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新春
以色列和阿聯酋日前在美國斡旋下達成和平協議,正式建交近在咫尺。此事的歷史意義在于,在巴勒斯坦沒有參與的情況下,以色列同一個重要阿拉伯國家建交了。隨后,以色列情報部長8月16日聲稱,巴林和阿曼未來也可能與以色列建交。
2002年阿盟峰會通過的《貝魯特宣言》規定,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巴勒斯坦獨立建國,是阿拉伯國家同以色列建交的前提條件。2009年內塔尼亞胡重新當選以色列總理后提出,他可以不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先同阿拉伯國家建交。彼時,大部分人認為他是癡人說夢、離經叛道。現在內塔尼亞胡的夢想變成了現實,說明中東的世道變了。不論你是否喜歡,必須正視新世道,而且需要同新世道打交道。
第一,巴勒斯坦問題不再是中東政治的核心或基礎了。1948年以來,四次中東戰爭曾經主導著中東政治的演進,不僅塑造著中東政治格局,就連美蘇在中東的競爭也圍繞其展開。在相當長時間里,人們認為巴勒斯坦問題是中東一切問題的牛鼻子,只要解決了巴勒斯坦問題,其他問題就能迎刃而解。現在,阿聯酋越過巴勒斯坦同以色列建交,巴勒斯坦問題的基礎性地位受到沖擊,未來它可能只是中東問題之一了。
第二,伊朗問題在中東政治中的排序上升,牽一發而動全身。伊朗幾乎處在中東所有矛盾的風暴眼。中東四大基本矛盾:以色列與伊斯蘭國家的矛盾、遜尼派與什葉派的矛盾、改革派與保守派的矛盾和親美派與反美派的矛盾,伊朗是每對矛盾的主要一方。目前,伊朗經濟遭遇高壓,美伊爭斗加劇,伊核問題正在退回原點,伊朗同沙特、以色列等周邊大國關系緊張。這些問題相互交織,牽一發而動全身,對中東具有全局性影響。阿聯酋與以色列建交,明顯有針對伊朗的意味。
第三,阿拉伯國家作為一個整體在中東政治的地位下降,非阿拉伯國家的影響上升。阿拉伯民族是中東人口最多的族群,阿拉伯國家的數量也占絕對多數,長期以來中東主要是阿拉伯人的中東,非阿拉伯國家的影響有限。現在,三個非阿拉伯國家中,土耳其在敘利亞、伊拉克、卡塔爾、利比亞有駐軍;伊朗被戲稱為控制著德黑蘭、大馬士革、貝魯特、薩那、巴格達五個首都;以色列跺跺腳,埃及、約旦、敘利亞、黎巴嫩都有“震感”。反觀阿拉伯國家,有的處在內戰中,有的政局動蕩,沙特與卡塔爾內斗,地區影響力明顯下降。
第四,巴勒斯坦問題在阿拉伯政治中的重要性下降。巴勒斯坦問題曾經是阿拉伯國家最重要的政治問題,一直是阿盟最主要的議題。現在,伊朗挑戰、敘利亞內戰、石油危機、經濟衰退、青年失業都非常重要,阿拉伯國家面臨更多、更重要的問題,巴勒斯坦問題越來越排不上位置。1978年埃及與以色列建交,21個阿盟成員國中18個與埃及斷交,而現在還沒有一個國家同阿聯酋斷交。
第五,宗教和泛阿拉伯主義在中東政治中的影響下降,人們越來越關注國內問題。對于同以色列沒有領土糾紛的阿拉伯國家而言,伊斯蘭教信仰、泛阿拉伯主義是其關注巴勒斯坦問題的主要原因。1967年阿以戰爭后,泛阿拉伯主義逐漸退潮,伊斯蘭主義回潮。2010年“阿拉伯之春”后,伊斯蘭主義也進入低潮。宗教信仰、阿拉伯團結都沒有解決阿拉伯人民面臨的現實政治、經濟問題,人們的注意力越來越集中到本國的國內治理問題上了。近年來,美國承認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首都、以色列試圖正式吞并約旦河西岸部分巴領土、阿聯酋與以色列關系正常化,都沒有激起阿拉伯人民的大規模反彈,充分說明阿拉伯人的關注點已經轉移。
第六,以色列的經濟、科技實力對阿拉伯國家的吸引力上升。由于人口年輕化,過早退出工業化,阿拉伯國家普遍面臨失業、勞動生產率低等問題。在這方面,以色列卻是一枝獨秀,特別是科技創新能力世界一流,阿拉伯國家同以色列合作好處多多。例如,2009年國際可再生能源署成立時,以色列利用自己的國際影響力,把總部設在了阿聯酋,提高了阿聯酋的國際影響力。
第七,中東難再說是大國必爭之地,美國仍是最大“玩家”。歷史上,因地緣政治的重要性,中東曾是大國必爭必搶之地。現在,美國在中東搞戰略收縮,俄羅斯戰略謹慎,歐洲、中國也無意搶占戰略真空,中東首次成為大國望而卻步的地方。就巴勒斯坦問題而言,2002年以來聯合國、美國、俄羅斯、歐盟組成的“中東問題四方”,負責集體調解。今天,美國一手推動阿以建交,其他大國恐怕始料未及,可見大國政治在中東的變化之大。
第八,美國的支持不再可靠,阿拉伯國家需要自謀出路。長期以來,美國向海灣阿拉伯國家提供安全保護。從2011年開始,受國內金融危機、伊拉克戰爭困境、能源獨立、“阿拉伯之春”失敗等事件影響,美國中東戰略進入戰略收縮。2019年沙特重要石油設施被襲擊,美國沒有實施軍事報復。海灣國家意識到,必須嘗試自謀生路。現在阿聯酋同以色列關系正常化,也是尋求安全的新嘗試。
第九,建立在占領、壓迫基礎上的“和平大廈”命運如何,只能等待時間來回答。美國、阿聯酋、以色列三國在13日的聯合聲明中說,這次外交突破促進了中東和平。恐怕要問這是誰的和平,多持久的和平。可以肯定,這不是巴勒斯坦人的和平。如果這算是和平的話,也是建立在犧牲巴勒斯坦人基本權利基礎上的和平。以色列也沒有獲得廣大阿拉伯人內心的認可,和平協議是阿以雙方的政治需要。未來,政治和解可以通向精神和解,也可能因政治與精神分裂而催生恐怖主義。據稱,和平協議將被稱為“亞伯拉罕協議”,亞伯拉罕是猶太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共同的祖先,象征中東地區文化、宗教的和諧。至少,目前這只是一種美好的想象與期望。▲
(作者是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所長)
環球時報2020-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