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潤民

近讀蔣子龍散文《夢里鄉關》,好像見到一株擁有深邃根須并超越花花草草高度的老梅樹,氣度素雅、冷雋溢香,值得駐足觀賞。《夢里鄉關》區區三千言,說的是作家夢里思鄉之美,實地探鄉之見,陪同朋友回報家鄉,投資興業受挫的經歷。作家以敏銳的觸須和細密的根系,伸向當下時代生活。其中既有對家鄉之根的咀嚼回味,又有對農耕文明在巨大變革和社會轉型期產生的失誤與偏差的錯愕。濃濃的鄉愁,看似東鱗細爪,實則氣韻貫通。其沉甸甸的精神內質與明快靈動的敘事風格,承載著多層審美體驗。
思鄉之美:故鄉是每個人的伊甸園,給了你生命的源頭。但故鄉非久停之地,鳥兒翅膀一硬就要離窩。因為好兒男志在四方,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作家十五歲離開家鄉,考到天津讀中學,浪跡天涯,風風雨雨,至今60多年,但做夢仍都是童年家鄉的情景:由綠色織就的青紗帳掩映著故園村莊,瓜地、果園、棗林、滿洼的莊稼,演繹變幻著一年四季豐富的色彩。村子南北狹長,每隔五日集市人頭涌動,香噴噴的冀東小吃至今還覺齒頰生香。村東那片水域不僅是孩子們的樂園,夏天戲水洗澡,冬天滑冰玩耍,那里水澤魚豐,“翻坑”時可以撈到成筐的大魚活蝦。村西的“野豬林”里,有拳頭般粗的大蛇,盤在樹上能吸吞羊羔的巨蟒,雖然叫人望而生畏,但生發著孩子們好奇、探險的向往……迷人的景致,純樸的鄉俗民風,使人留戀念想。如果世上有天堂,就該是自己的家鄉。
探鄉之見:夢里思鄉如天堂,游子歸鄉見故鄉。作家隔了許多年后有機會還鄉,見識了真實版的“家鄉巨變”:遠遠望去,滿眼光禿禿,南運河兩岸遮天蔽日的參天樹林消失了,記憶中童話般的長河只剩下一條干涸的河床,河床上長滿野草,中間跑著拖拉機。村子西邊修了飛機場,把村里最好的一片沃野變成白晃晃的跑道,記憶中冬天一片潔白,到春天雪后泛綠,秋天金黃的景觀消失了。村外的樹枝上掛著絲絲縷縷,花花綠綠的臟東西,溝溝坎坎堆積著跟城市垃圾一樣的廢棄物……“這還是那個60多年來讓我夢魂縈繞的故鄉嗎?”探鄉之見,使作家的思鄉夢里有了一條抹不掉的傷痕。
助鄉之傷:家鄉的變化并沒動搖游子恭敬桑梓的具體行動。作家有一位發了財的同鄉,跟作家商量要回鄉投資,回報老家。作家大喜,歡欣鼓舞地陪同同鄉會見老鄉,商談具體投資興業項目。不料,屢屢受挫:“讓我感到心里刺痛的還有家鄉人的變化,有熱情沒親情,熱情中有太多客氣,客氣里有拒絕,有算計。”項目“待到真正付諸實現,始知抬腳動步都是麻煩,已經談好的事情說變就變,一變就是多要錢,鄉里鄉親又惱不得也氣不得,比他在別處上項目成本高得多,效率慢得多,而且估計最終難有好結果,便擦干凈屁股,帶著失望乃至絕望逃離了故鄉。”
《夢里鄉關》一曲三嘆,使人唏噓不已。究其原因,我以為在于作品的真實,作家為文的真誠,筆法融入的真情。
真實。散文如話桑麻,通篇樸素無華,均為作家親身經歷。許久,聽膩了一些文化人對家鄉的傾情贊美:那里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父慈母愛,兒女情長,好似世外桃源。真的是嗎?令人生疑的是,此類文章的作者幾乎都是家鄉的逃離者,遠離的鄉關真如諸君筆下景象,那么當初為何離開?蔣子龍的高明,在于從社會歷史演變的宏闊背景出發,不掩飾對生活的真實感受,拒絕稱頌歌詠式的敘寫,夢里的美,回鄉所見的驚心,助鄉受挫的傷感,歷歷在目。可見,真實,是作品的生命線,說真話,吐實情,返璞歸真,方使文章形神兼備。真實,體現了作家的清醒,膽識,以及對家鄉人生存狀況的悲憫情懷。
真誠。“小說靠的是想象力和靈魂的自由,而散文靠的是情緒的真誠和思想的鋒芒(蔣子龍)。”作家的真誠體現于作品的人民性。蔣子龍是“大工匠”,始終牢記人民性是創作之源。“春江水暖鴨先知”。四十年前,作家無愧為“改革先鋒”和“雄渾的現代化大企業的兒子”,創作出《喬廠長上任記》,開啟了改革文學大潮,塑造出的以喬光樸霍大道們為代表的共產黨人不畏艱險,勇于改革,成為鼓舞我們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永遠前行的榜樣。四十年中,作家在其長篇小說《農民帝國》中,通過對郭存先的成功塑造,告誡人們:在市場經濟和社會轉型的復雜情勢下,僅僅把“錢”的積累當作唯一目標,必然會導致“急功近利”,生態環境惡化和人性的異化扭曲。如今,作家在《夢里鄉關》中不為時尚潮流所裹挾,以家鄉生態環境惡化和人心人性扭曲、不厚道為切口,發出加快城鄉一體化建設,盡快實現美麗鄉村戰略的呼喚。提出了從“農民帝國”向現代化社會轉型,必然是一個艱難過程,需要全社會付出切實努力甚至巨大代價,才有可能實現。
真情。散文創作離不開地域性,地域性離不開故鄉。優秀寫作者的筆幾乎終生都在自己的家鄉流連。寫家鄉,要用真情。而真情從來就不是單向的。真情愛家鄉,首先是對家鄉現狀美丑的辨析,對鄉親復雜人性的認知。真情愛家鄉,更要有勇氣,不但要打開自己,還要敢于打開家鄉,既要看到家鄉的美,也要知曉家鄉承載的苦難,家鄉人性格中因襲的缺陷。正視苦難,辨析缺陷,是為了建設和療救。蔣子龍沒有重復燕趙大地英雄輩出的過往,用一滴一瞥、一驚一鳴的筆法把家鄉生態環境的變化、人心人性的扭曲異化呈現出來。故鄉,是作家心中永遠的上帝。但不應該是被人忽悠的“穿新衣的皇帝”。作家對家鄉人心的變化,曾經發生的不厚道著墨不多,但使人意會到跌宕起伏的情節,這說明藝術的魅力并不產生在描寫和敘述本身,而發生在它們之間的空白處。越是深沉的情感,有時越需要通過輕淡的筆墨來傳遞,看似落得很輕,其實點得很實。用輕筆書重情,有如畫界巨匠一管在手,寥寥幾筆,人們從留白中便可覓得江河般奔放的詩心。
我喜愛蔣子龍的作品。他的散文近乎于小說,人物行動和理念驅使著敘事動力,在此藤架之上附麗著詩意、哲思、理趣和直言訴說。讀《夢里鄉關》使人意會到“藝術”的內涵,懂得作家對生活的端詳有別于育種專家蹲實驗田,中醫大夫望診切脈乃至踏遍青山嘗百草的科學性體察。“作家是社會最后的良心。”文學的終極目標,是關懷心靈,撫慰大眾。“如果作家失去了對生活的忠誠,失去了對社會的弊病,人民的災禍的尖銳感受,失去了對文學使命的根本理解,那創作還有什么意義?!”(蔣子龍),蔣子龍的散文藝術,審美特色屬陽剛類。他直面人生,針砭時弊,急切嚴峻,這種藝術雖然不那么含蓄委婉,悠遠淡雅,但它一針見血,痛快淋漓,粗獷而豪邁。使人感受到震人心弦的雄偉氣勢,見到急驟變幻的時代風云,嬗變豐富的文化現場,展示了作家精神世界的新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