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

16歲那年,林舒初中畢業,考上了一所師范學校。
師范是一個自由的天地,同學們紛紛選報自己喜歡的社團。文選課的梁老師看了林舒的幾次作文后,建議她到新成立的詩社來,“你可以嘗試著寫寫詩歌。”
在社團里,梁老師讓林舒他們讀一些從沒聽說過的書籍之外,就是變著法兒地帶著他們這班文學少年“胡鬧”。
第一次外出活動,梁老師說晚上11點半,在校門外集合。
學校10點鎖門啊,林舒晚自習一結束就溜了出來。
十來個人聚齊后,跟著梁老師穿街走巷,來到了洣江河邊。那一夜月光亮閃閃,照著江面的粼粼波光,把對岸靈龜塔的倒影長長拖進塔下面的樹叢里。來往于洣江兩岸擺渡的木船像畫上的風景一樣停泊在對岸,那個有點駝背的艄公應該正在沉睡吧。
梁老師起頭,大伙兒死命地叫:“船家,要過河,要過河啊……”
船來了。上船時,大家把船身踩得劇烈搖晃,有同學接了槳,又有人抽出船沿倒放的長竹篙,于是,搖槳的、撐竹篙的,一派熱鬧。就在這時,有人順勢摟住了林舒的肩,她扭頭一看,是平時經常罩著她的學長邱斌。林舒沒有吭聲,因為,第一次上這樣搖晃的小船,她全副注意力都在安全上了,雖然邱斌的動作其實更令她心煩意亂。
那一夜,在靈龜塔下的草地上,大家打滾、側手翻,坐的坐站的站,唱歌的唱歌吟詩的吟詩,林舒第一次發現,人原來可以活得這么放肆這么隨心所欲。
返校的路上,林舒幾次感覺邱斌在觸碰她的手,有一次他甚至要將她擁進懷里,她都假裝不察覺地側身擺脫了。
到校門口時,梁老師讓大家放輕腳步,他摸索著掛在大門上的鐵鎖,咔噠一聲打開了,大伙兒魚貫消失在黑暗的校園里。
經過那株茂盛的桂花樹時,一直緊緊跟著的邱斌突然拉住了林舒的手,把她拽進懷里抱得緊緊的。當他濕乎乎的嘴開始在她臉上找什么時,林舒掙脫開,跑進了女生宿舍樓。
不過,她太累太困了,腦袋一挨枕頭就沉睡過去,什么都沒來得及想。
文學社的活動基本占據了上課以外的所有時間,林舒覺得邱斌就像個甩不脫的影子,她刻鋼板時,他俯身在她脖子后面,呼吸的濕氣幾乎令她窒息,但她一動也不敢動,直到他直起腰,她才覺得自己的脖子也是僵硬的了。
他們印詩刊時,邱斌竟會一邊說你這樣不用力壓下去印得不夠清晰,然后就將手按住她的手,身體從后面貼上來。
有時候她尷尬地笑,一旁的同學還說:“你看,邱學長多關心這個小學妹。”
梁老師也跟著開玩笑:“邱斌是對我們的林舒有意思吧?人家可是城里姑娘,你得加把勁咯。”
林舒突然覺得這場景有哪里不對勁。她取下袖套,沖著一屋子忙碌又歡樂的同學說:“你們瞎說什么呀。”但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她聽見身后的哈哈大笑和更扭曲的解讀:“小姑娘都害羞的,她越說不喜歡你就是越喜歡你,你有希望哦。”
林舒想象著邱斌笑嘻嘻點頭的樣子,有點惡心。
四月,天氣回暖,梁老師在周一的夜讀會上突然宣布,周五去本地監獄采訪服刑人員,大家提前跟班主任請好假。這是他一個學生幫著聯系的,這個學生現在是獄警。梁老師一再強調這是一次難得的經歷,要好好準備。可以單獨采訪,也可以兩三人組隊進行。
每次都一定要坐在林舒身旁的邱斌大聲說:“我跟林舒一個組吧。”
“不,我要求單獨參訪。”
邱斌用拯救的眼神看著她:“那里面可都是壞人,我是關心你。”
“這倒不用怕,有獄警看守的,就算是壞人也不總是在干壞事嘛。”梁老師不知是在替林舒解圍還是在回答另一個女生關于安全的問題。
其實,林舒也很沒底,不知道服刑人員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他們做了哪些壞事呢?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當她意識到自己寧可一個人面對服刑人員也不愿跟邱斌結成同盟時,心里嚇了一跳。
走進監獄的時候,林舒對采訪是胸有成竹的,她做了好幾天的功課,擬了一堆的問題,一點人生與社會經驗都沒有的人,特別容易在花費了一些時間精力之后充滿自信。
監獄里面有一大片的山坡,種著一壟一壟的茶樹,墨綠如波濤連綿。
管理人員開始給學生們介紹監獄的歷程建制,這一切對這群十六七歲的少年來說是完全陌生,深深地吸引了每一個人。林舒豎起耳朵睜大眼睛,生怕漏掉一個字,連邱斌的身體貼住她,她也沒有意識到,只是本能地往旁邊靠了靠。
講解完畢,獄警給學生記者們分配犯人。
一個年輕斯文戴著眼鏡的男人被領到林舒面前,“小林同學,我把他交給你了。”
“哦哦,好的,”林舒有點驚慌失措,“他叫什么名字?”
“你問他咯。”獄警神奇怪異,好像這些人都是沒有名字的人。
這一切,都被那個戴眼鏡的服刑人員看在了眼里,他略顯同情地說:“小林同學,我們去那邊,坐下來聊吧。”
不等林舒回答,他徑直往茶樹壟外走去。在圍墻建筑和田野之間,沿著墻放了三四張可坐三四個人的長條靠背椅,用一叢叢修剪成圓球形的茶樹間隔開來。
“眼鏡”自己先坐下,看著滿臉疑惑的林舒,說:“你坐吧。”
林舒有點怯怯的,坐到椅子另一端,同時心里嘆了一聲:這個人,哪里像個壞人嘛,也不知他犯的是什么事兒。
她問出她的第一個問題。
“我?貪污啊。”“眼鏡”沒有絲毫的停頓和躲避。
林舒望一眼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想象中的貪污犯都有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和一張扭曲變形的臉。
“小林同學,壞人做的壞事,不一定都要寫在臉上的。”這人似有讀心術般回應了林舒的一時沉默。
“嗯,那,你,嗯,說說你的故事吧,怎么了?為什么?”林舒深吸了一口氣。她不能在一個犯人面前退縮。
“我哪有故事,全是事故啊。”一臉斯文的“眼鏡”苦笑著搖搖頭,取下眼鏡用衣角擦拭了重新戴上,“好吧,你也是要完成任務。”
“我在農機廠當會計兼出納,從小數學好,從未出過錯。”他的眼神好像回到了一個更遙遠的時代。
“從未出過錯?那你……”林舒疑惑了。
“哦,我是說,在我犯罪之前。我的犯罪,要從我的女友說起,五年前,我認識了一個書店的營業員,她漂亮,氣質好,還拉得一手小提琴,我開始天天往書店跑。”
林舒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臉也熱了。戀愛的話題,活了17年,在家里是從未被提起過的,在學校,這樣的話題自然也是禁忌。傳來傳去的,無非是誰好像喜歡誰,上一屆的誰跟下一屆的誰有苗頭……突然,她想到邱斌,渾身發涼。
林舒聽著他的講述,像隔著一層霧氣。
“我開始和她很快確定了戀愛關系,看到她收到我送的禮物總是特別開心,會給我更多的親吻和擁抱,我開始沉迷于給她買禮物,從發夾、絲巾、衣服到唱機和她喜歡的唱片,帶她去廣州玩,買高級相機給她拍照……我工資低,我需要錢,很多錢。你看,我的人生,就在這里翻車了。”
“我把戀愛這件事當成了送禮物的回報。犯事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眼鏡”嘆息一聲又說,“你還小,大概不懂這些的。但你現在了解一點也不是壞事,反正你也要談戀愛要結婚的。”
腦子里亂麻糾纏的林舒不知該勸慰還是假惺惺地教育他幾句。
“林舒,你在這里啊,我說一轉身就不見你了。”邱斌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們面前,他看著“眼鏡”又看看惶恐不安的林舒:“你沒事吧,抓緊點,我們都結束了。”
“啊,我也馬上好了。”林舒第一次覺得很感激邱斌的打岔。
邱斌一邊離開一邊沖她笑:“快點咯。”
那笑里面多出來的東西又讓她很不舒服。
“他喜歡你?”“眼鏡”似乎一眼識破。
“也許吧。”林舒看著那個離開的背影隨口應著。
“她知道你的錢是怎么來的嗎?”林舒還沉浸在他的故事里。
“知道或不知道,對我來說已經都沒有意義了。”“眼鏡”決絕地給自己畫了一個句號。
但他似乎不打算放過林舒:“你喜歡剛才那個同學嗎?”
“不喜歡。”
“一點也不?”
“一點也不。討厭他總是喜歡在老師同學面前表現出他和我好像有什么似的,討厭他總是故意找機會碰我。”說完林舒自己嚇了一跳,這種思緒,連跟她關系最好的女生她也未曾透露過。
“嗯,我看出來了。那,你要學著干脆果斷地拒絕,不要讓人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以為,你們關系特殊。”
林舒有點糊涂了,“我跟他就是同學關系啊。”
“當他給你幫助的時候,你是樂意的、高興的吧?如果不喜歡他,就要果斷拒絕,包括他的幫助。不要給他一種錯覺,懂嗎?”
林舒回想起邱斌為她提水、打飯,在搖晃的船上摟住她,為她講解數學題,給生病時的她買藥的種種情景,是的,那樣的時刻,她的情緒曖昧不明。
雖然有點迷惑,但“眼鏡”的話理解起來并不困難。
“學會拒絕是人生很重要的一課,”“眼鏡”起身,說完最后這一句,“要是她不喜歡我這個人,而只是喜歡我的禮物,就應該直接拒絕我,這樣,我不必身陷囹圄,她也不必是個負心人。”
“你,叫什么名字?”林舒再次鼓起勇氣。
“夏江。”他說完,沒有回頭。
在后來的很多時刻,林舒想到自己一直在一個貪污犯面前點頭,實在是羞愧難當。但是,那一場完全被顛覆的采訪,卻拯救了她的困境。
那天收隊離開時,站在大廳里,梁老師讓大家談談當天的收獲。就在這時,邱斌的胳膊又緊緊貼了過來。
“林舒,說說你今天有什么感受啊。”梁老師滿懷期望地看著人群里一臉別扭的林舒。同學們好像也知道梁老師一定會點林舒的名一樣,都轉頭側臉看過來。
林舒停了兩秒,昂起頭,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清晰地說:“邱斌同學,請你不要挨著我,離我遠一點。我真的,不喜歡你碰著我。”
世界安靜了,就像大廳里只剩下了林舒一個人。
“梁老師,”林舒很認真地回答,“今天,我明白了,要真實地、大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不然,讓人誤會誤解了,對別人不好,對自己也不好。”
只有她自己知道,從17歲的那一刻起,她才開始真的變得勇敢。她學會了忠于自己的內心,并敢于表達出來。
回想當天,那個戴眼鏡的服刑人員,也許是命運在沒有預期中贈送給她的禮物,讓她的人生免于陷入更多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