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佳寶

何樂生很早便聽過一句話,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句話是他祖父的口頭禪。祖父去過老撾戰場,穿過美國鬼子的大頭皮鞋,踩過美國鬼子的頭蓋骨。何樂生一直都不明白,為什么祖父總是將這句話掛在嘴邊,直到命運不留情面地扼住了他的喉嚨。在那須臾錯愕間,他感覺到時間緩慢得像吸油煙機面板上即將滴落的稠油。那是個陰天,何樂生和妻子王芝走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剛從民政局出來,準備離婚的,可何樂生忘了帶身份證。
何樂生眼前一黑,巨大的空氣壓迫感突襲而來,他下意識推了王芝一把。那一把的力量十足,足以將王芝推出好遠。具體有多遠,何樂生也不能確定,不過那一瞬間身體分泌出來的腎上腺素,讓他的肌肉組織記憶猶新。后來,在意識模糊時,有個陌生人拉了他一把,將他從廢墟中拖了出來。他沒看清那個人的臉,但又覺得似曾相識,身上的氣味有點像祖父。陌生人的一根稻草成了他對既來之則安之的人世間最后的美好記憶。可他要想重返原來的生活,他需要一捆專用于續命的稻草。何樂生的人生戛然而止在而立之年。僅僅過了三年,已經有很多人不再想起曾經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又過了三年,記得他名字的人也不多了。在這個與誰都可以無關的世界上,只有為數不多的人,在六年之后還會偶爾提起他,且無非是兩種情況:一種是遇到生活的坎坷了,想和他做個對比;另一種是無意之間翻到了舊合影,一個個辨認姓名時,唏噓一下世事無常生死難料。大部分人都已經忘記了這個本名叫何川的人。這個英年早逝的人,死的那年,只有三十歲。
何樂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進的醫院,不過他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怎么死的。躺在病床上的他,意識清醒時一直在努力回憶當時發生的事情,好像是一塊年久失修的巨型廣告牌砸中了他,又像是一堵剝落了歲月的老院墻傾倒在他身上。如果生命由一塊廣告牌或一堵老院墻當機立斷地做了主,何樂生可能還會感謝上天的慈悲和果斷。人這一輩子,臉上哭著來,心里哭著去,來去有聲,去留無意。何樂生從廢墟中被挖出來的時候,只剩下最后一口游氣,這口氣,他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留給女兒何燕。盡管他也想到了王芝,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何燕。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口游氣,將家里的積蓄吹得一干二凈。
何樂生彌留之際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快死吧,我求你了。他感覺這句話應該是王芝在他耳邊說的,但是他又不能確認。不過何樂生還是為此兀自得意,這個女人最終還是屈服了。王芝嫁給他后,從來沒有求過自己。他倒是求過王芝不止一次,包括求婚那次。王芝比何樂生小七歲,是個美人胚子,模樣俊俏,水靈靈還聽話懂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沒什么文化,小學未畢業就輟學在家。等她來了初潮,父母便請人帶著她打工,賺錢供年幼的弟弟去縣城學校讀書。王芝十七歲那年,認識了混街頭的何樂生,何樂生第一眼見到王芝的時候,明白了什么叫一見鐘情。何樂生第一次帶王芝回家,父母并不知道王芝只是個洗頭房的打工妹。兩年后,他們倆沒領證,結了婚,這種情況不合法,倒也不足為怪。小夫妻倆出去打工前,何樂生的母親帶著王芝去醫院上了環。第二年過年,何樂生開回來一輛黑色的轎車,進村路短,步行也就十分鐘,何樂生足足開了半個小時,散了整整兩包煙。何樂生與王芝離婚時,賭了氣,凈身出戶。后來,窮困潦倒的何樂生以下跪自殘的方式,求得了王芝的原諒。復婚后,王芝第一件事就是去醫院拿環。一年后,女兒何燕呱呱墜地。
何樂生本該感謝蒼天的好生之德,讓自己娶了一個長得不錯,又能賺錢的女人,然而他們不幸的婚姻,也正如周圍鄰居和家里一些親戚所愿。就算何樂生最后難逃英年早逝的命運,躺在病床上意識異常清醒時的何樂生,并不想死。人生一旦步入燈枯油盡的窘境,或多或少會留戀點什么。何樂生不想死,他想活著聽到王芝親口跟他說,她不想離婚。
三天三夜,何樂生徹頭徹尾地昏迷著。他做了個冗長的夢,夢里他去了池塘,那是他小時候常去游泳的避暑天堂。他和一群兒時的玩伴在清澈的水中撲騰,像一只只大白鵝。天空的云慵懶緩慢地移動,讓頑皮熱烈的太陽有了捉迷藏的地方。何樂生對水的喜愛,絲毫不遜于對女人的喜愛,他天生就是個水鴨子。忽然,池塘漸漸干枯起來,魚和蝦都長出了翅膀,飛了起來。何樂生踩著淤泥追趕它們,每當快抓到它們時,魚和蝦就變成在陽光下迸裂的七彩泡沫。天空的云變得觸手可及,何樂生伸手從云里拽出一條滑溜溜得像泥鰍的閃電,他覺得手有點麻,于是便甩手將閃電扔向岸邊的草叢,引燃了碎落在草葉間的干草,驚擾了一只饑腸轆轆的小青蛙。何樂生站立在干涸的池塘中央,周圍的景色變得模糊起來,空氣中飄浮著一座座六面體形狀的旋轉電視機,每臺電視機的六個畫面播放著一些以前看過或沒看過的節目。突然天色大變,烏云密布,遠處扔來一顆手榴彈,在空中炸開之后碎成滿地的爆米花。何樂生看到祖父扛著一頂鐵鍋向自己跑來。快跑,美國鬼子來了。祖父大聲喊道。何樂生奮力地掙扎,他試圖從淤泥里拔出腳,身體卻像灌了鉛。這時,他聽到何燕的哭聲。這個小妮子隨她媽,遇事就哭個不停。
何樂生醒來時已是第四天中午。王芝呢?何樂生心里想著。何樂生的父母在趕來的路上,這對從未在家里表現出相敬如賓的死對頭,終于在兒子這件事上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和諧。何樂生的父親是個肚里有點墨水的殺豬匠,他喜歡在刀子捅入豬脖頸時吟上一首李白的詩。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殺出一片天,然而殺豬如麻的他,有一天對著一碗豬肉燉粉條竟然號啕大哭起來。從那以后,何樂生的父親便不再吃豬肉。何樂生的母親常坐在門檻上責罵何樂生父親的碌碌無為。母親的刻薄和尖酸,讓父親經常偷偷抹眼淚。醒來后的何樂生,耳邊又響起了祖父那句口頭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世間匆匆地走一遭,還沒知天命就死了,有點可惜了。何樂生的祖父,十九歲那年扛著鋤頭、腰間別了一把涂滿雞血的木制沖鋒槍,紅著臉、喘著粗氣地去報名參軍。一位解放軍戰士問他,打過架沒?他搖了搖頭。又問他,摸過女人手沒?他點了點頭。解放軍戰士羨慕地說,那你回家收拾東西,跟我們走吧。就這樣,大難不死的祖父光了宗,耀了祖。何樂生小時候特別喜歡黏著祖父,祖父有一張穿著皺巴巴的軍裝、扛著鋼槍的黑白照片,照片夾在一個綠色封皮的筆記本里,筆記本的封面是一個樣貌清秀、衣著時髦的摩登女郎。何樂生曾經以為那個摩登女郎是祖母年輕時的模樣,后來祖父告訴他,祖母比摩登女郎漂亮多了。于是,何樂生追著父親問祖母長什么樣,父親從衣櫥里翻出一張黑白照片遞給他。照片上的女人,看起來五十多歲,長得一點都不漂亮,何樂生失望了很長一段時間。祖父后來得了老年癡呆,何樂生的父親便將祖父從農村接到城里。祖父來了以后,夜里經常會從噩夢中驚醒,他在黑暗中哭泣,甚至連燈都不敢打開。何樂生的祖父生前喜歡看《西游記》,每次何樂生從外面玩耍回來,他看到祖父在津津有味看電視時,都會問:“唐僧他們走到哪了?”祖父說:“還沒到西天。”

后來有幾個親戚過來看望何樂生,來的人都留下了眼淚和心意,這其中還包括何樂生的死對頭李剛,還有有過一夜之歡的趙艷,他倆是一起來的。何樂生喜歡燙頭,李剛也喜歡燙頭,他倆堅信,男人的顏值一半靠發型,另一半靠長相。李剛成為何樂生死對頭跟趙艷有關,他倆曾經打過一個賭:誰先上了趙艷的床,誰就是贏家,輸掉的人一年不可以燙頭。為此,何樂生特意留了一年的圓寸。王芝詫異地問何樂生怎么不燙頭了?何樂生沒好氣地說,燙頭有損社會風氣。他倆賭注的著力點是誰先上了趙艷的床,這個“先”字可忙壞了兩人,那段時間里,年輕的寡婦趙艷受盡了兩個男人變戲法式的殷勤。他倆是在同一天的不同時間上了趙艷的床。那天是趙艷的生日,李剛以工作之便占用了趙艷白天的時間,在短暫的午休時間里,率先長驅直入,攻城略地。可憐的何樂生只能在晚上陪趙艷過生日,那天晚上三番五次的云雨后,何樂生問趙艷,你的脖子上怎么有紅印。滿臉潮紅意猶未盡的趙艷微笑著說,你輸了。輸掉一年燙頭權的何樂生,恨上了李剛,他的恨,不是因為李剛先己一步,而是輸贏的結果出自趙艷之口。李剛和趙艷一起過來看望何樂生,讓何樂生內心五味雜陳。李剛在何樂生的床邊,哭得像個犯錯誤的孩子。他倆認識有十五年之久,一起上過學,一起打過架,還一起偷看過女人洗澡。何樂生感覺虧欠這個兄弟,他多么想睜開眼睛,張開嘴巴,打開自己的心扉告訴李剛,他不應該因為一個女人,就與李剛老死不相往來。王芝發現何樂生上了別的女人的床,是因為看到何樂生脖子上那道淺淺的草莓印,這可能是趙艷動情時的失誤操作。王芝沒有質問何樂生,她以前的確無所謂,可自從生了何燕,她開始變得有所謂。不過,她也只是問了一句,何樂生說是自己撓的,她就沒再問下去。李剛悲傷的情緒感染了趙艷,何樂生聽到趙艷在床邊哭泣的聲音,恍惚間感覺是王芝在哭。
何樂生的回光返照發生在一個星期后。黃昏時分,窗外的夕陽美得像祖父描述抗戰勝利那天傍晚的畫面。何樂生聽到護士查房時說了句,好美的夕陽啊!紅了半邊天。他睜開了眼睛,看到從玻璃照射進來的金黃色余暉,均勻地吸附在墻上。護士大叫一聲,醒了,快通知他的家人。此時,何樂生的父親正在走廊里給親戚打電話。自從何樂生住院開始,每天躺在床上燒錢,很快就將家底燒成了祖父老宅灶臺的鍋底。父親聽到護士傳來的喜訊,忙不迭地掛掉電話,跌跌撞撞地跑向病房。不期而遇的驚喜讓大家沒心思察覺到何樂生的瞳孔已有了放大的跡象,護士倒是在何樂生的眼神里看到了他對生的渴望。何樂生試圖張開嘴巴,發出聲音,可上下嘴唇似乎粘在了一起。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手指輕微地顫抖著。一根煙的工夫,他的掙扎有了成效,并開口問父親,王芝呢?他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在哼。父親扭過頭,老淚順著皺紋流下。父親告訴他,那天他猛推了王芝一把,將王芝足足推出去十多米遠,王芝摔倒的位置剛好在馬路中間,一輛來不及剎車的混凝土車碾過了她的身體……何樂生不敢相信父親的話,王芝肯定是因為恨他,所以不想再見到他了。
在母親領著何燕趕來之前,何樂生呼出了最后一口游氣。他的意識游離在清醒和模糊之間,并感覺到身體熱量在慢慢流失,像沙漏里的沙子,等待最后一粒落下。
何樂生在一片臭氣熏天的丘陵地醒來,觸目都是腐爛生蛆的斷肢殘軀。何樂生用力地嘔吐起來,胃開始痙攣,但是他卻感覺不到疼痛。病房里,護士看到他的心臟監測儀顯示一路向下的圖形,便連忙叫來了醫生。何樂生嘔吐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觀察周圍的環境,沒錯,這里是一片戰場,前不久剛經歷過一場廝殺。空中傳來轟隆隆的雷聲,豆粒大的雨點開始從天而降。幾只食腐的豺鉆在高低不平的山洼里埋頭啃食,全然不顧驟然的大雨。何樂生拖著爛泥一般的身體在斷肢殘軀間行進,他手里的鋼槍已浸滿了泥土,甚至鋼盔已經被打出了卷邊。他邊走邊嘔吐,刺鼻濃烈的腐肉味讓他難以呼吸。他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那個人的模樣和老板極其相似,身體只剩下胸部以上的位置,腸子拖了好幾米遠,看樣子是被炮彈的彈片炸穿了,可還頑強地爬行了一段距離。忽然天空放晴,雨點也消失了。遠處傳來集結號的聲音,接著地面傳來轟隆隆的聲響,像是坦克發動機的轟鳴。散落在周圍的炮彈炸裂開來的碎片,穿過他的耳朵、胳膊、身體,扎進他胸口,但是他依舊感覺不到一絲疼痛。何樂生拔腿開始跑了起來,他的腿像灌了鉛,越來越沉重,最后整個人摔倒在了兩具尸體的夾縫間。美國鬼子大聲叫喚著不知所云的洋文,穿著大頭皮鞋從他身上越過,何樂生緊緊閉上了眼睛,等待聲音慢慢遠去。他實在太疲憊了,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他睜開眼睛時,一只滿嘴散發著腐肉氣息的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情急之下,何樂生抓起手里的槍,抵著豺的肚子將子彈打完。豺的身體重重地壓在了他的身上,他奮力地將它推開,耳邊傳來:你快死吧,我求你了。當他再次看到豺的臉時,他震驚了:那分明是王芝張開血盆大口后扭曲丑陋的臉……
在何樂生母親的哀鳴聲中,醫生終于拔掉氧氣管,為何樂生蓋上了一層白布。
責任編輯: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