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劍美

第一次見到那對夫婦時,他們剛從鄉下來,臉上是那種靦腆的笑意,身上還散發著泥土的氣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在顛來倒去玩撿來的礦泉水瓶和易拉罐,時不時發出快樂的笑聲。
他們租住的低矮平房,夾在兩棟陳舊的筒子樓之間,蝸居于筒子樓的我此前每次帶客人來都要自我解嘲說是貧民窟,要讓客人感受一下什么叫原始風情。但自從見到這一家三口,我似乎才突然意識到我們這“貧民窟”的夾縫里還有這些更為簡陋寒磣的低矮平房。更重要的是,他們似乎也提醒著人們寒舍陋室所能容納的快樂和幸福并不比豪宅大院要少。
此后,我多次看到那夫妻倆忙忙碌碌的身影,有時候到天黑都還在門口碼著第二天要轉手的紙板、膠圈、玻璃瓶什么的,屋子里,小女孩在一張簡陋的桌子上寫著畫著。他們的日子過得忙碌而從容,貧寒又溫馨。
一次,小女孩用毛巾將剛剛搬完煤球的父親擦成了一個大花臉,母女倆笑得抱成一團。那種簡單而純凈的歡快,簡直讓我們這些心事重重的都市人心生羨慕。還有一次,這對夫妻去菜市場買菜,背著一包大米的丈夫硬是從妻子手里將南瓜、土豆、玉米棒子等一并奪了過去,說:“沒看人家城里漢子哪有要婆娘拿這些蠢笨東西的!”女人笑著捶他一拳,說:“你還真當自己是城里人了!”走不多遠,女人到底從男人手里搶了幾樣東西出來自己提著。
我們那片地處岳麓腳下,山高林茂,再加上周圍多是高樓大廈,陽光穿到他們這邊來的時候多半是在午飯后。一到入冬,忙忙碌碌的一家人,總要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時刻,搬出三張椅子來。暖暖的陽光下,男人閉著眼睛愜意地打盹,女人則細心地給女兒編著辮子。
從那兒經過的我,有一次忍不住說:“你們一家蠻會享受的嘛!”那女人呵呵地笑著說:“曬太陽橫豎是不要錢的,省得生爐子烤火,你說幾多好哦!”我也禁不住笑了起來,是啊,免費的陽光為什么不去享受呢!
幾個月后的某一天,小屋子里傳出了電視機的聲音。再后來,男人的腳踏三輪車換成了帶后拖的三輪摩托。門口堆的雜物越來越高。男人和人家討價還價的聲音也越來越粗了,有時候還“啪啪”地拍著腰上新捆上去的大錢包,一副底氣很足的樣子。而且,再碰上裝貨擋住路人的時候,男人臉上也沒有了先前那種不安與惶然,照樣不緊不慢地捆扎著。任由人家繞很大一個彎子,似乎并沒看到一般。
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那個小屋子里居然擺放出食品煙酒和小孩子的棒棒糖什么的,他們開店了。一天,我進去買礦泉水,男人正在電腦前玩游戲,來了客人,也懶得起身,招呼我自己去冰柜里取。我將錢放在柜臺上,他看都懶得看一眼,繼續在那里大喊大叫打游戲。女人則在不遠處的一家發廊里和老頭老太們打麻將,嘴里迸出的似是而非的長沙方言。
到夜里,小屋子也沒有了先前的寧靜。經常深夜了還在大聲地放著電視,有時候還傳來呵斥孩子的聲音。某一天,夫妻倆居然還打了起來,“乒乒乓乓”地砸了好幾樣東西。好在第二天見到他們,仍然是沒事人一般。男人嘴里嚼著檳榔,嘟噥不清地抱怨著什么,而女人已經在學著描眉畫眼了,口紅涂得有些夸張。
我留心到,那對夫婦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去買過菜了。而且,無論多么晴朗的日子,他們也再沒一家人搬著椅子去曬太陽。偶爾看到小女孩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里看《哈利波特》,她已經長高了一大截,早就不留那種土里土氣的羊角辮了。打那里經過的我想起幾年前女人說曬太陽不要錢的話,居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我不無悲哀地想到,雖然到處的陽光都是免費的,但并不是每個人在每個時刻都懂得去享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