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魚

1991年的深夜,19歲的江簌簌推開門走了出去。
門外是寂靜深夜,重重疊疊的山巒此刻都掩蓋在黑暗里,她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又回頭看了一眼,堅定步伐下山去了。
這里是重慶巫溪縣城附近的村里,因為地理環境的原因,江簌簌的家,和許多人一樣坐落在半山腰上。
到了夜里,沒有一丁點兒燈火,但還好這晚星辰遍布,月色明朗,仿佛是為了給她送行一般。
江簌簌一路沿著崎嶇的山路下山去了。
從這一晚開始,她的人生軌跡也截然不同了。
江簌簌是家里最小的女兒,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兩個哥哥,都已經結婚了。父母打算把她嫁給城里的一個跛腳男人,只因為那個男人是獨子,家境不錯,在縣城里做點小生意。
但江簌簌不愿意。
大姐和二姐都遠嫁去了湖北,在湖北安家落戶,她決定去找兩個姐姐。江簌簌走到山下的城里時,天已經亮了,她買了一張去奉節的車票,穿山越嶺到了奉節,再坐了一夜的船,穿過三峽抵達宜昌。
下船之后,她才發現錢包沒了,有個同船的大姐說請她吃飯。
從未踏出過巫溪的江簌簌,毫無防備,等她醒來時已經在一輛舊貨車上,手腳都被捆綁著,嘴巴也被貼上了膠帶。
她才意識到出事了。
江簌簌被帶去了江蘇徐州,賣給一個四十多歲的丑男人做了媳婦,她被關在暗無天日的房間里整整一年。
一年半以后,她生了一個兒子,丑男人漸漸放松了警惕,肯讓她出房間來。江簌簌出于母性的本能,沒能逃走,她要給小小的嬰兒哺乳,她在心里打算好了,等孩子到一歲,她就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了。
江簌簌給父母寄了信,告訴他們她已經在徐州生活,丑男人見她已經認命,徹底不再約束她的自由。
很快,孩子就一歲了,江簌簌給孩子斷了奶,在一個深夜毫不猶豫地離開了。
就像當年離開家那樣,義無反顧。
她幾經周折終于到了湖北,找到了大姐和二姐,聲淚俱下地講訴自己的經歷。大姐和二姐勸她留在湖北,這里可以一天三頓吃大米,再也不用吃洋芋了。
22歲的江簌簌沒念過什么書,也沒見識過世界有多大,看著大姐和二姐安穩度日,聯想到在徐州的經歷,已經生過了孩子,還有什么好矜持?
于是,她強壓下心里隱隱的不甘,大姐和二姐托人給她找了一個家境不錯的男人,名叫劉旗,他三年前喪偶,有一個十歲的女兒和三歲的兒子。
江簌簌就在劉旗家里住下了,做了后媽。
劉旗比江簌簌大了十歲,雖然長得不太好看,但好在溫柔體貼,家里所有的錢都交給她管。
劉旗所有的經濟都來源于香菇種植,承包了一大片的山林,所以他們也住在山林,江簌簌站在山林里,忽然想起了遠在巫溪的父母,雖然這里的山沒有巫溪的山那么高,但一樣像一個牢籠把她鎖在了里面,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江簌簌覺得,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時間一天天過去,一轉眼劉旗的女兒15歲了。她越長大越不喜歡江簌簌,覺得她太年輕,太漂亮,充滿了危險性,所以處處針對江簌簌。
而劉旗很疼愛女兒,女兒和江簌簌起爭執,他從來都是不問緣由地責怪江簌簌。
因為沒有領證,也沒什么感情,江簌簌很輕易就離開了劉旗。
這一次,她沒有告訴兩個姐姐,而是一個人去了襄樊,因為沒有任何工作經歷,又沒有學歷,她只能在發廊謀了個工作。
而那個年代的發廊,龍蛇混雜,聲名狼藉,用女性優勢撈錢,傍大款。江簌簌大概也覺得自己已經不清白,又何必矯情,從她被人販子賣給那個丑男人開始,她的人生就已經毀了。
她在這個行業里,看到了欲望,看到了名利場,看到了聲色犬馬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
江簌簌很快找到了一個男人,名叫秦爭,是混黑社會的商人,長得挺帥,濃眉大眼的,又高又瘦,但脾氣暴躁,還離了婚。
他讓江簌簌從出租房里搬去了他名下的一套小房子,江簌簌不滿于此,軟磨硬泡地讓他出錢開了一間發廊。
他對江簌簌有求必應,滿眼滿心都是她,欣然答應,也經常帶江簌簌出門談生意,或者開車帶她去郊外兜風。
秦爭渾身上下一點也不像個混混頭,總愛穿襯衫,因為近視,有時候還戴著眼鏡,讓人看了很是親切,一點也不可怕。
30歲的江簌簌,早已經退去青澀和柔情,美得明艷而凌厲,已經很有老板娘的架勢。
她已然在這座城市里,站穩了腳跟。
每年暑假,她特地去看望大姐和二姐,順便帶姐姐的孩子們去城里過暑假,領著她們去漢江的沙灘邊游泳,去小廣場的照相館拍照,去游樂園坐旋轉木馬。
孩子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年夏天,她一頭齊腰的濃密長卷發,重慶人特有的白皙膚色,濃眉大眼,穿著玫紅色的碎花無袖上衣,配著一條黑色絲質闊腿褲,一雙細跟鞋,走路都能自帶風情。
她帶著孩子們去路邊的小販車上買西瓜,回到發廊的后院,那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樹,幾個人坐在樹下吃西瓜,知了拼命地啼叫。
那是出事之前,江簌簌在襄樊最后一個平靜的夏天。
因為不久后,秦爭就出事了。
秦爭在一場斗爭之中誤殺了人,因為怕被對方報復連累了江簌簌,他趕回發廊,讓江簌簌連夜逃走。
他包了一輛出租車,送江簌簌去姐姐家。
慌亂之中,秦爭給了江簌簌一筆錢,“快走,不要再回來了!”
江簌簌淚如雨下,拉著他的手,“一起走,一起走吧。”
秦爭搖頭:“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
那是江簌簌最后一次見過秦爭,她永遠記得那個初秋的晚上,秦爭在出租車外緊緊抱住了她,什么話也沒說,但江簌簌卻什么都感受到了。
也在那一刻忽然明白,秦爭為什么不肯跟她結婚了,在那個黑社會猖獗的時代,他身在其中命不由己,他就害怕連累了她。
不結婚,就是為了像現在這樣,可以讓她置身事外。
車子啟動,江簌簌回頭看秦爭,他像一尊石像定在那里,目光如炬,但漸漸的消失在了黑暗里。
江簌簌哭了一路,她想起曾經某一個午后,她跟秦爭坐在院子后的梧桐樹下,秦爭躺在躺椅上,頭枕著她的腿,瞇著眼睛說,“要是能一直這樣多好啊。”
他說,“怎么沒早點遇見你。”
他說,“要不我們一起離開這里吧。”
江簌簌淚流滿面,她想起秦爭那個兇悍難纏的前妻為了錢上門挑釁時,秦爭擋在了她前面。
“你敢動她一下,別怪我無情!”
江簌簌大概就是從那一瞬間,愛上秦爭的。
這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愛一個人,卻那么快就失去了。
秦爭在江簌簌離開第二天,就死在了他跟江簌簌住的那一套小房子里,鄰居報警趕來時,他渾身是血,手里是江簌簌的照片。
照片上的江簌簌,穿著那個時代最流行的還珠格格的旗頭裝扮,笑得明媚燦爛。
江簌簌在大姐家安頓下來,整日望著外面的稻田發呆,她想過回去找秦爭,但她也害怕,直到幾天后在報紙上看到了秦爭死亡的消息。
她不認識幾個字,只看著照片上打了馬賽克的躺在床上的秦爭,發出聲嘶力竭的哭喊。
她認識那床單,認識秦爭的襯衫,那是她兩個月前給他買的。
如此鮮活的一個人,唯一熱烈愛過她的人,就這樣消失在人世間了。又過去了一個月,江簌簌去了一趟襄樊,發廊已經易主,她站在對街遠遠地看著,后院的梧桐樹從院墻里探出頭來,也只剩下殘枝敗葉。
江簌簌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江簌簌輾轉又回到了江蘇。
此刻的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一無所有,年輕懦弱的小姑娘了。她站在那個丑男人的家門口,院子里的小孩正在玩彈珠。小男孩也發現了她,目光怯弱地盯著她。
她以為自己并不會有什么感覺,但看到小男孩的眼睛那一刻,到底是刺痛了她根植在內心深處的母愛。
丑男人從堂屋推門出來,看見江簌簌的時候,愣住了。
江簌簌依稀記得他的名字叫周桂生,從前的恨意已經隨著時間消散了,她說她來看看孩子。
周桂生顯得手足無措,眼里滿是笑意,留江簌簌吃晚飯,她沒有拒絕。
飯后,兩個人坐在院子里說話,小男孩在房間里看動畫片,周桂生不敢說讓她留下來的話,只說自己年紀越來越大了,眼看快六十了,身體也不好,父母也都不在了,希望將來江簌簌能照顧孩子。
江簌簌沒說話,只是看著西沉的夕陽出神。
但這以后,江簌簌就留在了徐州,每個月來看一次兒子,給兒子一點零花錢,自己則用秦爭給的錢開了一家美發店。
是正規的美發店,生意不好不壞,只是年深月久了,那一片的人,都知道那家店的老板娘特別漂亮,只是她一直單身,再也沒有戀愛過。
到了2005年以后,交通發達起來,江簌簌回過幾次巫溪,父母已經老去了,看到小女兒,哭得肝腸寸斷。
一切的恨和糾葛都煙消云散,江簌簌在徐州買了房,又在巫溪縣城給父母租了房子。偶爾接父母去徐州小住,周桂生越來越老了,兒子越長越大了,只是兒子跟江簌簌一點也不親,這一點她也無所謂,只是努力盡到了做母親的責任。
如今,江簌簌已經40歲了,兒子已經上了大學,她的美發店從一家開到了三家,在徐州有了兩套房子。
回顧過往,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有一晚,江簌簌夢見了秦爭。
從19歲逃離家鄉開始,她或被逼無奈,或心甘情愿地跟一些人在一起,但真正愛過的人只有秦爭,也只有他,是真心實意地愛過她。
跟秦爭的那段過往,是她平凡人生里唯一的蕩氣回腸。
午夜夢回時,她依然會想起年輕的秦爭,想起他說話的聲音,樣子,甚至能依稀感覺到他擁抱她時的溫度。
在夢里,秦爭像以前一樣坐在發廊后院的梧桐樹下,枕在她的腿上,夏天的風吹過來,他們一句接一句地聊天。
秦爭說:“要不,我們結婚吧。”
江簌簌說,“好啊。”
秦爭說,“我要正正經經地給你辦一場婚禮,就在三五飯店,然后把你父母姐姐兄弟都接過來。”
江簌簌無限向往,抬頭看梧桐樹,蒼翠的枝枝蔓蔓,生機勃勃,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實,她卻熱淚滾滾。
可是她低頭一看,秦爭消失不見了。
“秦爭!”一聲尖叫,她從夢里醒來,眼角還帶著淚。
可目之所見的只有她的房間,窗外天色漸漸亮起來,是黎明之前的寂靜,江簌簌再也睡不著了,仿佛還身處在夢里。
她坐在床上,半醒半夢地發呆,等到朝陽破窗而入的時候。
她忽然笑了,她對秦爭說,好啊,我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