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劉廈是在我的課堂上。那天,教室里來了兩個坐在輪椅上的特殊學生:一個是劉廈,一個是她的姐姐劉寧,她們的母親陪同兩個行動不便的女兒來學習。之后,劉廈時不時地有問題來問。再后來,劉廈發給我兩篇散文作品,希望我提提意見。看后著實吃了一驚,完全沒有料到她的散文寫得如此的好!之后我了解到劉廈的一些情況:1985年出生于河北晉州的一戶農家,不幸的是,她患有“先天性脊髓肌萎縮癥”,因此,不得不終身與輪椅為伴。但她憑著堅韌的毅力和聰穎的悟性,勤奮寫作,已經在各類報刊上發表了幾百首(篇)詩文,出版了詩集《長草的時光》,散文集《遇見生命》。
大膽剖露心際,寫出真實的自我是劉廈散文的突出特色。一篇好的散文里必然有著鮮明的個性,它要真實地剖露心際,來不得半點做作。古今中外,凡是流傳千古的好文章,莫不如此。我讀劉廈的散文,時時感覺到一個敏感而要強、自卑又自尊,羸弱又剛強的抒情主人公在文字間跳躍。她心比天高卻命運多舛,她熱愛生命卻無時不處于死亡這把達摩克里斯之劍的威脅中。她用異于常人的獨特的眼睛觀察世事,洞察人情。在《輪椅老了》一文中,一把壞了的輪椅,讓她寫得熠熠生輝。她從七歲坐上它,已經二十二年,她由怨恨輪椅到離不開輪椅,一把無生命的鐵輪椅,在劉廈的筆下“活”了起來,它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她對輪椅的情感,打上了劉廈生命體驗的強烈印記,顯得真實而自然。
唯有“自我”,才真實,唯有真實,才感人。《關于母親的描述》就曾使我抑制不住地幾次淚涌。這實在是一篇難得的好文,某種意義上說,它簡直可以直追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作者以飽蘸激情的如椽大筆,仔細描述了一個真實、立體、豐富的平凡而又偉大的母親形象。作品不僅寫出了母親的善良天性,無私大愛,忍韌堅毅,同時也寫出了母親面對不幸命運的孤獨無助,煩躁掙扎,無奈懦弱等等內心深處的種種困擾、不甘與抗爭,寫出了母親的艱難成長。
為了給兩個患病的女兒治病,母親常年奔走于河北與京城的各大醫院之間,甚至連與自己母親的最后一面都未來得及見,這成為母親人生的巨大憾事,為了給女兒盡一個母親的責任而錯過了作為女兒向父母盡孝的義務,母親后來常常愧疚難當。孝順父母,呵護兒女,是一個人的最基本的善良天性。這種善良不存在于任何邏輯之內,不需要任何理由。對待自己一對先天殘疾的女兒,除了這種無私的愛,劉廈也深入到母親的靈魂深處,通過母親三十多年來常常做著的一個噩夢:在洶涌的黑水中,一個人于泥濘中的跋涉、掙扎,解釋了母親潛意識中的幾個詞:拯救、惶恐、冷漠、無助。“母親的心是純粹的,就像一只小船,只承載著我們,然而它卻要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一路搏擊。小船內是柔軟的光明的,而小船外卻是無邊無際的狂風暴雨,天昏地暗。”而且,正因為這孤獨、無助、恐懼,才使得母親更加要強,更加需要擁有尊嚴。也使得母親更加嚴格地教育女兒們,希望她們有尊嚴地活著。正是母親給她們身上打上了一份高貴的光芒。然而,母親畢竟是一個普通的人,她的內心的傷痕,面對命運的不公,使得她也必須有一個發泄的出口,母親也有脾氣。劉廈真實地寫出了有脾氣的母親曾經對自己的“傷害”。青春期的小女孩的反抗是極端的,她想象著“出走”,還曾嘗試著自殺,時過境遷后,劉廈終于明白,“母親說的每一句狠毒的話,都是她的傷口在痙攣、在流血。每一句話,都是她黑夜與光明的斗爭,是她脆弱與堅強的較量,是她消極與不甘的糾纏。只是母親釋放了出來,然而對于母親來說,這是她唯一的跋涉之路。這樣的聲音,無一不準確地抵達我內心深處的創面,讓本就疼痛的地方更加疼痛。我曾經詫異,為什么母親總能準確地擊中我的痛處,卻原來,我和母親擁有一個共同的傷口。”生活的磨難使母親成長,然而,只有女兒明白,母親的這種“心大”和“樂觀”是經歷了怎樣的煉獄般的修行才得來的。劉廈描述了自己生病住院,面臨生死考驗時的母親的孤獨和無助,以及母親的憔悴和突然變老。那種對母親無法言表的感恩與愧疚,真真令人動容。類似的文章還有很多。比如《留在心中的對不起》寫父愛以及對父親的愧疚之情;《舊時光里的院落》寫祖父和朋友都是感人至深的好文章。
向生命的深處開拓,體悟生命的意義,是劉廈散文的又一突出特色。某種意義上說,劉廈的文字不是墨寫就的,而是殘酷的生活本身饋贈給作者的一種生命自白和命運的喟嘆!閱讀劉廈的文字,感受到的不是一種輕飄飄的饒舌的撒嬌,或者是怨天尤人的斤斤計較,也不是那種貌似深沉的心靈雞湯,而是沉甸甸的存在的質感,一種疼痛和直面這種疼痛的不屈不撓的勇敢而高貴的靈魂。
作者作為詩人去參加一個詩會,主辦方忽略了劉廈的實際,將她與一個陌生人安排在一個房間。見到劉廈后,馬上給劉廈安排了單間。于是,坐在輪椅上的劉廈每次都要路過原來那個貼著“劉廈”名字的房間。這觸動了劉廈的生命感慨,她將自己分裂成兩個劉廈:殘疾的劉廈和完美的劉廈,完美的劉廈一米六零的身高,身材苗條,一頭披肩秀發,有一雙清澈而有神的大眼睛,她自由而自信;然而,現實是殘酷的,真實的劉廈卻永遠地坐在輪椅上,“她們擦肩而過了。”劉廈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自卑。“為什么會成為這個劉廈而不是那個?”這的確是生命終極的困惑,是靈魂最直接的不安!于是,劉廈領悟了生命的奧秘:“生命沒有完整的,因為具體的個體就是局限的,是局限的就無法滿足靈魂的需求,所以,每個意識到的人都會向往一種圓滿,那另一個自己便出現了。上帝通過殘疾讓我看到了這一點,而每一個平凡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生與死是生命的最基本的問題,向死而生這一存在主義的命題,在劉廈的筆下顯得那樣的自然而真切。由于姐姐住院,她看到了一個個病人的生與死,她感受到了活著的珍貴。病和死在劉廈的生活里,是一個必須時時面對的問題。劉廈常常談到局限性,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局限,但生命也是一種風景,劉廈像一個戰士,她承認局限并勇敢地挑戰局限。
劉廈的散文是質樸的,但又是別出心裁的。她有一雙明睿的發現的眼睛,她往往在一件很平常的事物上發現美。這期《當代人》發表的《煙火春天》亦如是。
《隱藏的冷》中,料峭春風,乍暖還寒,應著季節長出的小梨在猝不及防的春寒里夭折了,老農們面對災害的態度卻是在無奈中的隨性樂觀,“無奈的微笑便讓皺紋在八十多歲老農的臉上加深”。于是,他們補種了菜秧,然而一陣冰雹無情地砸斷了秧苗的莖葉,于是他們再補種,“沒有抱怨和重新振作的過程,只因為,風再涼,他們也相信,有春在呢”。這是一種對生命的信念。
《飛呀》簡直就是一部動畫片。春天陽光中童趣盎然“飛來飛去”的小姐妹,閑聊中的母親,還有拄著助行器的曬太陽的老人,構成畫面的不同景深,有動有靜:動的是那一大一小的兩個小女孩,飛來飛去的小女孩發現了春的訊息——紫色小花,于是爭搶著,哄鬧著;半動半靜的是聊天中的孩子的母親,她一邊關注著兩個小女兒,一邊沐浴著春天的熙陽在聊閑天;靜的是曬太陽的老人,老人飽經滄桑,兒女不在身邊,病和孤寂在春天的陽光下顯得更加心事重重。
《撇香椿》里年輕的媳婦在肆無忌憚地撇香椿,她恨不得把所有的春天都吃進肚里,據為己有;而婆婆卻在心疼著千瘡百孔的香椿樹。兩代人對春天的兩種態度體現了兩種不同的生活理念和價值觀。
《包團子》里那個拄著助行器的老人要包干菜團子,包干菜團子不是為了吃,只是個神圣的儀式。“完成了這個儀式,春天才真正來臨,才能給上個冬天一個完美結局,才能讓今年的生命站穩根基。”這大概就是民俗儀式中的理念,這種理念完全內化在生民的血肉里,成為他們世世代代的生活準則了。
《空院落》里我讀出了寂寞和傷感。空院落里春天柔軟的月光日復一日地白白流淌,“連孤獨也無人見證”,“然而,這樣的院落越來越多了,在這個春天,越來越多的月光,都糟蹋了”。在這里,劉廈的傷春走出了前人的窠臼,她摒棄了流水落花的慨嘆,而是直抵生命的硬核,將那徹骨的寂寥烙刻在空院落遍地的月光上。
充滿煙火味兒的春天,是家常的,平淡的,但不可阻擋的是生命的涌動和奔流,其中體現的是劉廈對人間生生不息的生命的禮贊,也有對生命本質的洞悟和喟嘆。
劉廈散文的語言骨骼清峻,錚錚有聲,極富哲理,頗耐尋味。
(郭寶亮,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現任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河北省優秀教師,河北省政府特殊津貼專家。)
編輯:劉亞榮