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陽



“嘉”是好的意思,“峪”則是山口關隘
想象一下,在公元15世紀中葉的明王朝,一位被發配的戍邊將士,在流放的大隊中不遠萬里奔赴帝國的西陲。歷經辛酸,一路上累死的士兵不少,幸存者最終來到長城的最后一個關隘——嘉峪關。
他們即將在這里度過余生,以彌補他們此前犯下的罪過。若運氣好碰到賢主大赦天下,這輩子還能再見一眼萬里外的親人。
每天入夜時,西風吹得營帳沙沙作響,漫漫黃沙透過縫隙鉆到軍帳。大家都害怕被敵軍奇襲或者被自然吞噬。久而久之,軍帳里出現了除了啜泣以外的聲音。帶頭的將士聽說了前人的偉業,學著西漢開疆拓土的的霍去病,把酒灑在剛盛的泉水里分給眾人。微醺的士兵們比武,挑燈看劍,吹角連營。眾人皆醉時,有人念起了故鄉,狂風作為伴奏,和而歌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大家皆想起千里外的故鄉,偷偷地在沙地上寫下:八百里分麾下炙……
遙望前朝,宋人望了一輩子的西北,可惜不曾得到河西半寸土地。只有范文正、蘇東坡等先賢灑下一腔熱血,為后人譜寫了壯麗的邊塞詩。士兵們想起那些漢唐時期的興盛,結合當下自己的境遇,頓時高昂而悲壯的歌聲響徹朔漠烽煙: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這是我無數次幻想過的明長城戍邊夜。
在中原王朝丟失河西走廊近5個世紀后,明王朝以嘉峪關為西邊界重拾河西。征西將軍馮勝選擇了河西走廊南北距離最短的嘉峪建立了軍事堡壘,“嘉”是好的意思,“峪”是山口關隘的意思。東起山海關,西至嘉峪關,先秦時期的軍事壁壘再次蜿蜒在神州北疆。而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筑成了萬里長城最后一道關卡,在戈壁灘中抵御外敵侵略。
常年戰亂讓人丁本不繁盛的河西流干了血,為了充實人口和邊防,明王朝開始大規模地以長城為核心展開軍事移民。除了響應政策號召自發遷徙而來的移民,中原的流民、罪人、政治犯也被一批批押往嘉峪關及其沿途服役。也有人想逃,但周圍的戈壁綿延千百里。
逃,卻不可生。他們望著祁連山千年不化的雪頂,在地守望相助。
被扼住的西域咽喉
作為明帝國西陲的邊防工事,嘉峪關也有著控制外來民族進出的重要作用。
明王朝不同于主動經營西域的漢、唐,此時的絲綢之路早已凋零,榮光不再。對于大明天子來說,西域不再是書中記載的寶物縱橫之地,而被蠻荒的騎士占領,那些中原熟悉的古國已經埋在了沙漠下。對于西域,明王朝僅做被動防守,幾乎未曾主動經略。
嘉峪關把控著想要進入中原的西域人士,那些想來東方換得永生財富的探險者和冒險家大都望而卻步。
此時的西方正值大航海時代前夕,開展著轟轟烈烈的宗教運動,神的代言人縱橫亞歐大陸。15世紀著名的宗教旅行者鄂本篤沿著古代的貿易之路從中亞來到嘉峪關,這位葡萄牙的傳教士想聯系身在中國的利瑪竇,打通通往東方的福音之路。可惜一路舟車勞頓,身染疾病,沒等到北京的利瑪竇消息,便在嘉峪關去世了。
想來鄂本篤生前的最后一眼望向雄偉嘉峪關,手握胸口的十字架,他還期盼著得到北京的消息。今天的人們想尋找當年偉大異國旅者的葬身地,奈何四百多年的風沙掩蓋了一切。
祁連山上,白雪依舊
曾經的嘉峪關僅為軍事要塞的一關,如今的嘉峪關成為了一座現代化城市——河西走廊最閃亮的明珠。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座因鐵礦、鋼廠而興起的城市在戈壁灘上拔地而起。數萬人從中國的大江南北來到戈壁灘,在此開礦設廠、植樹造林,在古代巍峨的關城下建立起自己的家園。曾經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在工廠高大的煙囪和廠區重現。
若是在傍晚從長城驅車回嘉峪關市區,會看見綠洲沙漠中浩大的廠區——酒泉鋼鐵。煙囪直插云霄,與蒼涼的大漠形成鮮明的對比,配上火紅的夕陽,這畫面好似現代化工業的血液正在涌動。白天被炙烤的大地也因此翻起熱浪。
西北的蒼涼無法用言語來描述,而那些把戈壁造成江南、把沙漠造成樹林的共和國建設者們,更無法用言語去贊美,這一切難以想象的工程都在長城的注視下實現了。
嘉峪關是全國少有不設縣區的城市之一。如果從蘭州一路一城地走,經過武威、張掖、酒泉,會領略到兩千年的河西古郡韻味深厚,但來到嘉峪關只有一種感覺——新。嘉峪關有古代雄壯的名字,也有著甘肅最現代化的城市規劃,抬頭便能望見祁連山終年不化的積雪。
生長在這座城市的人們似乎天生有一種颯爽。西部的夜晚來得遲,還沒等到天色漸暗,人們早已在街邊擺好桌椅,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雖然城市畫風與西北諸市迥異,但牛羊宰落的刀架、酒桌上的豪情依舊。
嘉峪關稱不上繁華,可不失人氣;算不上發達,但絕非落后;也算不上潮流,但一點也不土氣。從大漠雄關到鋼鐵偉業,從茫茫戈壁到生態綠洲,我們經略西北的雄心壯志自嘉峪關建立以來從未停息。它既是我們國家壯麗的山河邊疆,也代表新中國的工業與生態進程。
漢代開疆拓土設武威、張掖、酒泉、敦煌河西四郡,唐代的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明代再設嘉峪關保衛西北,共和國新生金昌、玉門為工業血液。幾千年來,中國的歷朝歷代似乎都有不變的歷史規律——中原盛,河西興旺;中原亂,河西凋零。嘉峪關僅是這歷史循環中的一節。
四五百年攻伐,數個世紀天下變遷。有人想“西北望,射天狼”,有人想“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也有人想“挺進西北,鍛造共和國鋼鐵”……嘉峪關承載著變遷,人來人往,百代千秋,只有祁連山頂上的白雪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