說,早去,早回。

如怡支支吾吾地說,我沒想回,領導安排我春節值班吧。

男將都在,莫得啥問題,老胡目光有些柔和,又說,你一個小姑娘伢,早點回去陪奶奶,醫生也是人,也要過春節。

如怡糾結了好久,還是買了車票。武漢離公安縣近,真有什么事,她就是飛,也要飛回來。同事大多是武漢人,都隨時待命。杜賓老家在山東,自告奮勇留在武漢。老胡說他是男醫,留下就留下吧。

如怡悄悄問他,杜賓,你不想家?杜賓聽著窗外的鞭炮聲,淡淡地說,我和你不一樣,父母是生意人,現在在歐洲,打電話讓我去巴黎。我一個中國人,春節去國外啥意思?如果疫情真嚴重了,我要沖上去的。

真會很嚴重?如怡小心翼翼地說,仿佛自己也被這個詞嚇住了。

不好說,杜賓面色沉重,傳染科有不好的消息,可咱是醫生,也沒什么多想的。

我這樣走了,算不算逃兵?如怡咬著嘴唇。

杜賓安慰她說,你離得近,奶奶也要照顧,快去快回,就是別不回來了,那你這“胖白甜”就成“臭鴨蛋”啦!

如怡笑著說,大年初五就回,晚一天,“王者榮耀”鉆石號就給你了!

你怎么睡在這里?

她抬起惺忪睡眼,聽到一個聲音吼著。頭還是沉沉的,細雨透過那把碎藍花傘,斜著被風吹到臉上,眼前是一片朦朧。

她只感到燈一閃閃地亮著,猛地擦了把臉才看清楚,那是一張憤怒的、遮著口罩的臉,還有一個大大的銀色警徽。

是個中年警察大叔,四十多歲,瘦得像塊鐵,戴著N95口罩,只看到頭發灰白,眼熬得通紅。一輛打著閃的警車停在高速路旁。警察披著黑雨衣,正憤怒地盯著她。

她剛想開口,警察對著她就是一通“連珠炮”,說,苕頭日腦!懂不懂交通法?自行車和行人不能上高速,沒人教你?不懂法,不為爹媽想想?啥時候了?疫情這么嚴重,還亂跑,你老特兒爹不擔心你?不考慮他們,不擔心自己?一個靈醒的姑娘伢……

警察嗓音沙啞,語速又急又快,還夾雜著方言土語。

她甩了甩雨滴,掏出背包里的證明,努著嘴,對警察說,我是醫生!要趕回武漢!

醫生?警察滿面狐疑,警惕地說,把口罩戴好先!

我老特兒爹早死了!不用別人操心!如怡抽出口罩,戴好了,心里有點冒火,跑了一夜,剛睡了會兒,就被人臭罵,就算不想和人抖狠,也沒啥好聲氣。

他接過證明信,看了看大紅印章,又仔細瞅瞅如怡凍得發白的臉,面色緩和下來,不好意思地說,你莫怪!執勤三天,睡了幾小時,頭腦不清白,把你瞎款了一頓,對不起!

看到大叔發窘,如怡也有些歉意,笑著說,警察同志,我也莫得辦法,道都封了,沒出租,沒汽車,也不通火車,醫院又十萬火急。

你個姑娘伢,還蠻扎實!警察嘆了口氣,憐惜地說,可你這樣走,也著實危險,記得要在應急車道溜邊走,最好放個手電筒,打開燈,夾在后車座上,天亮了,但下雨能見度差,雖然特殊情況,高速畢竟是高速……

如怡應著,心里有點感動,這是好人,就是脾氣暴躁。好人都喜歡替別人操心,脾氣自然不好,父親是這樣,老胡是這樣,警察肯定也是這樣的好男人。想到這里,她渾身又有了力氣,收了傘,慢慢站起。

她跺著麻木的腳,搖搖晃晃。警察忙扶著她,只是搖頭,又想起什么,沖到警車,拿出個大保溫杯,還有一袋食品,不由分說地塞給她。他說,這是老婆熬的紅糖水,滾燙的,我喝了半瓶,在高速關卡又灌了些熱的,你多喝些,暖身體。零食你也拿上,多吃點,保證力氣,不能生病,好些人等著你救哩……

如怡沒接保溫杯,揚了揚手中的大保溫壺,說她也有水,現在非常時期,要注意安全。可為了不傷人家的心,她還是抓了把零食,并表示那都是她喜歡的口味。警察滿臉歉意地說,本來該把她帶回武漢,可他有執勤任務。如怡自然不能讓人家送。開玩笑,她也要面子,這么嚴重的疫情,警察同志也非常辛苦。

辭別警察,如怡繼續上路。經過休息,精神好了不少。她拿著手機看高德地圖,行程過了一半,只要再堅持一天,就能在天黑之前下高速,下了高速,就臨近武漢市區了,就算大功告成。吃了東西,喝了水,力氣好像又長出來了。她先是推著自行車走了一段,活動了下氣血,再跨騎上去,繼續旅程。

路上,她遇到好幾次盤查,有警察、志愿者、機關干部、社區網格員。大家都敬佩她的勇氣,她收到了不少祝福和鼓舞,也有人給她東西。那警察開始有點兇,但對她最熱情,不知怎么,這讓她想起去世的父親。

天已完全放亮,雨小了不少。高速零零星星出現些車輛,都一閃而過。她沒有那么害怕了,打開導航,按照警察指示,也在車座后面放上了手電筒。

綠色單車穩穩行進著。高速兩旁,是一片片低矮山丘,長滿灌木和喬木,雨中的香柏、針葉松、國槐、油松,寒冷中倒沒有多少凋零,只是籠著一層紗。市里的梧桐,該掉了很多葉吧,不知道今年的櫻花,能像往年一樣盛開嗎?

樹木頂端有些鳥巢,但沒什么鳥叫。雨的荒野,朦朦朧朧,還沒醒來,沉睡著,好似變成了蠻荒世界。只有一座座高壓電線塔,被一根根電線連著,如同一個個沉默的黑巨人,在宣告著人類文明的進程……

她騎上一段路,就休息休息。她還有一天多的路,不能一下子猛沖,耗盡氣力。這是杜賓教她的。她停下,就給杜賓發語音,每個也不長,就是聊聊感受,講講路上遇到的事。

杜賓忙著救人,不能及時回復,但有點空閑就和她說說。病人等上許久排不上檢查,更別提住院了。走廊和花圃,都擠滿了人。醫療設備不夠,口罩、防護服都缺,好在全國捐助源源不斷送來了。杜賓有時興奮地說,咱們這也算是趕上大陣仗了。

有時他也嘟噥著說,太累啦,我要多喝咖啡,你那份活兒,我都替你干啦,你回來要請吃大餐。蒜蓉小龍蝦、鐵板牛仔骨,還要紅燒肥腸段、黃鶴樓烤魚……

如怡忙不迭地回復,沒問題,你可千萬要等著我,保護好自己!

許久,杜賓回復了一個口含玫瑰的胖熊貓表情包。如怡心跳得厲害,像個吱吱響的小高壓鍋,燒得臉通紅。

醫院里,大家看他們走得近,沒少打趣,連板著臉的老胡主任,都開玩笑說,你和杜賓“霉得像腐乳”,啥時公開?這么好的男伢,不抓住,就被別的女伢撬走嘍。

道理是這道理,章程是這章程,如怡也有些急。區醫院分來不少年輕女醫生和護士,杜賓長得帥,學歷高,家庭條件好,很多單身女將,都向他暗送秋波,有的更是直接表白??啥刨e沉得住氣,不見動靜。他能喜歡如怡這樣的?

春節前回來,她一直在照顧奶奶。

原先請了保姆,過節也走了,只能靠二叔幫忙照料。奶奶不能久坐,也不能總躺著,躺久了,要生褥瘡。她給奶奶洗衣服、收拾屋子、做飯、配藥、打針,奶奶氣色好了不少。二叔感慨地說,還好有你在。

二叔腿腳不靈,年紀不小了,還打著光棍,因如怡父親是烈士,二叔被安排在縣教育局看大門,工資不高,比較穩定。他沒事喜歡喝點酒,如怡給他捎來兩瓶高度“白云邊”,他歡喜得不得了,拍著奶奶的手說,你孫女懂事!當叔的跟著沾光啦。

奶奶搖手,滿頭白發也跟著搖,皺紋里卻笑出了花,說,和你閨女一樣!

父親去世后,母親就把她丟在家,嫁給一個荊州生意人。二叔幫襯她不少,特別是上大學,還給她繳學費。如今剛工作,陪他們的時間少,春節要盡孝心了。

電視新聞還讓人揪心,特別是“人傳人已確定”,更讓她心驚肉跳。臘月二十九,武漢傳出封城消息。她打電話給胡主任。胡主任的聲音更疲憊了,瘋到板!很多人都向外逃,到處都有疑似病號,大家忙得快崩嘍,我收回承諾,你快點回來吧!

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胡主任又叮囑。

她趕緊用手機訂票,可此時去武漢的票,都沒有了。她有點急,二叔對她說,縣城里也扯了條幅,小區也要封,你不好回去。

如怡下樓看了看,一輛放著高音喇叭的皮卡,緩緩從小區門口駛過,傳出一個嚴肅聲音,廣大民眾配合防疫,減少外出,不要聚會……

聲音在空空的大街回蕩,硬硬的,硌得人耳膜疼。

她去了超市,大家都在搶購東西。她又折返回來,找上二叔,推著小平板車,搶購了不少米面、蔬菜、雞蛋、鮮肉,還有衛生紙等生活用品。

如怡回到家,把情況和奶奶說了,奶奶輕聲說,小怡,不回去行嗎?

她倔強地咬著嘴唇,說,我是醫生!奶奶,醫院整天死人,我要回去!

奶奶不再講話,眼圈先紅了,只是默默地看著二叔。

二叔跺了跺腳,嘆氣說,和你爹一個板眼!如今你也出不去,你參加縣里志愿者吧,在縣醫院一樣救人。

看著奶奶和二叔,如怡心里也糾結。她又給杜賓打電話。杜賓半開玩笑說,你還真是“胖白甜”,人家向外跑,你向里跑,你曉不曉得,醫院現在是戰場,醫生有喪命危險?

如怡堅持要回去,杜賓給她出了很多點子。

大年三十,她早早地包了一上午餃子,準備晚上吃些,剩下的凍起來。她又跑到縣防疫中心及荊州市防控中心,找負責人開證明。負責人都很驚訝,但聽明白后,都挺支持,忙著給她測體溫,檢驗指標,才開了證明。等到從荊州回來,已是下午五點多。

她準備了零食、手電筒、幾塊手機充電寶、雨披、指南針、手套、口罩、防滑高腰旅游鞋、備用藥,猶豫了下,還塞了把小水果刀。也不知能不能找到車,要有點東西防身。

大年三十晚上,天開始下小雨。杜賓給她發過來照片,慘透了,只能吃兩包泡面,外加兩根火腿腸。如怡回復說,這是減肥餐,我最愛啦,等著我,給你捎點好的。

如怡給奶奶擦了身子。奶奶眨眨眼,低聲說,這么快回去,著急看什么人?

如怡羞得臉通紅,說,奶奶別玩鬧,人家“沖鋒陷陣”呢,哪有那心思。

奶奶說,不能總“沖”吧,這幾天總給個男伢打電話,心里想得多哩。

如怡抹不開面,丟下奶奶,找二叔拉呱。二叔喝著小酒看春晚,沒工夫搭理她。她只能再回屋收拾東西。她又找出父親的大號保溫壺。這是父親留給她的遺物。她洗干凈了,抱著它,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縣商場煤氣罐爆炸,父親去救火,為了保護戰友,二次爆炸時,擋在了前面,被炸得一塌糊涂,又被倒塌主體墻壓住,當時就沒氣了。

很多年后,商場拆除了,改建成飯店。她依然記得,消防隊領導不讓她們看爸爸的遺體。奶奶哭昏了,她順著震碎的玻璃,在下午慘淡的陽光下,看到黃絲絲的東西,掛在玻璃碎碴上,那應是爸爸身體的脂肪團和部分肉屑。

她平生第一次接觸死亡。她想不通,好端端的人,說沒就沒了,成了一塊塊肉團。父親腰間帶著把紅色消防斧,也被倒下的墻生生砸斷了。她不能想,父親當時有多疼……

她不能忘記,燃燒起的濃煙,黑黑的,粗粗的,扭著沉重身體,在商場半空盤旋,連風都吹不散。那不是煙,是死神放出的精怪。

人活著太不易,會病,會老,會有各種意外,一個人能順順利利、快快樂樂地從生到死,那是多幸福的事!

也有人說她傻。母親就說她和爸爸都是苕貨,一輩子發不了財。救人有什么好?不如自己有錢。有錢就開心嗎?母親改嫁后,給荊州商人生了個男伢,可她經常挨揍。商人還到外面找女人。母親不敢管,天天打麻將,醉生夢死。難道這樣活著,就是幸福?

小時候,她問過爸爸,為啥當消防員,又累又危險。爸爸笑著說,不是要啥回報。如果說有,那就是你干了好事,心里痛快,感到活著有意義,有價值。人早晚都要死,但你救了好多人,就是死了,也死而無憾。

想到爸爸這番話,她都會流淚。她膽子小,可咬著牙,也要當醫生。急診的活,又臟又累又嚇人。出車禍的、急性病的、打架重傷的、工廠出事故的,一個個鮮血淋漓,或斷手斷腳,她每天至少換兩身白大褂,每天必須洗澡,否則頭發里的異味,熏得自己都睡不著。病人死了,她傷心落淚,病人活了,她也為之開心。

老胡教訓她,說,急診是個見生死的所在,天天這么折騰,仙家也受不住。

她重重地點頭,可心里還是忍不住。她有時吃點零食,打打游戲,看看小說,也是舒緩情緒??墒屡R頭,還是感同身受。前一陣,她救活了一個出車禍的高中女生。姑娘伢很靈醒,皮膚白皙,水汪汪的眼??上?,少了一條腿。在女生帶血的衣兜里,她發現一封情書,還未開封。她悄悄讀了,里面的甜言蜜語,讓她又羨慕又感動。都啥年月了,有微信、QQ,還用這么老套的手段追人,可見是個情深義重的男人。如果那女生有機會繼續這份愛情,她甘如怡是多大的功德哇!

她不是“胖白甜”,是救死扶傷的醫生……

窗外雨聲淅瀝,黑暗中,仿佛有無數嘆息飄過,天空中似乎掛滿了一個個垂著頭的身影。如怡不怕,她站在窗臺前,竟想得癡了。

出門最怕夜路。

如怡從沒有單獨在外面這么長時間。行程第一天,她先打出租車到荊州市,想找出租車去武漢,說什么也找不到。她只能找了輛單車,走錫海線,先去荊州大橋,上國道,再上高速。白天好說,雖說路上沒人,但聽聽歌,騎著自行車也不害怕。晚上黑漆漆的,要在前方打開手電筒,并固定在車頭,才能勉強看清路。

偏偏又趕上冷雨,好像特意考驗她的決心似的。天又要黑了,看著地圖指示,如怡曉得,這是最后的行程。只要過了收費站,下了高速路,再走不遠,就是武漢市區了。

杜賓不放心她,讓她發起位置共享。手機地圖上,顯出兩個閃亮紅點,正一點點地靠近。

沒有酡紅落日的點綴,天一點點黯淡,好像白天喧鬧的清水,靜靜潛伏入地下,只留下黑暗,還有黑暗中喘息著的、濕漉漉的公路——不斷爬向遠方。

山丘化身沉睡的猛獸,樹林和田野已面目模糊,只剩下一條條直線與豎線的輪廓,黑黢黢的,有淺有深。遠方不知名的點點亮光,還有那束孤單的手電光,陪伴她前行。

她開始是怕的,她和想象的遠方互相凝視。她唱歌,唱薛之謙的歌,唱鄧紫棋的歌,給自己打氣。歌聲沙啞難聽,早已走調,回蕩在空無一人的蠻荒世界。

慢慢地,她安靜下來,不怕了,似乎浸潤入某種冥想狀態。

她好像進入了一個游戲設定的黑暗森林,她就是一個精靈女法師,全身是各種神奇裝備,系統給她的任務,是三天之內穿越森林,趕到感染暴發的W市,用特殊凈化魔法,打敗所有魔獸與異化生物,拯救全世界人民……

請注意,前方二十公里即將到達……

手機導航傳來的聲音,猛地驚醒了如怡。她抬頭看,遠方似乎有黑影,蜷縮在路旁,又像在慢慢蠕動。她有些擔心,前幾天看新聞,武漢因為封城,街上空無一人,居然有野豬闖入市中心。如果人類一年不出家門,是不是城市就會被動物重新占領?

難道,這也是個什么野物?

她慢慢停車,靠過去,用手電筒照那東西。雪白的光柱下,細細密密的雨中,那東西猛地長高長大,一件雨衣抖落,露出一張驚悸恐慌的男人面孔。

如怡嚇得尖叫,掏出那把水果小刀,哆哆嗦嗦地打開,卻說不出話。男人總比她強,慌亂過后,鎮定了點,虛弱地問,姑娘伢,你干啥?

能說話,肯定是人,不是僵尸或鬼。如怡也安定了點,抖抖地反問,你干啥?嚇死人呀。

我來武漢辦事,不想被困住了。男人五十歲左右,病懨懨的,渾身是土,戴著個臟口罩,看不清顏色。男人站著搖搖晃晃,又說,我要回家,找不到車,只能摸索著走。

比我還急,如怡嘟噥著,猛然看到男人蒼白的臉,緊張地說,你發燒了吧。

男人“撲通”又軟到地上,帶著哭腔叫著,我不想死哇……

莫慌!如怡反而鎮定了,說,我是醫生,你先把雨披穿好,莫再著涼。

醫生你要救我,男人放松了,重新蜷縮著躺好。如怡的心提得老高,這極有可能就是個疑似患者。她給自己加了一個口罩,在包里找出醫用手套,仔細戴好了,又給男人的身下鋪了層薄毯。那是奶奶織的,路上她都沒舍得用。

她取了自己的碎花傘,遮擋在男人身前。如怡又說,我包里有吃的和水。

男人感激地望著她,卻發不出聲。如怡打開包,拿出餅干,擰開保溫壺,用備用水杯給他倒了水。男人“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吃了點東西,總算有了些精神。如怡包里還有退燒和消炎藥,也都給男人用上了。

男人哭了會兒,昏沉沉地睡去。他蜷在地上,好似一個無助的孩子。一個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淚,想必這些天也遭了不少罪。

如怡用手機撥通了110,又發了定位給警方。雨還是又細又密,風卻大了,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如怡穿好雨披,把那男人擋好,也把自行車擋在身前,但依然防不住,那細雨不停地向衣服縫里鉆,冷得人麻木。

如怡就一動不動地站著,守護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她咬著牙,盡量保持清醒。她也沒想到,自己這么能站,且在這孤獨漆黑的雨夜。她模模糊糊地想,快來人吧,要不然,我就要化成糖漿,流淌在這條高速路上啦……

約莫一個小時,一輛警車閃著警報,開到他們身邊。車門打開,跳出個瘦瘦的,灰白頭發的警察。如怡一眼認出,竟是先前罵她的那個中年警察大叔。

警察也樂了,拍著她的自行車說,又是你,姑娘伢!小甘醫生,真是緣分,你還真威武,高速上就開始工作啦?

如怡也笑了,說,也是碰巧。

警察從車上拿下一套新口罩、手套和防護面具,幫那男人穿好,又給他裹上一層厚毛毯,讓他坐在警車后座,嘴里喃喃地說,你個老桿!作孽呦,不舒服還亂跑,傳染別人咋辦?莫得這姑娘伢,你在路上有大麻煩。

男人醒了,感激著說,女醫生了不起,我遇到貴人了。

警察說什么也要把如怡帶到收費站。路不太遠,如怡把單車掛在警車后面,擠到副駕駛位置。她心情激動,連續給杜賓發了幾個語音留言,杜賓卻一個也沒回。

如怡怏怏地,可一想又釋然了,也許他睡著了,也許正搶救病號,也許在吃東西——可今天多險呀,說什么也該安慰一下人家嘛……

一陣困意襲來,她插上耳機,手機音樂播著薛之謙的《丑八怪》,這也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薛之謙的聲音,低沉舒緩,富于磁性,歌聲緩緩鉆入耳朵:

如果世界漆黑 其實我很美/在愛情里面進退最多被消費/無關痛癢的是非 又怎么不對 無所謂/如果像你一樣 總有人贊美/圍繞著我的卑微也許能消退/其實我并不在意 有很多機會/像巨人一樣的無畏/放縱我心里的鬼 可是我不配/丑八怪 能否別把燈打開/我要的愛 出沒在漆黑一片的舞臺……

下高速時,如怡醒了。

她睡得真香,哈喇子都流到了袖口上。警察不忍心,要把她送到醫院,如怡拒絕了,讓他多休息一會兒。警察嘆口氣說,大家都在堅持。

臨走,如怡忍不住想握警察的手,警察忙躲起,說,幾天值勤,到處亂跑,你要小心嘍。如怡眼圈紅紅的,表示感謝。警察嘿嘿笑著,催促她,等她騎上車,才大聲喊,小甘醫生,我叫王維漢,江夏區的,保重,有機會再見!

如怡等不及了,下了滬渝高速,再走繞城高速,過了收費站,到紙賀路,再走紙坊街、武昌大道、復江道,就能到達醫院啦。到了也要先驗核酸和體溫,才能正式上崗,可她真是等不及了,她要和大家一起“戰斗”。

天光已全放亮,雨停了,被小雨洗劫過的大街小巷,寂靜得仿佛創世紀初。閃爍的紅綠燈,路旁掛著落葉的梧桐,翠綠的忍冬,還有小石橋欄桿的雨水與露珠,都靜默無聲,仿佛在哀悼,又像在致敬。

毛茸茸的太陽,從遠處銀灰色的地平線,跌跌撞撞地爬出,跨過高架橋,攀上電視塔,又跳到越秀國際金融中心的半圓頂,燦爛得仿佛一面胖胖的金鼓,在一片片亮晶晶的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白花花的紋路。

她閉著眼,鼻孔里是地面蒸騰起的水汽,細細嗅,還有熱干面的香味,鴨脖的麻辣味,樹木濕漉漉的清香氣味,彌漫在空無一人的都市。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武漢,如怡想,將來也不會吧,這或許是她一生最難忘的城市早晨,不是游戲的“末日都市”,而是一個新的開始……

如怡看手機,杜賓還未回微信。她有點氣,也有些擔心,氣咻咻地打過去,電話意外接通了。杜賓啞著嗓,幾乎說不出話,她趕緊詢問。

老胡中標啦,杜賓傷心地說,昨天晚上,送到重癥病房,上了呼吸機。

什么?如怡直冒汗,說,胡主任前幾天不還好好的嗎?

我也咳了半夜,杜賓猶豫了下,囁嚅著說,發燒,嘔吐,還沒排上拍片。

別嚇自己!如怡有點著急,說,我快進市里了,你等著我!

我要是中了,杜賓說,你親自送我,我不想一個人離開,我還沒談過女朋友……

你沒事的!如怡對著手機吼,你也別得意,一大群女護士暗戀你呢,大不了我給你當備胎!

“噗嗤”一聲,那邊杜賓也被逗樂了,聽著情緒好了不少。他又說,有你這句話,也不枉我拼上一場,我死不了,等你請吃大餐呢。

如怡攥著手機,留意著導航,飛快地向醫院行駛。位置共享上,兩個亮著的紅點,越來越近了。雖說在警車小憩了會兒,她還是軟綿綿的,提不起力氣,腳踩在車踏板上,完全沒了知覺,但她依然騎得風馳電掣。藍色羽絨服,被晨風吹得鼓脹著,好似一片靚麗的小帆,燃燒著奇異的魔法,在空如大海的都市街道,飛也似的飄過……

責任編輯:朱廣金

房偉,1976年出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協會員,第二屆“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有長篇小說《英雄時代》,中短篇小說集《獵舌師》等,于《收獲》《當代》《青年文學》等發表小說數十篇,獲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曾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現執教于蘇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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